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搬了新家,周末约我去吃饭,走进小区绿化带,在一片绿荫花丛中,一株不起眼的灌木上开着黄色的花引起了我的注意,是梦花,我心跳加快,脚步也加快了,走近去看,那黄色的花簇像一个小小的毛线球,静静地开着。不是那种明艳的黄,不像油菜花、黄菊黄得耀眼,黄得温暖,而是一种淡淡的、土土的、弱弱的黄,底气不足地开着,低着头,有点不好意思,像是一个姿色平庸的女子误入了大观园,被满目的美艳惊吓,不知所措起来。
不知道学名,小时候这种花在外婆家所在的村子里到处都是,多半在房子门前的院子里,少的一株,多的三五株,在春天的时候淡淡的开着,点缀着农家小院的贫乏和黯淡,谈不上美,却和村里的环境异常契合,都是质朴的、安静的、安分的、默默的,开时便开谢时便谢,也并没有人留意,欢喜或伤感。
随着眼前这一株梦花,一段回忆纷沓而来,往事不由分说地占据了脑海,我呆呆地站在这里,思绪却飞到了童年,想起了妈妈,想起了妈妈给我讲过梦花能让梦变成真的事。
那年我六岁,好像是我记忆的起点。爸爸从事药材采购和销售四处奔走无暇照顾我,妈妈是医生相对稳定,我的每一天都是和妈妈在一起度过的,她上班时我就在她办公室的小凳子上坐着,看她一个接一个地和病人交谈,问情况,用听诊器一头按在病人的身体上,一头接着她的两只耳朵。有时候拿出一只细细的的个红点点的温度计,插进病人的腋窝,然后用等温度出来的间隙看下一个。我看得入迷,感觉妈妈像一个魔术师,在用一种神奇的方式洞悉别人的身体内部,又像一个神,主宰着很多人的命运,而大家都深深地信任她,愿意把自己交给她。
她总是看上去很严肃,只有我知道,当她下班后,她脱下白色的工作服,摘下白色的帽子,仔细地用酒精给双后消毒后,会变得何等的温柔可亲,她会笑得眉眼弯弯地看向我,好像我是唯一能让她开心起来的存在;她会快步走过来把我抱起,似乎想弥补所有不得不投入于工作的时间;她会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脸贴着脸,她的脸凉凉的,特别令人舒适;她会长长地叹一口气,好像又是开心又是难过。然后回到我们小小的家里,她会煮白米粥和鸡蛋给我吃,香香糯糯的,嫩嫩滑滑的,真的胜过我后来吃的山珍海味。那时候没有电视没有手机,妈妈会给我讲故事,在妈妈怀里听着一个个神奇的故事,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一天妈妈带着我到了外婆家,距离我们小县城三十公里外的一个小乡村,我们先是坐班车,后来又走了好半天才到,妈妈反复地说,外婆家门口就有一条河。我也就高高兴兴地跟着走。终于到了,一个破旧的木头房子,一个扫得干干净净的院子,外婆站在门口迎接我们,笑容里有点担忧,我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妈妈把我的小手交给外婆说:“妈,敏敏就交给您照顾一段时间,我被医院派出去培训一个月,实在是没办法。”外婆说:“我倒是没问题,只怕敏敏没在农村里呆过不习惯,这里条件你也晓得,我一个人种十几亩田。”我看看妈妈又看看外婆,不太懂得她们说的意思,又好像意识到某种交接,直到妈妈要离开时我马上跟上去,外婆拉住了我,妈妈叮嘱我说:“敏敏,要听外婆的话,妈妈过段时间就来接你。”我不干,挣脱外婆的手使劲抱住妈妈,不让她离开,妈妈没办法,只好把我抱了起来,突然看到院子里的梦花开了,妈妈把我抱过去看,告诉我说:“这是梦花,这种花可神奇了,要是人做了一个梦,又想这个梦可以变成真的,只要第二天早上把梦花的枝打一个结,梦就会变成真的。”
真的吗?这么神奇!
真的,你要是想妈妈了,只要做一个梦梦见妈妈,第二天在梦花上打一个结,妈妈就回来了。
我跳下来仔细端详梦花,这花长得样子真是谈不上漂亮,可是好神奇啊,还有,怎么打结呢?我试着摸,梦花的枝软软的,果然可以轻易被折弯而不断。我想把这个发现告诉妈妈,却发现她已经趁我不注意时悄悄离开。
外婆对我不能说不好,每天变着花样给我做好吃的,虽说那个时代的农村物质匮乏,可是外婆的爱是丰盈的,她用有限的食材给我做了不少好吃的,就说小土豆吧,她会挑小小的,细细地去了皮,整个在锅里用油慢慢炸熟,外焦里嫩的口感令人胃口大开。简单的一碗面里总是卧着一个煎鸡蛋,深深埋在最底下,快要吃完面时才被发现的一个惊喜。外婆做的咸菜也特别好吃,酸藠头、酸萝卜清脆可口。可是外婆太忙了,她一个人要种很多很多的田,还要喂猪、喂鸡、做饭,她没有什么时间来陪我,我总是一个人,在空空荡荡的房子里,有几次一个人跑到河边去玩石头,被外婆发现,吓唬我说河里有水鬼,会拉小孩子的脚,让小孩子沉到水底上不来。我害怕也不敢去了。
我好想妈妈呀,一个六岁的小朋友,在外婆家孤单单地呆着,最希望妈妈早点来接她回家。想到妈妈临走前说过的话,只要梦见妈妈来接我,第二天在梦花上打上一个结就可以梦想成真。我决定做一个关于妈妈的梦,我一定可以梦见妈妈。
梦像一条泥鳅,你不去捉时会滑到你的手里来,你决定捉住时就滑走了,任你反反复复,徒劳地握住又松开手。
我发现梦见妈妈很难,常常是一觉醒来,压根儿想不起来自己做了什么梦,有时想任性地把梦花打个结,让记不清的梦成真,又害怕万一是做的不好的梦,成真的会很可怕,就不敢了。
有一次我真真切切地梦见妈妈了,却是梦见她说不会来接我了,让我安心陪外婆,我吓醒了,想哭又怕吵到累了一天的外婆睡觉,就忍住了。
每一夜,我都在睡前期待,做一个妈妈来接我的梦吧。终于有一天我做了一个好梦,妈妈来接我了,她像往常一样笑得眉眼弯弯,快步走过来,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脸贴着脸,长长地叹一口气。她还给我带了好多好多东西,会闭眼睛的洋娃娃、大白兔奶糖、有磁铁的文具盒、铅笔、还有小人书。我开心极了,早上醒来,这个梦清清晰晰的,一点一滴都保存在脑海里,我确信这是一个好梦,然后我连鞋子都没穿就跑到院子里,用小小的手认真地在梦花枝上打了一个结。
这一天我的心情特别甜蜜,空气都似乎弥漫着甜丝丝的气味,天蓝得一望无垠,河水轻快地流淌,一路哗哗地欢唱着,梦花的黄也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双往日明亮,山间绿树都显得可爱,我好像第一次发现这小乡村美的惊人。我陪着外婆去种田,哼着小曲儿,外婆说:“我敏敏今天怎么这么开心?”我只笑笑,保密,外婆肯定没有看到梦花上的结,她还不知道妈妈就会来接我了。
中午、下午,我的愉快心情在慢慢减退,但是不要紧,我等,妈妈会来的。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外婆喊我进屋里来洗脚,我突然明白了,妈妈不会来了!我站在梦花前面,突然就大哭了起来,泪水像是倾盆大雨冲出眼眶,完全不受控制,哭声让外婆吓一大跳,过来搂住我问我怎么了?我说不出话来,一句都说不出,我只是一个劲儿的哭,先是哭妈妈不会来,后来哭妈妈骗了我,再后来连哭的理由都没有了,却停不下来,明明眼里流着泪水,心里却有一团火在烧,烤得人浑身难受。外婆抱我、拍我、哄我、打我,都没有用,我停不下来,这水火两股力量完全占据了我的身心,我就这样,在夜色里,在梦花前,在外婆身边,嚎嚎大哭,直到失去意识。
等我醒来,已经躺在医院里,陌生的护士穿着和妈妈一样的衣服走来走去,外婆惊喜地说:“敏敏,你可算醒了,我快要急死了。”后来才知道,当天夜里我急火攻心哭晕了过去,外婆找村里人连夜把我送到医院,医院知道情况后已经通知了妈妈,让她尽快回来。
妈妈回来了没有责怪我,倒是外婆说我太倔了,不敢带了,怕弄出什么好歹来。妈妈只好放弃了培训把我带回了家,她问我:“什么事让你哭成那样?告诉妈妈”我不想告诉她,我在外婆家是如何想她,如何努力梦见她,如何在梦花上打结后欢天喜地等着她,如何发现梦花能让梦成真是一个谎话。
我的童年就是那个时候结束的,我那个时候就明白了,你最信任和爱的人也可能会骗你,即使那个人是妈妈。
今天我看到这株平淡无奇的梦花时,我突然明白为什么我看到“就算是believe里也有lie”,会深深被打动;为什么我很难相信承诺;为什么我从来不许我做不到的承诺;为什么我绝对不让我的孩子经历对我绝望。原来我的现在藏着我的过去。
梦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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