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考得你昼夜把心血耗，考得你大好青春等闲抛。 考得你不分苗和草，考得你手不能提来肩不能挑。 考得你头发白牙齿全掉，考得你弓背又驼腰。 年年考，月月考，活活考死你这命一条！
第一次在课本上看到这句话，我只是觉得可笑。笑科举制度的愚昧，笑范进的癫狂。很久之后，我才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终于理解了范进中举于我们的意义，也终于看到，命运如海浪一般无情地席卷着经济舱里的每一个人。
一 我们都会有很好的未来
初中毕业前一天，大家在教室进行最后的道别，班主任请每位同学都对自己的同桌说一些心里话。初三时期几乎没有再换过同桌，我们是最要好的战友。我的同桌和我很像，也是一个风风火火的女孩子，作业总是写的很快，每次模考都提前交卷。她拉着我的手，泪眼汪汪地和我说，你是一个特别好的女孩子，温柔，有义气，坚强，而且特别聪明。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特别舍不得你。她向来是有点戏剧化的，气氛已经被烘托到了长亭送别。我给她递了纸，拍了拍她，她大眼睛看着我，是在等我夸回去。我张开嘴，却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在气氛即将到达尴尬的顶点时，我憋出来一句，你是个特别好的人，我相信我们会越来越好的。很奇怪，越是需要说漂亮话的场合，我越是要语塞。为了让这句话听起来没有那么敷衍，我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握着她的手，试图让她相信这是我全部的真心。事实证明我做得很好，她已经把自己感动了，眼泪又冒出来了。她一把抱住我，哽咽着和我说。
我相信我们都会有特别好的未来，我真的这样觉得，我们特别值得，你答应我，一定一定要过上你想要的生活，我们都要！
她这句话，我记了很久，一直到多年后的今天。也许是因为她哭的太莫名其妙，也许是因为这句话赐予我的宿命感，让我在日后不断地拷问自己，你是不是有了很好的未来？
什么是很好的未来？15岁的我其实不那么清楚。我想要的东西很多，但又都很模糊。考高中，然后考大学，然后找一份挣钱的工作，然后怎么呢？我的生活会是怎样的呢？那时的我不清楚，也不在乎。无知无畏，无忧无虑的我，夸下了海口，我们都会有很好的未来。
我现在仍然记得，初中化学课本上写，镁条燃烧，发出耀眼白光。有多耀眼？我真的很好奇，于是从实验室偷了一点镁和火柴，在教室后排点燃了。确实很耀眼。绚丽的银光直冲天花板，照亮了半个教室。这很危险，现在我觉得有些后怕。但我一直是一个不信邪的人，纸上得来终觉浅，谁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我要亲眼看看。这种倔劲和叛逆充斥了我的脑海，我想像镁条一样，耀眼的白光横冲直撞，直到燃烧殆尽。
二 上岸
上岸这个词，就是在我高考那年火起来的。
什么是上岸？就是说，我们像泡在水里，漂浮不定，命运难测，只有拼命游上岸，才能获得生存的保障，获得人生的至高荣誉。寒窗苦读十几年，都是为了这一刻。决定人生轨迹的一刻。成千上万学子摩肩接踵，人间所有都为你让路。
当你背单词时候，阿拉斯加的鳕鱼正跃出水面；当你算数学题的时候，南太平洋的海鸥正掠过海岸；当你晚自习的时候，地球极圈的夜空正五彩斑斓。但少年，梦想你要亲自实现，世界你要亲自去看。
我可太恨这句话了。凭什么用这些景象引诱我，又不负责任地给我许下承诺？你是说，当单词都背完，数学题都做会，晚自习上到人去楼空，那么世间万物的神奇与美好我就可以去亲自领略了吗？这些事情之间，没有任何逻辑上的关联。
当然，高中时期的学生们是一定不会懂，大家都被这句话真情实感地骗过。幻想着自己苦读数载后，鳕鱼为我跃出水面，海鸥为我展翅盘旋。幻想着自己激流勇进，披荆斩棘，一战上岸，从此之后人生尽是坦途，前途无限光明。
当时的我不明白的是，人生绝不是河流。河流的岸就在前方，上岸之后春暖花开。人生其实是大海，自从你只身入海，一辈子就一直泡在水里，从没有上岸一说。上岸，是前人为你编造的美好故事，海市蜃楼，望梅止渴，是塞壬的歌声。上岸是传销式的骗局，上大学就好了，考上研就好了，有工作就好了，结婚就好了，有孩子就好了。这其中没有一句真话。人生没有任何一件一蹴而就，一劳永逸的好事。
十七八岁当然是最好的年纪。青春期，骨肉生长旺盛，所有的器官和肌肉都像初升的太阳，朝气蓬勃，等待着被激发。思想正是最活跃的时期，学习能力强大，各种各样的想法碰撞激荡，价值观悄然成型，对于世界的认知和向往在此时奠定。罗密欧与朱丽叶，贾宝玉与林黛玉，动人心魄的爱情故事，在青春期的剧本里暗中涌动。
年轻的精气神如何消耗？五点起床，十一点半睡觉。晨跑半小时，早读一小时，上午四节课，下午四节课，晚自习三小时，放学后每日复习一小时。年轻的精气神就这样消耗。
十七八岁是最坏的年纪。我们像被压住的春笋，血气在胸腔里压抑，徘徊，等待一个时机迸发，或在沉默中彻底消灭。
三 范进
在我每次做重大决定时，总有朋友劝说我的理由是，你不是普通人。年轻人自恋的刚需就是不普通，这句话谁都很受用。但诚实地说，我真的觉得我不是普通人。这并不是说我天赋异禀，鹤立鸡群，只是说，我常常觉得我和别人不一样。我觉得我麻木，孤单，讨厌人群，但也在讨好人群。我相信我确实和大部分人不一样，否则，我怎会无论如何也无法融入这个世界的狂欢？
请相信我，我很想与这个世界建立连结，但我只是常常无法理解。
所以，我很相信这个说法，即我不是普通人。所以我总是愿意做离经叛道的事。所以我放弃了所有人看来都很好的offer，放弃了自己的所有后路，选择了另一个飘忽不定的目标。
在海边的列车上，我等待面试结果，也在等待夕阳缓缓落下海平面时，我即将到站下车。成绩还不错，排名第六。悬着的心慢慢放下了。但是突然，成绩单下一行小字，我发现我报名时填错信息了。我报的，只招5个人。我本该报的，招50个人。悬着的心突然就死了。
我事后常常回想当时的情绪变化。我从前知道心如死灰是什么意思，但这次事件之后，我才知道心如死灰是什么感受。如果我随身佩戴了心率检测仪，压力检测仪，报警声一定会把全车的人都吓的半死。肾上腺素飙升，导致我的肌肉颤抖，头脑发昏，神志不清。
但其实有惊无险。排名在我前面的人放弃了，我被顺利录取。但我并没有感到很开心，反而有一种被戏耍的感觉。我回想起我连续几个月的殚精竭虑，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回想起高中每个起早贪黑的日夜，我真觉得我被耍了。就像真情实感追星的粉丝，日夜操心，想让偶像星途璀璨，但其实偶像本人夜夜笙歌，美女环绕，根本没粉丝什么事。我真情实感地对待这样一套升学系统，但我得到了什么呢？
我真情实感地爱着这套升学系统，我昼夜心血耗，我大好青春等闲抛。我不分苗和草，我手不能提来肩不能挑。
我很愤怒，范进中举放到现在可以算是考上了教育局局长，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研究生，放在就业市场上资本家大老爷看都不看一眼。但我已经快赶上范进的疯了。
当一个又一个的岸被我爬上去之后，你看到了什么？就业难，裁员多，经济情况不景气。时代变了，现在早已不是那个只要努力就可以成功的时代，根本没有所谓的上岸一说。现在努力的人太多了，并且每个人的起跑线都天差地别。有的人，靠着资本原始积累，手里拿的钱是你一辈子都可能见不到的。有的人，时来运转，瞄准风口，一夜之间实现阶级跃迁。更可怕的是，这些人是你的同学，是你的朋友，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不知道剧本哪里出了错，几年之间就差别这么多。不对啊，哪里出了问题？你明明在每一个节点都无比遵循游戏规则，你明明乖乖地听从了教诲，为什么前途还是一片灰暗？
你知道你错在哪了吗？
再次来到海边时，我想起来一首诗。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当我默默地看着浪花一下一下地扑打沙滩，翻卷出白色的泡沫，我忽然觉得我与他呼吸同频。一瞬间，我理解了李白的感受，现在我与李白也呼吸同频。
我知道我错在哪了。我错在不该受世俗的规训，我错在追名逐利，我错在逼自己要活活考死这命一条。心去哪了？为什么麻木又孤独，为什么讨厌人群的同时又在讨好人群，为什么不知自己想去何方却又日夜兼程？因为心在世俗虚与委蛇的名利场里。
当我看着海，像李白看着敬亭山，我感觉到我真正与世界建立了连结。
四 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人面对自然的宏伟景观会天生地产生渺小无助的感觉。几百年前，人们看到帆船在海平面一点一点地消失，推测地球是圆形，然后逐渐发现了地球在宇宙中渺小，孤独而又普通的形象。人们知道了自己不是神眷顾的产物。
我第一次看到暴风雨里的大海。海浪的声音，隔了好几个路口都可以听到。夜风呼啸，席卷着海浪疯狂地拍打岸边的礁石。雨点打击在海面上，不同于湖泊河流，带有一种愤怒，一种攻击性。声音很大，我甚至听不到旁人讲话。我很想去海边看一看，但真的很危险。只能站在窗前，雨水疯狂拍打窗户，像索命的鬼神。海的尽头是墨一样的黑色，和天色融为一体。偶尔有闪电掠过，照亮一片风起云涌的天空，乌云翻腾。
很多年过去了，我觉得我变了，却也没变。我仍然是那个说不出什么漂亮话的人，仍然是在狂欢的人群中麻木又孤单的人，仍然想做燃烧的镁条，仍然无比憧憬阿拉斯加的鳕鱼，南太平洋的海鸥和地球极圈的夜空。但我现在已经不再相信上岸的鬼话了。我不再企盼一个美好未来的希望，因为美好不在未来，只在当下。因为人对美好的追求是很不公平的，人的欲望只会越来越多，美好本身就是一个只能存在于理想中，永远比现实情况更高一点。就像数字3.2之于π，近在咫尺但无法抵达。所以，我们不会有很好的未来，我们永远无法满足自己的希望，我们一生无法上岸，因为人生本就是大海。
一旦这样想，人生就会轻松很多。如同在大海上航行，四面八方都是路，没有目的地，只等待命运终点的降临。
我还是有很多很多的想要，不过我想要的不再是上岸，不再是中举。
我想挥发青春，气血充盈，生龙活虎。我想分得清苗和草，关心粮食和蔬菜，五湖四海至味尝遍。我想手能提来肩能挑，强健体魄，挖掘身体潜能。我想在短暂的生命中，永远不要停下对这个世界的探索。这个世界有壮美的风景，多样的文明，深邃的思想，优雅的科学。有太多的尚未体验的人生经历，沿途偶遇在等我，我将不会有有分秒的停歇，我将不会为得失胜败而怨叹，我将不会为虚幻的岸而执着。因为此时此刻，就是享受生命的最佳时刻。当死神的镰刀悬在头顶时，我将骄傲地说，我的生命充实而有意义，我的思想化腐朽为神奇，我的所见所闻都令人向往，我身体里每个元素都完成了它的使命。
我们都孤独，但我们终将不孤独。我们都不自由，但我们都终将自由。若感到困惑，就去重读赤壁赋，苏子曰，天地万物于你皆在一念之间。苦海无涯，回头是岸。人生无岸，但只要心安，就是上岸。
最后，谨以赵雷作词的《阿刁》片段作为结尾。
命运多舛
痴迷淡然
挥别了青春
数不尽的车站
甘于平凡
却不甘于平凡的溃败
你是阿刁
你是自由的鸟……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