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老人与狗

作者: 白碧照水 | 来源:发表于2022-10-19 13:26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四联弹丨守护」主题征文「社会现实」组

    冬日黄昏,落日余晖穿过光秃秃的树杈,把农家小院的屋顶染上一层美妙的红晕,禾大娘把手揣在棉袄的侧兜里,站在院门前那条煤渣铺就的小径上,不住地朝村口张望着。

    这天,是儿子旭回家的日子。路途迢遥,又逢春运,想必路上一定很辛苦。一年未见,禾大娘心中满是期待和欢喜,早早就在煤炉上用砂锅炖了一锅鲜香的老母鸡汤,为着让他一进屋,就能喝上一口汤暖心暖胃。

    盼着盼着,遥遥地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披着一身暮霭,大步朝自己走来。禾大娘眯缝着眼睛仔细辨认着,来人一手拖着箱子,一手抱着什么,一边走一边昂首张望着。“是了,是我的旭儿!”禾大娘激动地快步迎上去,连声叫着:“旭儿!”旭走到母亲跟前,高高大大的青年人,比去年见时更显壮实了,许是因为一路提着行李走得太累,额上热腾腾一层细密汗珠,眼镜都覆上了薄雾。他亲热地叫着:“妈!”仍像过去那样,搂了搂母亲的肩头,打开怀中紧裹的围巾,说:“妈,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一只毛绒绒的脑袋,从咖啡色的绒线围巾里钻出来,原来是一只白色的小狗!禾大娘吃惊地睁大眼睛看着这只小狗,她想起儿子过去多次跟她提过,要她养只狗,可她一直对猫儿狗儿不感兴趣,嫌它们养在家里怪脏的,没想到儿子这次直接就抱回一只给她。她嗔怪地拍了一下儿子的胳膊:“你这臭小子,从哪儿抱回来这么一只小东西?!”

    旭嘻嘻笑着,揽着妈妈的肩膀往院门里走。“哎呀,我说妈妈,我饿死了,你也不先给我点东西吃,等会儿再跟你解释。”

    捧着母亲端给自己的热鸡汤,旭喝了一口,大声赞叹:“妈,还是你熬的鸡汤最鲜了,我在上海可喝不到这么好喝的鸡汤!”

    禾大娘一边帮儿子顺着箱子里的衣服,一边笑呵呵地说:“那可不,我们家的鸡可都是我自己养的,吃的都是粮食和蔬菜,一点饲料也不掺!”

    正说着,旭从汤碗里捞出一块鸡肉,放在桌腿旁,啧啧啧唤小狗来吃。小狗扭着圆滚滚的小身子,摇着小尾巴,早循着味儿过来,欢快地吃起来。禾大娘撇撇嘴说:“哎呀,你自个儿多吃点,一只狗儿嘛,你扔点骨头给它就成,别浪费了鸡肉。”

    旭说:“老妈,小狗太小了,现在嚼不动骨头。”他一边喝汤,一边告诉了妈妈小狗的来历。原来,这只小狗是旭在回家的路上遇到的。出了镇上车站,正准备换乘小三轮回家时,正好看见这只可怜的小东西,不知被谁弃在车站门口,用个纸盒装着,冻得瑟瑟发抖。旭看了很不忍心,加之从小就爱狗,就用围巾裹了它,一路抱回来了。想着给妈妈做个伴儿也好,毕竟,自从爸爸亡故后,妈妈独自照顾他已十几年了,以前旭在家上学还好,娘儿俩有个伴儿。自从上大学离开家,就感觉母亲独自在家常常情绪低落,现在自己离家千万里在外上班,母亲的光景一定更难捱。

    禾大娘听了儿子的解释,眼里闪过一丝感动。但她仍旧做出不屑的表情,嘴里嘟囔着:“你这小子瞎做主张,养只狗还不知道要费多少粮食呢!”嘴里这样说着,却又忍不住伸出手去,学着儿子的样子,嘴里啧啧有声地唤着,小白狗儿马上摇着尾巴欢快地跑过来,在她手里闻了闻,没找到吃的竟也不失望,反而轻轻舔了舔她的手心。小狗的舌头柔软湿润,一种异样的感动击中了她,忍不住眼眶有点泛湿。她认真端详着这只小狗,见它全身雪白,两只耳朵支棱着,粉红色小鼻子湿漉漉的,墨蓝的圆眼睛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白色睫毛,这双眼睛是如此漂亮无辜,以至于当它眼巴巴地望着人时,几乎使人的心都化了。禾大娘把它抱到腿上,摸着它的背上细软的毛,对旭说:“我看这小东西倒挺漂亮的,不知道叫个什么名字好,你给它想个名字吧。”

    旭想了想,说,我在车站捡到它,要么就叫它小站吧。

    其实这次回来,除了带回“小站”这个礼物,旭还告诉了禾大娘一个惊喜——他恋爱了。他给母亲看了手机上女朋友的照片,一个娇小的、眉眼深邃的女孩子,长发披肩,瓜子儿脸,肩膀瘦削,头斜倚在旭的胸前,薄薄的小嘴微微撅着,看起来似乎有点严肃。

    禾大娘有点意外,问:“这姑娘长得倒蛮俊,不过怎么看起来不大高兴,是不是你欺负人家了?”旭说:“妈,我哪有,她是小女生嘛,有时候喜欢耍耍小脾气,哄哄就好啦!”

    禾大娘又问:“你俩怎么认识的?”

    旭憨憨地笑着说:“她叫小唐,是同事约我爬山的时候认识的。一起吃饭后留了联系方式,后来常常聊天,熟起来彼此感觉都不错。说起来还是她先跟我表白的呢,不过我觉得我们俩真挺合适。”

    禾大娘看着旭,说:“你这傻小子从小就不敢跟女生说话,我就说怎么找女朋友倒挺快。不过姑娘主动也好,正好跟你互补,但你要记着可不能欺负人家姑娘,也别舍不得花钱,对人家好点儿。下次回来带小唐一起来玩玩。”


    春节过后,没几天旭就返沪上班了。短暂的相聚过后,离别仿佛带给人更多空落落的感觉。旭离家那天,禾大娘送他到村口,一如这么多年每一次望着他离开她,走向学校,走向更远的城市。清晨的寒风吹乱了她的鬓发,也吹乱了她的思绪,那些母子相守的岁月,仿佛就在昨天,怎么时光会走得这么快呢?怔怔了半天,转身准备回家时,发现小站正蹲在她身后,歪着小脑袋看着她,那双清澈的墨蓝色的眼睛,让她的心忽然一软。她走过去,抱起小站,轻轻摩挲着它的头,喃喃地说,有你这小狗子陪着我也不错。

    自从有了小站陪伴,日子确实比往日少了许多孤寂。小站真是条好狗,乖觉懂事,从不像村里其他一些狗总是乱吠乱嚷,也不挑嘴,热汤泡碗米饭都能吃得肚儿圆。白天禾大娘去菜地劳作,它就蹲在田埂上看着她;夕阳西下,大娘挽着篮子走回家,它就在田埂上摇着尾巴跟着她回家;晚上大娘做饭,小站就蹲在灶膛前等着开饭,灶膛里柴草燃烧的红光,把它毛茸茸的头染成了金橙色,那暖暖融融的样子,真是惹人怜爱。

    晚上,禾大娘不让它进卧室,怕狗毛脏,也怕它会吵。小站就整夜守在房门口,禾大娘给它在门口用旧棉袄攒了窝儿,它就睡在房门口那窝里,偶尔禾大娘夜里咳嗽,总能听到它在门外轻轻用爪子扒拉着门,似在关心她:“您老人家还好吗?”屋外但凡有点响动,它也会吠一两声做警示。“这狗真灵着呢。”禾大娘在黑夜里自言自语,满意地微笑着,虽夜里总难免会听到一两声狗吠,但睡眠却反比过去踏实了。

    春去秋来,小站长成了一条漂亮的大狗,身形矫健,毛色越发雪白发亮,两只尖耳朵和尾巴总是神气活现地立着。跟着禾大娘去赶集,谁都夸它是条好狗。


    这年的国庆节,旭回来了,一同回来的,还有未来的儿媳妇。

    那天,禾大娘正在院子里择菜,小站安安静静趴在门口晒着太阳,突然竖起两只耳朵,眼睛圆溜溜地盯着院门,接着就箭一样朝院门扑过去,边跑边大声吠着。禾大娘知道一定是儿子回来了,他前几天跟她说过今天会到。她开心得扔下菜篮子,赶紧抖抖身上的菜叶屑子,小跑过去打开门。门外立着高大的儿子,身旁站着那个娇小的,皮肤白皙的姑娘小唐。小唐上下打量了一下禾大娘,叫了声:“阿姨~”禾大娘笑着说:“啊,是小唐吧,旭经常跟我说起你,快进屋吧。”小唐把行李交给旭和禾大娘,一边跟着往屋里走,一边不住地四下打量。平时很少对人吠的小站,此刻却老是竖着毛发,对小唐呲牙,嘴里不住地发出“唬唬唬”的声音,惹得小唐满脸惊恐和嫌恶。旭回头看看它,说:“哎呀小站长这么大啦!你不认识我了吗?”伸出手摸了摸它的头,它这才止住声音,安静下来。

    为了这次见面,禾大娘提前把自己省吃俭用存下的两万块钱从银行取出来了。老家风俗,初次见面总是要给个见面礼的,她也不知道年轻女孩子喜欢什么,怕买了不称意,所以干脆就给了红包。小唐接过去,道了声谢谢,就和旭钻进房间,关上了门。禾大娘听到他们在里面叽叽咕咕,笑声晏晏,又欣慰,又失落。

    返沪前一天,旭跟着禾大娘到菜地拔草浇水。垄土洇过水后潮湿而松软,青菜翠嫩的脸颊上挂着晶莹的水珠,田间弥漫着青草和肥料掺杂的味儿。暮色渐渐垂落,禾大娘把扯下来的一把子杂草扔到田埂上,搓搓手问旭:“旭,我们家家境不好,妈从不指望你攀那富贵人家,只期望你找个心善的好姑娘。小唐不是我们本地人,妈妈又没机会跟她多相处。旭,你跟妈交个底,这姑娘人到底怎么样?”

    旭一边用长杆水瓢往地里洒着水一边回答:“妈,小唐对我挺好的。家里的条件我也都告诉过她,她没有很介意。她倒是挺爱钱的,不过很守财不舍得花钱。我现在工资都交给她管着,您不用担心我乱花钱啦。”他想了想,又对母亲说:“妈,我很难遇到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孩,小唐她身上肯定有她的缺点,但我认定她了,无论无何我要跟她结婚的。”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禾大娘当然只有支持。然而心里多多少少有点疑云,因为她很清楚旭这个孩子,虽然聪明能干,但是性格过于软弱,碰到强硬的人,恐怕要有苦头吃。但她同时也很清楚,感情这种事,阻挠越多越坚定,于是适时住嘴,只说:“你长大了,妈妈相信你会自己把握的,以后有个人互相照顾也好。”


    没多久,旭打来电话告诉禾大娘,小唐怀孕了。禾大娘又是欢喜,又是担忧:“可是你们还没有结婚,这可怎么办?”旭安慰母亲:“妈,你别担心,过几天我就带小唐去领证。喜酒等孩子生下来后再补办。”

    转眼到了第二年的夏天,旭又打来电话,吞吞吐吐说,妈,小唐肚子越来越大,下个月就预产期了,可是我工作又忙,怕照应不好她,你能过来帮我照顾照顾她吗?

    禾大娘早料到会有这一天,她看看趴在桌边的小站,对旭说,你要给我几天时间做准备,等我准备好了就启程。

    放下电话,她心情复杂地摸着小站的头。“小站啊小站,我要到上海去照顾儿媳妇了。你可怎么办呢?怕是要给你找个好人家托付了才好。”小站眼巴巴地看着她,伸出前爪趴到她膝头,舔着她的手和脸。禾大娘禁不住一阵心酸。

    接下来的几日,禾大娘一直在琢磨要把小站交给谁养比较好。她想起住在河堤上的香玉婶儿,每次她带着小站去赶集路过门前,香玉都要叫她到家里坐着聊会儿,还会给小站点东西吃。她一直羡慕禾大娘养了条好狗,而且她人也和气可靠,倒是个不错的寄养对象。想到此,她便锁了门,带着小站到香玉婶儿家去,把来意向对方一说,对方拍手欢喜:“这可太好了,我可稀罕这条狗了,您只管放心,狗放我们家我肯定会把它养得很好的。”禾大娘点点头,又俯身去摸小站的头,怜惜地说:“小站,你在新主人家要乖啊!”看它不住地要往自己身上扑,心里有些不忍,赶紧直起身,对它的新主人说:“香玉,要不是不得不去上海,我真有点舍不得它。现在把它交给你们啦,给你们添麻烦了。”

    香玉婶儿紧紧牵住狗绳,把狗拉回自己身边,笑着再三承诺说:“大娘您只管放心,我们一家子都是喜欢狗狗的人,何况我家那口子夜里常要去巡鱼塘,狗狗伴着能顶用,我们会对它好的。”

    禾大娘点点头,笑说:“对你们我是一百个放心的。”摆摆手,转身便走,听得身后小站呜呜咽咽的声音,不忍回头看。


    第一次到大城市,禾大娘觉得有点眼晕,大街上车水马龙,各种指示灯指示牌闹不清楚,高楼大厦把天空割裂得局促不堪。旭把她从车站接到家里,一进门,她又觉得心酸:孩子们真可怜,租住的老房子,又旧又小,堪堪只有两个小房间,客厅逼仄得只够摆下一张很小的折叠餐桌。屋内光线也不敞亮,一踏进去,就有种压抑感。旭帮她把行李放进房间,对她说:”妈,小唐今天正好有小姐妹陪着去产检了,我单位还有个活儿要赶着出成果,得去加会儿班,冰箱里有吃的东西,您先休息会儿,饿了就弄点东西吃哈。“说完拎上外套就匆匆出门了。

    禾大娘在各屋走了走,打量着这屋里的陈设。感叹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会照顾自己。床上被子凌乱地堆着,餐桌上还放着吃剩的外卖餐盒,厨房的台面油渍麻花,卫生间的墙壁和地板都起了一层黄腻子……禾大娘虽然一直生活在农村,但一直是个干净人儿,家里的土灶锅台都一直擦得锃光瓦亮的,哪里忍得了这么脏的环境?因此,顾不得旅途疲劳,就开始撸起袖子收拾起来,衣服被子全部叠好,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擦擦洗洗,终于把卫生间和厨房都收拾出本来光洁的样子。干完这一切,腰酸背疼,想想等会儿媳妇产检回来还要吃午饭,赶紧打开冰箱,就着里面现存的一些蔬菜,做了简单的两菜一汤。

    饭快好时,小唐回来了。彼此打了声招呼,小唐回自己房间换了睡衣出来,突然对禾大娘说:“阿姨,你动我房间了吗?”禾大娘讪笑着说:“我是看你们被子没叠,想着你们可能工作忙没时间做家务,就帮你们把被子和衣服叠好了。”想了想她又笑着说:“不过小唐,你该改口叫妈啦。”小唐的秀眉微微皱了下,没有回应她关于称呼的话题,只是不悦地说了声:“以后不要动我房间的东西,我被子叠没叠不需要您管。”

    禾大娘的心蓦地往下一沉。她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不打紧,现在年轻人哪个没点个性,处一处她就了解了,我又没有坏心,总归是为他们好。于是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对她说:“那你快过来吃饭吧,菜正好出锅。”

    可是小唐刚坐下来吃了几口,就“啪”地搁下筷子,毫不客气地说:“你烧饭的手艺不行嘛。”这次,禾大娘的表情终于兜不住了,疲惫的眼睛涌出委屈的眼泪又努力忍回去,一直以来,她的厨艺在村里是公认的好,很多人家里办事儿都还请她去掌勺的。她完全没有想到第一顿饭,就会这样给她下马威,刚想顶回去,想想儿子,见到妈妈第一次来家里就和媳妇吵架,心里该有多难受,于是生生把脾气压下去,对小唐说:“我第一次来,也不知道你的口味,以后你想吃什么,就直接跟我说,我照着做就是。”

    一顿饭无话。饭后小唐回房间关着门不知道在给谁打电话。禾大娘收拾碗筷,给旭留了饭菜在锅里隔水热着,想着旭不知道何时回来。下午等候的时间里,坐了一夜火车又忙了一上午家务的她,终于支撑不住,睡着了。


    疲惫又压抑的生活,就这样拉开了序幕。旭的工作始终十分忙碌,忙起来几乎不分昼夜,晚上要等他回家母子谈谈心几乎都要等到十一二点,周末也常常是在公司加班度过,很偶尔得点空闲休息,也是被小唐叫进房间,关着门两口子腻歪。而旭不在家的时间,小唐和禾大娘则总是相对无言,偶尔需要向禾大娘交代点什么,她也总是以“喂”来代称。

    禾大娘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和难堪。来上海已经一个月了,旭还从来没有时间带她出去逛逛,这个城市有些什么景点什么美食她全然不知。每天目光所及就是他们租住的那间小房子,这地方是一个老旧棚户区,楼间距特别近,楼下几无绿化,出门不久就是公路。以前听村里隔壁老人讲到城里孩子家去,小区像公园似的,有很多树木花草、很多游乐设施,带娃的老人们常常聚在一起打打牌,交了不少朋友。可是在这里,没有任何活动空间可言,自然,也没办法交到任何老年人朋友。唯一熟悉的只有去菜市场那条路。一向热情开朗的禾大娘,只能在菜市场和几个常常光顾的小摊贩聊一聊,回来的路上,在公交车站台默默坐一坐,或和等公交车的乘客搭几句话。

    她经常想起小站,时不时掏出手机看看以前给小站拍的照片。有一张是傍晚从田里回来时给小站拍的,它从稻田的小径回头望向禾大娘,夕阳把它的毛发染成浅粉色,眼睛里满是依恋和对她的信赖。唉,想起自己亲手把它送人了,就觉得心碎。偶尔,她也会给香玉婶儿打电话,问问她小站怎么样,香玉婶儿总是朗声答:“好着呢,又高又壮的,在村子里可是一霸!”


    盼着盼着,儿媳妇的肚子终于发动了。剖腹产生了一个粉嘟嘟小女婴,禾大娘自是满心欢喜。小孙女的到来给她孤寂的生活带来了一丝明媚的颜色,她真心爱着这个粉嘟嘟的小婴儿,总想把最好的东西都给她。其实她手头很紧张,没有退休金,来上海后,连种地的收入也没了,但是每次出门买菜,总是忍不住逛到市场旁边的母婴店,给娃娃带回一件件粉粉嫩嫩的小衣服、小玩具。

    带孩子的日子是辛苦的,儿媳妇月子里要保证营养,因此禾大娘一天要给儿媳妇精心做三顿饭,外加两次餐间点利于她产奶。为了让小唐好好休息,除了喂奶,孩子几乎都是禾大娘在带,哄睡、换尿布、洗澡,整天忙得像个陀螺一般。偏偏儿媳妇嘴又特别挑,也不知道在哪儿看的一些育儿指导,总是这不吃那不吃,烧出来的菜,不是说会导致上火就是会回奶,这样做饭的难度又增加了许多。对于这些,禾大娘都尽力忍着,想着她产后情绪波动是正常的,再忍一忍等她产假结束开始上班了,白天禾大娘自己在家带娃,累是累点,不用面对这些矛盾,倒也清静。

    谁知,眼看着产假结束了,小唐却并没有要回去上班的意思。一天早晨,孩子不知什么缘故哭闹不休,禾大娘正倒了水准备喝,就用勺子舀了一勺温水逗孙女:“宝宝是不是渴了呀,要不要喝口水?”孙女止住哭声,张开粉嫩的小嘴正要喝一口,杯子却突然被一只手蛮横地打落在地,碎片飞溅。“跟你说过多次叫你不要喂孩子吃你自己的东西,怎么就听不进去呢?!”小唐气呼呼地一把将孩子抱走,扔给禾大娘这样一句话。禾大娘追上去解释:“小唐,我只是看孩子哭逗逗她,而且水是刚倒出来的,我还没有喝啊。”

    孩子又哇哇哭起来,小唐解开衣扣喂起奶,一边喂一边开始历数禾大娘的不是:饭菜总是烧得不合心意、带娃不科学、晚上时有咳嗽还亲孩子、孩子生下来给的红包太小……

    禾大娘站在卧室门口,听着她的数落,禁不住老泪纵横。她一生好强,寡居拉扯儿子的那么多年里,遭了多少难都咬牙没哭过,那时总觉得孩子将来长大了有奔头,未来是有希望的。然而现在,半年多的相处,让她的梦碎了,未来还有什么盼头呢?像只死乞白赖的老狗一样跟着他们生活吗?!她忍不住走到小唐面前,头一次不客气地回答说:“我再怎么让你不满意,这样千里迢迢过来照顾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况我是长辈,谁教你这样对长辈说话的?!”

    听了这话,小唐把孩子往床上一放,伸出手把禾大娘往门外推:“你给我走,我不要你带孩子!我的孩子我自己带!”

    禾大娘忍不住说:“你没资格让我走,这是我儿子的家,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

    “你儿子也是我的,这儿的所有都是我的!我让你滚!”

    门在身后猛地被关上了。禾大娘满脸是泪踉跄着走回自己房间,收拾着行李,打电话给旭,让他赶紧回来。

    那天晚上,旭和她开诚布公地谈了一次。在禾大娘告诉了他所有事情后,他自然也批评了自己的老婆,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之后,他用手抱着头,痛苦地对母亲说,妈,如果是以前,她这样对你我肯定跟她分开了,可现在我们有了孩子,我是不会离婚的,我们有自己小家了。以后我会叫她多让着您一点,如果您实在是不愿意在这儿待,我给您买票回老家去住。

    禾大娘望着儿子,觉得他的样子十分陌生。这还是从前那个,总是一进门就亲热地揽着她的肩膀,在她辛劳时替她揉着肩背,告诉她以后工作了会好好孝敬她的儿子吗?她默默流着泪端详着他的脸,说,你给我买明天早晨的票吧,我回家去。


    又回到了熟悉的乡村,从车站出来的那一刻她觉得呼吸都顺畅了,尽管心里依旧压着沉甸甸的痛楚,她尽量不去想它。独自背着包走在河堤上,突然,一个白点儿迅速地向她跑过来,啊,是小站。它果真长得又高又壮了,毛色仍旧是雪亮发亮的,一看到她,就欢快地摇着尾巴,像过去那样,扑到她身上又是拱又是亲,弄得她的上衣全是泥爪印。但此刻禾大娘一点也不在乎,她抱着它的头,欣喜得眼泛泪花,漫长的半年多,她都没有这样感动这样开心了。

    香玉婶儿也走过来了,她摸着小站的头,对禾大娘说:“怎么样,我没亏待这只狗吧~”瞧了瞧禾大娘说:“禾大娘,你怎么瘦了?”

    禾大娘吞下心里的隐痛,含含糊糊地说:“嗐,城里真是住不惯,孩子又不好带,还是回家来住舒心。”她很想对香玉说,狗我带回去可以吗,可是又张不了嘴,她知道,狗狗在他们家一养大半年,肯定也有感情了。何况他们家夜里照看鱼塘,狗狗也是要用的。于是握了握香玉的手,说,我这一走大半年,得亏你把小站养得这么好啊。

    禾大娘的生活就这样又回复到往日模样,但又似乎再也难以回复到往日模样。一样的喂鸡、锄地,过去她总是宁静欢喜,现在却常常觉得怅然若失。过去那种生活热情似乎远离了她。

    一天下午,独自坐在后门口剥着花生,突然从后门口的灌木丛里钻出一个白色的身影,居然是小站回来了!它先是跑过来在禾大娘身上亲了又亲,然后又在屋子里欢快地到处蹿,仿佛在查看自己的家有没有改变。禾大娘看它回来,开心地热了汤和饭,喂它吃了满满一碗。它陪禾大娘待到黄昏,才又摇着尾巴走了。

    第二天、第三天……之后的每一天,小站都会回来陪伴禾大娘,然后又在天黑前回自己的另一个家。禾大娘于是每天都会准备点饭菜,她平时多食素,为了小站,现在也经常买点骨头回来炖了汤分给小站吃。这小家伙,带给她许多慰藉。


    过去,旭每月会固定给禾大娘打点生活费。在上海的大半年,买菜做饭,旭偶尔也会给点补贴,但大多数时候,给家里买东西都是禾大娘掏自己的积蓄。和儿媳妇彻底闹翻回到老家后,旭便不再给她打生活费了,禾大娘知道他的工资卡一向在媳妇手里,恐怕连他自己手里也是紧巴巴,因此她向来不伸手跟他们要钱。趁着身子骨还硬朗,她便还像过去那样,自己办菜地,每日傍晚理好了菜用清水泡着,次日清晨担到市集去卖,好歹有点生活来源。

    劳作大半辈子,她身体一直还算硬实。过去丈夫离世那么大的挫折,都未曾把她打倒。可现在,许是年岁上来了,从在上海照顾儿媳妇开始,时常会觉得头晕,那时太忙,也没想起去医院看看,以为回到老家就会好了。现在回到乡村,症状是减轻了一些,可是偶尔还是会犯。

    一个冬日,气温陡降,不一会儿便寒风呼啸,下起雨夹雪。禾大娘本来在屋后的园子里拔蒜苗,正准备站起来把蒜苗担回家,突觉头晕目眩使不上劲儿,眼前一黑便栽倒在菜地里,本来蹲在一边看着她的小站立刻奔过来嗅她,试图咬着她的衣服拖她起来未果,就立刻狂吠着飞奔到隔壁求救……

    亏得抢救及时,原来是高血压导致的中风,命是保住了,但是中风的后遗症是永远落下了,禾大娘的半边胳膊和腿从此永远不大使得上劲儿,走路的时候总是一只脚高一只脚低。旭得到消息回来陪了她一周时间,工作太忙孩子太小只能匆匆又返程了。倒是香玉大婶儿带着小站常常过来照应她,闲下来聊天时,禾大娘说:“这次要不是小站,恐怕我这条命是要没了。”

    香玉婶儿递给她一杯热水,说,可不,这狗可灵着呢。一边说一边看看小站,它似乎知道在夸它,蹲在一边轻摇着尾巴,眼里闪着热切的光。她想了想,眼里闪过一丝同情和不舍,突然对禾大娘说:“大娘,我看这狗是真的跟你有缘分,怪难得的,还是把它留给你吧,我们二叔家又新下了狗崽,我再捉一只回去养也是一样的。”

    禾大娘突然热泪奔涌:“香玉妹子,真心谢谢你啊,要不是这条狗在,我现在真觉得活得没意思了……”那天,她拉着香玉婶儿的手说了好久的掏心窝子的话……


    日子如水一般宁静地向前淌着,温暖的小农舍中,又亮起朦胧的黄色的灯光,炊烟袅袅升起,禾大娘在灶上翻炒着菜,挑出肉片丢出来,蹲在灶膛前烤火的小站,立刻张嘴接住,禾大娘开心得笑起来,笑着笑着,眼睛泛起热泪,她仿佛看到未来岁月的图景:清晨的薄雾中,那条铺着煤渣的小径蜿蜒向前,似乎看不到尽头,她单薄的身影,挎着一只装满菜的小篮子,身边跟着一只欢腾跳跃的雪白的大狗,一人一狗就这样彼此伴着,渐渐走向浓雾的最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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