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先生的旧时光

作者: 木星桥 | 来源:发表于2022-12-05 23:36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王先生认为,自己境界高,常人不能理解。说常人还不恰当,是俗人。王先生就这么称呼我们了:你们这些俗人。外加一句:怎么会懂?这便是他的口头禅。王先生说,本来自己是一个艺术家,但投胎的时候,掐错了时间。

“妈的,操蛋的时代,已经不需要艺术家了。”

“难道这个时代就没有艺术家了吗?”

“本来也是有的,被群众的口水淹死了。”

很长一段时间内,见面了,一脸笑:“艺术家。”这一声,有揶揄,有嘲笑。这点意思,王先生当然明白。不过,他挺乐意。

我们在老校区住了三年。老校区又分三个区,北区,中区和南区。北区是医学院和护理学院,女生多,南区是体育学院,男生多。一边阴气过剩,一边阳气过剩。可苦了这些学生。好好的荷尔蒙,白白蒸发掉,你说可惜不可惜?中区二级学院多,学生也多,男女比例一比一,刚好阴阳调和,处处可见成双入对的恋人,是另一种天堂。但是中区宿舍少,每年新生入学,就有一部份女生被安排住到北区,工科的男生,一律打发到南区去。学校这种安排,在男生那里,多少有些不得人心。一位学生戏称:这是“生殖隔离”,阻碍了人类文明的发展。此罪大矣。

善哉善哉!

男同学们便自我安慰:南区的好处是明显的,面积广阔,植被茂盛,一派清幽环境,适于锻炼心性,参禅悟道。四年毕业,都奔寺庙而去。工资高。

南区没有四人间,大部分是十人的。走廊尽头不要走廊,合进屋子。面积宽敞一点,住人也应多一点,于是就有了十二人间。当时我们住的,正是走廊尽头。

人一多,矛盾就突出。何况,宿舍里还住着一个“艺术家”。“艺术家”脾气古怪,“艺术家”宽己严人,“艺术家”生活邋遢。这些,是伴随艺术而生的,是理所当然的,是不需要他负责任的。我们不是艺术家,这个责任,也不是该我们负的。一窝子“不负责任”,冲突的几率的增加,便不足为奇了。到搬出去为止,和“艺术家”有过口头争论的,遍及每一张床。和“艺术家”拳脚相加的,占总数的三分之一。

在内,“艺术家”不受待见。在外,“艺术家”广受欢迎。其原因,经过我长期观察,缜密分析,总结出了三点:

他皮肤白,长得帅,懂穿搭,善打扮。按说,评价一个男人,衣冠只在其次,但是,面对大学生,这一点就必须算上。不然,效果是要打折扣的。

他写得一手好字。字写得漂亮,本不足为异。身处工科班,又是男生,那就是另一番景象了。他“取欧法赵”,字体清秀俊雅,行笔收放自如。人说,像某个书法家。他怒了:“那老家伙,支气管有问题,做人又太规矩,写出来的字,得把人憋死。单灵气这一点,我就碾压他了。”

他跳舞跳得好。舞蹈社社长赏识他,让他做编舞老师。编舞主要是社长的工作,他来了,社长就忙着恋爱。他带着舞团,辗转于大大小小的舞台,风头盖过所有人。

任何学生时代的友情,都是讲究“帮派”的。这种情况,在我们宿舍很快就出现了。十二个人,十二条心哪。谁想把他们拧成一股绳,简直做梦。

我所在“帮派”里,有四个人,其中就有王先生,另外两个,一个是杨姓室友,一个是赵姓室友。我和王先生都是舞蹈社成员,走得近不必说。王先生也算小有名气,走在他身边,杨姓室友大概便产生了一种可笑的虚荣,好像自己也是放光的,言行浮夸,令人讨厌。此人说话间,总有意无意奉承王先生。王先生说:小小年纪,倒是学得比泥鳅还滑溜。没多久,他就疏远了我们。大概是感到王先生言语的刻薄了?又或者,为自己的言行感到羞耻?不得而知。没有人会为他的离去感到惋惜。几个月后,我和王先生大吵一架,也生分了。

此处重点要说的,是王先生的上铺——赵姓室友。他能和王先生发生友情,多少有些不可思议。

宿舍有了冲突,先是吵,吵够了,要么停下,要么大打出手。停下就好办,不停下,可难办,得赵姓室友出手。他是“和事佬”,三两句(有时也要几十句)就能将纠纷调解。大家信服他,但不亲近他。

“和事佬”只在宿舍睡觉,其余时间,都在外面。他不是去约会,也不是去兼职,是找一间无人教室读书。这人很怪,喜欢看书,却极不喜欢图书馆。借书前,先列个清单,在图书室找到了,赶紧离开。每次都是好大一摞,放在宿舍,一天拿两本出门,不多久便能看完。

没有课的时候,十一点半和五点半,“和事佬”准时给我们打电话:“吃饭。”他的社交软件,仅仅用于查看通知。“和事佬”吃饭,从来不喝汤,头埋得很低,差不多脸贴着盘子。头抬起来的时候,盘子就空了,一粒米都不剩。从排队算起,半小时以内,我们还没吃完,他等我们,半小时以后,他就独自离去。王先生说:“不够意思。”

傍晚饭后,“和事佬”要去操场,绕着赛道走半个小时。他把话囤积了一天,就等这个时候说。他可不是和谁做交流,他在做演讲,或者背书。头低着,嘴皮翻飞,旁若无人。而且脚步不断加快,我们快赶不上了。问:“你这是做什么?”答:“一练普通话,二练表达能力。”

王先生说:“多和人交谈,比你这有用。”

“好,和你交谈交谈。”

“你想谈什么?”

“就谈你。”

“谈我?”

“和事佬”说:“是,谈你。我这人,说话不会拐弯,有什么说什么。你别介意。”

“我不介意。”

“那我就说了。”

“你可真磨叽。”

“你知不知道,你很亮?”

“怎么说?”

“亮是说你散发光芒。我的意思是,光芒太盛,是可能刺痛自己的。”

王先生容不得批评,当即拉下脸问:“我们什么关系?你明白吗?”

“朋友。难道你不这样认为?”

“真正的朋友,不是应该包容对方的缺点吗?何况,我还不认为身上带光芒算是缺点。”

“正是因为我把你当朋友,我才提醒你。”

“提醒?什么叫提醒?你算我什么人?长辈?老师?你居然敢用居高临下的教育性的口气与我说话,你是觉得懂得比我多吗?”

这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批评王先生的人。后来,“和事佬”转了专业,我们几乎就没了联系。

英语老师讲课的模式,基本都是固定的。每次上课,先练听力,听力听完,就该讲课文了。一个单元两篇课文,她讲一篇,剩下一篇,留给学生讲。分了几个小组,一周一个组,一组一个单元。学生讲完了,她补充补充,总结总结,一堂课就差不多了。有时候,讲课的学生啰嗦,把课堂时间耗完了。下课铃一响,她就站起来,说:“好了,下课,这位同学,下节课接着讲。”

王先生是我们组的,他不屑参与讨论。讨论的目的,本来是为分工,后来就变了,大家只做一件事——推举讲课人。讲课人不只是要讲课。找资料,做课件,所有工作,都由他承包。如果有人过意不去,也是可以帮忙的。当然,过意不去的人,几乎没有。一个组如果有女生,那就更好了,在这种时候,男生们是从来不懂得绅士精神的。所以,说班上的女生抢手,谁也无法反驳。

我们商量了几天,无果,谁都不想辛苦。这时,有人想到了王先生。他置身事外,该让他去。我们找到他,征询他的意见,他没说干,也没说不干。

英语课那天,王先生拿着课本,不紧不慢走上讲台,两只手搁在讲桌上面,四下瞅了瞅,突然露出一个孩子一样的笑来,说:“能给大家讲课,是我的幸运,当然,更是你们的幸运。”

他舞台经验足,讲课自信大方,从容淡定,语气诙谐。课堂较之平时,活跃不少。老师坐在最后一排,一开始还有模有样观察,后来就低头看起了手机。王先生很不满意,把她叫起来,说:“这位同学,我刚才提的问题,没人愿意回答,我就当他们不会,只好请你解答解答咯。”老师没听课,不知是什么问题,羞得满脸通红。从此,王先生多了一个外号:教授。

王先生上舞蹈课,又是另一番景象。

舞蹈社领导都要去开会,社团活动该不该取消,是个问题。社长拍板,不取消,照旧。他对王先生说:“替我们一下,组织大家跳舞,你要教舞也行,都是你说了算。”王先生想了想,答应了,他说:“那我就去教舞吧。”

舞团教学是很灵活的。一开始,社团领导在前面教,队员就整整齐齐站在后面,跟着学。教过几遍以后,大家自由练习,领导一对一或者一对多,纠正错误动作。队员之间,也相互教学。但王先生不教舞蹈,不屑。他也不跳集体舞,不屑。他是舞团的人,但他不像舞团的人。

代任领导,就得做点领导该做的事情。王先生把大家叫到一间教室,说:“爱和了解是双生兄弟。诸位加入舞蹈社,想必都是爱舞的。你爱它,所以你要了解它。你了解了它,所以你爱它。你要知道它的过去,才能把握它的今天,从而窥探它明天的走向。跳舞,跳的不只是舞蹈,还有心境,有文化,有你对世界的态度。”

他讲理论,讲文化,讲风格和流派,讲代表舞团,讲代表人物。可多了。底下不断传来窃笑。他不在意,自顾自讲下去,讲得很细。讲得细,就显得冗长无聊。每隔一会儿,就有人走掉。最后,他停下来,看着仅剩的几个人,说:“算了,辜负了你们的一片赤诚,都回去吧,这周不组织了。”

社长把他推荐到了一家新开的舞蹈工作室,学生全是儿童。儿童理解力差,他不愿意教。但是一节课两百块,有点吸引力。社长说:“教舞就好好教舞,别再讲什么舞蹈文化了,没多少人感兴趣的。”他听话,社长是他很佩服很感激的人。

小孩子调皮,他管不住,想发火。

不敢发火,学生的父母就趴在玻璃门边看着。

硬者头皮,好歹上完了课,工钱都不要,气冲冲地他就走了。

有人问他:“为什么不像上英语课那样上舞蹈课?”

他说:“我爱舞蹈,这是很严肃的事情。”

大学四年,我们待了三个校区。在南区和紫霄校区各待一年,一个是首,一个是尾。中间两年是在中区。搬到中区,宿舍重新规划。我和王先生还住一起,另外两个,是其他专业的。

那一年,王先生竞选舞蹈社社长,失败。按规定,社团最高领导,只能本院学生担任。王先生决定退社。老社长劝他:“留下来吧,做个副社长,也没什么不好。说实话,这几年,社团招不到多少好苗子,已经有了颓势。这个大家庭,还需要你的一份力量。”他说:“社长,谢谢你给我机会。这一年,该得的掌声都得了,该出的风头也出了,挺累的。舞,我是不想再跳了。”

他大概的确很累。

不跳舞,社交面就窄了。社交面一窄,在宿舍的时间就多了。此人十分健谈,叽叽喳喳,吵个不停。他谈论爱情。一方面,炫耀自己追求者之多,另一方面,也阐释爱情观:相识不久的女生追他,他不同意,因为不熟。认识很久的女生追他,他不同意,因为太熟。相识不久的女生他不追,因为不熟。认识很久的女生他不追,因为太熟。自己的感情嘛,要把它看得珍贵。因为珍贵,所以不轻易给人。不轻易给人,才愈显得珍贵。这是对自己感情的尊重,也是对别人感情的尊重。不尊重自己的感情,是没资格祈求他人的爱的。

舞蹈社一个女生,对王先生献殷勤。王先生一开始保持清醒,渐渐就把持不住了。头脑一昏,什么狗屁爱情观,统统滚开。在他准备接受这个女生时,他爱上了一个学姐。这下,脑子清醒了,赶紧结束藕断丝连。

学姐是个大美人,王先生为她痴狂。不过,王先生只敢在宿舍大放情话:

你一个微笑,够我回味一生;

我以为爱情是天使,遇到之后才明白,爱情是专夺人灵魂的魔鬼;

我既觉得充实,也觉得空虚。我既觉得快乐,也感到痛苦;

一次发自灵魂的爱,总让人产生大声宣布的冲动;

……

王先生鄙夷我们,不懂爱。

“这么爱她,为什么不追她?”

“这,很容易。然而,不能马虎。”

王先生买了几本书:《恋爱心理学》、《如何搭讪》、《如何与异性相处》、《如何追到女神》。

日夜研读。

他的爱情,有“火苗”了。

和学姐的首次约会,很成功,王先生快乐得疯了。他一开心就跳舞,音乐开得很大。那一晚,他跳了一个多小时,满头大汗。

任何一方面的知识,只要他掌握了,迫不及待就要传授他人。他告给我们爱情之道,一句话,爱情是很简单的,复杂的是人心。王先生坚信,实践最能接近真知。他拿着那几本书,说:“这些作者,大概都是不懂爱情、不会追女生的。”

他决定表白。买了一束花,一支口红,就出去了。让我们等他的好消息。

过了很久,他回来了,踉踉跄跄坐到椅子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他骂学姐。说她神经病,说她婊子,说她臭婆娘。

“这样的女人,追到以后也要狠狠丢弃。”

我们相当惊异,不敢多说。

王先生爬上床,说:“爱情,我是学不会的。”

他睡得很早,很熟。

我们上过一门选修课——《机械设计》。老师姓周,是个矮胖小老头。

小老头上课,从不带课本,这门课他教了很多年了,熟悉。来时一个茶杯,去时也是一个茶杯。再就是一个笔记本。他不用电脑,一堂课下来,一黑板公式图形。难得。他爱抽烟,每次下了课,一定要跑到花坛边抽烟。学生抽烟的,也和他一起。烟雾缭绕中,他们吹得很欢。小老头爱批判,批判教育制度,批判社会不良风气。一旦批评起来,必定手指挥舞,唾沫横飞。这件事,一般要占去一半的课堂时间。这是个性情中人,喜欢思考人生,喜欢写诗。有一次周末,他游玩了一个公园,回学校就写诗。先在黑板上洒脱地写下第一句:泗水河畔,风景独好。讲解半天。写第二句:漫步水中,其乐无穷。讲解半天。写第三句:人生在世,休得烦恼。讲解半天。写第四句:劫命来时,蹬腿走人。哄笑。下课。

诗写得不怎么样,但他的豁达超脱,是大家都能感受的。

王先生不喜欢小老头。

王先生说,对待生活,不能马虎,对待自己,更不能马虎。我们问他:“什么是马虎?”他说:“比如说,你们晚上打游戏,打到深更半夜,这是马虎。第二天,该起床的时间你们起不来,这也是马虎。因为起晚了,你们不刷牙,不洗脸,不换鞋子,不吃早餐,匆匆赶去上课,这个,也是马虎。”他不爱打游戏,不爱熬夜,的确不马虎。但他常常起不来,这就马虎了。起晚了,他不怕,该做的还是要做。精心挑选衣服,对着镜子吹头发,要完美,不完美不能出门。人在江湖漂,形象最重要。他每天都吃早餐,坐在食堂吃,不像别的学生一样,拿到路上吃,或者拿到教室吃。早餐吃完,不紧不慢去教室,舒服。他常常迟到。

小老头的课,是杜绝迟到的。王先生从后门踅入教室,被小老头看见了,把他骂了一顿,赶出去了。王先生失了面子,再也没去上过小老头的课。

王先生买过一辆电动车。

买车之前,打听调查一番。不能买贵了,一个学生,要那么贵的做什么?也不能捡着便宜买,价廉物多不美。合计一下,四千左右,差不多了。王先生清点手中财务,还有两千多。学期才过半,这钱得留着,吃饭都得省。

四千全靠借,不容易。

王先生朋友多。但朋友也讲交情,交情有深也有浅。交情深,开口容易,交情浅,开口不容易。王先生自有一套判断准则,他说:“交情深不深,就看玩笑。”见面了,玩笑开得多,开得大,然而有分寸,这是最上一层友情。要借钱,先找这类人。第二层友情也开玩笑,有时欠缺分寸,惹得人不高兴。不过,仍然是可以开口借钱的。见面玩笑开得少,但是平时交谈多,相处时很愉快。这类朋友,只能试一试。第四类,见面是一些日常问候,交谈大多是严肃话题。不能借钱。最次一类,比如一些同班同学,虽常常相见,可是老死不相往来。这个不相往来分两种:要么是有仇,要么就是缺少交集,不熟。

他首先找了两个人,舞蹈社社长,还有一个副社长。过去,他们关系都不错。社长外出实习了,领过一个月工资,借了一千给他。副社长找了女朋友,两人相约考研,花销比以往大,自然没钱借给他。王先生在宿舍借钱,先找磊哥。磊哥不爱说话,但零花钱多,出手很大方。他问:“你要多少?”王先生说:“这不好说,要看你。”磊哥说:“八百行吗?”王先生感动了,说:“行。”我借了两百,剩下那一个,借了一百。其他的,也差不多,不超过五百。隔壁一个人,经常和王先生打球,买了不少球衣球鞋,都是大品牌。听说要借钱,他问:“五十要不要?”依他的意思,五十之于四千,不过是杯水车薪,起不了什么作用。王先生说:“要,十块我都要。”当真就借了五十。

奔走几天,王先生把钱借齐了。他有一个小本本,上面清楚记着:某月某日,借某人某数。他记下最后一笔账,拿着本本大笑:“交情深浅,是要看借你金钱的数额。”回头,看到我们了,笑笑,说:“我是说,有多少,又愿意借多少。”

学校电动车很多。宿舍、食堂、教学楼,即便是处于一条直线上,也有相当距离。一个学生,有了一辆电动车,可以多睡几分钟,还可以从从容容去食堂吃早餐,而不用担心迟到。此外就是出校,很方便。王先生买电动车,有他的打算。自然,他也尝到了电动车带来的不迟到出行方便的甜头,但他认为,最重要的,是这辆电动车代表了他的人生态度。

一年级的时候,我们上过一门课,叫《职业生涯规划》,学生大多觉得没用。老师走进教室,拿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两句话,一句是“为生活而工作”,一句是“为工作而生活”。大家同声回答:“为生活而工作。”王先生站起来,说:“为工作而生活。”老师看着他。他说:“工作本身就是生活。”老师说:“如果是你不喜欢的工作呢?”他说:“那我就不做。”

三年级以后,大部分专业课程增加,然而学生大多不再热衷一些意义不大的社交和活动,于是反显得清闲了。这就是说,睡觉的时间多了,打游戏的时间多了。王先生把这种生活称为“腐烂的生活”、“不见天日的生活”。他骑着电动车,每天在城市跑,做各种兼职。他说:“我不是在工作,我是在享受生活。”

我们难得见他一面。

王先生兼职,工资要高,必须日结,他的劳动必须获得足够报酬。发了工资,王先生买酒,买烟,和女生约会,留下一点,慢慢还债。人家看他消费挺高,催他还债。有了压力,王先生花钱节制了。时间久了,催的人更多了。他不再要求日结,一个周,一个月,都行。这期间,还有人催,他只得把自己那点拿出来。自己的没有了,就又找人借。不然真吃不起饭了。王先生说:“我明白了,交情深不深,全看催债频率。”王先生还钱,对于数额小,而又相对熟悉的,就安排在后面。隔壁打篮球的同学,和王先生开玩笑:“五十块钱,怎么还不还?”他越催,王先生就越烦,故意也要拖一拖。五十块还了以后,王先生在宿舍大骂:“日他妈,这个他妈的杂种,五十块都催,我催(吹)他奶奶的摇裤。”

王先生兼职老师,上文化课:数学、物理,也上艺术课:书法、舞蹈。最大的收获,是学会了管教学生。他颇为得意。

终于有一天,王先生划去了最后一个名字。他长长输了一口气,盯着本本,沉思起来:到底是“为工作而生活”,还是“为生活而工作”?

王先生不喜欢自己的专业,也无心从事本专业工作,学分够,能毕业,这就好。糟糕的是,他发现自己可能无法毕业。他和人家一比对,发现自己少了两学分。就是小老头那门课。学校安排清考,王先生却不在列。教务处的意思是,选修课,没有参加考试,视为学生放弃该课程,没有挂科重修一说,自然也就没有清考资格。

然而,也不是一点机会没有。

要获得考试资格,有两个选择,重修《机械设计》,重选一门课,入学弟学妹的班。入班只是名义,他得自修,还得提前考试。不管哪一种,都要任课老师的同意才行。

王先生打算重修《机械设计》。

他费了好些周折,得到了小老头电话。打过去,小老头已经忘了这个学生,他也不希望小老头记得他,所以就说,自己是大四一名学生,少了学分,希望能进他的班。小老头打断他的话,说:“什么《机械设计》?我没上这门课。”王先生想,你骗我呢。经过一番了解才知道,小老头不是本院教师,搬校区后,就没上这门课了。王先生找到新的任课老师。不同意。

王先生只能选择第二个方案了。

他查了查正开设的选修课,只有三门可选。三个任课老师,都是他熟悉的。他很高兴,熟人好说话。三个电话打过去,三个老师都不记得他。王先生不敢期瞒,把自己情况一五一十说了,一说,三个老师就想起来了,哦,那个态度极不端正的学生。第一个老师,回话回得很坚决,顺带把王先生数落一顿。第二个老师,虽然也拒绝了,但语气委婉,王先生多少感到了一丝安慰。第三个老师,王先生找到他办公室去,他说考虑考虑。后来,王先生就联系不上他了。

王先生到处找人说情,辅导员,班主任,班长,学习委员。都没用。

那些日子,王先生很沉默,一天吃一点饭,回宿舍就躺在床上不说话。出了宿舍,就是到处求人。

王先生觉得自己就像四肢被人缚住,沿着一个高处推下去,眼看着一点点接近深渊,却一点办法没有。真的就没办法了吗?

他去缠教务主任,让她帮自己想想办法。教务主任问:“你专业课学得怎么样?”王先生摆摆头:“只能应付期末考试。”教务主任说:“专业课学得好,做出一个产品,申请国家专利,可以抵学分。”王先生说:“我不行。”教务主任说:“其实,只要你以前的老师愿意为你出一份卷子,这也可以算作你的清考成绩。”

这是王先生最后一丝希望。他再次打电话给小老头,小老头不干。

王先生打听几天,弄到了小老头的家庭住址,买了礼物去拜访小老头。那天下了很大的雨,他是中午出门的,晚上九点多才回来。他浑身湿透,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我们问他,他抿了抿嘴唇,眨巴着眼睛,低声说:“我站在他家门口,让他骂了十来分钟。”

王先生放弃了。

那几天,我们想带王先生出去散散,被他一一拒绝了。

学校规定,宿舍不准使用大功率电器。然而遵守的学生很少。王先生三年级买了一个锅,有段时间,他热衷于在宿舍煮东西吃。从来不去食堂。

有一天,他出门去了,回来时带着一些肉,一些蔬菜,还有几副碗筷。他脸上露出笑容,说:“今晚,都别吃晚饭,我们煮火锅吃。”

晚上,我们锁紧门窗,把小书桌搁在地上,当桌子。小书桌很矮,王先生找了几本书垫着。正是他追学姐时,买的“爱情指导书”。

王先生开了啤酒,一个一个递给我们,说:“我不太会说话,话都在酒里。谢谢你们。”

他闷头闷脑喝了几罐啤酒,就到阳台去了。

我们等了一会儿,觉得不对劲,不像是撒尿。赶紧跑到阳台。王先生转过脸,笑了笑说:“别担心,我释怀了,想吹吹风,你们继续。”

离校之前,我们原先的宿舍聚了一次。有始有终嘛。

十二个人,来了十一个,挺不容易的。“和事佬”没来,大概是要陪女朋友吧。我们说这次聚会挺重要,希望他能来。他说:尽量。

席间,大家相互敬酒,诉说美好祝福。

杨姓室友走到王先生旁边坐下,倒了两杯酒,说:“来,咱们喝一个。”

王先生笑笑,说:“相聚一场,不容易。”一饮而尽。

杨姓室友又到我旁边,说:“喝一个,没意见吧?”

我说:“哪敢有意见?”他呷了一口。我说:“这就不够意思了。”他笑道:“还有好几个呢,我可不是能喝的。”

大家吃喝都足了,全坐在沙发上,一言也不发。“和事佬”喘吁吁赶来:“各位,来迟了来迟了,我还以为都散了呢?”

大家都说:“来了就好。十二杯,不过分吧?”

“和事佬”笑了笑,开始喝酒。

每年毕业季,舞团领导,包括社长、副社长、宣传、财务,大概七八个,以及三年级已经退役领导,都要组织一场饭局,给即将毕业的领导践行。王先生不是领导,但他参加了饭局。这是他当初的竞争对手,后来成了社长的人的意思,他说:“他对社团贡献很大。”王先生很羞愧,走到他身边,敬了一杯酒。

第二天晚上,照例是舞团活动时间,三任领导都去跳舞,王先生也去了。他看舞团成员,全是陌生面孔,舞团成员看他,也是陌生面孔。老社长站在中央,指挥大家圆舞恰恰。而后让王先生指挥,王先生竟然有些不好意思,推推搡搡的。

他们跳舞这块地,是学校划分给舞团的。就在操场边,很大一块空地,工作日空空如也,一到周末就热闹。正对操场,左边是广场舞,右边就是他们舞团。每次跳舞,一年级和二年级的最多,他们是主要力量。三年级和四年级,得了空也来。有的学生,在这片空地跳了整整四年。但终究是极少部分。遇到节假日,还有校外人员来跳,年龄不等。这些人,大多都曾是舞蹈社领导,是爱舞的,是爱这个团队的,毕了业,念念不忘,有机会就约着回来,和大家一起跳。少则七八十人,多则一百两百,在音乐下,齐齐舞动,很吸引人。

场地旁边,有一片草坪,无灯照耀。王先生刚来的时候,草坪上偶尔有一两人坐在上面,看他们跳舞。社长告诉他,那都是舞团曾经的领导。王先生心想,为什么他们不过来跳舞?将近四年之后,他终于明白,坐在草坪上的领导有一种怎样的心境。

像这样的欢送舞会,每年都有,王先生却是第一次参加。他很快乐,然而也有点惆怅,这几年,他好像错过了很多。错过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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