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亮生命的那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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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那天和朋友聊天，朋友说她一同事家孩子得了急性淋巴性白血病，所幸及时找到了合适的骨髓配型，各项治疗费用共花了五十多万。好在那名同事家庭条件还说得过去，城乡居民基本医疗保险也给报销了一大部分，并未给家庭造成多大经济负担。

朋友说多亏现在有医保，要是事情出在早些年，普通老百姓得了大病，那家里就别过了。天价的医疗费足以拖垮一个家庭，花光家里所有的钱另外借一屁股债，最后也未必能把得大病的人从死亡线上拉回来，得病的人死了，活着的人后半辈子更痛苦，因为光剩下还债了。

听朋友这样说，我忽然想起了一件和她那位同事家庭类似的事，如果不是朋友偶然说起这个话题，那个记忆中的片段一直藏在我的内心深处，已经有多年没有对人提及，回忆也开始变得逐渐清晰。

于是我给朋友讲了这个故事，一个发生在2002年冬天的故事，因为没钱给孩子治病把一个女人逼得走投无路的故事。

【正文】

下了一夜的雪，县城通往市区公路上的积雪已被过往车辆压实，客车像蜗牛一样在光滑的路面上缓慢“爬行”着，途经一处乡村站牌时，尽管司机提前踩了刹车，客车那庞大而又笨重的身躯还是滑过了停车点一段距离才慢慢停下来。

车门一打开，凛冽的寒风夹杂着细密的白色冰渣顿时一股脑儿灌进车厢，几位靠近车门的乘客皱着眉头裹紧了身上的衣服。

一位抱着孩子的农村女人登上客车，她穿着件满是污垢的青色旧羽绒服，面色蜡黄似乎长时间营养不良，干瘦的身躯好像能被外面呼啸的寒风吹走一般。女人怀里抱着一个橘黄色捂得严严实实的襁褓，透过襁褓的缝隙，依稀能眺见孩子光洁的额头。

车里座位已经坐满了，女人往里走两步站在车厢夹道里，紧紧抱着怀里的婴儿。她等车的时间看样子已很久了，因为她的头发和眉毛上已经落满了一层白色的冰渣。

见有人上车，女售票员走上前卖票：“去哪儿？”

“市里。”

“7块。”

“能不能……便宜一点，我经常坐你们县的过路车。”

售票员一付司空见惯的脸色，不屑一顾回答着眼前的农村女人：“都是这个价。”

“可是……我坐别的车他们都收我5块钱的，你们这车我是第一次坐，况且，这车上还没座儿了。”

售票员可不吃这一套，每天上车讨价还价的人她见多了，她阴阳怪气讥讽着眼前的女人：“家里买辆车多好呀，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也省得在冰天雪地里冻着等，不坐就下去！”

农村女人窘得满面通红，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车门还没来得及关，阵阵寒气从车外源源不断涌入，车门口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乘客不耐烦了，给售票员帮腔道：“人家要7块就给人家7块呗，大冷天的跑车，谁也不容易。”

后排也有乘客也开始发牢骚了：“为了一块两块的耽误时间，今天路这么难走，什么时候才能到啊，耽误了我办事你负责吗！”

农村女人开始向车门口挪蹭，似乎在考虑是否要等下一班车。这时司机说话了，他似乎不愿丢了这生意：“今天下雪路滑不好走，车都晚点儿，下一趟车说不定什么时候来呢，大人不怕冷，孩子受得了吗？”

听到司机的话女人犹豫了，她望了望怀里的孩子，襁褓里传来了两声轻微地咳嗽，她停下脚步，没有再说话，慢慢地从怀里摸出了一摞大小面额不一的钞票，当着售票员的面仔细数出了7块钱零钱卷好，然后递给了售票员。

售票员一把抢过来直接揣进包里，一边向车头走一边嘟囔：“村里人就这样，为了占三块两块的便宜斤斤计较，找费事。”

“孩子治病需要钱” ，女人小声嘟囔了一句，或许她只是自己说给自己听的。

车门关闭，客车又开始缓慢前行了，女人抱着孩子紧紧倚靠着身旁乘客座位的靠背，因为这样可以站稳，在车辆颠簸中不至于碰着孩子。

十几分钟过去了，女人保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了，我也看到她把孩子来回捣腾胳膊好几次了。整车人都没有让座的意思，谁让这个女人上车晚呢，况且又没人认识她。车厢里很冷，女人的额头却渐渐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因为这样站着抱着孩子的确很累。

襁褓里忽然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吐字还不十分清晰：“妈妈，（七）吃，（七）吃。”

女人慢慢解开羽绒服的扣子，又把里面的毛衣掀起来，让婴儿把头伏在胸前，用奶水止住了孩子的哭声。我把头扭向窗外，窗外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女人一边喂着怀里的婴儿一边开始低声地抽泣起来，泪水一颗颗落在婴儿光洁的脸蛋上。

车厢里十分安静，只有汽车马达声在耳边回荡。人们选择视而不见，或低头沉默，或把视线转向窗外。

孩子突然“哇”一声大哭起来，母亲的奶水也止不住他的哭声。

我的心软了，这样的路况，到市里至少还要有一个小时的车程，这个抱孩子的女人坚持得住吗？可是要是我起身让座，那么我就得站一个多小时，用这样的代价换来一句陌生人的感谢，究竟值还是不值？

“宝宝不哭，妈妈爱你，妈妈不会不要你的”，女人的哭声打破了车厢里的沉寂，人们纷纷投去疑惑的目光。

女人抱着孩子开始哭着哀求人们：“哪位好心人能替我抱会儿孩子，孩子病了发着烧呢，求求大家了，我不坐，我真不坐。”

人们又开始低头沉默，谁也不说话，让座其实很简单，可依旧没有人动，就因为眼前这个女人谁也不认识。

“闺女，你抱着孩子到这里来吧。”

声音是从我背后传来的，我扭转头，看到是那位在车站比我稍晚上车的老奶奶，人已经站到了车厢里。

老人家满头银丝，目光里流露着慈祥，她温和地对女人说：“闺女，快过来吧，和孩子一起坐下。”

抱孩子的女人看了看老奶奶，或许她没想到让座的居然是一位老人，但她的确太累了，女人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地挪蹭了过去：“大娘，谢谢您。”

老奶奶把女人按到座位上坐下：“歇会儿吧，让孩子也安生一会儿。”

女人想要站起来：“不，老人家您坐着吧，替我抱一会儿孩子，看着您这么大岁数站着，我于心不忍。”

老奶奶脸上露着慈祥地微笑，按着女人的肩膀不让她起身：“我还不老呢，家里什么活儿都能做，庄稼人种着六七亩地，现在还能下地掰玉米呢。”

“大娘，我和孩子谢谢你了。”女人言语间充满感激。

“没啥，一个人带孩子出来不容易，我想你刚才那么一求大家，大家都准备着给你让座呢，只是老婆子站起来快而已。”

一车人听到这话都纷纷向老奶奶投去了友善的目光，而我替整车人感到羞愧，自己也恨不得能找个缝钻进去，因为我刚才还一直在犹豫到底该让不让坐儿，但毕竟没有主动站起来。

“大娘，我还年轻，我站一会儿，你替我抱一下孩子。”

“不用不用，你坐着吧，正好我也坐累了想站起来活动活动。”

客车依旧向前行进着，车厢的空间本就不大，老奶奶和那个抱孩子的女人对话清晰地传进众人的耳膜。

“闺女，你怎么一个人带孩子出门啊，这是干啥去？”

“孩子病了，我给他去看病。”

“孩子得什么病了？”

“白血病……”

车厢里依旧很安静，但逐渐开始充满压抑的空气。老奶奶温和地说：“怎么自己一个人带孩子去看病，孩子爸爸怎么没一起陪你们呢？”

“他爸爸走了，我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女人又开始抽泣起来。

“闺女，发生什么事了？”

女人一边抽泣一边断断续续叙述着：“孩子得了白血病，找不到合适的骨髓配型，一个月得化疗一次，一回好几天，一次好几百，能借的都借了，家里能卖的也全卖了，就差那三间北屋了，话说回来……即便找到了骨髓配型，要花几十万，家里也看不起，我不知道，孩子这样还能挺多久，看着孩子化疗时那痛苦的样子，听到那撕心裂肺的哭声，我的心都碎了，为什么这样的痛苦要让我的孩子去承受……”

“孩子是娘身上的一块儿肉啊，村里人都劝我放弃吧……孩子爸爸也劝我说放弃吧，这个孩子只能把家拖垮，让咱们背上沉重的债务，上辈子咱欠孩子的，这辈子孩子来讨债了，就让孩子自生自灭吧……”

“我做不到，孩子是我的，有病不给孩子看，我不能做狠心的母亲，他爸爸见我坚持给孩子看病，整天长吁短叹，留下了出去挣钱这句话，就再也没有回来……我不恨他，我知道他也是被逼得没有办法……”

“家里已经一分钱都没有了，我好不容易才借到了这一次的化疗费，下次的不知道还有没有着落，已经耽误化疗一个多星期了，不化疗，孩子就更坚持不住了，只要我活着，就算倾家荡产，哪怕用我的命来换孩子的命我都愿意……宝宝，妈妈爱你，妈妈答应过你，永远不会把你放弃……”女人望着怀里的孩子“呜呜”痛哭起来。

听到妈妈的哭声，孩子也跟着“哇”一声大哭起来。女人流着眼泪再次把胸前的衣服掀起来，用奶水止住孩子的哭声。

等到孩子终于安静下来，我听到身后的老奶奶说：“闺女，这50块钱你拿着，给孩子买包奶粉。”

“不不不，大娘，谢谢您了，您的心意我领了，我不能再麻烦人了，因为我还不起，那样我心里会更有愧。”

“听话，拿着吧。”

女人痛哭流涕：“谢谢您，谢谢您。”

车厢里出奇的安静，过了一会儿，一开始给售票员帮腔的那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向后排走来，手里攥着20块钱。

“钱不多，一点心意，一个人照顾孩子不容易，自己别舍不得吃。”

“不不，谢谢您，这钱我不能要。”

“拿着吧”，男人不由分说把钱塞到孩子襁褓里，然后转身离开。

接下来的时间，车内一只只握着钱的手陆续伸向女人和她的孩子，尽管都是10块20块，但爱心开始源源不断接力，不只是钱，还有温暖的鼓励。我留出中午的饭费和返程的车票钱，把剩下的40块钱塞给了这个可怜的女人。

客车到达市客运站了，待车停稳，大家都自觉站起身来，没有了以往上下车的争先恐后，大家默默注视着那个女人，让出一条路，准备让她和孩子先走。女人抱起孩子裹了裹孩子身上的被子，临下车时，她转身泪流满面对整车人说道：“我和孩子谢谢大家了，谢谢大家的帮助，这个世上还是好人多的，我和孩子给你们磕个头吧。”

一旁的乘客赶紧搀扶住她。这时候孩子的头从襁褓里钻了出来，他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满车的人，嘴里发出了“咿——呀”长长的语声。

站在车门口的售票员打开挎包，什么话也没说，把女人的那卷车票钱原封未动还给了女人。

时至今日，想起这段往事，依然历历在目。那年以后，国家新型农村合作医疗政策开始施行。再后来，又相继出台了农村大病保险政策、医疗救助等政策，农村大病人员得到了医疗保障，极大减轻了医疗负担，挽救了无数个遭遇不幸的家庭。

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了，那个孩子是否还健在，我无从得知。但我始终相信，自从经历了那件事以后，母子俩人一定会常怀一颗感恩的心，她们一定会将自己变成一束光，在有生之年去温暖别人，照亮别人，帮助那些最需要帮助的人，就像……当年那车未留下姓名的乘客帮助她们一样……

THE END

《照亮生命的那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