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灰蒙蒙的,像笼了一层纱;雨轻柔柔的,像婴儿的手;薄烟随风悠悠飘泊于它们中,淡淡的,散散的,像惺忪的眼。眼里若有若无地藏着秋的影子。
秋无声地来了么?
这天、这雨、这薄烟就是秋么?
未免单调了些吧!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秋日里的“悲寂寥”呢?它“胜”在何处呢?我思索着,在记忆里寻觅着:
三奶奶老屋门口的柿子黄了吧?它们看起来不像柿子,倒像橘,黄橙橙的,圆且大,跟染了色的球似的。柿子们想藏起来,不让鸟儿和人发现。可是,它们又藏不住,因为叶已没剩几片,而且干枯成灰色,似落未落,倒更显露出柿子们的脸。
三奶奶应该在柿子树底下守着吧?这棵大柿子树曾经可救过她一家的命。她得守着。她守的不是孩子,孩子们偷摘几个,全吃进了肚子里,终究没浪费。可恨的是鸟儿,偶然个别柿子有了早熟模样,它们就尝个鲜,啄上个眼。柿子有了眼,谁还肯要呢?最可恨的鸟又数麻雀,偷吃也就算了,还要站在枝头叽叽喳喳地炫耀个没完,生怕没人知道它的能耐似的。
我竟忘了!三奶奶已不在老屋里住。
我竟忘了!柿子树已成朽木。
这下好喽!三奶奶再也不用守着棵树,她“吼嘘,吼嘘”的赶鸟声也消失在耳朵边,在绵雨中,在老屋里。
老屋是我们的欢乐场,像这个时节,略有些凉意。我们都坐在大竹排椅子上,椅子上铺着毯子,对面有台电视,放着《十八岁的天空》。我们期盼长大,像期盼这样的秋天一样。
三奶奶寻摸出晒脆了的花生给我们剥着吃,有时她心情好也会冷不丁地抱出一怀的大红干枣,要是有天她端出碗炒豆子,那我们得开心得跟获了奖似的。
我们不知道悲凉是个什么东西,只知道一味地吃花生、干枣和炒豆子。我们也不知道珍惜是个什么东西,反正还有好多个秋天等着我们。
就像屋前溪里的螃蟹,屋后院里的枫树,永远都有,永远都在。我们天真,没预想老屋会塌成一片废墟,废墟里会再长出野草,野草会变黄、变枯,成了一团火,然后去引燃柴火。
到了秋天,溪干涸了,形成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洼。螃蟹就住在洼的石头地下。秋日对于螃蟹来说就是世界末日。我们一个都不会放过,好几里的溪顺下去,逮一个桶那么多算是丢人。
秋天吃螃蟹是一件快事,而在枫树下吃螃蟹更是美得不得了。吃螃蟹须配酒才有趣,三奶奶自是不肯让我们吃酒,她给我们吃甜酒。她说:“甜酒不算酒。”吃一口螃蟹,必喝上一口甜酒,咂摸咂摸嘴,心里美滋滋的,深呼吸一口凉气,身上暖暖的,那叫一个舒服。哪还有什么悲,什么寂寥呢?
寂寥是属于放牛的张二爷。在我们眼里,秋没有放牛的张二爷才不叫个秋。张二爷和老黄牛的影子,随处可见,或在满山黄草间,或在一田稻梗里,或在野菊丛中,又或在溪边小路上,张二爷和他的老牛如同我们的保镖,我们玩到哪,他们就跟到哪。
张二爷像个孩子似的,拽着牛过来跟我们讨螃蟹吃。我们乐意给他,我们吃不了那么多。张二爷不坐在石凳上,问其原因,他老半天憋出一个字:“凉”。
三奶奶端了甜酒给他,他问:“嗯,热的吗?”
三奶奶塞到他手里说:“放心吧!烫了的。”
我们都不喝热的,我们要喝就喝凉的。我们也从不觉得秋天凉,我们把秋天和冬天分得很清楚。
张二爷倚在枫树上静静地抿着甜酒,他舍不得一口干尽。他不是在喝,也不是在尝。他在品,品的也不是甜酒,而是秋,是寂寥,是人生。
秋风会拂起他的衣襟,拢乱他的白发,这时他准打个寒碜。如此,他也准会紧紧衣服,蜷缩一下身体。他原本就瘦弱,这般更像个老小孩。他还准会嘟哝一句:“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他继续一手握着杯,一手攥着牛绳,攥得紧紧地,仿佛那牛绳是他的命。此时,张二爷好像不是张二爷,是书里的孔乙己,是老年的润土,而他旁边的三奶奶呢,则像祥林嫂,可又不完全像。
张二爷认命,他的老黄牛可不认命。它认真嗅了地上火似的枫叶,而后撇了撇头,又嗅向张二爷的手,最后开始挣绳子。张二爷拉着绳子,似怒非怒地骂它:“瞧瞧你,肚子吃得跟个鼓似的还没够,你‘饿死牛’投胎的?”
老黄牛似乎听懂了,拍打了一下牛尾,接着跺了跺脚,忽然撒下一泡热气腾腾的尿。张二爷眉毛一皱,似笑非笑地说:“嘿!老伙计,你这算怎么回事?”
张二爷和老黄牛的争斗常常逗笑我们。
我们也会去逗牛,拿枫叶逗它。一手拿着红薯藤,一手掐着片枫叶,先用红薯藤作诱饵,待它要吃时,又换作枫叶,速度要快,我们的速度总是快的,老牛一准上当,屡试不爽。老牛生气了,喊出一声“哞”。张二爷闻声而至,赶着我们:“一群倒霉孩子,玩什么不好,玩牛,牛可是最老实的人。”
我们从来没有把老牛当人,倒是爱把人当牛,常说二胖壮得跟老黄牛一样。
我一直在找去年的那件秋衣,可是翻箱倒柜地找不着。一晃眼,我才明白:
原来,秋真的那么凉,张二爷真的会死,老黄牛有一天真的会倒在田里不起;原来,溪里的螃蟹会灭亡,后院的枫树会压倒老屋,甜酒也会失去滋味;原来,三奶奶会离我们而去,柿子树会离我们而去,我们也会离我们而去。
原来,梦里发生的事情是会成真的!
天还是灰蒙蒙的,雨还是轻柔柔的,薄烟还舍不得风,烟间藏着的却换成了一幅画。没错,是一幅朦朦胧胧的秋画。画里有树,有屋,有溪,有人,还有牛......
哎!这儿还题有一句诗: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原来,原来,诗里的秋是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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