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招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月·主题写作征文第一期：矛盾的创作。

周末的晚班高峰车流涌向金州路，车灯汇集了路灯把整条路串成一条扑朔流影的光带，在通城的街市游动。金州路与朝霞路交汇处的江源饭店灯火辉煌，像张开的大鱼网，路上的小车到了门口，道闸一打开便鱼贯似的汇入网中。

01 结梁子

罗书记的银色别克商务车也缓缓驶入饭店的停车场，今晚他要请战友季如林和几个乡镇的镇长吃饭。季如林刚刚从部队转业回来，也到一个乡里挂职。罗书记想着约几个乡镇一把手小聚一下，好促进他们之间的交流。毕竟乡村基层工作不同于部队，如林开展业务不至于太生疏。

罗书记的司机小坤从后备箱拿出两瓶白酒和一箱红酒，让门童小生帮忙拿进包厢。周末叙旧么，准备这么多酒应该足够八个人开怀畅饮的了。罗书记和小坤跟着进了包厢。

季如林已经到了，五个镇长书记到了四个，就剩下四圩镇的陈士民还没有到。罗书记打了个电话给陈士民，问他到了哪里？他回说店里人多正上客，要帮会儿忙，你们先开始，他即刻就到。

陈士民的老婆在建设银行隔壁开了家金旭酒楼，每到周末生意好得要翻台。他下了班总要到店里帮忙，更多的时候则是接待应酬，尤其是VIP客户。罗书记本来让小坤在他的金旭酒楼订一桌，无奈他那里已经客满，只得改在江源饭店。

陈士民虽然有点不太情愿，但罗书记组的局也不能因为他的生意而改了日子，只推拖说要忙一阵再来。罗书记看看几个镇长在闲聊，季如林坐在一边有点插不上话。于是就说：“金旭酒楼客满，士民他要忙一阵再来，美女老板娘要先服务好，我们先开始吧。”

徐镇长不以为意地笑道：“陈镇长得了这个小娇妻，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福气，他当然要好好表现了。”

除了季如林，其他几个镇长都“呵呵”笑了。大家依次落座，留了一个位置给陈士民。小坤吩咐服务员开酒，听罗书记指挥给镇长们倒上。小坤是司机，自然是一杯茶水。他也不要服务员动手，自顾拿了一壶茶放在跟前，给自己杯子里加满。

罗书记把一起参军的同乡战友季如林介绍给各位镇长，大家相互推杯换盏好一阵寒暄，聊起在部队里的时光，气氛温热起来。上第一道热菜的时候，陈士民风尘仆仆地来了。

小坤坐在包厢门旁边上菜的位置，服务员打开门的时候，陈士民几乎是挤进来的。如果包厢门再窄一点的话，小坤怀疑他都进不来；要是他的身体宽度改成高度的话，包厢也许不见得有现在这般拥挤。他面色黝黑泛着红光，赶路赶得有点气喘吁吁。几绺头发乌亮地贴在脑门，他张开五指往后撸了一下，好让自家酒楼的油水不至于滴落到别人家的饭店。

给陈士民留的座在里面，小坤身后有空档可以让他进去。精悍偏瘦的小坤还是站起来，陈士民尽力缩着他腆出来的大肚子挪进去，坐在留给他的座位上。

小坤早听说金旭酒楼老板娘和他的绯闻，如今已修成正果，算是名正言顺了。虽说人不可貌相，但今天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这个四圩镇的镇长，一股烟熏酒蒸的浊味从椅子背后经过，不免心生不爽，实在难以恭维。

陈士民屁股还没坐稳，忙不叠举起杯，站起来向罗书记及各位镇长同仁打招呼：“不好意思，来晚了，领导们见谅！本来应该我来安排的，罗书记太客气，非要亲自张罗。先敬罗书记一杯！”一仰脖，陈士民自己干了一杯。

陈士民倒上第二杯酒，转向季如林道：“季镇是罗书记的同乡战友，那就是我的好兄弟，来，敬你一杯！”一仰脖，干了第二杯。紧接着又给自己倒了第三杯，对各镇长说：“敬各镇兄弟一杯，来晚了可别罚我，我先干为敬！”

陈士民连干三杯，自己感觉还是蛮有诚意的。他朝小坤瞟了一眼坐下来，没有招呼的意思。小坤微微一笑，默默端着茶杯呷了口茶。罗书记笑道：“好你个陈士民，直接来个三连环，让我等无话可说。不过我们还是要回敬你的。哈哈！”

其他几个也附和着“来而不往非礼也”云云。于是觥筹交错，杯光四起，直喝到江源饭店门口的车都溜之大吉，只剩下三两部车趴在空旷的停车场打瞌睡。

小坤打开车的侧门，罗书记勾着季如林的肩膀一同上了车，“走，让小坤送你。”小坤把多下来的两瓶红酒放到后备箱，幸亏没有再喝下去，不然服务员这个点还下不了班。关上车后盖的时候，他看见一条腿的影子进了他的右侧车门。其他几个镇长各自叫了代驾，大家挥手告别。

先送罗书记，他今天兴致高多喝了一杯红酒，和季如林好久没有聚了，俩人一路说话。再送季如林，后座还有人说话。小坤回头看了一下，原来是陈士民也在车上。小坤心里嘀咕：最后一个黑影原来是这小子的，怪不得车上的油腻味这么重。

到了季如林家楼下，季镇下了车。道别关门的当口，只听陈士民噗着粗气半躺在后座上指着小坤的后脑勺说：“喂！把我送到星苑花园小区，就在前面不远。”小坤脖子梗了一下，仿佛被一根鱼刺卡住了。

刚才吃饭的时候这家伙就没跟自己打招呼，敬酒时当自己是空气，上车的时候也没吱一声。现在颐指气使地要求我送你，我又不是你的私人司机，凭什么支使我！

小坤冷冷地说：“我以为你跟季镇一个小区呢。既然不远，你自己走回去吧。不好意思，我还有其它事，请下车！”侧门缓缓打开，陈士民欠起身，很不情愿地伸出两条细短腿，费力地撑起鼓出的肚囊和肥硕的屁股，慢慢挪了出去。

啪，车门自动关闭落锁，小坤一脚油门驶出小区大门，留下绿化带旁的路灯下，一个企鹅的影子一摇一晃地蹒跚而行。

02 两口子

一个细雨淋漓的初夏的夜晚，香樟树嫩绿的新叶间开出星星点点的小黄花，微风拂过，满街的幽香沁人心脾。小坤刚刚从健身房撸铁了一圈，冲了澡出来，一身的清爽。

从部队复原回来，小坤一直保持着早晨跑步晚上健身的习惯。如果工作组晚上没有特殊接待任务的话，小坤就在健身房。身上的六块腹肌到了夏天可是妥妥的吸睛，那后背就像砧板，走起路来都不带晃的。

小坤开着自己的白色电动车，舒缓的轻音乐萦绕着整个车厢。打开车窗，沿街的霓虹灯慢悠悠地从眼前移过，街上还有些许行人。看看时间过了九点半，他的手指随着音乐点击着方向盘，微风细雨徐徐归呀。

前面一辆红色的丰田停在行车道，离红绿灯还有一段距离。两个女人对着一个男人指手画脚，似乎在争论什么。一个梳着两条辫子的红衣女子突然纠起男人衬衫的前襟，死命地摇晃起来。那矮胖男人像气球一样摇摇晃晃，看来是喝高了。夫妻眼急，翻脸路演，旁边的女人在劝架。

小坤放缓车速，越来越近，那不是四圩镇的镇长陈士民吗？两条娇俏麻花辫的红衣女子就是金旭酒楼的老板娘小美。小美冲着陈士民吼叫：“瞧你这丢人现眼的样子，没见过大佬啊？一嘴的大话，钱呢？招待个屁，让姑奶奶我倒贴，想得美！”小美狠劲一推，陈士民来不及摇晃，直接一屁股摊在地上。

小美气急败坏道：“就这点黄汤，能把你喝成这样！回去又得伺候你，今晚你就死大街算了。”说完想拉开车门钻进去，陈士民坐在地上，用手死命拉住车门，不让她关。旁边的中年女人也拉着门劝小美：“老板娘可别，还是把他拖回去吧，丢在这里照样麻烦。”

妇人看到小坤的车，赶紧冲到车前，挥手示意他停下来帮忙把陈士民弄进小美的车里去。小坤下车走到陈士民身边，只见他雪白的衬衫胸前领口皱巴巴的，还有点血迹。再一看，他的脖子上有抓痕，小美的玉指不光光长得美，关键时刻还是暗器。小坤嘴角一撇，心里不厚道地笑了。

陈士民抬起头，迷离的双眼看看小坤。小坤正要伸手拉他，他突然手臂一挥，气咻咻地说：“你小子滚远点，老子的事不用你管。”

小坤的手停在半腰三秒，火速收回，转脚走回自己的车，心想：好心帮你却不知好歹，夫妻呕气睡大街，也不嫌丢人。这样的素质还混在干部的队伍里，简直是一种耻辱。现在自己要出糗，别人也帮不了你，看还能得瑟多久。

任凭妇人再三央求，小坤关上车门头也不回地开走了。后视镜里，那妇人急得在原地拍膝盖直跺脚，又赶紧去拉地上烂泥似的陈士民。细雨迷蒙了街面，红色的小车里红衣女子小美在深夜的路灯反光里捂着脸，抖动着双肩，她的车窗外一片混沌。

金旭酒楼是小美辛苦经营多年的饭店，从三四桌做起，借着附近几家银行的接待业务慢慢做出了口碑，菜肴实惠，口味地道。关键是老板娘小美脑子活络，待人热情。但凡银行领导吩咐的事情，没有她做不好的。不但做得出色，还能把她自己的优质客户介绍给银行，成了银行的协议储蓄大户。这样的资源不是其他人能充分发挥的。

长相娇小甜美的小美是外地人，喜欢扎两条麻花辫，一笑起来一对小酒窝最令人难以忘怀，看了她都以为还是个姑娘。不过，闲聊中大家知道她老家那里的女人都结婚早。她不甘心呆在山里，所以离得也早，有一个儿子跟前夫过。小美几乎不回老家，逢年过节只寄钱寄物给儿子和父母。

通城举办过乡镇企业经验交流会，陈士民和其他乡镇在金旭酒楼安排过几次接待，一来二去两人眉眼就越了界。陈士民不遗余力地给小美拉拢生意，金旭酒楼俨然成了他的后院食堂。小美乐得有人撑腰，自己也想顺势找个长期饭票，人财双收才好。

陈士民的老婆在银行上班，平时陈士民有加班，她只觉得乡镇工作繁复，村里形形色色的问题要处理。加上自己也时常加班更顾不上问他，所以没有多想。有一天建行的同事实在看不下去了，把小美的事一五一十都抖咯给她，陈士民的老婆这才如梦初醒。

敢情两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太恶心了。出轨的男人留不得，既然你小美稀罕，不如遂了你的心，待剥了他的华袍，把陈士民这个如假包换的金疙瘩送给你，也算是对你们迟来的爱的成全。

于是，陈士民的老婆没哭也没闹，他乡下父母留下的房子也没去分，算是没让他净身出户，给了他最后的体面。让陈士民抱得小美这个美人归，他心底不知道要如何感谢自己的发妻。

但接下来的过日子就等同于做生意，陈士民的身体在小美的应酬和差使里像年猪的尿泡，一年阔似一年又虚似一年了。前妻留给他的那点体面在日益傲娇的小美那里徐徐跌落，踩在了她的高跟鞋底下。这街头路口上演的闹剧幸亏是半夜，不然光天化日的，他这个镇长的脸面扑街，给环卫工人扫了去就进了垃圾箱。

上一次小坤拒绝送陈士民回家，想必他耿耿于怀。这次小坤庆幸陈士民拒绝了自己，不然今天一身的清爽要白费。幸好樟香浓郁，夏夜清凉。

03 花架子

但是，结下的梁子永远都在。偏偏冤家路窄，这次小坤一身的清爽恐怕要花大力气。

年终，市里举办乡村振兴经济工作表彰大会，与会者从市里到村委和企业一应相关人员都参加，在江源饭店的宴会厅摆了八桌。开餐前通城领导发表了热情洋溢的祝酒辞，掌声雷动，基层干部们欣喜之情溢于席间。

罗书记将他分管的乡镇安排在一桌，与小坤同一桌的有季如军，还有上次聚会时的镇长书记，但陈士民并不在里面。小坤觉得这顿饭吃得很舒坦，至少不用看他那副酒囊饭袋的油腻相。小坤不是那种以貌取人的人，然而只要陈士民经过时，就有股猪油的荤腥气飘过，着实让人要皱眉揉鼻子。

晚宴觥筹交错，乡村大席的喜乐充斥着江源饭店的整个宴会厅。敬酒快接近尾声，有的桌上已经有一两个人先行告退，罗书记也喝得面红耳热。这时，罗书记的胳膊被后面的人挤了一下。他回头一看：“是陈镇啊，刚才找你，你到哪里去了？”

“我也想着罗书记呢，这不就来敬酒了嘛！”红光满面的陈士民两个手指头夹着半杯红酒，哈着腰与罗书记的酒杯碰了一下，又哈着腰与桌上陆续站起来的镇长书记们一一碰了过去。小坤见大家都站了起来，他也站起来端起酒杯，准备陈镇的酒杯碰过来。然而，陈士民的酒杯转到小坤的酒杯前，忽然缩了回去，接着又继续与下一个镇长碰杯。

小坤举着杯子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几个镇长面面相觑，空气也骤然凝固了。小坤把杯子放回桌面，双手垂下缓缓地坐下来。站在一旁的季如军发现小坤的手紧紧地攥着拳头，他催促陈士民跟大家喝好了就赶紧结束。罗书记也说结束吧，就不要再岔出来敬酒了。大家左右看看，邻桌开始陆续散席。

小坤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拿起自己椅背上的衣服挂在左臂上。他几个健步来到宴会大厅的出入口，站在右侧的门边。眼睛的余光看陈士民腆着肚子仰着脖子一顿一顿地过来了，边走边跟旁边的熟人套着近乎。刚走到小坤跟前，却突然一头栽了下去。左边一起走的徐镇眼疾手快一个老鹰提小鸡，抓住他的后背毛衣，不然他就跌个狗啃泥。

陈士民惊魂未定抬头一看，小坤正冷眼看着自己。他举起拳头就砸向小坤，嘴里骂道：“一个臭司机，竟然绊我的脚！”

比陈士民高出一头的小坤把头一侧，避过他的拳头；一个闪电霹雳右手钳住他砸过来的手腕，一拽再奋力一甩，陈士民土豆似的滚到门里的墙根。小坤怒道：“不要血口喷人，谁看到我绊你脚了？你自己喝多了走路不长眼睛。大家看见了，是你先出手打人。”

陈士民气急败坏地爬起来，张开双臂要扑向小坤。小坤右手一个锁喉，把他摁着倒退了两步，直接抵在墙上。左手指着陈士民的鼻子说：“你还想打人是不是？我一只手就能控制你。大家来看看，这样的干部，吃着民脂民膏，瞧不起我是个开车的驾驶员，今天让你知道我这个破司机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陈士民翻着白眼，嘴巴一张一合吐着舌头。季如林赶上前来打圆场，“小坤放手，陈镇今天喝多了，别跟他计较。”小坤松了手，陈士民像个泄了气的皮球，瘫软了下去。

“今天先放过你，明天你的金旭酒楼能不能正常营业谁也不好说。欺人太甚！”小坤撂下话，抖了抖衣服，甩到肩上，扬长而去。

夜里小坤向罗书记汇报情况，不是自己要打架，陈士民狗眼看人低，众目睽睽之下羞辱自己，罗书记也看见的。他与陈士民结的梁子已经是第三次了。这属于个人恩怨，与工作无关，自己会解决，请罗书记不要出面管这件事。

第二天，陈士民来到罗书记办公室，低头认错。罗书记很无奈地说：“小坤跟我汇报过大概情况，他的个性你也略知一二吧。在部队是神枪手，开车技术一流，做事干脆，爱憎分明，在大院里的口碑很好。这是你们的私事，我也不方便管。”

罗书记回头打了个电话给季如林，让他稍个话给小坤，叫小坤见好就收，不要意气用事，惹出祸端。陈士民也请季如林出面求情，小坤提任何条件他都答应。

季如林找小坤，在双阳桥的小游园里，季如林劝他息怒，不要为了一点小事惹不必要的麻烦。何况陈士民还是有职务的，事情闹大了影响不好。小坤说：“我本不想与这种人有任何瓜葛，无奈他几次三番拿狗眼看人，干部的素质修养都让他丢尽了。他金旭酒楼里的破事我才不愿惹一身骚，就是说了吓唬一下他，他自己心里有鬼。”

季如林松了口气：“那就好，罗书记还操心你呢，不要意气用事，逞一时之快。”

小坤笑了：“知道，不是我报复他，本来并无恩怨。只是他几次三番势利嚣张，有损干部形象。我也没有能力替天行道，就教训一下，尊重别人就是尊重自己。在哪里羞辱我的，还在哪里摆一桌，当着大家的面给我赔礼道歉。下不为例。”

季如林把小坤的原话转告给陈士民，他千恩万谢打躬作揖。当天晚上就在江源饭店摆了一桌。还是请罗书记出面，几个见证者作陪，陈士民规规矩矩向小坤赔礼道歉，从此再无多言。

出了饭店的门，夜的通城安静了下来，有星星有月光。小坤用手指刷了几下钢丝一样寸发，很清爽。他朝远方吹了一声口哨，在星空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