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短篇 | 玫瑰与泪

作者: 文冶瑰 | 来源:发表于2022-03-13 23:50 被阅读0次

    玫瑰与泪

     文 / 陆长君

    [ 本文配合银临《玫瑰与泪》食用更佳 ]

    “他将我打入深渊,是为了让我照亮自己。”

    “我随手抽了把单刀”

    “走了趟雪花掩月”

    “那一夜,我见到了神。”

    三月,三月。曾听人说,三月的圣山已陈满了雪的尸骸,那是她决定归去的日子。果真的,近眼山头已然大片的袒露出雄壮的石色,只是冰川不知,僵立得安静又漠然。

    第一眼在雪山下那片莽然无际的草场上看到那个女孩时,阿姆便知,她并不同于那些千里迢迢赶来这最后一片犹葆有自然野性遗风的雪域莽原上采风取景、弄姿卖照的贵族公主们。

    只因,有些旅在途中的心,泛出的是走马巡看、视底片斑斓远胜风景本身的浪子情怀,而她的周身,却披有一份乞求觅藏的宁静光辉。

    像是从遥远的经年一路走来的少女,历过几世的流离周折方寻访至此,只一霎时便与这不知面孔的自然母亲泪眼滂沱、血脉相认。远处,成群的牛羊像是一片掉落在翠绸上的白羽,巍峨绵延的雪山如侧身而卧的慈悲圣母,在目色的尽头、在雪天一线光影接驳之处,释放出金色的绮光。那少女穿的分外单薄,雪域气温常年低寒,但那一身摆荡的红裙落在阿姆褶皱环叠的浑浊的眼眶中却不觉突兀,只剩祥和,比起弄装造作的献媚,更像是一帜颂诏的经幡。

    赤足走过漫漫几十载的生命棘途,通身的行李,重不过手中那只恒常转动吟唱着的经筒。阿姆静静地望着远处那个不忌酷寒的少女,望着她在雪山圣母的光耀下长伸开双臂,摆出孔雀蛱蝶般的自由姿态,好像是被天神遣来、临泊至此的精灵女儿。咕噜咕噜,小羊羔在怀中打了个滚,大抵是堪从甜暖的梦土中醒来,便低咛着要吃奶。阿姆抬手摸了摸它不过拳头大的头颅,而后缓慢地从肩前的褡裢中掏出一只酒囊,拧了开,将囊口塞进了小羊羔的嘴中。等她再定睛去看,远处那张原本水意朦胧的年轻面孔上,不知何时竟浮荡起了一阵无可挂碍的超然。

    阿姆见过那样的神情。在很久远的从前。那一夜,当她从暖意烘人的毡房中冲出来,在漫天粲然的星斗下听到迢递赶回的村民们说阿爸阿妈已回到了祖先的大地的那一刻时,她仿佛从那报丧的人眼中,窥到了自己的脸。也是这样一副神情 。胸口有一股激流在涌动,她小小的身躯中回荡着天神的指引,空灵如前世的传音:人生,放不下许是一桩最大的幸事,而怕就怕在,什么都放得下。

    于是阿姆走上去,在那少女转身之际,拉住了她。不由分说地为人扯了一臂,红裙裹身的少女登时便生了气,可下一刻,怀抱中却骤然拥来绵软而温热的雪白一团。

    是一只出生尚不过月满的小羊羔,惊惶瑟瑟地依偎在怀中,许是因少女体温过低,这灵畜竟还打起了哆嗦。但分明是不怕人的,一双晶亮的羊眼中映满了处子婴儿般的天真与懵懂。少女冰冷许久的心弦骤然如为力拨,立时便有百转柔情翻涌似海,注入冰封双瞳,漾荡起春日的喜泽。她不自觉地出声哄慰了起来,笨拙且仔细,还本能地收紧了双臂。直至此刻,她才醒悟过来自己的身体原来已这样冷,冰砌的塑像一般。焦急之际,只觉得周身蓦然又是一暖,竟是有人递了一件裹身的长袍,她这才想起,适才,便是眼前的这人,给了她岂有此理的一拽。

    竟是一位老妇人。少女懵惑地望了过去。也是此刻,她才第一眼正视起了她的面孔。是被风霜尘垢雕修出的一张脸,不见脏污,却泛出一阵见过大悲大苦的红润色泽,映着身后的雪境皑皑,如乱飞的晚霞。岁月挥毫,在那张脸上写刻出山川交错,这于都市女儿们而言,是绝对要让人吓破胆的一件事,但是,她却从眼前这张脸上,看出了一股含摄天地的气魄。果然,是人都逃不过时光的罚惩,与其刀剑在握地与它对阵搏杀,倒不如以纵浪大化的姿态用青春煮茶,莽莽红尘流于足下,这份泰然走过的气度,已足可邀它品过后诚心给出钦佩一赞。老,原该是生命示以厚赏的礼赞。

    讪讪醒过来,便慌忙地要去扯身上已被锁好的厚袍。但那老妇人却早已预知了她的行动,不由分说地张开铁钳般粗壮有力的大手,固执地按了按少女的肩头。这一番萍水交托的馈赠姿态,颇让她感怀到了几分论剑打马的古道精神。如为谱于湘籍兰典的江湖传说,冠以虚构之名,才不致为现实的刻刀所凛然刮骨。她素来便是个明慧而敏感的女孩,感受到那肩膀的重量之后,又引发出了这一连串大漠孤烟般的联想,霎时便不再推拒。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感动,在这一片游离于世俗之外的畸零荒原,她总算捕捉到了几分似乎早已泯然于灯酒荼蘼世界中的原始暖意。

    但,那婆婆,却再度拉起了她。并操开一口生涩的汉语,说要她陪着往市集去采办日用品。采办日用品,不甚稀奇的一件琐事罢了,在她孤身一人宿在某座偌大华城齿间的某一穴逼仄的窟眼时,也曾无数次去超市做些无意义的采办。仿佛,当看到充目琳琅的货架与奔走熙攘的人群,她的生命也在热热烈烈地盛开着。仿佛,只要灯光足够明亮乃至刺眼,生命中那些潦败到可憎的暗穴便可不被她留意。

    可她到底还是来了这里,身无长物,且启程时便决然掐灭了归期。她甚至都未带够财物,还容她为这个自我流放的决定有所一悔,义无反顾姿态,像是愤然客死于他乡的一只孤雁。不是不愿回,分明是逼杀了自己。

    去往市集的路并不近也并不平坦,比肩的二人,也交谈寥寥。却就这么一前一后的跟走着,如散了多年再聚的忘年友伴。少女的怀中还卧着那只小羊羔,温热微胖的柔软身躯将胸前一片塞的暖洋洋。她裹着袍,内穿都市女子才看得入眼的大牌红色裙装,这幅打扮虽不传统,却也舒适。也是在这样的一路上,她留意到了孤身一人来时未曾留意过的人间景象:

    尘土飞扬的野路上,挑着扁担采买而归的异族男人正哼唱着她听不懂的悠扬歌曲,一左一右身穿民族服饰的两个小童正在举着风筝追逐打闹,一位容貌矫丽的异族妇女正挎着箩筐高声叫卖着手工艺品的妇女。以及她见多了的,成群结队从遥远富贵的城市赶将过来、衣着靓丽满眼欢喜的外乡旅客们。高原红并未宽宥任何一张或平凡或雍容的脸庞,野性的点饰从来秉持着世间最公正的法则。但此刻,被这热烈而灵动的雪域拥抱着,她更相信,恣意纵浪的生命原野,更胜于刻度分明的世俗法则。这样想着,猛一抬头,她看到了一位虔诚伏地的僧人,衣襟虽破灵魂却不染淤泥,他磕着等身长头,一步一吻,一起一匍地朝拜着这片土地的身体血脉,和他淳郁芬芳的信仰。

    水果、菜蔬、谷物、足够的米面、食盐、和一小钵针线。冰原上不短肉食,却缺其他度日之物。大集上,叫卖之声不绝于耳,她跟着阿姆,一家一家比过去、看过去,倒真把自己当成了冰雪孕养的女儿。阿姆或是在砍价,或是在与店家攀谈闲聊,总归是她听不懂的。可她立在一旁,却不觉烦闷。是有多久未曾体味过这样一个烟火人间了呢?黄昏时分,血夕的华泽被雪山上的巨大冰晶投映的光怪陆离,斑斓缭乱的色块铺陈在眼底,叫人分不清梦与现实、前世或是今生。遥遥一条长街如彗星壮丽的摆尾,滚油烹炒过似地、一帚扫过一卷造物主难以操笔的画卷,她登时竟觉,如此滚烫鲜活的一副生灵图谱,怕是神鬼路临都应敷座而观。

    回返的路上,二人依旧没什么言语交谈。她也不曾担心眼前这个身板稍显佝偻老人将会把自己引往哪里。怀里抱着羊羔,她欲帮扶提东西也被谢绝——依然是那般不容置疑地一拍。于是,她只好再度作罢。可叹的是,老人看似瘦弱见骨,身板却可称精壮,左搭右抱前挂后背,满登登地被生活所累却还可步履如飞。她跟在后头,倒很怕不走快就要掉队。

    直至天色全黑,荒凉的流华铺满了荒野,静若处子的辽阔雪原上,才隐隐捧出一顶寂寞的毡房,浑似失落了族群的羔羊。她是第一次求宿野外的居所,像是被遗丢在世界之外的一枚星子,正哑然地等待两只瘦燕衔回枯草羽绒,如此便重新陈明了星落于凡间的意义。阿姆指了她一处卡垫,而后转回身,弓着腰,先点上了一烛暖黄,而后就了那烛微光,引燃了取暖的柴火。噼噼啪啪的星火渐次招摇起来,迸溅出一曲旷野乐章,是生命的原始长调。阿姆起了锅子,开始为她烹煮酥油茶,桑烟窈袅,流动的镜一般依稀可窥她倦极的容颜。但酥油茶的芳香分外霸道地漫开来,顺着冰冷湿滑的气道,滚入肺腑,烘暖闭塞麻木的脏室。

    又挨了些时候,阿姆将滚烫新鲜的酥油茶捧给了她。那茶香此刻闻着竟更霸道了些,咸香醇厚、奶味醉人,竟活生生将她熏出泪来。一滴、两滴、三滴。旋即便再也止杀不住,决堤的冰川之水般飞湍浩荡,投入喷香的茶汤中。遏制不住便不再忍抑了,声线渐闻颤抖尖锐了起来,最后的最后,她总算,在这凄寂无人的长夜里,在一个异族的陌生阿姆面前,放声而哭。

    但阿姆却并未意外,僵老的容色甚至在她释出哭声的时候,而隐隐放柔了几分。少女哭的苦,而她的视线,却落在了少女衣领处纹绣的一小瓣红色花朵上。那花朵红的狂傲,花型饱满、鲜瓣娇嫩,倒不像是格桑,矜贵夺人之中还透露出了一股难得的自由气息。看来,不像是被褓抱出的寻常娇气品类。

    似乎是留意到了阿姆的眼光,少女止了哭音,旋即咛着微哑的嗓,吐出了两个阿姆从未听过的字眼:

    “玫瑰。”

    “她叫,玫瑰。”

    曾经,那是她多么钟爱的一种花。她恒常坚信着自负有一副贵重却坚贞无二的风骨,从不会在川流激荡中遗落颜色,更不会因风雨如晦亦或是万钧雷霆,都可以不屈不移不改不动的刚毅脾性,镇守松竹本性。

    但她来了这里,这被世俗流放的雪域。不为来观光朝拜,不过是为这一把零落了半生的身骨,寻一个长眠之地。

    那是一个从未听过的汉语花名。阿姆沉默地点了点头,而后转过身,从那橱柜中拿出刚刚宰杀不久的羊肉和刚从集市采买回的米,开始备饭。也是直到此时,堪堪止住泪意的少女才开始留意到毡房内的陈设。无论是厨具、座椅、亦或是她身下坐着的卡垫,皆是一人份的。将毡房环视一周,也未见到半张合照影像。心底猛然一空,她豁然惊觉,原来,这位老人是独居。牧民们通常是以族群为伍,但她走进毡房的前一刻,便看到了这寸瓦之舍实如孤星一般的存在,散落在瀚漭无尽的被雪高原上,亘古的碑石般气魄绝然。

    那么,如是推敲而去。方才她跟随阿姆走过的那条采买之路,竟是阿姆这毕生独自走过的一条荒途。她实在无法想象,如此单落的这一生若是换成她,该如何捱忍而过。或许,在星汉飒沓时空脱轨的某一刹经纬合辄的瞬间,她与阿姆是在同一时刻、以同样的伶仃姿态,走上同样冷寂的归家之途。但不同的,是她自可于华灯纷陈的都市中自拥一盏澄明灯火,而阿姆,却要以佝偻的身躯为剑,将这死一般的无垠洪旷夜幕,破开一千一万次。如是,那守灶翻炒的背影便显得愈加精壮了起来。恰时,一仗狂风陡然袭击了毡房,掀开了毡帘一角,于是满天的星辉与一道炫目的雪光,便趁了那一隙缺口沥沥然的泄了进来。自然的一切都透着人世难以喜遇的灵性,懵然地、她感受到了一股神秘的力量在向她招引。是故便起了身,裹着厚厚的毯,走了出去。

    倘若青春终将只得成为生命的一捧祭礼,向无边的岁月献上嘶哑的尾音,我也宁愿它是慈悲的感念,而非因憾恨而生的哀悼。

    那是她在窥到毡房外的景象后,心中捧孕出的第一句话。恹沉在冷土下的灵性萌种再度抽生出葱绿的灵韵,纵便只是一点翠色,也可点焕出勃发的心灵色泽。柔和起伏的大地如匹寸万金的华贵藏毯般铺展而去,目极之处,她总算看到了书中所描绘的慈悲雪山圣母,绵软而丰绒的云线像是神的双手,细细抚摸远处山峦那叠秀而漫长的轮廓。朗丽星辉便架在头顶,像是生命将她忍咽过的苦种尽数恣意地撒落,又在几乎绝望的此刻,一把还施了她雄奇峻拔的风景。

    身后,阿姆摸索而来,颤颤立于她身侧,待看全室外景象后。苍老的容颜立时献出虔诚,旋即双手合十,瞭望泛金的渺远云天,喃喃地念诵起了少女听不懂的悼词。仿若是挣脱了时空之网的禁束,一同到达了圣美的彼岸。少女回身而望,眼见得一壁是巍然庄肃的雪山圣像,一壁,是一位独自一人体历过毕生辛艰、落得满头雪落满眼痕褶的老人,刻尽沧桑的双颊上,幽幽蒙着一层极淡的白光。是神与他的使,在千年万年的时光惊渡后,终得此一夜宁谧的期会。她倏然间生出幻想,或许,上天是有意遣了这老人与她萍水,不啻是为了在极寒的雪夜为她熬煮一锅滚热的茶汤,还欲为她点化一路袖藏的所有悲沉、蒙昧、大痛和无明,如此,她便可以一颗蒙尘的心去悟会生命某种终极的境界,而后,拓土开疆、一路拥剑而返。

    那一夜,她宿在毡房中,听着屋外风吹藏雪,如聆听神明垂训的澡雪童子般,眠的分外香甜。

    翌日,当阿姆醒来之际,毡房内早已弥失了那抹红色的衣影。

    一应陈设悉皆如常,只是矮脚案上多了一副字画一样的物什,定睛一看,竟是一副绣品。方方正正的一帕雪巾上,绣着小小一朵盛开的玫瑰。

    阿姆站起身,掀开毡帘,恰逢雪山之神展颜开目,天际一颗七宝炫珠向人间投洒下琉璃色泽,乘着澎湃的雪光拂起薄蓝的晨雾,她仿佛看到,在日光极盛之处,嵯峨的群山裹挟着驰重的暗影沉沉地压上了那副锦骨瘦立的肩头,而有一朵生长在雪境之巅的玫瑰,恰恰迎来了她的新生。

    “我随手抽了把单刀”

    “走了趟雪花掩月”

    “他将我打入深渊,是为了让我照亮自己。”

    后来,当她自很久远的从前徊回到尘覆的桌案前再度提笔时,便落下了这几个字:

    “那一夜,我见到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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