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前,工厂的马路对面,北园路的尽头,新增了一个电动三轮车摆摊的摊位,叫老苏炒菜。
摊主是一个看起来四十有余的大叔,留着有点发白的寸头,穿着干净的素衣,系着黑色的围裙,不炒菜时像一座石雕矗立在夜色中。
在这一排美食摊位中,他显得有点与众不同。我常能从他的那句“你好啊,吃点什么呢?”中听出一丝孤寂与悲伤。所以他一来,我就变成了他的顾客。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姓苏,我没问过,我私下喜欢喊他“大叔”。我是他的常客,自从他来了之后,每次上晚班前,我都习惯在这里点上一份韭菜炒螺丝肉,配上一碗米饭。
不知道为什么,我很爱吃韭菜炒螺丝肉。而且大叔做的韭菜炒螺丝肉真的是一绝,韭菜嫩而不黄、脆而不老,螺丝肉鲜而不腥、香而有劲,味道和火候都把握得刚刚好。每次闻到香味,我都会馋得直咽口水,这是我在这一排美食摊位中所没有过的体验。
以前,大叔没来时,我也吃过其他摊位的小吃,但总觉得味道差了点,所以基本上都是采取轮流式光顾,每天都去不同的摊位那儿点菜。
自从大叔来了后,我就变得“专一”起来,只光顾他这一家。最关键的是大叔人也很好,但凡光顾他小摊店的人,他都会附送一碗现做的、飘着紫菜的神仙汤。
可惜很多人都不爱喝,也不知道它的来历,只有我是个例外,每次都把它喝光,或许只有我们这种穷苦人家出生的小孩才能喝出它的美味。
相传,文化大革命和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老百姓都没啥吃的。每天不是去挖野菜,就是割树皮回来吃,即使这样也只能勉强填饱肚子。
但有时候回来,发现家里啥吃的喝的都没有,就会用开水、酱油冲一大碗酱油汤。条件好的会放点猪油或葱花,条件不好的就这样直接用汤泡饭,填饱肚子。过去正宗的黄豆酱油很鲜,一大碗酱油汤下肚如神仙,故而叫做“神仙汤”。
这些都是我爸告诉我的。小时候,我家也穷得叮当响,没啥吃的。每天中午都是干巴巴的一碗白米饭。每每我看到都筷子一扔,说:“不吃了。”几分钟后,我爸就会像变戏法似的,从厨房里端出来一大碗泛着油光的汤水,然后跟我慢慢道来这碗汤的来历。
被我爸这么一糊弄,我竟也吃得津津有味,适逢神仙汤泡饭时都能吃上两碗米饭。我爸总说,他做的这个神仙汤可厉害了,是神仙汤中的上等汤。
我看过我爸的做法,他每次都是在碗里倒上些许酱油,拍上蒜瓣、撒上葱花,挖上一大块猪油,冲上开水,用筷子搅一搅,然后就上桌了。
我没看出来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后来我辍学去外打工,特别想家的时候,会按照我爸的方法做一碗神仙汤。可不管我怎么做,好像味道都不对。再后来,我爸得了脑溢血走了,我就再也没有喝过神仙汤。
如今,再次喝到大叔做的飘着紫菜的神仙汤,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我和我爸相对而坐一起笑哈哈地抢神仙汤泡饭的时候。那时的我笑得多开心啊。
可是大叔不是我爸,我每次来光顾他的小摊时,他从来都不苟言笑,也不怎么爱说话。但是他的眼睛很特别,像是猫的眼睛,发着光,灵敏得很。
因为有次炒菜,我看见大叔竟闭着眼睛在炒菜,结果炒出来的韭菜炒螺丝肉一点都不失平时的水准。还有一点就是大叔炒菜时总喜欢透过这条马路,望着从我们工厂出来的人。所以我总感觉他的眼睛和常人不一样。
其实,我对大叔挺好奇的,我好奇他是哪里人,为什么要来这里摆摊,有怎样的故事。每次我来他摊位吃饭的时候,我都会偷偷观察他,想从他的一举一动中得到点线索,但最后什么都没发现,只是隐约觉得大叔是一个节俭的人,他的衣服穿来穿去,好像就两套。而且天这么热,大叔也没有降温措施,其他摊位的叔叔或阿姨都自备了一个小风扇。
每次看大叔满头大汗炒菜时,我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来的感觉。有时望着他,好像从他身上看出了我爸的影子。我爸很爱我,他为了把我养大,终生未娶。可我还没来得及回报他,他就走了。
6月18日,父亲节,那天我正好休息,厂里没排我的班。我知道,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时,大叔一定会去我们厂对面摆摊。这么多天,我都摸清他的摆摊时间了。
我思来想去,还是给他买了一个礼物,给他送了过去。当然,我没有特意包装,我怕他不要,就很随便地用塑料袋子装了装。我跑到他面前,随意地说:“大叔,这是我们厂里发的风扇帽子,我用不到,给你吧。”
我以为大叔不会要,没想到,他二话没说就接受了,还跟我说了声“谢谢”,说要请我吃韭菜炒螺丝肉。但我没要,我以我还有事为由跑开了,因为我似乎看到大叔的眼睛里盛着一汪水。
我看不惯这种场面,我也承受不了,可能从小到大,我爸把我保护得太好了吧。所以我总是容易天真,容易感动,容易哭,也容易忽视了我爸的爱。我16岁就辍学出来打工,我总是想着要出人头地后再回去,让我爸可以昂起头向村子的人炫耀,可我终究没能做到,还错过了我爸的最后一面。
我两年没回去,一切就变了样。大叔这里我空了一天韭菜炒螺丝肉,也变了样。
父亲节过后,我照例去大叔的小摊店光顾,每天都去。但6月24日那天,大叔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主动跟我说起话来。
我点了一份韭菜炒螺丝肉,他却给我上了青椒炒山药,西红柿炒鸡蛋,酸辣土豆丝和一碗神仙汤。菜上完后,他坐在了我的对面,说:“姑娘,我们一起吃顿饭吧。”
我带着疑问与开心,和大叔清空了桌上的三菜一汤。这是自从我爸走后,我吃得最撑最饱的一次。
我以为大叔这么做是在谢谢我送他的风扇帽子,谁知他竟也早就看出了我的孤独,和我一样。
他用慈父望着女儿的目光看着我说:“姑娘,多陪陪家人和朋友吧,别总是一个人吃饭。还有别老是吃韭菜炒螺丝肉,这样对身体不好。还有我要走了,跟你说一声,谢谢你这么多天的照顾。”
眼睛里的泪花差点要夺眶而出的瞬间,却被大叔的后一句话给逼了回去。我一时不舍,难以接受,开口挽留:“大叔,你可不可以别走,你就在这儿摆摊炒菜不是挺好吗?”。
大叔意志坚定,说不行。
“我是个孤儿,我无家可归,你让我回哪儿去。我的爸爸,其实是我的养父,两年前突发脑溢血去世了。我不知道我的生父生母是谁,我是我爸捡回来的,他是个聋子,为了把我养大吃了好多苦,而且因为我,他终生未娶。”我试着向大叔吐露心声,来挽留他。
大叔的眼睛睁得老大,很明显有些惊讶。或许在他的猜想里,我原本应该是个内向不爱说话,被很多爱包围着的人。
我看大叔没有说话,就继续说道:“原本我不知道我爸为我付出了这么多,他死后,村子里的人才告诉我的,说我不是我爸亲生的,说我的生父生母重男轻女,因为我是个女生,他们才把我扔了的,说我不孝顺,出去两年都不知道回来看看。他们的责骂才让我恍然大悟,自己错过了很多。所以,大叔,你不能不走吗?我觉得你跟我爸很像,他也爱做神仙汤,你和他一样。”这些话说出口后,我才猛地发现,原来我每天都光顾大叔的小摊,是因为他的那碗神仙汤,且一直以来,我都是把大叔当作我爸的替身。
大叔眼里噙着泪花,有些哽咽,但还是刻意压住了,艰难地说:“对不起,我必须要走。其实,我还挺希望你是我女儿的,这样我就不用承受一次次的失望与绝望。可我知道你不是,我女儿的脖子处有一个月牙胎记。她八岁走丢的,再也没回来过。我找了她好久,这也是我来到这座城市,在这里摆摊的原因。她小时候也爱喝神仙汤,所以不管我去到哪里,都会给客人送一碗神仙汤。我希望有一天,我的女儿能碰巧光顾我的小摊店,喝上一碗神仙汤,然后认出我来。这个城市我呆好久了,我白天摆摊找她,晚上摆摊炒菜赚路费。可我没找到她,现在我也攒够钱了,我想去其他城市找找。我也在网上发布了我的信息和我女儿的信息,好心的网友一有消息,就会给我打电话。这次,有人说在沈阳了看到了一个人和我女儿长得很像,所以我要去沈阳了,对不起。”
“对不起。”大叔说完“对不起”后又说了一句“对不起”。听了大叔的故事后,我不知是该难过还是难过。我摇了摇头说没事,并问大叔要了他的号码,说会帮他留意。存完号码之后,我就穿过马路,去到了厂里。
进厂前,我凝望了对面的那条美食摊,灯火通明,热闹如初,只有大叔的摊位有些冷清,一如他来时的模样。我知道,他已经关了灯,收拾好了,准备走了。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光顾过马路对面的美食摊,而北园路的尽头再也没有飘着紫菜的神仙汤。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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