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时间

作者: 符子西 | 来源:发表于2018-04-07 11:55 被阅读174次
    逃出时间

    闹钟对我来说向来是摆设,因为我从来没有被它叫醒过。

    今天是四月四号,这个城市又迎来了不知道第几个清明,好在它带来了雨和假期,我暂时不用面对无穷无尽的文件和统计。

    本来可以待在家里发呆,但偶然大脑脱缰,想到了很早以前的事,便再也静不下来,或者说,我终不能忘。

    所以我把衣柜打开,里面放着很多衣服,没一件是整整齐齐的叠着的,我如同在垃圾堆里捡漏的乞丐,在被几十件衬衫压着的羽绒服下面,找到了一件黑色西装。我对着镜子看自己,也许是因为自恋,我觉得自己很正式,很肃穆,跟我要去的地方再符合不过了。

    我小时候把整个童年奉献给了村子,然后长大以后村子想把我留在那里,我逃也似的离开,去到了大城市。

    很多人没有逃出来,他们有的至今仍在村子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的外出打工,有的结婚生子,不苟言笑,有的一直活在十七八岁的年纪,直到被人遗忘。

    村子中间有一条河,把村子分成了两半,一个叫河东村,一个叫河西村,想要互相往来就要经过一座石头桥,很大很宽。夏天的晚上桥上坐满了大爷大妈,扇着蒲扇,拉着家常。

    谁家的孩子皮的厉害,谁家的黄牛吃了谁家的菜园,谁家的孩子二十几岁还没结婚,谁家的老头死在了谁家的院里,总有无穷无尽的事等着他们说。

    河叫康熙河,这个我还特意问了爷爷,为什么叫这个名字,爷爷说他也不知道,这条河是他爷爷那一辈的上一辈叫的,康熙河是河东河西村的生命河,它孕育了村子,然后还孕育了游虾河鱼。

    在还没有逃出村子的时候,康熙河是我们经常光顾的地方,每当夏天到了,基本上全是光着身子的娃娃,也不分男女,全部光不溜湫的跳进去,嬉闹玩耍,也淹死几个人,但依旧热此不疲。

    孩子们玩来玩去,渐渐的分了派系,河东派和河西派,如今想想可笑,还不如取一个蛋黄派苹果派来的实在。

    河东派的领头是一个长的着急的大个子,叫梁良,和我们一般大就已经高我们半个脑袋了,他靠武力震慑他们那边的孩子,我小时候就知道,他注定逃不出村子,只能是一个流氓。

    河西派的领头是一个女孩子,清秀可爱,但孩子时候可懂不得这些,女孩子叫棉花,她不会打架,也没力气,柔柔弱弱的,但是她家有一台DVD。所以我很庆幸我是河西派的人。

    那个时候棉花家里赚了钱,成了村子里唯一有DVD的人,他爸去城里租了很多盗版碟子,便宜。每天傍晚就把电视和DVD搬出来,搬到院子里,然后老大爷们也不坐石头桥了,孩子们也不捉迷藏了,每晚八点半,准时去棉花家里看碟子。

    为了满足小孩子和大人的口味,(也许只是棉花爸爸为了满足自己女儿的口味)棉花爸爸隔几天便放一部动画片或者一部奥特曼,小孩子们看的津津有味,大人们对这些没什么感觉,我记得清楚,但是他们对奥特曼倒是和孩子们一样有兴趣。

    我们为奥特曼加油,大人们就开始讨论,奥特曼砸碎的房子得值多少钱,太浪费了。

    日久天长,碟子也总有放完的一天,我很焦灼,因为实在怀恋奥特曼,直到有一条周末,我哥从城里读书回来了。

    他回来拿生活费和一罐涮辣酱拌饭吃,一回来就把我拉倒一旁,递给我一张碟子,上面什么也没画,我们把这叫白碟。

    我哥神秘兮兮的跟我说,他说,弟,这碟你给我保管着,下次回来我再拿走,记住了,别弄丢。

    我问这是什么碟,是奥特曼吗?

    我哥啧了一声,他说,你就知道奥特曼,等你长大就知道,有比奥特曼更好看的东西,这碟里面是国家机密,你可千万别弄丢了。

    国家机密,这四个字对我们来说就是最高机密,极具诱惑力。因为当兵是我们小时候最期待的职业,也许是因为有枪。

    我敬了一个军礼,当然极其不标准,我哥的表情有点怪,好像亏心一样,但他还是回了礼。

    我哥走之后的第二天,我就找到了棉花,她正在家里做作业,看我过来了,作业也不写了,问我干嘛。

    我因为激动涨红了脸,我说,把大家召集起来,我哥从城里带回来了一张碟,里面有国,家,机,密。

    棉花看着我,我也看着她,目光交汇,我发现她居然低下了头。

    那天晚上是我这辈子都不能忘记的一个晚上。

    河东河西村都来了,全部的人都汇聚到了棉花家里的院子,国家机密这种东西,不仅我们小孩子,老一辈的老大爷同样感兴趣。

    大家已经提前坐在院子里闲聊了。

    “符家老大不愧是城里读书的人,得到的就是比我们多。”一个老大爷说。他们把城里人看的很高大上,我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对自己的自卑。

    “知识分子都是国家的栋梁,知道点机密也正常,这次多亏了符家老大,我们也沾光了。”又一个老大爷说。他们的思想还停留在文革时期。

    我在孩子群里出了名,因为我哥给我的有国家机密的碟。棉花温驯的站在我身后,好像很喜欢别人崇拜我时的感觉,一脸满足。

    梁良也过来了,他说,符子西,你哥说国家机密是什么了吗?

    我还是有些怕他,老老实实的摇头,但是梁良这个大块头好像不打算和我唠嗑,因为全村人都在注视棉花爸,他正在把电视机和DVD搬出来。

    底下已经有人开始骚动了。他们太久没有看碟了,更别说这是一张有国家机密的碟。

    碟片被棉花他爸放了进去,然后读碟,播放。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黑底,上面写了很多英文,谁也看不懂,成绩最好的棉花也看不懂,我只认得出标题前三个字母FBI,这是美国特务局的名字,这我知道,老师说过,我更加坚信了。

    所有大人也都在孩子们的解释下知道了FBI的意思,纷纷哦了一声,专心致志的盯着屏幕。

    “不愧是国家机密,居然和美国特务局扯到了关系,这里面绝对不简单。”一个老大爷自以为是的推测着,立马被众人叫安静。

    你能想象吗?一个院子里的人,屏气凝神的盯着电视屏幕,然后电视发出了一声女人的浪叫,画面一切,电视上出现了一男一女裸体,正在一动一动的做着什么往复式运动。

    谁都没反应过来,直到女人的声音越叫越大,棉花爸反应过来了,一个健步过去,把电视机关了。

    我至今仍然忘不了,全村人在露天院子看A片时鸦雀无声的那种尴尬。也忘不了人们是怎么摸着头,摸着鼻子离开棉花家的尴尬氛围。更忘不了我哥回来的时候,被我爸我妈打的差点下不了床的绝望。

    棉花爸从此禁止我和棉花来往,他认为有其哥必有其弟。

    路已经走到了一半,我还特意用手机导航了一下,距离公墓还有五公里。

    本来想叫车过去,但我发现自己这身衣服坐车不是很合适,只能走过去,西装是最束缚人的衣服,因为所有的衣服都是根据人来设计的,怎么舒服怎么设计,西装不同,你人得看合适不合适西装,是它选你,不是你选它。

    走到了一半的时候,天开始下雨,密密麻麻绵绵不绝,我不得不找一个屋檐躲雨。

    雨不大,我想着如果跑过去大概会淋湿,走过去也会淋湿,倒不如去买一把伞。

    我有很多伞,都是下雨天买的,也许是我从来没有出门带过伞。

    时光如箭,大家都长大了,大爷们也去世了很多,石头桥不再有那么多大爷们晚上闲聊了,他们开始明白,自己时日无多,逃不出村子了。

    孩子们长大了,棉花成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子,短发大眼睛,白皮肤小蛮腰,长腿,性格温柔,得到了很多人的爱慕。

    我也偷偷的爱慕,但是不敢说出来,很多人都不敢说出来,因为梁良也喜欢棉花。

    梁良彻底成了一个小混混,他不和村里的人玩,和镇上的更多的混混,那些人没有底线,终日游荡。

    我躲得远远的,不想和他们扯上关系,但是天不遂人愿,梁良找到了我。

    他给我一封信,叫我给棉花,原因是我和棉花都在河西村,而且棉花家就在我家右边。

    我不敢拒绝,硬着头皮答应。

    一路上我走的像是刀山火海,心里想着这封信到底是什么,会不会是要对棉花不利,一路走走停停,到了棉花家的时候,我已经满头大汗。

    我把信递给棉花,她惊讶的看了我一眼,也不回避,拆开就看,我不知道梁良信里写的什么,直到她看完以后看着我的眼睛不再回避。

    她说,阿符,这是你写的吗?

    我刚要说是梁良写给你的,然后棉花猛地把我抱住,流着泪说,我愿意,阿符,我一直在等你,我愿意做你女朋友。

    我懵了,这才明白梁良写的是情书。可这算什么事?因祸得福?

    其实如果我没有那么愚钝,应该在小时候就发现棉花喜欢我。

    但我终究愚钝。

    很快棉花是符子西的女朋友这件事传遍了村子,也传到了梁良耳朵里。

    我知道这会让梁良报复我,但是我没有想到会这么快,第二天我和棉花在村口,梁良气势汹汹的跑了过来,身后跟着十几个人,都是镇子上的流氓地痞,他也不说话,一脚把我踹在地上,棉花想要过来帮忙,但她柔弱娇小的身子很快被两个黄毛拉住,他们的手不老实的在棉花身上乱碰。

    我想站起来阻止,又是一脚,这次是踹在小肚子上,我疼得龇牙咧嘴。

    梁良本想着就这么算了,但是混混不断的起哄,他下不了台,看着我,对我说,你等着,你等着,你看棉花到底属于谁。

    我突然觉得事情不对劲,这群人把梁良变得我不认识了。我说,棉花,快跑。

    那群疯子一样的混混把棉花围住。

    没想到这种地方还有这么漂亮的女的,卧槽。有人说话。

    梁良把棉花抱起来,用衣服塞住了她的嘴巴。我在地上起不来,几个混混把我压住。

    我发现了事情的严重性,这已经不是开玩笑了,他们在玩真的,我从未想过人会如此可怕。

    梁良把棉花抬进了林子里,棉花挣脱不了,她看着我,我看见她的眼神是惊恐,还有泪。

    过了多久我不知道,梁良提着裤子从林子里走出来,他们走了。

    我赶紧爬起来,顾不得肚子痛了,到林子里找到棉花的时候,她已经神情恍惚了,我第一次哭了起来,把自己的衣服脱掉,盖在了她的身上。

    这件事惊动了警察,梁良跑路了,逃走了。

    棉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见,我也不见,几个月后自杀了,永远的留在了十八岁,听说是上吊的,死的时候一丝不挂。

    我参加了葬礼,一滴眼泪也哭不出来,我已经流不出泪了。

    这件事没有完,还有很多后续,但我只想简单的说。

    棉花死了之后,她的爷爷悲伤过度死掉,一家人一下子死了两个,棉花爸精神开始失常。

    我逃出了村子,去到了城里读书,那里没有愚昧和其他的。

    梁良最后还是被警察找到了,在村子的康熙河里,据说是又逃了回来,被村里人发现后失足掉下康熙河最深的地方,溺死。

    那座石头桥被拆了,成了一座混凝土桥。

    康熙河变了,里面是垃圾和农药,洗不了澡了,再也孕育不出虾和鱼,孕育不出一个村子。

    一起的玩伴和我一起逃出村子的很少,有一个因为城市压力太大自杀了,可能他只是想念村子里的缓慢节奏。

    逃出村子,不过是入了更大的一个网。

    逃是永远逃不出去的,你也逃不过时间。

    不过我现在有了一个极其变态审美,我自认为很变态,短发女生总能让我多看几眼。

    我到了,伞我没买,太贵了,我买了几朵花。

    清明节人很多,公墓里。

    这地方也只有清明人才会多,我找到了一排墓碑,他们的黑白照片也褪色了。棉花,梁良,水笔,老黑。

    怎么就这么多人死了呢?留下我是幸运还是不幸。

    羡慕你们,永远活在那个年纪,不用考虑赚钱生活。

    还有很多话想和你们说。

    花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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