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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从山的那边过来了,响声很大,下地倾盆。
雨平铺成雾,消融了青山连绵的背脊,又堆积成浪,向这边滚滚流淌,潮湿的感觉随着天色的变换向草根与泥土的空隙里弥漫,骤然的压迫跟着嘈杂的雨声从花白的世界中渗透,估计用不了多久,这雨便会下到我的头上。
我环顾四周,渴望能在这大山环抱的旮旯里找到几屋人家,同时我后悔了一个小时前做出了散步的决定,眼前日光暗淡了下去,树林间散发着阴湿的气息,在平静中显得幽黑,躁动的雨声在后背步步紧逼,声声催促着我赶紧离去,沿着脚下泛着黄泥的土路,我瞪大眼睛寻找前人留下的痕迹,突然不远处的树冠中传一来阵悉索声,从中窜出一只拳头大的山鸟,它轻轻地扑腾几下,往前头飞去,很快消失得难以分辨,像一股青烟融入了乌青色的天。在山鸟离去的方向上,我发现似有一角飞檐在密叶丛中轻轻翘起,于是我赶忙过去。
原来是一处观赏亭,亭子不大,除我之外还坐着一人,年纪应是与我相仿的。
她抱着一把背篓,侧着身子望向大雨倾盆的那边,眼见这雨就要来了。
我问她,是否也是来这避雨的。
她点了点头,说这两天雨水很大,就正好是上山采摘的时节,这段日子里百草都喝饱了,都在挺着腰杆抖擞着精神,连被打下的残叶都落在泥土里发着荧光,山花就连缀着乌泥水蓬蓬地开着,纯洁新鲜得出奇,披着绿皮的木材再经湿润便会生出鲜美的菌子,都是很漂亮的,不过就是路有些不太好走了,变泥泞了。我在这等,等雨来了,又等它停了,看能不能重新进山随便找找。不过好些时日都没有下这么大的雨了,不知道等会儿还能剩下些什么。
希望你能有好的收获,我说。
雨来得很大,将整座山都笼住了,亭外的景色已成了脑子里碎片化的记忆,而来时的路在视线里也是一片模糊。风在树林里发出呼呼作响的声音,听着应该是刮得很大,但却总是来不到跟前,总是在远处的山谷里游荡着。
这雨一时半会是停不了,我们聊聊?我说。
可以,那要先从你开始。
那好。
我讲的事,正是在雨里发生的。
记得早先年我在村上实习的时候,碰巧认识了一位朋友,他是从临近的县城里调下来参与工作的,人长得倒是平平无奇,只是胡子下的那张嘴唇甚是健谈,他说他的生命就是从这张嘴唇开始的,因而他要多讲些。
在他刚从母亲的腹中被带出,还在裹着湿淋淋的羊水的时候,他浑身发紫,手脚都是僵硬的,医生说他这是缺氧,肺还没有打开,要使劲用力拍打他的脚掌,让他痛,让他痛得大叫,让他疼,让他疼得大哭,这一叫一哭下去肺也就跟着阔开了,但任人如何骂他,打他,激他,他仍是一动不动,就这么像是睡着了。后来医生招数使尽,也没能让他哼口气,只是将他放到一旁靠窗的床上,等待着冥冥中的变数,也希望他的命能够硬一些。在那个大雨倾盆的夜晚,外婆说他还是叫出了声,医生们都说这是奇迹,说是他想活,想要留下来看看。
他活了下来,做了一场梦,在他还不会说话只会依呀的时候,在还没高过家门口那颗小树苗的时候,在十八岁第一次出远门独自生活的时候,哪怕是时至如今他也不时会梦到他来到世界的那个夜晚,在梦里他听到了雷声,雷声很响吓得他不轻,生命也是第一次感到恐慌,出于本能的他想叫,但他感觉到喉咙在堵塞,他想哭,却怎么也找不到眼睛的所在,慢慢的甚至连他的意识也模糊了起来,生命竟开始生出一股生涩。
梦还在延续,窗外的大雨意外地从窗沿飘了下来,打到他的脸上,先是打湿了他的眉毛,继而掉进了他的眼角,滑过他还未舒展的皮肤,从小小鼻尖滚落,落到唇上,便湿润了唇,流到嘴里,便化开了嘴,喉咙间的堵塞渐渐消失,一股生命的欣喜如湍流涌起,他不由得哇哇大叫,这第一口气,他算是喘出来了。
“人有五行,他五行缺一,缺的正是水行",算命先生指着那张写着他生辰八字的纸说。他信了,不仅因为那总是出现在梦中的雨,也和他那喜好游历大江大河的兴趣有关,他说他喜欢水边的感觉,说枯索的身形往湿透的水气里一站,便会精神抖擞,干瘪的脸颊经零碎的湖风一吹,就会容光焕发。水边的宁静平和了他的躁动,那是一种完整的感觉,生命不再有缺。
所以水延续了他的生命?她慢慢说。
倒不如说是,人越缺少什么,就越想接近什么。
后来呢?
没有了。
听着像是是编的。
可又有什么不像是假的?
长毛的那个事才是真的。
长毛?
是的。
长毛住在村边上,也不是边上,确切的说,他不住在我们村,只是我们村离他家近些。
长毛家是在山脚那,在连着大山的那片空地上。长毛年轻的时候在这十里八村也是出了名的能干能吃苦的主,但有一次他在地里干活的时候摔断了腿,变成了瘸子,后来也就成了的小孩们嬉戏的对象。当年长毛腿脚灵活的时候,总爱往细嘴家里跑,为了不是别的,怪就怪他对细嘴家的大女儿喜欢得紧,那会他经常把山上成熟的野果子,还翻着乌泥的菌子,不知道从哪抓来的肥鱼,总之他有什么好东西都往细嘴家里带,细嘴的嘴也是经常要笑得合不笼了,那大女儿脸上的红晕就没下去过。
瘸腿后,长毛又去了细嘴家一次,带上托人从镇里捎回来的高粱酒,酒往陶瓷瓶里装好,瓶口还用彩带拉了个花,拿捻好的白绳系住瓶身,再用手拎着,就这么晃晃悠悠地去了。听路过的人说,那天细嘴家里很吵,他听见了长毛在争个什么不停,咣当咣当的像是什么东西碎掉了,还听见了有女人在哭着在喊着。具体什么情况,也没人知道,只是事后细嘴家的门口多了一堆垃圾还没来得及处理,在里边有一朵小彩花还挺好看的。
只是长毛就再没去过细嘴家,而那大女儿后面也嫁人了,是嫁给了一个外地人,也生了娃娃,那娃娃前些年跟着他娘回来过一次,有七八岁了吧,他倒是没见过长毛,也不知道有过这么一个人,长毛死了好些年了。
长毛是死在了一场大雨里,那年的雨水比现在要大得多,风更大雷更响。这么大的雨,山都经受不住了,树都被刮倒了,什么花花草草都混着黄泥水一块向山脚倾泻下去,大人们都说长毛挺不过来了,他家就在山脚,跑不了的,等赶过去人也没了。过了好久,雨才有歇住的苗头,村里人都赶忙往长毛家里去,但山脚那块空地什么都没了,长毛也不知道去哪了。
在村长的号召下,所有人都去找长毛了,漫山遍地喊他唤他,就连细嘴也在找他。好像是过一个星期吧,在离村很远的一个小草堆里,有人找到了他,说他连脸都花的认不出来了,浑身都散发着恶臭,手里还紧紧的抓着一把稻草杆,人早没了。
就是在那座山脚下,她指着远处那个隐隐约约的山头,雨已经停了。
你见过长毛吗?
见过几次,小时候我也说他是个瘸子。
那细嘴呢?
也认识的,他每年都会去给长毛上香,村长说他心里一直都有愧疚,这是应该的。
雨救活了人,却也害死了人,就如你的朋友和长毛,她说。
这只是凑巧罢了,什么也不能说明。我说。
我不知道,可事实就是这样,躲不掉的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所谓诸行无常,是生灭法。据说数亿万年前的第一批生命,就是在一场永不停歇的大雨中得以诞生,而往后再数无数年,谁又敢保证生命的脉搏就一定不会又在一场大雨里停止跳动?
你想说这是属于生命注定的孤独,即便要一直走下去,也终是虚无?
不是的,万物缘起则聚,缘散则灭,之前没有的,现在不会有,以后也更不会有,而这世上的事也终要来到虚无的面前,但也正是如此,我们在生命的延续里见证了一种美的诞生,崇高之美。
当生命感受着来自数亿万年岁月带来厚重,它已知道任何办法都不可能取得胜利,那么此刻最重要的事,就不是再纠结于得失,而是向死而生,以寂灭为乐,获取精神上的解放。
正所谓,生如蝼蚁,而美如神?我又问。
那么这场大雨也就不再可怕了。
好了,雨已经停了很久了,我也该进山去了,你还要走走嘛?
不了, 我就准备回去了。
好的,那你走慢些,我就上山去。
她并没有再说些什么,背上背篓,往雨淋过的树林里去了。
我走在一条泛着黄泥的土路上,四处找寻着山林里的人烟,突然不远处的树冠中一声清脆的鸟鸣响起,一道拳头大的身影从中飞出,它微微地扑棱几下,往大山深处飞去,很快就没了踪迹,像一片落叶落进了山林。在它离去的方向上,我发现似有一角飞檐在密叶丛中轻轻翘起,我得赶紧过去,毕竟这背后的雨就要下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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