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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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秦安感觉自己在逐渐老去。具体为看待事物的眼光发生了质的变化，一些幻象和妄想开始堆积，鲜花变得枯萎，树木开始毁坏，人们只是陌生。她很早前就意识到自己正在衰老，以一种看起来缓慢实则迅速的方式，她开始选择，选择与何人交谈，选择与物质共存。最后成为一个面目神情都异常淡漠的女子。

公司每个月最后一个周五晚上都是例行的AA制聚餐，不强制要求全员参与，临下班的时候，领导会在办公室强调大家都去。一些这个世界上不被需要又不得不做的事情，让人烦恼。如果没有必要的工作加班，大家都得按时相聚，互相吹捧工作之努力，生活之安逸，人际关系之和谐。她安静地坐在角落，为了保持身材，她已经很久不吃晚餐了，大概这个聚餐给她的只是花钱来喝一杯白水，然后听着大家侃侃而谈。

“秦安，你最近没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吗？大家都在聊天，你一个人不说话是不是不太好呀？”同事李诗用胳膊碰了碰她，大概是被授意不要冷落她。

“没什么，一切如常。”她稍微正了正身子，抬头看着大家，微笑。

李诗是部门的开心果，她跟所有人关系都很好，领导和同事都喜欢她，她也时常大笑，好像在她那里，一点点小事儿就能变得很有趣。但是秦安不喜欢，她喜欢一个人，把思绪沉溺在自己的脑海里。李诗认为和所有人打好关系很重要，为此特地研究了部门所有人的喜好，还为了能够和研发人员沟通顺畅，自学了编程语言。背后下过多少苦她从来不说，但是和大家愉快沟通这对她来说很重要。

她认为很重要的事情，秦安都觉得无所谓。

秦安觉得自己已经老了，老了就要只顾自己，不能顾忌他人了。就好比聚餐时候她不想说话，那么她就安静地听着，大家久了也就习惯了。不是她不想分享，而是她觉得，面前的这些人不值得她分享自己，包括工作和生活。

02

她曾经对路峤说过青春时期。十二岁，她独自生活，父母外出务工，她开始叛逆，逃课，打架，喝酒。在学校上课除了睡觉就是睡觉，晚上躲被窝里使劲学。她百无聊赖，她百般折腾，她以为这些事情可以让务工的父母回家，结果只是电话里传来的怒骂和哭泣声。她觉得无聊和悲伤，她改变不了什么。

她有时候不吃晚饭，因为生活费被她用来买课外书了，一本又一本，支撑着她度过一晚又一晚孤独的夜。她难过的时候会跑到镇边的山上，那里埋葬着爱她的奶奶，她时常在奶奶的坟头呆坐，没有诉苦也没有哭泣，她觉得那里有奶奶陪着，自己不再是一个人。

一个夏日周末的午后，她如往常般来到了坟前，她怀里抱着一本书，她打算在这里度过这个下午。坟头的杂草已经长满了，她记得老人说的话，这些杂草只能儿子拔，她觉得可笑，因为她的父母只有她，那父母死后，坟头的杂草谁来拔？她想到这里觉得滑稽，又想象了一下父母死后她如何度过这漫长的时光，想象不出来，现在的她，没有能力养活自己。

她在坟前坐了下来，靠着墓碑，她没有觉得害怕。她打开书，翻到第二十八页，正好是她前一天晚上看到的地方：“这个时候又是一阵微风吹过，海棠花如胭脂粉团一般簌簌落了一地。”海棠花，她喃喃自语，她没有见过，想象不出来海棠花的样子，大概如旁边的野花一样吧。她突然听见一阵钝重而颤动的声音，随即一阵风吹来，她抱住胳膊，有些惊恐。她左右张望，并没有看见任何人，她壮着胆子大喊：“是谁？谁在那里？”

只是一点点的回声，并没有任何回应。秦安有些胆怯，她目光定定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眼睛眨也不眨，一直盯着，眼前的景色和往常并无差别，但是她却仍然盯着，未知的恐惧和彷徨让时间变得缓慢，她紧紧靠着墓碑，身体发软，心里默念：“奶奶，奶奶，不怕，不怕。”

她对路峤说：“我感觉自己身心碎裂，每一个器官都叫嚣着离开，但是脚却无力移动一步。”她说这话的时候并不是想要什么安慰，只是冷静客观地描述当时的情景。

其实，这并不是她第一次讲这段经历，路峤是第三人。俗话说事不过三，如果还是没有人能够明白她想要什么，她就把这件事封存，让它再也无法重见天日。分享的欲望需要克制，以及分享过后带来的一定程度的伤害和失望也是需要被接受和理解。她理智地分析自己的行为和想法，并肯定地点了点头，确认自己没有错。

“安安，你当时一定很害怕吧，如果可以，真想抱抱你，告诉你，我在呢。”路峤的话传来，秦安在那一刻突然泪流。她一直以为，她只是想让人相信这件事是真的发生，也是想告诉人她是怪异的，冷漠的，但是她不知道，原来她还想让人怜惜她，陪伴她。

那以后，她的所有事情，她只愿说给路峤听。

03

二十一岁，秦安去南京旅行，为了纪念馆。在搭乘的客运汽车里，认识了二十八岁的林华。他们的座位排在一起，都是独自旅行。这个世界所有的遇见都是命中注定。秦安已经想不起来这句话是谁说的，但是她觉得有道理。

在昏昏欲睡中，林华脑袋渐渐歪斜，最终靠在她的肩膀上。她侧头看了看，鬼使神差地没有推开他。她开始分析他，白色的衬衣，头发被发胶打理得井井有条，一个衣着讲究经济殷实的男人。

他们一起去纪念馆，一起去夫子庙，秦淮河畔。看夜景，找餐厅吃饭，互相拍照，互道晚安。大部分时间都在交谈，相处愉悦。他知道她喜欢读书，读过很多书，她还时常写一些东西。她给他讲坟前的故事，她说那天风很大，在她盯着声音来源处不知道多久时，她的背后传来钝重而颤动的声音，贴着她的背，触感清晰。她没有力气转头，她所有的感官都在那个时刻被放大，她能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砰、砰、砰。

他说：“你在讲鬼故事么？好吓人。”

她愣了愣，说：“哈哈哈，吓到你了吧，真是胆小。”

她需要宠爱，无法得到，只能伪装自己不需要。她想要知道什么是爱，无法得知，只能告诉自己爱并不存在。

旅行结束，林华邀请她去上海，大城市，那里有她想要的机会。她笑着说考虑考虑，却再也没有跟他联系过。他不懂她。

04

她清楚自己为了活下去而做的事情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也不会拥有任何意义。她将一切都深埋心底，独自凭靠肉身和意志在这个社会上生存。

晚上十点三十分，她准时出现在苏州北站。路峤在出站口等她。将近五个小时的路途颠簸之后，她走进卫生间，用冷水扑面。她低头仔细清洗着脸和手指，为了让头脑清醒。镜子里浮现着三十岁秦安的面容，披散的长发，没有任何头饰的微卷，绿色的短款外套，浅蓝色的牛仔裤，一双白色的老爹鞋，显得年轻了些许。

秦安走出车站，她看到路峤朝她走来。她注意到路峤看着她时不自觉的微笑，嘴角上扬的角度显得他极为性感。

她按照他们在简讯里事先设定好的想象，与他做完全部流程。牵手，拥抱，亲吻，做爱。他们聊了很久，又仿佛一句话都没有交流，只是身体与身体触碰，一点一点深入。事后，她靠着他的胳膊睡了过去。

在梦中，她看见二十五岁的她去北京旅行。

八月，北京的天气也燥热了起来。她搭上一辆出租车，去国贸一咖啡馆与一男子相见。出租车里弥漫着烟味，上一个乘客留下的烟味还未完全散去，开着窗，空调也变得无用，她涂抹过化妆品的脸上开始渗出汗水。她不会化妆，但凡化妆不是眉毛不对称就是口红不均匀。越是狼狈却衬得她越发美丽。

男子并没有她想象中的模样，甚至看起来有些猥琐。她有些不喜，转身想要离开，却被男子拦住，她皱了皱眉，正想要做些什么时，旁边一只手挡住了男子，并转身护住了她，这只手是梁原的。

秦安看着梁原，心想，这大概是命中注定的第二人。梁原给她写信，她展开信纸，在阳光下仔细地看，仿佛他们在字里行间里邂逅，惺惺相惜，天高水远。大概一封信，属于一个人的一生，就这样在炎热的八月过去了。

她给梁原讲那个坟前的故事，她听见自己的心跳，砰、砰、砰。她不敢回头，也没有力气回头。直到耳边传来温热的气息，她战栗着身子，无法动弹。

“我知道了，是有人在你身后吧。这个故事真逼真，你讲得真好。”梁原打断了她的讲诉，并自以为知道真理般得出结论。

她看着梁原很久才说：“我以为，这不是故事。”

秦安对爱失去了信仰，或者说，她的信仰破碎在这一句又一句的故事中。

追寻本质，她是一个被打败的人。被这现实，被这虚空，被这期待打败。

她醒来。路峤在她身边，在她睁眼的那一刻，亲吻了她的眼，笑着说：“早安，我的女孩。”

05

九月，秦安看着手里的结婚证，还有身边笑得一脸傻意的路峤，笑了。

“那个钝重又颤动的声音到底是什么发出的呀？”路峤抱着秦安问道。

“你说呢？”秦安反问路峤。

“嗯，大概是某个恶作剧的路人。”路峤说道，“那个人真讨厌，吓着我的宝贝了，下次我去找他算账。”

“是啊，一个讨厌的人而已。”秦安看着路峤还有手里红艳的小本本，她好像找到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