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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南柯开车20分钟来到单位职工运动场散步,这个习惯已经坚持两个月了。
半年前南柯从单位楼梯上下来时不小心滑了一跤,右脚踝骨折。伤筋动骨一百天,现在走路没有问题,但不能跑步。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次骨折,竟查出42岁的南柯患有轻度高血压、轻度糖尿病和颈动脉斑块。一直以来,身体并没有感到任何异常,所以每年的体检,不是因为这事就是因为那事都“人为”给错过了。要不是这次住院体检,南柯还会像以前那样,白天上班,晚上加班,周末带孩子上辅导班。妻子做着自己喜欢的事,南柯作为一名事业单位高级研究员,有能力养活一家老小,以为小日子就这样过下去……
夜空浩荡,月光皎洁,薄云缓移。彷佛月亮在闲庭信步,星星在调皮眨眼……
“我们有些资历老的同志,不能只顾埋头苦干,取得职称才是硬道理呀!已经取得副高级职称的同志,也不能就此躺平。今年我们单位共招14人,参加招考的有1400多人,其中不乏清华、北大研究生、博士生、留学生。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也不能就在沙滩上躺平吧?”下午开会时,院长在工作总结大会中说的话,南柯到现在心里还感觉不是滋味。
南柯大学毕业,以专业第一的成绩考进省研究院,年轻加上激情,不到五年,中级、高级相继收入囊中。一晃十几年过去了,两年前政策改革,以前的高级职称改为副高级,增加正高级。如果十年前,南柯还是单身,以他的头脑和意志力,再考两个正高,也不是什么难事。但是现在,孩子七岁不到,比自己小九岁的妻子,还像个不开窍的孩子,南柯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想想曾经院长还是研究员时,他们一起打球,一起聚餐,后来院长为了拼事业,用他开会时的话“家里的事我从来没理过”,当南柯整天为家、为孩子两头跑时,曾经的同事兼朋友成了自己的领导。每次听院长在台上说教,南柯心里都不是滋味。尤其是南柯已经当了十几年的高级研究员,不对,现在应该叫副高级,按照院长的意思,他南柯岂不是躺平十几年没有进步过了?
南柯郁闷地想着,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星星和月亮,仿佛它们正对他发出嘲笑的光。
南柯在运动场上漫不经心地走着,他看了一眼手表,9点五十分,走了一个半小时。他抬头看了一眼运动场旁边的职工宿舍楼,一楼到六楼,稀稀拉拉亮着几户灯。职工宿舍是二十多平方的公寓式房间,老式设计风格,因为有些年头,整栋楼散发着一成不变的陈旧气息。但在一线城市闹市区,能提供职工宿舍已经算是相当不错的待遇。单位规定职工宿舍只能用作职工本人工作、休息用房,所以住在这里的基本都是南柯多年的老同事,并且不是单身,就是单亲,或是临时过渡。
南柯注意到四楼的右边第二间,那是南柯近二十年的同事老赵的房间。听说老赵的女儿年前高考考到国外了;老赵在市区买了一套180方的大平层,装修豪华;以前的老式别克换成了最新款的丰田普拉多;老赵开着普拉多来了场西藏自由行;老赵开着普拉多相了几次亲……
这么晚了,老赵不回自己的新居,在宿舍干什么?南柯想起上周二中午他准备回宿舍休息,刚走进宿舍楼,就被老赵异常客气地拉到他的宿舍坐坐。
“你和你媳妇……是怎么认识的?”老赵为自己的唐突,显得非常不好意思,小媳妇儿似的扭扭捏捏地问。
“我们住同一个小区,在区内穿梭巴士上认识的。”南柯如实说,“怎么了?”
“那个……就是想向你取取经。”老赵难为情地说,“你也知道我离婚多年了,现在女儿也出国了,我就想再找一个。”他接着说,“这段时间通过相亲见了几个,哎……没一个合适的。”
南柯看着老赵如斗败公牛的脸,说:“缘份天注定,七分靠主动。以你的条件,还不是随便挑。”
南柯说的又是大实话。他其实还有点羡慕老赵:孩子成人,老婆离婚,财富积累无人瓜分……而他南柯呢……身体不好,孩子还小,老婆又娇,压力和焦虑使得他直不起腰……老赵为了迎接第二春,每天下班后都在健身房挥汗如雨,虽然比南柯大几岁,但老赵那精神状态,说比南柯小七岁都没人会怀疑。
南柯从老赵宿舍出来,想起老同事牛哥一次饭后他和聊天,“我跟那个老赵说呀,你应该跟南柯学学,找个年轻漂亮的,能生再生个儿子,别整天瞎折腾。”
难怪老赵会主动找自己“取经”,南柯无奈地摇摇头。他记得有一次问妻子,“如果我死了,你和孩子怎么办?”这是南柯第一次产生这种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的想法。
“回娘家呗。”妻子一边给他骨折的脚踝擦药,一边回答。
听着妻子不假思索,也或许是早就想好了的回答,南柯一时语塞。他也不知道想听到妻子怎样的回答才算满意,“你放心,我和儿子会好好生活下去的”或是“别胡思乱想,这些小毛病,以后注意饮食休息运动,以现在的医学水平,活到八九十岁没问题”,南柯觉得这些回答都好过“回娘家”,因为“回娘家”意味着他这几十年在大城市为孩子打下的优质基础都白费了。这种悲观情绪后来发展到令妻子大为恼火的程度,妻子怒吼:“你烦不烦,我肯定能照顾好儿子的!”说来奇怪,就这么一句话,南柯的悲观情绪就此戛然而止。
南柯视线落到三楼的左边第三间宿舍。那是比自己小几岁的高级研究员小黄的宿舍,单位里为数不多的高级研究员之一,也是唯一的女高。南柯还记得小黄刚离异时她儿子才三、四岁的样子,现在已经读小学五年级了。南柯经常能看到小男孩独自在大院里晃荡,见到人,总是流露出不符合年龄的冷漠眼神;如果主动跟他打招呼,他的小眼睛里立马会闪现出不信任的疏远眼神。小黄在学术上绝对称得上巾帼不让须眉,每年各种奖项拿到手软,并且走路带风,说的就是她——长风衣在身后飘起来,掀起一股女汉子风。
南柯在宿舍楼道里听见过小黄大声吼骂儿子时的歇斯底里声,整栋楼都被她震颤了。南柯心想,妻子如果这样吼儿子,他肯定会跟妻子翻脸的。南柯记得前几年小黄还年轻光滑的脸,如今已皱纹明显,嘴角下垂,一副老娘不需要男人的模样。“生活到底是为了什么?”南柯看着天上无精打采的月亮,在心里问自己。
南柯看到二楼靠近楼道那间亮灯的宿舍,那是中级研究员齐发的宿舍。齐发带着女儿住职工宿舍有半年多了。他每天接送女儿去研究院附属的小学上学。齐发的老婆在研究院所属的一个下属单位上班,虽同属一个机关,但在另一个市,房子也买在他老婆所在的市。据说那里的房价不到研究院附近房价的一半。每到周末,齐发就带着女儿开车三个小时回老婆那里团聚。有一次大家一起吃饭,齐发哈欠连天,满脸疲倦。想当初,齐发可是研究院头一个北大研究生,他那时意气风发,试与天比高的劲头,甚至不把南柯、老赵这些有资历的本科生放在眼里。同事们问:“你一个大男人带女儿,还要上班,忙得过来吗?”。齐发无奈地说:“有什么办法?我老婆那边的教育落后,说什么也不同意女儿在那边上学。再熬几年,女儿大点儿能住校就好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南柯想到自己的妻子,因为工作需要,南柯有时一两晚不能回去,妻子就抱怨连连,说她一个人照顾孩子很辛苦,既要忙自己的事,又要辅导孩子作业,半夜还得给孩子盖被子……遇到妻子生理期,还会无端给他扣上“不爱家(她)”的冤帽。南柯只好一有机会就穿梭在家、单位和孩子的学校之间,希望妻子能对自己多一些理解,少一些抱怨。
再走一圈就回去,南柯心想。这时,二楼最左边的房间灯亮了。这么晚,应该是小姜的儿子又生病了,南柯推测。最近小姜总在群里抱怨说小孩自从上了幼儿园,不是发烧就是感冒,三天两头往医院跑,朋友圈也总是发有关丧偶式育儿的感慨和无奈。但是如果南柯在群里咨询有关小孩生病就医的问题,小姜堪比专业医生,仿佛她不是个研究员,而是个儿科医生。每当这时,南柯就在心里埋怨自己的妻子,不仅从来没给儿子挂过号,连她自己看病的号都是南柯给挂的;妻子也从来没有一个人带孩子去过医院,不管南柯忙不忙,一个电话,南柯就得“到岗”。要不是这次骨折,南柯还打算一辈子当妻儿的专职司机,指哪儿去哪儿,以至于妻子曾调侃他“上班是副业,照顾家是主业”。和小姜一比,曾经在南柯眼里天真可爱的妻子,现在感觉竟无知得令人发指。不过这又能怪谁呢?有一次孩子感冒,南柯试着让妻子一个人带孩子去医院,但在就诊时,他还是不放心妻子,于是打开视频通话,亲自和医生沟通。如此一来,他更心力交瘁了。
小姜的隔壁住着小金,小金是笃定的不婚主义者。他住宿舍有近十年了,白天上班,晚上打坐(也可能是在冥想),节假日拜访恩师。南柯比小金大不了几岁,但小金的精神面貌比南柯不知好上多少倍,简直就像一个精力充沛又淡泊名利的年轻小伙子。要知道年轻时的南柯也是个崇尚单身自由的高知青年,但他终究是个俗人,三十多岁时遇到让他眼前一亮的妻子,这才开启了此生痛并快乐的家庭生活。对处于“不惑”和“知天命”之间的南柯来说,工作顺利、家庭稳定、两三知己,足矣。但妻子还处于能力不足、心气儿不低的不安分阶段,时不时会以各种理由,或者根本就不需要理由,妻子的无名之火总能把南柯折磨得措手不及,身心俱疲,无招架之力。如果妻子仅是对他发火,他会自我宽慰:自己选择的路,无论如何,趴着也要走完;并且,孩子也不是一夜之间自个儿长大的,是两个人从初为人父母开始,如坐过山车般惊心动魄、一惊一乍,磕磕绊绊,喜忧参半养大的。但令南柯难以忍受的是,妻子的无名火甚至会波及到孩子身上,每当这时,南柯就会对自己三十多岁时的人生决定产生怀疑,甚至后悔。
不过令南柯感到欣慰的是,自从骨折并检查出一系列问题后,妻子突然开窍似的发生了改变:曾说清淡的食物连猪都不会吃的妻子现在做饭少盐少油无糖;饭后总是忙自己事的妻子现在会催着南柯出去散步一小时再回来;主动承担需要力气的家务活时自嘲是体力劳动者;最重要的是,妻子对他和孩子曾频繁爆发的无名火居然锐减到孩子都觉得诧异的程度。南柯甚至觉得这腿骨折得值!
南柯这样想着,又抬头看了看月亮,月亮已半隐入云中,露出来的部分像是在等待着,告诉南柯:“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南柯对着探出头的月亮,释然回应道:“人生得意须尽欢 ,莫使金樽空对月!”
回到家,打开门,玄关的灯亮着,这是妻子的习惯,只要他还没回来,灯就一直为他亮着。轻轻推开卧室的门,听着妻儿平稳的呼吸声,温暖又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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