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住在刘镇。刘镇位于阿渠河的下岸,有一座叫还乡桥从阿渠河架起来,刘镇就成了河东-河西的格局。
我住在河东,河东靠近县城,那时候县城开发如火如荼的,有好些远见的商人都在河东开设工厂,河东人也办起了餐馆、旅店、按摩店、洗脚店。零零散散的霓虹灯和河西过来的站街女人让有了城市的味道。人多,城市才兴起,机会遍地都是。人们都说“宁要河东一张床,不要河西一间房”。
你一定想不到,我在河东长大,却从来没有靠近过那些河西女人,我妈一直说他们卑贱,那时候我以为他们是正经从业人员,大家都是劳动所得,我妈是狗眼看人低,但是我不敢说。我妈从我读小学起就没出去打工了,她一直陪着我读书,为我做饭,为我辅导。用她的话来讲“当农民工不如安稳把孩子教好。”你可能觉得她会在河东开小卖铺以供家用,没有,她一直陪我读书,我家的钱全用来我报补习班,请大学生家教,学钢琴。我说我喜欢读鲁迅,她马上给我买一堆鲁迅的书,我说我喜欢读张恨水,他又立马给我买一堆张恨水的书。我母亲不懂,我就得以在功课之余泡着一男三女的爱恨情仇里面陶醉。
总之,我活在我母亲对我的温养下,在刘镇,母亲没上班全程在家陪读的,就我一人。“你跟他们不同。”我母亲说。我内心也给自己暗暗打气,我跟他们不同。
我妈这么看重我,你觉得我在同龄人里就是成绩最好的那一个?我告诉你,河西家里有个叫梅子女孩,她绑着两角辫子,一甩一甩的,乌黑透亮。梅子是我唯一的对手,我很怕她。她总是穿是乌蓝色的布衣服,显得黑黝黝的,活脱脱一个土小孩,最要命的是女孩,一个土里土气的女孩,在大人看来是母亲没有用,在我们看来是女孩不爱干净,邋遢。这些我都不在乎,我怕她的是她学起来不要命,哪一次我甩她一大截,她就不吃饭、不挪地,在座位上一学就是一整天,满桌的草稿纸和练习题,看得我目瞪口呆。
有一次我看见她眼睛里面血丝,像是村里老人的老鼠精一样。这更让我害怕了。我看见她眼睛里面的红血丝的时候,觉得心里都在发毛,就像是一个阴暗角落里的硕大老鼠流着血,发出恶臭一样死死地盯着我。
我为什么马上想到了老鼠,这是因为王莫他们喊她“老鼠精。”王莫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出来的就只是老鼠。”
我原来也不懂他们为什么叫她老鼠精,为什么说老鼠生出来的是老鼠。后来我才知道,她母亲是老鼠人。
在河东,一群流水线工人白天拖着身子做玩具,打螺丝,做小家电,这些工人下了班就朝着暗处那些小房子里钻,不一会儿就哼哼唧唧的声音。小房子不隔音,你要是从那里过,你就能听见男人气吁吁地喘粗气,女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叫,有时候还有男人地臭骂:
“妈的,跟个死人一样。婊子。”
当然,也有女人的喘和调笑男人的话。有一次王莫硬拉我去听,我心提到嗓子眼,我听见里面的女人说:
“王宇,哎哟,王宇,你慢点。”
王莫说他老子王宇真厉害。
这种女人白天不上班的,一上班就在小房子里,见不得光。久了,人们就用“老鼠人”来称呼这群女人了。你肯定疑惑为什么那群男人不是老鼠人。我告诉你吧,男人白天是在太阳底下的,他们做完那档子事儿就走了,女人还要接客呢,有时候一晚上能接五六个客人。
梅子妈就是老鼠人,这是王莫说出来,我悄悄问他:“你怎么知道她妈妈是老鼠人的。”
他一把拉过我:“我爸爸告诉我的。”他爸有一次去做那档子事儿的时候,梅子从阁楼上下来,两个眼睛血红血红的,站在阴暗角落里把王莫他爸吓得一激灵,梅子妈有些急了,一个劲儿地说:“上去,上去……”
梅子呆呆地站着不动,梅子妈就推开男人,跑上前去,把她抱到阁楼上面交给梅子爸,又继续工作。
“我爸认出她来了,让我少跟她玩。我说为什么,他就告诉我了。”王莫说。
我是不会叫她老鼠人的,她成绩能跟我不相上下,这是很了不起的事。
后来毕业了我跟梅子也没有联系了,只是每每看见老鼠时,我才想起这个女孩。
再一次见到梅子是在重庆的一家咖啡厅里。那天天气很闷热,重庆的七月实在不讨喜,才下了雨,一股潮湿黏重的空气把我包围着。阳光是出来了,可是天还有些阴暗,周围人都忙忙碌碌地,大街上到处都是找工作的学生、下岗工人。这时候的重庆才露出它的真正面目。
“你是张大?”
我听见有人喊我,我转头去看,阳光在她背后闪,她穿着很漂亮的裙子,画着适宜的妆容,头发蓬松,穿着高跟鞋,皙白的皮肤。我竭力搜寻这个人是谁,脑子里没有一个人能跟她这份气质对应。
“对,你是……”我决定还是问她,我不想再装作多年未见的友人重逢的惊喜,我厌倦了这种生活,像是棒槌一样的虚伪生活。
她脸上没有不悦,大方地笑笑:“我是涂梅啊,你忘了?”
哦,梅子。我那时候才想起来,我又惊讶于她的变化之大,现在这股自信明媚压根儿不像是当时的老鼠了。我头发乱糟糟的,看着自己的拖鞋短裤,又看看她的打扮,有些不好意思。
“久别重逢就给你留下了不好印象。”我自嘲地说。
她说没关系,接下来我们继续谈,我刻意避开往事,因为我除了她是老鼠精这个事再也想不起其他,她也没提。
我了解到她后来创立了自己的服装品牌——independence。我感叹她的成功,这个品牌经过几轮融资已经成功上市了,近几年在全国一二线城市铺开,已经成年轻人穿衣首选了,她很懂年轻人的审美,而我一天天老去,总时不时有一股中年人的腔调(虽然我极力想要避开这点,哪怕是现在)
她笑着说:“没什么,你呢?”
我?我有些迷茫,喝着咖啡又忍不住看她。我才从那个虚伪的地方出来,现在倒成了无业游民,在重庆到处找工作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
我说:“我打算回家乡去开一家公司,做木材生意的。”
我说:“你呢?这几年,你回过家乡吗?”
涂梅有些沉默,良久才开口:“回去过一次。”
我正想说,她忽然又开口了:“我妈前两年死了,我回去了。”
我只好闭上嘴巴,我不懂她妈带给她的是屈辱,还是其它,我更拿不准她对自己母亲去世的感情基调。
她郑重地对我说:“你是唯一没叫我绰号的人。”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也曾觉得她是老鼠精,我勉强笑笑:“别这样说。”
我的母亲是做那事儿的,那时候别人都说做那事儿的的是老鼠人,其实河东也有卖淫的女人,说到底不过是河西的去河东被人排挤的命。
你只知道我母亲做那事儿吧,所以你没安慰我,是因为拿不准我对我母亲的感情。她说。
我又惧怕她了起来。我一直以为自己能够波澜不惊了,没想到心里又害怕了她,我捕捉到了这丝害怕,这让我更加惧怕了。
“你不知道,我母亲是被迫的。她是被我父亲的逼的。”她好像是想将什么都完完整整说出来的,紧绷的身体一下轻松了,脸上也出现了哀伤追忆的神色,她接着说,“我父亲也是老老实实的人,后来河东搞开发,我父亲去河东打工,陷进了赌。家里的钱被他赌完了,他跪着求我原谅,我让妈跟他离婚,她不离,她说‘给他一次机会。’我知道她不敢离婚,或者说压根儿没想过离婚。在刘镇,女人说离婚是大不应该的事,她要是说了,她娘家也会有人翻白眼。”
她说的是事实,刘镇那时候的老光棍喜欢跟着女学生屁股后面,只要受了男人的奸淫,女学生就再也没有未来了。刘镇人人都会传那女学生没了身子,除了二婚的男人,没人会要一个没了身子的女人。老光棍再乘机上门提亲,只要拿出可观的钱财,就会被娘家半推半就嫁给强奸她的男人。刘镇对女人束缚就到了此种地步。
“他果然没变,有一次被人打折了腿,拖着腿到了屋里。他只是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我们母女,再仔细一听,里面模模糊糊夹杂着几句把房子输没了的话。我母亲几乎晕厥过去。
我母亲只好来到河东做起了那事,那时候,我跟父亲在阁楼上睡,母亲在楼下接客。听见母亲被人凌辱,他才戒了赌。”
我不知道老鼠人后面还有这样的事。梅子的母亲真是老鼠人吗,我只觉得她母亲有些伟大,说起来,她的父亲更应该是老鼠人。我看着明媚的涂梅,她的明媚是母亲血脉里的,她完完全全没有继承他父亲的恶习,在两代人传承里,我看见了两个伟大的女性在不同时代展现出的担当。
我说:“你跟你母亲都很伟大。”
她说:“我算不上伟大,我最多算成功。”
我说刘镇再也没有那种事了。我上次回刘镇,街道的小楼已经变成三十余层的电梯房了,刘镇也修起了新学校,不必再像以前用报纸糊窗。刘镇的孩子也是高高兴兴的,刘镇再没有阴暗的角落,没有老鼠人。
她说:“你回去后,人们怎么说?”
我愣住了。我回家乡后,山水有些改变,我却仍然认识,月亮还是小时候的月亮。小时候,我母亲带我在院子里数天上的星星,认启明星,可我总是去想月亮,现在也分不清哪颗是启明星。那时,母亲高兴地喊我吃饭,亲戚们都围着我吹捧,哪怕我驾车离乡,也是一群人出来送行。在他们眼中,我绝对算是顶成功的人。
我返乡,好像一切都是美好的,唯一的淡愁是对童年、青春稍纵即逝。刘镇这片土地在我外面打拼的时候,一直在我内心回荡,是我多次梦醒追忆的,我身体里面流的是刘镇的血。她呢?她返乡呢?我想不到。
她笑笑,说:“女性的成功在于离开。”
她说的对,我是刘镇的受益人,我的乡愁是刘镇血脉带给我的。而她呢?她想要说什么。
我说:“女性是漂泊的异乡者。”
我想起上次过年王莫还在拿这个事取笑,我突然很想很想给王莫打个电话告诉他,她的母亲是一个伟大的人。
空气很沉闷,我临走时问店员要了纸笔,我想写给她些什么留作纪念,我却怎么也想出去。我只好看窗外暗沉沉的天,笔尖微动,说:“重庆的天因为女性的明媚而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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