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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黄了的毕业纪念册我做了个梦。
梦里你在看着我,我低着头。我知道你在看我,所以低着头。我的发丝沐浴着你的目光……却始终没有迎上我的眼睛。
30多年了。
陈若永,你还好吗?不,应该叫你老陈了吧?我老了,你也老了吗?不,你没老,因为你没有机会老……
我使劲想象你的面容,越想越模糊,唯一清晰的是一双明亮的眼睛。——那也是我的眼睛。
咱班同学都说,我和你长着像,尤其眼睛。
30多年前的夏天,咱省名气很大的一所中专学校,我和你,坐在了同一个教室里。靠窗的位置,我前你后。每次你的脚步走过来,在我的身后停下,挪一下凳子,然后坐下,我都会下意识地低着头,感受着这些动作的进行,而整个身体却一动不动。你可以随时看我的背面,我却不敢回头,因为我怕回头时与你的眼睛相遇,怕你知道我知道你在看我,更怕两双像的眼睛碰撞起来……
那年的冬天,元旦晚会筹划的任务分下来,文娱委员的你和学习委员的我,负责板报。下了晚自习,我听到你第一次叫了我的名字。我于是回头,一瞬间我们目光碰撞,脸上一烫,我迅速低头避开,抬头,又一撞……因为办板报,我们好像第一次正式说了话。
你拿出一张纸,开始设计版面。你的字和画,让我窒息。不,还有声音。
后来晚会上你和老七唱《重逢》,你一开口竟然把我的眼泪唱飞起来。老六悄悄地用胳膊肘子捅了我一下:你怎么不跟陈若永一起唱,你看老七……你才是叶倩文,陈若永才是林子祥。
咱们班32个男生,7个女生。女生中我排老五。老七,白、胖、矮。她经常眯着小小的眼睛说:老五眼睛真好看,把老五的眼睛给我就好了。我说,我才不给。她又要老二的身材,老二也说不给。
七个女生,熄灯后,难免谈论男生,难免给你们32位男生排名,第一当属你——陈若永。娇小玲珑的老二会说得更全面些:陈若永,深沉、忧郁、有才、帅气,他跟老五的眼睛真像。我慌忙否认:不像不像,男生的眼睛怎么会跟女生的像呢。我的声音慌乱着,就怕别人把我和你扯到一起。
元旦的脚步越来越近,为了板报,一下晚自习我们就投入工作。你用彩色的粉笔书写,我在下面递东西,接东西,然后再远望近瞅,说这个字小了点,那朵花有点张扬,那条线画高了……
还记得元旦的头一天晚上吗?我们终于赶完了前后两块黑板,这才发现教室里只剩下我和你,其他布置会场的同学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瞬间我们不再说话了。因为空气凝固了。我们的眼睛第一次看着对方,我们的眼睛也凝固了,那次对视,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长长的,长到时间也凝固了。
教室外面,冬天的风吹打着玻璃。里面的空气终于流动起来,我低下头慌乱地收拾着东西,你也开始收拾,然后我们一起走出教室,一起下楼梯,一起走出那所教学楼。教学楼身后的灯也熄了。在通往宿舍的路上,我只听到自己的心跳。你走在前面,没有回头,你的脚步很慢,很纠结。那夜的北风刮得干冷。我和你,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后来,女生们议论你的时候,我再也不敢插话。再后来,我感觉到同学们看我的眼神变了,男生们也开始对你不怀好意地嬉笑着,一看到我就不说了。再再后来,评选优秀班级干部,我和你都落选了。我哭了,我回到宿舍不去吃晚饭,走到阳台上,从七楼往下看,想跳下去……
我们那个年代,学生谈恋爱是可耻的行为,是作风的问题。我和你没有谈,却失去了荣誉坏了名声。我很委屈,发誓从此不搭理你,发完誓才发现压根就没有搭理过你。
元旦放假前,学校开大会。校长点名批评了一个学姐和一个学哥。听说他们两个人在熄了灯的教室里拥抱,被查夜的老师发现了……刚看完电影《红高粱》的少男少女们开始在熄了灯的宿舍里想象那对学长到底做了什么。在十几年后的一次聚会上,咱班那些男生,不,他们已经变成了有了肚子的男人,喝得满脸通红说当年:男生会脱光衣服比谁更像姜文,胡说八道着女生中有谁更像巩俐,有的男生抱怨咱班找不到性感的,嘴巴又跑到别的班,甚至跑到全校的女生里,于是“姜文”有了,“巩俐”也找到了,班里有高密县来的男生,大家让他马上回家种高粱去,只有这样“姜文”和“巩俐”才有去处,只有这样才不用在教室里偷偷摸摸……
政治课上,李老师大骂张艺谋,说这是什么电影,学校怎么会包场让你们这些小屁孩都去看这部电影!他骂了半节课,才开始讲马列。
不久,我们要放寒假了。也是晚上,一个不被人发现的拐角处,你突然拦住了我:“能给我你家的地址吗?”
我吓坏了。“不行。”我逃。你追了上来,一个厚厚的信封硬塞到我手里。然后你跑了,我定住了。
那个信封被我藏在棉袄里。回到宿舍,藏了又藏,仍然没有隐蔽的去处。好在其他女生都提前坐火车回家了,我可以在宿舍里一个人藏起来又取出来,又藏起来又取出来。
陈若永,你说当时,我为什么没有打开那个信封呢?我为什么只知道藏它呢?我不知道。
对不起。
现在,我不得不告诉你,那封信的最终命运。我知道那也是你一直想知道的。
我最终还是把它带回老家了。我认为那是一封情书,上面一定写着让我心跳脸红的文字,我想看,但是不能看。看了就等于犯错,看了就是作风不好,看了就是跟你谈了恋爱,看了就被咱班同学说中了,看了还有可能被学校开除……
我很傻,是不是?更愚蠢的是,我终于在过年的第二天,把那份信带到厕所里,然后快速撕成碎片,碎到拼不出一个完整的字,快到来不及看清一个文字,然后它们被扔进了粪池。
对不起。
处理了你的信之后,我如释重负。不久学校开学了,我躲着你。你拼命捕捉我的眼神,终于暗淡下来。后来,你突然开朗起来,像变了一个人,你不使用普通话了,你操着一口难听的家乡话在教室里有说有笑,你像没有我这个人似的踩着一双脏兮兮的球鞋从我的身边走过来走过去。我甚至闻到了你的臭脚味。我以学习委员的名义找到班主任,全班调了座位。我的位置离你远远的。
中专三年,在剩下的两年半里,我们不自然到连普通同学都做不了。我刻意避开任何接触你的机会,因为只要你稍微走进一点点,我的心就开始不规则地跳动;我只要一感知到你的存在,周围的空气就会变得紧张起来,所以,躲着你和躲开你是我每天最大的心思。
还记得吗?在第三年的一次实验课上,我把一条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鱼取出来,做成切片,用显微镜观察。看得我眼睛累极了的时候,一抬头,发现你在我的对面。你没有看你的显微镜,而是在看我。那是一道近乎绝望的眼神,刺得我慌乱地低下头,心颤了,手一抖,切片落地了,发出脆脆的响声。
很快到了毕业前的实习阶段。我们班分三组,分到全省三个地方。公布分组名单是同学们最兴奋的时刻。你和我,不在一个组。我松了口气,然而心却是失落的。因为,老二和你在一个组。那个一直暗恋着你的老二。
果然,实习回来的我们班里,出现了两对恋人。一对儿是老六和体育委员的杜同学,一对儿就是你和老二。
在那个国家分配工作的年代里,同学们大都被分配到县里的分管局里当干部。毕业后,你要回你的家乡,我要回我的家乡。要离开学校的那段日子是疯狂的,学校也不管我们了。老六和杜同学在海边亲吻被小学妹看到了,老二回宿舍越来越晚,娇小的身体是轻盈的,两边的嘴角是往上扬着的,连睡觉的时候都下不来。我想老二肯定跟你约会去了,从她身上发出来的气味,我判断出你们去了海边。我莫名其妙地嫉妒处在无尽幸福里的老二,我欲哭无泪,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涌在心头,怎么也不肯散去。可是,恋爱中的你又变了,你突然低调起来,从我身边走过的你,脚步是沉重的,我从中感到了你的不安和踌躇还有一丝放荡不羁和报复。那一刻,我又多少有点儿庆幸,你是个花花公子,我幸亏没有跟你谈恋爱。
我这样一想,便大大方方地把我的毕业纪念册交给了你。你贴上自己的照片,然后留言:
五妹:
别话无从谈起。
谨祝:
事业有成 万事如意
不要忘了三年老校友!
永 ✖️✖️年7月6日
爱好:音乐与烟 诗与酒
格言:过去的就让它过去
手捧着纪念册,我读你的每一个文字,深怕漏掉一个标点符号;我盯着你的照片不去呼吸,你的肩好宽,你的胸膛好厚,你的眼睛好深,你的眼神好熟悉。
我哭了。三年来,我好像从来没有好好正视过你。你那厚厚的信,被我毁掉,一个文字都没有留下。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要回到那年的冬天,我要迫不及待地打开那厚厚的信笺,把每一个字都吃进肚子里,把每一字都刻在脑海里。
但是,没有如果。当年的你,在那封信里都写了些什么呢?
毕业后,我的情感世界一直处在迷茫之中。我的工作也不是很顺,我在一家研究所里,每天看显微镜,做记录。咱们同学,我偶尔跟老六联系,你的消息也是从老六那里得到的。
老六告诉我,毕业不久,你就跟老二分手了。老二把一切都给了你,是你负了老二。老二说,你好像从来没有爱过她。
我觉得老六是故意跟我说这些的。那一刻,我心疼老二,生你的气。
几年后,老六和杜同学终于结婚。他们在省城安了家。省城,因为有他俩,后来成了咱们班同学毕业后的聚集地。你结婚的消息也是从她那里听来的。你找了一个在医院工作的护士。
也就是在那一年里,我接到了你的电话。我激动地竟然忘记你说了些什么,你的家乡话说得太地道,我只听清楚了那句:我找了一个长得像你的女人结了婚。我跟她结婚就是因为她长得像你……
我好像又做错了什么,无以答对。
再后来,我出国、结婚、生子。
20多年前的一个夏天,我回国探亲。老六说,我们毕业都十多年了,正好趁你回来搞一次同学聚会。“老五,你说,你都想见谁,我马上通知。”老六在电话里非常兴奋。
“女生就不要说了,男生有………”我努力打开记忆,说着还没忘的几个男生的名字。
“还有呢?”老六又问。
“陈若永。”最后,我终于有勇气说出你的名字。
“好!我找找。不过,这些年咱班同学都没有他的消息。”老六跟我保证一定会联系到你。
几天过去了,老六的电话终于打来了。她只说聚会的具体事宜,就是不提有没有找到你。我忍不住问了:“陈若永,去吗?”
电话那端沉默了一会儿:“老五,你听了别难过哈。陈若永,他走了好几年了……抽烟喝酒都沾着,听说是肝癌。”
涌出来的眼泪是什么时候干的,我记不清了。
聚会上,来了20多个同学。老二也来了。她发胖了,很富态的样子。老六让我说两句,我说了好多语无伦次的话,也许是酒精作用,竟然在最后说到了你:最想见的同学却无缘相聚了……
老二,在一个角落里抹着眼睛。
陈若永,我算了一下,那一年你应该不到三十岁。很年轻地走了,还来不及老。
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你是想起你爱过的人,还是爱你的人?如果,当年,我有勇气面对你,我会不会既是你爱的人也是爱你的人呢?
从书架里找出毕业纪念册,翻开有你的那一页。
如今的我,已经有勇气面对一切,我对着照片,看着你的眼睛,轻声地说;
陈若永,你好。
等待的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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