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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星稀,他踏歌而来。
“你的舞好看。”来人星眸微眯,面上带着潮红醉意,周身却依然是强大的气场。他上好的锦缎玉袍纤尘不染,一瞬不瞬地朝我打量,笑着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脸红了大半,小心地应,“卫子夫。”
我并不知道,他会是我生命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男人。
我叫卫子夫,平阳公主家的歌姬,只是一个小小的普通的,想要平平安安过完一生的歌姬罢了。
但他不同,他坐拥天下,身后三千佳丽。
他对我笑,薄唇上翘是一个好看的弧度。我不知怎么就喜欢上那样的笑容,沉浸其中不能自拔。所以我决定把一生都押在这个帝王身上,分享哪怕他施予的一星之爱。
飞蛾扑火,是自取灭亡,但心甘情愿。
“你去吧。”平阳公主笑靥如花,她祝我余生安好。
我登上陛下的马车,不时回过头去看那越来越远的平阳公主府,竟有些感伤。他坐在我身边,轻轻环住我,温柔而慵懒的嗓音,“子夫,朕一定好好待你。”
陛下,我相信。
我被送入永巷,洗衣淘米,粗布衣裳。抬手擦汗时,我就想起他喝得半醉,星眸染着笑意的样子,我很开心。
我安静地生活,等着去到他身边的那一天。
这样的日子,却持续了那样久,久到他已经厌倦身边宫女老旧的面孔,要换一批新人。
我走进那些将被遣散的闺女行列,提请恢复自由身。
他终于将目光落在我身上,记起了这个被他偶然临幸召进宫中却早不知丢在了哪个角落的歌姬。他温柔地卷起我的鬓发,低声笑言,“子夫,朕一定好好待你。”
我也笑了起来。陛下,我相信。
因为,我还有如花的容颜。
我的母亲是奴隶,我是奴隶之女,我出身卑微,身份低下,平阳公主将我选为歌姬,教我歌舞。如今我花钿步摇,恩宠在身,理应成为她得心应手的一枚棋。
在永巷的苦日子教会了我为人处世,我小心地躲避着阿娇皇后一次次的加害暗算,并看着她最终自食其果受尽冷落。
“昨夜风开露井桃,未央前殿月轮高。平阳歌舞新承宠,帘外春寒赐锦袍。”王昌龄写了首《春宫怨》,不知是在写她,还是在写我。
以后的我。
未久,落魄的皇后又将自己困于巫蛊之术。废后,交出印绶,永生幽禁长门宫。
而我,册封皇后,执掌后宫,一国之母,众望所归。
我终于母仪天下,如世人所说,恭俭谦厚,聪慧贤德。
后来,我为他诞下龙子,他笑逐颜开,立即作《皇太子赋》昭告天下。
再后来,我的儿子刘据是他认定的太子,弟弟卫青是大将军,外甥霍去病封官加爵,卫氏一门五人封侯。
看着他们,我就会全然忘记身边的荆棘。
听到坊间不知从哪传出的歌谣: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我欣慰地笑起来。
也许我爱他,所以为他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也许我不爱他,所以强大自己以免落得和陈皇后一样的下场,毕竟她曾经也是那么美艳高傲。
也许他爱我,所以放心地把后宫交给我。也许他不爱我,所以后来总是有那样年轻漂亮的女子被召入后宫,陪在他左右,无论是“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里的李夫人,还是双手握拳不能伸开的钩弋夫人。
尽管他曾说,“若得阿娇,当以金屋藏之。”
尽管他曾说,“子夫,朕一定好好待你。”
没有一个女子能永远年轻,但年轻的女子,总是常常有。
不知不觉,刘据已经生得气宇轩昂,能与他父皇在朝堂上争执为政之道了。
不知不觉,我就这样老了。
我喜欢一个人长久地站在殿门前看着远方,有时候能看到他的未央宫中笙歌不歇,烛火通明,芙蓉帐暖。那醉人的熏香似乎穿越了千里万里萦在我的周身,令人窒息。
黑色的天幕星星寥落,像我一样寂寞。
这世上有谁不爱温香软玉,何况他还是帝王。
我告诉自己不要悲伤,尽管无数次地梦见过去。
太液池边,桃花树下给他一人起舞,零落的花瓣纷扬不休,我踮脚舒袖,好像把自己张开成一朵花的模样,衣袂翩飞抖落一地泠泠月光。他就站在不远处,长身而立,星眸如水般明澈,薄唇勾起是一道好看的弧,他说,“你的舞,好看。”
这舞,叫做长安歌。
我凄惶地哭出声来,婢女惊慌地来扶我,“娘娘,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瘦弱的婢女也哽咽着,“娘娘不要难过,陛下,陛下兴许明日就来长乐宫了呢。”
红烛燃尽,有泪低垂。
武帝末年,他的身子越发病弱。御医进进出出,神色凝重似乎比我还难过。
我坐在铜镜前看着自己越渐苍老的脸,我想如果能就此寿终正寝,也是好的。
然而世事难料,我的爱子竟也陷入巫蛊的泥潭。一贯仁慈软弱的太子刘据被江充逼到带兵围城,只欲摆脱那与他有隙的宠臣,只欲亲自向那垂垂老矣的父皇解释自己受人陷害。
消息传来的时候,我木然跌坐在凤塌上,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
太子生性谦和,对勾心斗角之事从来没有防备,而巫蛊却是能让人心惶惶的大逆不道之术。
未久,便是叛军已被镇压,逆子刘据城中自尽的传闻。
三尺白绫送入我的长乐宫,传话的侍从说,皇后娘娘只需要给出一个解释。
我无力地摇头,“丧子之痛,难道陛下不知晓吗?”
人都有一死,我又何必苦苦挣扎哀求证明自己的清白。太子没有做过巫蛊之事,我卫子夫,也没有对不起那个为国操劳一世,年老糊涂的帝王。
他下策书收去了我的皇后玺绶,在皇后位38年的我,如今年老色衰,终于是要草草收场。
我让丫环给我梳妆,穿的是旧时的衣裳。银发绾得整齐,只是,再怎样描眉点唇,也掩不住生满皱纹的脸上一片沧桑。
这一身素白,是初见时那款款摇曳的舞裙,时隔多年,却白成了凄凉。
我又想起太液池边他温柔笑意,俯身看我,星眸幽深如潭,“子夫,朕一定好好待你。”
满树桃花绽放,忘情盛开,妖冶不能自已。
陛下,我相信。
跌跌撞撞的一条路,终是走到尽头。
我从不曾后悔答应他许诺的胜景无双,也从不会忘记正当最好年华,与他一起看过世间火树银花。
总有些东西应该好好放在心里记着,总有些东西摔碎了也不值得惋惜。
我的一生过得小心谨慎,过得无限风光,过得好累。
一曲罢,再好的舞,也要收尾。
偌大空旷的宫殿里,终无一人。就好像,哪怕我一袭红装,也无人再赏了。
白绫抚上大梁,丝绸般柔和又冰冷的光泽,在金碧辉煌的长乐宫中,是如此的孤冷。
我是受人景仰的皇后,爱过一个正好的人。
白衣随风而扬,一如曾经惊艳于世的模样,却飘飘然无所栖了。
天涯路望断,此生,终得安稳。
后记:
征和三年,汉武帝下令将江充满门抄斩,将苏文烧死在横桥之上。此后,汉武帝修筑了一座思子宫,又在湖县太子遇害处修建了一座归来思子台。不知晚年的他思念儿子时,是否又会想起卫子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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