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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友老赵的家乡赵镇是一个美丽的古镇,蜿蜒的河流,沧桑的石桥,凹凸的青石路,富有年代感的古建筑,都是我喜欢的。每隔几年,我都会去看老赵,顺便在赵镇流连几天。
今年,我和老赵老早就约好去赵镇看他,我提前订好票,兴致勃勃等待“兵发”赵镇,可在我出发前一天,老赵给我打电话,让我推迟几天再去。我这人向来讨厌计划被打乱,但老赵又不是无的放矢之人,我在电话中问老赵,出了什么事。老赵仿佛正处在一种奇怪的氛围下,说话都压着声音,对我说:“吉祥死了!”
我听说吉祥死了,心里的疑问倒解了,说道:“难怪,吉祥是你们全镇的宝贝,他死了,你们全镇的宝贝碎了……也好……我等你们镇子恢复了情绪再去,我可不想去到一个充满悲伤的镇子里……”
老赵道:“我们镇子倒不全是悲伤……唉……等过几天你过来再说吧……”
过了几天,我兴致不减,先搭火车,又换乘了几次城镇公交,终于辗转着到了赵镇。刚下公交车,就看到站在镇子口翘首以盼的老赵。老赵见我下车,张开怀抱朝我走过来,我放下行李,大大地回抱了他,他抢着提上我的行李,我俩一边交谈着,一边往镇子里走。
赵镇的人——除了嫁进来的媳妇儿——都姓赵,发源于同一祖先,谁和谁都能攀上亲戚。老赵年纪虽然上了四十,但他走在路上,也猜不到自己下一个遇到的人是他的爷爷辈还是孙子辈。老赵一路走,一路叫人,也一路被人叫,我俩兜兜转转,走了十几分钟才到老赵家。
老赵的妻子也是我的好友,见我到了,忙迎出来,我们在门口略作寒暄后,走进他家院里。院中一桌上好的接风宴已经摆好了。我与老赵两口子是多年旧友,脾性相互都了解,虽然几年不见,但常常书信电话联系,丝毫不见生疏。我见桌上摆着我爱吃的菜,放着我爱喝的酒,半点不客气,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老赵夫妻见我还是这副浪荡模样,打趣我几句,也一起坐了下来。
酒逢知己千杯少,在桌上,我们三人推杯换盏,一会儿就都喝了不少。老赵妻子的酒量虽然在女子中也算豪杰,但还是比不上我和老赵,也就先败下阵来,回屋休息了。见只剩我和老赵,我终于憋不住了,说道:“吉祥一死,你们全镇的人都像霜打的茄子,刚才你接我来的路上,遇到的每一个镇上人都无精打采的,就连你也是,赵大嫂倒好一些……”
老赵听我这话,眼眉一耷拉,仰头干了酒杯里的酒,叹口气道:“你赵大嫂好一些是因为她不是生在赵镇,像我们赵镇从小长大的,吉祥对我们的意义……唉……”说完,自斟了一杯酒,又仰头干了。
吉祥,这个名字,从我二十多年前认识老赵起,就经常出现在老赵嘴边,但也只是些零散事迹,直到今天,老赵喝多了,醉醺醺下,才给我完整讲述起吉祥的一辈子。
吉祥出生那晚,天现异象,满室生香,红光耀空。赵镇人看到这个景象,还以为失火了,等聚过来,才知道是赵栓柱家婆娘生孩子。第二天,镇上人就都知道赵栓柱家生了一个了不得的大胖小子。据镇里知识最渊博的赵会计讲,出生时带着异象,必定是不凡之人,而赵家这小子的异象,和《明史·太祖本纪》中记载的明太祖朱元璋出生时的异象几乎一模一样。
赵栓柱是镇上有名的闲汉,好吃懒做,拖着老婆和两个闺女,整天喝西北风,在镇上人嫌狗厌。但他这个孩子出生第二天,他就父凭子贵,在镇上光鲜起来了。赵氏族长带着赵镇的一众大人物,拉着半车吃喝钱物,来到赵栓柱家,和赵栓柱讲:“栓柱啊!从昨晚的异象上看,你这个孩子不一般!从今天起,他不光是你自家的孩子,也是咱所有赵镇人的孩子。以后你家缺什么,和镇上讲,用什么,和镇上讲,培养这个孩子任重而道远,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我们整个赵镇一起来,一定要把这孩子培养成大人物。”
赵栓柱咧着嘴角挥着手送走了族长一干人,回家抱着自家的大胖小子吧唧、吧唧连亲了几口后,定下了大胖小子的名字——吉祥。
吉祥小的时候,在镇上就没有朋友,所有赵镇的孩子在出门玩儿前,都会被家长扯着耳朵叮嘱,不要带着吉祥乱玩儿,带坏他;当大多数孩子在天地的旷野中像一只脱缰的野狗一样撒欢儿的时候,吉祥呆呆地蹲在镇子边,看着他们渐渐变小的身影眼馋不已。他如果在镇子边蹲的时间长了,被赵镇某个下地回家的乡民遇见,还会担心吉祥冷到热到,忙把他送回家。吉祥像一颗珍珠被赵镇人保护着,这颗珍珠不能和其他沙粒一起徜徉在大自然中,学习的时间虽然多一些,可是他的成绩也并不理想。有人对吉祥的成绩提出质疑,觉得人中龙凤,这样的成绩不够好,赵镇人一边辩解着“雏鹰展翅需要时间”,一边将吉祥管得更严格了。
吉祥的学习成绩终归没有上去,到了初中,甚至还不如小学的时候呢。小学吉祥是在镇子上读的,镇子上的孩子得了父母叮嘱,在考试上对他都礼让三分,让他能考个中等偏上,等到了初中,到了县上,其他镇的孩子们哪管你“天生异象”,他们喊叫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考起试来都不客气,一个个和打了鸡血一样,誓要超过赵镇这个传奇儿。吉祥的成绩也就滑落到了中下游。
东方不亮西方亮,初中的吉祥虽然学习不行,但他打架在行,赵镇的孩子很团结,唯吉祥马首是瞻,倒让他在学校打出了威风。这个消息传回赵镇,正在为吉祥成绩头疼的赵镇人纷纷喜笑颜开,深觉欣慰,都感觉吉祥有领头羊的潜质,赵镇人对他所怀抱的“干大事”的希望终于燃起了星火之光,吉祥开始被有意放养。
吉祥慢慢长大了,逐渐明白了自己在赵镇的特殊性,也愈加肆无忌惮起来,终于在某一次打架斗殴中,失手将别人打成了重伤。赵镇人为了平息这次事件付出了大代价,这次事件也让赵镇人意识到了对吉祥管理方式上的错误,放养并不完全有益于吉祥的成长,这种方式培养出来的武夫在现代没有用武之地,吉祥开始被戴上比所有过去更加严厉的枷锁。
一般的孩子受到的严格管理,仅来自父母等有限几人,吉祥呢,他的严格管理来自于所有的赵镇人,正如他会受到全镇人的爱护一样,他这时候受到了全镇人的监督。只要吉祥一出现在镇上,原本在大街上闲聊的妇女们笑嘴一下抿住,遛狗的老大爷,撵鸡的阿婆,都立刻顿住脚步,大家齐刷刷盯住吉祥,盯住这个赵镇的孩子,直到看他走出这条街,这条街才恢复运行态。
吉祥刚上高中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大事,这件大事正发生在这个“全民监督”时期,从吉祥后来的行为看,他似乎没有受到这件大事的影响,而这正是奇怪之处。
早恋,向来被家长视为洪水猛兽,别的孩子早恋尚且会受到父母的强力镇压,吉祥早恋更是在赵镇引起了大风波。这个消息一传回赵镇,赵镇宗祠里就挤满了人,大家愁眉苦脸,一起讨论着这件事情应该怎么处理。大家倒也通情理,都表示充分理解吉祥早恋这件事,孩子嘛,朦朦胧胧,情窦初开,人之常情。可坏就坏在吉祥不能以常人度之,吉祥是谁,是赵镇人未来的希望,是下一次浪潮的弄潮儿,是将要引领世界的大人物;早恋是温柔乡,是英雄冢,会堕人志气;吉祥不宜早恋,不好早恋,不能早恋。调子定下,事情也就好处理了,赵镇人花了大钱,托关系,费力将吉祥的早恋对象——一个脸有些婴儿肥,爱笑的小姑娘——驱逐出了学校。从那天开始,吉祥看起来并无不同,只是又恢复了一个人。
在这样的情况下,吉祥读完了高中,高考考得一塌糊涂,可选的大学没几个。有赵镇人提议,将吉祥送到国外读大学算了,其他赵镇人一听,一蹦三尺高,国外那么远,吉祥一出国,就和断了线的风筝一样,以后赵镇人怎么继续培养他,他自己在国外要是不学好,又怎么成大人物。无奈,赵镇人只能走走后门,为某说得过去的大学紧急捐款,将吉祥托付到了那里。
大学四年毕业,吉祥学无所成,但终归是读了四年大学,涨了些见识,他这时候有了些胆气,说想出去闯闯。赵镇人这时候分成了两派,一派建议将吉祥留在身边,继续监督式教育,一派赞成放吉祥出去闯荡,见见世面。最后,闯荡派获得了多数支持,吉祥得到了走向大世界的机会。
大世界对这个刚进入社会的大孩子并不仁慈,处处是陷阱、危机、欺诈,他学历又不行,在大城市中处处碰壁,为了吃一顿饱饭不得不在风雨中奔波。人都趋利避害,在大城市中闯荡的吉祥,直到第三个年头上才发现自己干了一件天大的傻事,他想明白了自己有多傻后,连夜收拾起行李回了赵镇。一回赵镇,他就回到了天堂,吃不愁,喝不愁,住不愁,他在又软又大又白的床上打起了滚。
从这天开始,吉祥的生命才过去三分之一,但吉祥的故事已经过去了十分之九,因为从这天起,直至几十年后生命结束,他再也没有离开过赵镇。当然,这其间,赵镇人也不服输,仍然几次妄图鞭策吉祥,可吉祥这时候也学聪明了,摸到了赵镇人的底线,就在赵镇内东逛西荡,糊弄了事,只不出赵镇这个安乐窝。赵镇人也有阿Q精神,怀疑莫非吉祥是刘邦一样的人物,先在家乡镇上打好基础,时机一到,一遇风云便化龙!这样一想,赵镇人的鞭策也就没那么急了,吉祥的日子也就越过越舒坦。赵镇人负责为吉祥娶妻,负责照顾吉祥的孩子,负责让吉祥寄生在他们身上,赵镇人心甘情愿,他们心里总怀抱一个希望,总忘不了吉祥出生时的异象。
今年,就是前几天晚上,七十多岁的吉祥病入膏肓,他弥留之际,赵镇人就像他出生那晚一样,逐渐聚拢在他家外头,尽管这时候整个赵镇人已经更新换代。吉祥倒气(指人临死前出气多进气少的状态),所有的赵镇人也跟着彻夜不眠,美丽的镇子像面临末日危机的一个大蚁穴,一个个赵镇人像一只只慌乱的蚂蚁,不停地在街上无目的地疾走,这时候他们还在说呢,说吉祥是有大气运的人,他这次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姜太公八十遇文王,吉祥只要这次能挺过来,成大事大有希望!
当赵镇人还在异想天开的时候,吉祥家里传来了哭丧声,哭丧声像一枚尖锐的细针,赵镇像一个圆滚滚的气球,这个气球吹了七十多年,在那天,噗嗤!被细针轻而易举刺破了。整个赵镇瘪了,所有的赵镇人也就跟着瘪了……
吉祥的丧事很简陋。按照赵镇人的习俗,谁家若有丧事,整个赵镇家家户户有能力的都要去搭把手帮帮忙,可吉祥一死,全镇竟然没有一户人家过去帮忙。吉祥的儿孙们仿佛也知道,自家老爷子活着的时候是吉祥,死了后是晦气,丧事也没请吹打的,弄了口薄棺材,匆匆忙忙入殓,赶快抬出镇子埋了。
老赵说到这里,通红着脸,好像醉了,大着舌头,乜斜着眼,呆愣愣地瞧着桌上喝空的酒瓶,瞧了片刻,突然仰头朝天,不知骂谁道:“活该!” 骂完,咣当一声,趴倒在了桌子上。
我哆嗦着手,端起酒杯,喝光了杯中剩余的酒,跟着也抬起头,瞅了眼这个美丽镇子的天,嘿笑两声,醉意朦胧道:“可怜!可怜……”说完,竟也醉倒在了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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