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五感丧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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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丽裹紧大衣在暴雪中艰难前行,不是因为冷,而是觉得这样更安全。眼镜上的白色哈气一度让她陷入恐惧,她又不想用手去擦拭,因为白雾无论化开与否,她都觉得自己是个怪物。更何况,这个动作是如此徒劳,只会加速哈气再次布满眼镜片。一丝希望在鼻梁与耳后牵连的肌肉间滑过,巧妙的,隐蔽的,又夹带习惯性地将眼镜拖到了鼻尖,卡在了口罩的金属片上。世界由此一分为二。眼镜以内的世界是一片白暗,虽然她什么也看不见,但只要她维持以往的习惯,在这个世界里就不会有破绽,被认定为异乡人。眼镜以外的部分是有模糊光亮的黑夜,她看得不清,所以处处都布满了排异和恐惧。她因此又会时时刻刻惊心自己是个外来人。不过,现在大雪纷飞,眼镜以外的世界多了一层白,这使她看到了两个世界的交融。漫天飞舞的雪尘越来越密,直到将天地连成一片,世界顷刻间颠倒,垂落的雪花变成蒸腾的白色泡沫,将她埋入毫无知觉的世界里。她惊醒后,想到多年前那个与现在一样处境的夜夜失眠的自己,决定在白茫茫来临以前,主动陷入失眠。也许,能找到自己失去的,或失去的自己。
突如其来的决定让失眠持续了几个夜晚。不同的事物在相同的黑暗中变幻莫测,跳跃在回忆与现时之间搭建的空地里,不时地撞击着林丽的神经。她在它们之间触摸过蒲公英的绒毛,细细感受过那柔软中暗藏的锋芒;也品尝过甘饴的井水,体验过味蕾被净化一切的力量所淹没;还看到过红彤彤的太阳坠入大地时的缝隙,见到了混沌间光与暗的分离。现在,她听到了一声鞭响,震荡灵魂。她不禁为此打了个寒颤。一时半刻不知用怎样的语言来形容这种声音。她回忆起小时候玩弹弓,用自己最大的力气拉伸皮筋儿,手被绷住的力量威吓,瑟瑟发抖。那时候的神经在满是惊恐中冲撞,它有预测能力。树杈上十公分的积雪会被击落,一只鸟的翅膀会被击穿一个窟窿,还会有一片落荒而逃的恐惧被掀起。可实际上,她脑海中出现的是一张古琴,拨琴的手没有那么大的力量,甚至是截然相反的轻柔。那为什么这声音先让她惊惧,又让她迷茫,最后张丝结网俘获住她的意识呢?她敲击耳朵,想让声音停下,但是啪啪的琴音被她的神经携着跳动,布满了整个房间。灵魂随声音在暗夜中摇摆、旋转,神经越来越活跃,丝网越来越密实,她如一条无所遁形的鱼不得不慌张地转身,烦躁地在地上游来窜去。现在唯一解脱声音的办法就是马上找到可以代替的另一种感受。
声音戛然而止在她慌不择路打开卫生间门的瞬间,时间恰到好处。每天这座老楼定时的下水道反味拯救了她。一股熟悉的刺鼻的酸臭味扑面而来,瞬间勒住了琴弦。接着,小时候茅坑里的那股味道从记忆深处直插入现时。酸甜苦辣咸以不同的颜色在脑海里流淌,混合成难以形容的杂味,一寸寸侵略过她鼻腔内的每一根绒毛,跳跃的神经又开始在此处畅游。完了……如果这一夜一定要在声音与这难忍的味道中选一个,林丽肯定选刚刚的声音。可是,消失的还会回来么?或者说,被消失的还能回来么?
微信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再跳一下时四处飘离的意识彻底被击碎。跳跃的神经渐渐恢复平静。林丽叹了口气,依然没有睡意,又不敢打开手机。因为夜还很长,如果和刚刚一样,上一个地狱是下一个天堂,为了避免越坠越深,她就停在此刻好了。可是,微信闪个不停,这种勾引哪个失眠的人能够抵抗?手机屏幕被捅开的瞬间,十几条微信堆在一起,甚至新的消息还在不断叠加。
小刀:今天我老虎堂弟死了,写个日记。
上面是她抛出来的文章链接。
舟娜:节哀,在审核看不了。
小刀:掉池塘里,捞上来,衣服里还抱着一瓶牛栏山。45岁,大后天才生日,两个娃。
舟娜:呃,还是意外身故啊?
小刀:估计是喝酒去池塘边尿尿掉下去的。
小舟:这个咋能掉下去,你们那边的池塘都没有围栏吗?
小刀:因为喝废了,脑萎缩,身体协调能力不行。
小刀:有,码头边掉下去的。
小刀:为酒生,为酒死,为酒奋斗一辈子,临死还抱着酒瓶子。
小舟:这也算死在了自己的嗜好上。
……
林丽没有参与群聊,但是她第一时间去看了小刀的文章。文章看得很乱,每个字都认真读了,却怎么也不能连贯。主要原因是她的意识还在与刚刚主宰自己神经的那股神秘力量拉扯。她大致预感小刀这篇文章会给她带来什么启示。而那股力量并不想让她知道真相。她在文字中穿梭,四处躲避力量的干扰,毫无方向。她一会停留在燃烧的黄纸旁,看着飞灰,看着明灭的香烛,看着那瓶牛栏山,和依然抱着牛栏山姿势的手;一会听到了哭声,听到了神秘的歌谣;一会又闻到了酒味,纸灰味,尸臭味;再一会苦涩摇摆味蕾,咸甜的浑浊涌上舌尖掩盖了辣口冲鼻的酒糟味儿。这些感受在她周身飘忽不定,或者她在围着这些感受绕圈。冷风嗖嗖,有尿意。她被不协调的乱步牵引着来到湖边码头,尿液吸走周围的温度,沉坠的肉体一点点被倒入池水里。怀里的东西一滑——扑通,五感独自立在码头边。她亲眼看见立在码头上的影儿,裤链没来得及拉上,一手紧着上衣,一手带有预测的半张着,怀里没有鼓胀的硬物,应该没有牛栏山……
林丽关上手机之前成了一个正常人。白天丢失的感受,在小刀文中都捡回来的。她马上给小刀发了一条消息,姐,这次我真的找到自己失眠的原因了。不对,我主动失眠,找到了被动的原因。她说得语无伦次,但她没有解释。激动袭来,刻不容缓,她要去碰一碰答案。不等小刀回消息她已经慌慌张张拿起外套,拿起黄纸和火机出了门。
寒风割得皮肤生疼,昏黄的路灯映出了脏雪惨淡的影,纸灰味儿弥漫,在热烈的火焰中升腾,混入了父亲填入灶坑里的秸秆香,还有掏出的烤熟的土豆香。带着冰碴的香味让林丽咽了一口口水,舌尖干裂的缝隙被冻住,吞咽间有割破喉咙的咸腥。一束光吞没纸灰,一声刺耳的鸣笛呼啸而过,一阵指甲刮擦铁皮的刹车声——林丽猛然回头,眼镜以内的世界清透无比——脏雪上拖着一道长长的血痕,黏腻在车轮上欲要滴落的脑浆被寒气封印,五颜六色的肢体被卡车轧入雪泥,色彩逐渐被白色浸染,被黑色吸入……一种淹没一切的疼带走了五感,身体没了重量,将要被风吹起。
“妈的!疯子!……”司机探出头来骂了一句,卷起雪尘和纸灰飞走了。林丽反应过来时外面看上去还是黑夜,但晨已经来临,只是光晚了一步。此时此刻,她才有了呼吸。她提步往回走,习惯性地裹了裹大衣,没有温暖和寒冷的感觉。没回来,或者没跨过去?不是,是又丢了才对……她脑中一阵混乱,开始自言自语。蒙尘的天空凛冽而清冷,她彻底用白镜片遮住眼睛。有人从她身边走过,她斜眼在镜片以外看到那人瞟了她几眼。她立刻缩了缩脖子,感觉又要陷入被排异的恐惧里。忙将乱步调整自然,用清嗓子掩饰自己刚才的嘟嘟囔囔。移步走到那人身后,她才加快脚步逃开。走着走着,忽然想起了什么,掏出手机,早上六半点。小刀的消息是四点多发来的。你去医院了么?医生怎么说?是神经衰弱吧,或者是那件事的后遗症?
姐,你相信有平行空间么?我刚刚可能死了,我看见自己死了,或者我在另一个空间已经死了,又在另一个空间躲过一劫。在这个空间的我看上去没死,但总是找不到活着的证据,或者说总会丢掉与活着有关的东西。难道这就是既死又生?
小刀没有回复,这个时间她或许刚睡。林丽扣紧帽子,延续习惯走入家附近的早市。从她选择失眠那天起,白天里的每一个动作都是在延续习惯。如果没有这些习惯,她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无法生存。一个眼里只有黑白,辨不清物体,尝不出也闻不出味道,又没有冷热疼痛的人要怎么在一个想熟悉又很陌生的地方生活?上一次,她被迫选择来了城里,在她所有感受没有完全失去以前,不知怎么又恢复了正常。但这一次,她对丧失与世界的感知有着很强烈的预感——这种预感正是来自小时候拉着弹弓时的预测能力。而且,她再无处可去。她必须在五感完全丧失以前,万无一失毫无破绽再把它们找回来。
她现在辞职在家,可以不用出门买东西。但是,她想起上次失去听觉前是先陷入了一场爆裂的不知所云的议论。所以这次,她不能让任何人看出她的异常,她用了多少年让自己这个异乡人看上去融入了整座城市,她不能让自己的分离感被人发现。再让他们抓住议论自己的把柄。
她在最里面的摊位买了三棵油菜五六个鸡蛋,又在干调处买了一把圆捆挂面。从市场走出来,她觉得自己表现得很好,很自然。但耳鸣一阵一阵侵袭,还伴着一声半声的碎语。你儿子相亲对象怎么样?不怎么样,除了是个研究生哪都不太好。你儿子初中毕业,找个研究生还不满意?哎!一个外地农村的,有学历又能怎么样。也是,这农村人确实有不好的习惯,也不怪咱本地人瞧不起。你看咱门口那老王,天天在市场拐角蹭摊位,收摊了也不知道收拾垃圾,一交钱那个费劲,一点素质也没有……林丽站在市场外面摆摊的大爷面前敲敲耳朵,耳鸣开始拉长,声音绞痛了神经让她直打哆嗦。为了掩饰尴尬,她与大爷打了声招呼。迟疑片刻,勉强在他那买了十块钱冻玉米。回去的路上,她三步一回头,看上去是在找东西,实际上是在丢东西。
林丽看过几次医生,也吃过几副中药,不仅丝毫没有作用,反倒给生活增添了负担。除了经济负担以外,应付别人也是负担。相比白天逐渐丧失感受的过程带来的压迫和被人排异的恐惧,她宁可在夜晚失眠。失眠时,她会通过记忆寻找回在白天丢失的一种或两种感受,偶尔还会将五感全部牵引回归在自己的躯体内锁定一段时间,做一个正常人。只是,那些感受太过细腻,神经会因为找回某种感受而兴奋跳跃,有时会使她一个晚上都浸泡在一种感受之中。但至少有感受要比没感受好一点点。
咕噜噜……沸水开花,一小把挂面洒在水花上面,变软,下沉。一颗蛋落入水泡中间,压住翻涌的水花,浮起一层白色蛋沫,两瓣油菜混入,在锅中扯着沫子打旋。旋转间,白色蛋沫越来越多,越来越厚。终于在一把盐撒入时溢满整个锅面,将里面所有东西吞了进去。林丽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失去了视觉。就在她慌张不知所措时,嘶——噗——嘀嘀——白沫溢出锅沿把燃气熄灭了。视线被声音拉回现实,她忙关掉燃气,静静等待泡沫逐渐消掉。她的心怦怦直跳,觉得自己如锅里的食材,终逃不掉被煮熟的命运。
滴滴滴……燃气被打开,火苗再次覆盖锅底。在水花还没有翻涌上来以前,她又一次觉得她必须在感受丧失以前找到它们丧失的秘密,不然她会永远陷入随时会失去它们的恐惧中。
小刀的消息在快到中午时来的,是她平时起床的时间。但这次她解释说去给老虎堂弟办丧。又说了一些关于老虎堂弟的事情。最后说,平行空间都是扯淡,你还是去看看大夫吧,精神压力太大了。
姐,我说的是真的。你说薛定谔的猫在没有被观测以前不也是处于概率云里既死又生的状态么?那说明在相同的时间,空间可以被切割成片。
林丽将煮好的面捞出来,无精打采地吃着,完全忘了一碗刚捞出来的面有多烫。她反应过来时面已经被吃了一半,她想如果身边有人她一定露出了破绽。
即使是那样,你也不可能看到空间切片。你找不到活着的证据,那你现在在干什么?不是在和我交流吗?难道,我遇到了鬼?你不要吓我,老虎堂弟刚死。
林丽看完小刀的回复,才感觉嘴和舌头生疼。总是这样,五感的丧失,在白天没有规律,也不会通知是哪一种感受先没。总之,白天的间歇性失去持续到了晚上,她就只能靠回忆来拯救自己,来挽留它们。不过最幸运的是,视觉从来不会完全丧失。除了在梦里她会被白色吞没,实际上她顶多陷入黑白世界。还好文字属于黑白之间,不然她连生计都无法维持,又怎么逃离现在这种非生非死的状态。
没等她回复,小刀又丢来一个链接。她打开一看“消失的潘博文事件……”林丽随着文字游走一遍,正和L一起着急寻找潘博文。怎么样?你觉得平行空间存在么?林丽的阅读速度慢,并没有看完就被小刀打断了。
有啊,她回道。
除了有,还有呢?
还有点熟悉,好像看过。是不是在平行空间里看过?在梦里见过?有时候做梦也有这种熟悉的场景。
屁!
小刀的一个字让林丽愣住。她又甩来一张长截图。林丽打开,她恍然想起来小刀这篇文章。确实,和潘博文挺像。还没等她发问,小刀把潘博文事件发表的时间和自己那篇文章发表的时间圈给她看。很显然,小刀的文先发表于一年前。这是他抄你小说?林丽不可置信。严格来说只能是融梗,算不上抄袭。不过,也有一种可能就是不同时间的灵感碰撞。这…… 他那玩意整得跟真事儿一样,受众面那么广,在理论上信服力更强。这还是一个不可确定因素,所以没法下定论。不过平台为了规避言论风险给我作品下架了。想一下,如果我就拿着这个时间证据站出来说人家抄袭,你觉得是不是更多人会认为我是蹭流量。时间这东西,在现实里不会间断,这是你我都懂的道理。但是在网上,它可以定格,可以倒流,它还能超越呢。你看吧,你说的平行空间可能存在,而且在时间都能混乱的网络中似乎更可信。可是现实中你能有什么方法来证实呢?好好生活好好看病,别一天神神叨叨的。现实中的平行空间只是虚构的设想。那虚构的平行空间还有寻找的必要么?相信姐,你肯定是活着的状态,我可以给你证明,不然我真白天遇见鬼了。
这一番话确实让林丽对平行空间的构想幻灭了。但是,“神神叨叨”几个字是彻底刺穿她的神经。嘴和舌头钻心地疼。一直到晚上疼痛都没有消失。她也不知自己是幸运还是不幸。她怕这几个字怕得要死。她觉得她所有的失去都与这几个字有关,或者说与“神”和“迷”有关。
有一次,同事发现她袖子底下有一块淤青,问她怎么弄的。她不记得自己磕到了哪里。同事说,你这是被鬼掐了。呸呸,迷了神了,什么鬼。她那一整个阶段都觉得自己倒霉,工作出现差错,与找茬的客户吵架,还被人拍了视频……五感也就在那个时候开始时而走失。就跟走了神魂一样。她怀疑自己可能真的被什么迷住了,这种“迷住”与他记忆中父亲身上那股“迷”的力量一样。当时不理解,直至现在也不理解,可那一瞬间她好像理解了什么。因为她经历过的那次丧失五感,就是与“迷”有关。她的担心让她提前做了准备,逃离,逃离所有没必要的与人的接触。可是,人总不能独立生存在这个社会上。就算她没了父母,没有兄弟姐妹。总还有一帮名义上的亲戚。她辞职的前一天,大姨打电话说她表弟找她。她害怕地挂了电话,她有五个表弟,但不用大姨说她也知道找她的是哪一个。她想,那个表弟应该不是找她要钱,或者要房子。毕竟他老老实实,对的,父亲曾经说他老老实实不会要的。可是她为什么会怕他呢,他不要这些,他找自己做什么呢?嘴上的疼痛在她想起这些事的时候渐渐消失,今天晚上果真是满嘴的酸甜苦辣在黑夜里循环。它们在唾液里随意折腾,湿润舌尖后又被抽干,抽干过后又马上润湿。舌头已经彻底麻了,再没有唾液可以吞咽。太苦了,又苦又涩。她决定,还得去碰一碰答案。
抓起外套,提起几沓黄纸装好防风火机她又匆匆出了门。今天晚上,没有冷热,没有嗅觉,眼前只有黑白两色。当然,耳朵被帽子罩着,也没有任何声音。不过嘴里有苦涩。有一样是一样吧,她想。今天不知道是什么日子,十字路口烧纸的人竟然有两三个,还有几撮纸灰深处闪着星火。这让林丽有了犹豫。她要与他们做同一件事,但目的不同。他们烧给死人,她是烧给自己这个半死不活的人。她还是害怕露出破绽,所以,她胆胆怯怯。最终,没有昨天幸运,她没有看到昨天支离破碎的躯体和神魂抽离的瞬间。她悻悻离开,三步一回头。
别回头。一个大娘走过来悄然对她说了一句。刚好在她听力恢复的瞬间。她有些惊讶。回头会跟上你,小丫头不懂吧?赶紧回家,吐口唾沫。大娘凝眉看着她,可能是要看她吐了唾沫才肯放心。呸!大娘果然走了。但这也给林丽一个很大的启示。一整天,听力都稳稳地在,口中的味道也没有消失。一直到了晚上,这两种感受都没有弱化的迹象。她觉得,她找到了它们回归的秘密,或者是答案。她又拿起外套,拿起黄纸,拿起防风打火机冲出了家门。
今天也有人烧纸,她在纸灰中间徘徊了一会,好不容易选了个干净的地方,将纸堆好,点燃一张,火焰顺着风向飞舞越烧越旺。她将点燃的黄纸插入纸堆,她感到了火焰越来越热,好像要烧到脸上。她闻到了纸灰里暗藏的童年的香味儿……她好像看到父亲干裂粗糙的手掌捧着一个滚烫的土豆从火堆里伸了出来。“吃啊,熟了。”记忆里,父亲的脸皱纹很多,他好像很年轻就已经到了五十几岁。他的手常年皲裂,厚茧下面永远是洗不掉的黑泥,他从灶坑的火中取出烧熟的土豆时从来都不会觉得烫。回忆的画面在火焰中跳来跳去,逐渐形成一个人影,光底下最暗,影子深处的脸她看不见。林丽以为自己见鬼了,她当然害怕,她冒出一身冷汗,还没有条件反射跳起来,那人把手伸到她面前。“借个火。”见她半天没有反应,那人蹲下掏出一支烟凑到燃烧的黄纸上点燃。一暗一明,林丽看清了眼前人。是表弟。
表弟没有站起来,不知道在哪整了个干树杈给她挑了挑压在火焰下面的黄纸,火焰更旺了。他吐了一口烟圈,看了林丽一眼又翻起了火苗。还不时往火堆里添纸。
你怕鬼?表弟问。林丽哆嗦着,没敢说话。
表弟吸了一口烟,又捅了捅火堆,姐,前两天早晨我就看见你了。你走太快,我没敢认。我寻思,你有在十字路口烧纸的习惯,我在这堵你没准真能碰见。这大冷天的,我也懒,昨天出来晚了,烧纸的又这么多,也猜不到哪堆灰是你烧的。他笑了笑,又添了一沓纸。老天有眼,终于让我今天碰见你了,没白来。要不然,我就站这路口喊我二舅。我现在看不见他,他肯定认识我吧。林丽吓得眼泪都掉了下来,她腿麻了有点起不来。姐,你还怕我二舅?二舅坑我,但他总不会害你呀,虎毒还不食子呢。说到这表弟嘶了一下嘴。这也不好说呀!他不害你,他干损事儿遭了报应,你咋还疯了呢?这算不算也变相害你呀?我就不明白了,这一辈子争来争去那点地,最后呐?把自己争死了。表弟以前话不多,林丽觉得他喝了酒。
那时候我大姨当着我的面骂他,执迷不悟,鬼迷心窍,被迷住了,才连我这个无父无母的外甥那点地都抢。哎!我信他,确权的时候我都没去,谁知能害了他呀?你说姐,是他活该还是我活该啊?你看见土地确权证儿了吧?你记得吗?表弟向林丽探了探头,好像在确定她是不是清醒。你知道我爸妈留给我那点口粮地确到你家了吧?火有点要灭了,表弟又添了一叠黄纸,这次,他没让火着太快。欸?那时候你怎么没劝劝他呢?他就你这么一个闺女啊,你跟着被戳脊梁骨不难受吗?呵!表弟开始自言自语。你肯定难受,不然你也不能疯了。他们说什么来着,连自己亲外甥都坑,作孽呀,要遭报应!这句话如炸雷,在林丽脑袋里轰隆隆作响。
爸,你为啥要这么干?你知不知道别人都在骂你。我受够了,我没有你这个爸。
你个死丫头,有别人说的份,还有你说的份?你真是欠抽了。
你不觉得你坏么?你欺负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他还是你亲外甥。你是在做损,你要遭报应的。
你放屁!无父无母的孤儿?他都结婚生孩子了。我帮他照顾那么多年的地,哪年地补的钱我没给他,年年我帮他张罗租出去,他谢谢我这个舅舅了吗?你还帮着外人来诅咒我?我要是遭了报应,你没爹没娘,你那对象的妈还不更嫌弃死你。要不是为了给你攒点嫁妆,别让城里人看不起你,我也想做个好人。
我不要——你一辈子都会被人看不起。你就守着这点地过吧。
风声在耳边隆隆作响,热气混着眼泪在嘴角打颤,咸的,苦的。眼前除了黑夜就是白雪,寒气锈钝的味道割开鼻尖直冲脑仁,汗在逐渐停下来的奔跑中凝固,冷,冰冷入骨。
小丽……可能是幻觉,回头时,一束光正吞噬着雪夜中的寒气,指甲刮擦铁皮的刹车声……
怎么了?
轧死人了……
谁呀?
好像是老林?
天呐,作孽呀,真遭报应了。
举头三尺有神明,人就不能做损……
脏雪上拖着一道长长的血痕,黏腻在车轮上欲要滴落的脑浆被寒气封印,五颜六色的肢体被卡车轧入雪泥,色彩逐渐被白色浸染,被黑色吸入……一种淹没一切的疼带走了五感,身体没了重量,将要被风吹起……
姐,火在表弟来回搅动中又旺了起来,他脸通红,像喝醉了。你说你爸做损遭报应为什么会连累你?表弟表情忽然嵌上一层寒气,他妈的为什么还连累我?他死了还不够,你还得疯,我还得妻离子散!妈的什么道理?表弟手中的树枝被戳断,他腿可能也麻了,不然应该会跳起来在火堆上踩一脚。我媳妇把我家房子卖了,带孩子回老家了,我离婚了。表弟提高了几个声调,好像怕林丽听不见一样。他说我窝囊废,让自己家亲戚骗。最后舅舅也遭了报应了,我的地也没了。那地被占了给你家分了房子,她让我朝你要房子。我没去,她特么就跟我离婚。表弟一歪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林丽。我跟你一个疯子争什么呀?再说那房子要了她敢住吗?能卖出去吗?那住死人的房子谁要啊?表弟几乎要坐在雪地上。疯子是不是有预知啊?表弟眼中跳着火苗,愤怒的火苗蔓延到了他的脸上,隐忍,痛苦,还有那想隐藏起来的执迷都被映了出来。林丽看着那张脸变成了自己的父亲。她惊恐不是因为害怕父亲,而是害怕他看穿自己。
她对他一辈子执迷于贪婪占地是那么不解和憎恶,即使他说他帮助表弟打理那些地也是为了贪图分地时能多占那么一分半分。这种主意他在自家亲戚身上打过一圈,最后表弟是最容易得手的。她想逃离他的贪婪,她决定去城里找个归宿……
表弟眼中的火焰变成蓝色,其实是她的视觉在褪色。父亲的愤怒含上半分伤心半分悲戚。“你要遭报应的……”这句话谁都能说,她怎么能说?这跟亲手杀了父亲有什么区别?愧疚叠加在恨意之上,让恨变成更恨……她逃跑,是因为不想面对自己的愧疚和心虚,她想抽自己,抽到自己毫无知觉为止。
你别跑,我求你个事儿。表弟的歇斯底里确实让林丽停了下来。我要走了,三表哥有个投资项目,我得把我赔的钱赚回来,我老婆孩子才不会瞧不起我。地没了,被你那房子占了,我爸妈的坟没处挪,我也买不起墓地。反正你也把我二舅放你家分的毛坯房里了,也不差我爸妈。那房子本来就有我家的份儿。表弟一边靠近一边说,我赚钱了,买了墓地我就把他们挪走。
林丽后退,她看见黑白之间,父亲执迷于占地的样子,跟表弟执迷于发财一样。她想,他死了也不会放弃执迷,那就让他住进自己用地换来的房子里吧。
周围的人越来越多,细碎的杂音频频而起。她是一个疯子。疯子也不能把死人放屋里,就在我家楼上,你敢住吗?林丽,你给我滚出来,赶紧把你家死人挪走……
她在表弟眼中看到了自己的报复,看到了自己的成全。她伸出手,她向后退……
一阵急促的鸣笛声,白色直射而来,指甲刮擦铁皮的刹车声,表弟身后留了一道虚影,一直延伸到他们一起烧纸的地方,他们还在那里蹲着。她陷入白暗以前,最后看见的是表弟的“迷”。
躯体被时间封印,意识还在执迷前行,分离的瞬间,五感丧失,是对自己的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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