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一个微不足道者的死亡

作者: 李石头1973 | 来源:发表于2022-10-06 19:05 被阅读0次

    原创非首发,首发于《飞天》杂志,ID李升连。文责自负。

    桌上的饭菜都凉了,德明还没有回家。

    姜姜起先怕烫,把汤碗端窗口凉着,眼看着黑了天,她又把饭菜坐回锅里,扣好。

    这两年,德明都按时回家吃晚饭,他越来越注重养生,尤其从云贵高原回来后,把对世界的抱负转向了生活。这是衰老的征兆,姜姜想。她看到地上的污迹,去找拖把,然后看到镜子里自己的侧影,脑中瞬间闪过了德明遭遇各种意外的画面。前不久有个亲戚八十大寿,一大早穿戴好,坐椅子上看家人忙,客人来的时候,他一动不动,已经停止了呼吸。对门的邻居,旅游回来跟一辆大车相撞,姜姜得知消息已送去火葬场……德明会不会也撞了车?姜姜头脑里闪出各种处理后事的忙乱。

    就在这时,一串钥匙哗郎声在门外响起,那是德明的,他喜欢挂一大串钥匙在裤腰间,前几年姜姜就提醒他,这样子老土了,他不管。只要他回家,就先听到大串钥匙的哗郎声。

    姜姜去热饭,德明进门换鞋。姜姜听他说:谁想到!好端端一个人,一杯凉开水下去,就一头栽地上了。姜姜正端碗出来,抬头看看他,从头到脚好好的,所以故意不接话茬,她不喜欢他卖关子。直到两人都坐下,德明还两眼看天——是天花板,他两眼看着天花板一声浩叹,人啊,真是个无常之物。姜姜终于憋不住,问你没啥事吧?德明端起了汤碗又放下,两眼盯着姜姜:你能想到吗?王立春!王立春出大事了!

    姜姜忽然感到一股轻微的震颤从脊骨迅速穿掠。

    才去医院了,还有几个人一起。说是本来好好的,在车间干活儿,谁想到呢,说半下午就不舒服了,告了假要回家,却又想把活儿赶完。你知道王立春那脾气,干活上瘾。大概渴极了,端起杯子喝水,说是喝了没几口,一头栽到了地上。

    医院怎么说?

    我知道的时候都快下班了,说是打的120,现在厂子搬那么远,正好跟医院成对角线,120这一去一回,一个多小时就过去了。我去的时候已进了重症监护室,根本没见上,只见到了胡文美。

    她怎么样?

    能怎样?哭呗,这日子过得!晴天霹雳一般,一下子塌了天了!

    姜姜猜这句是德明的感叹,不是胡文美的话。但在姜姜,物伤其类、晴天霹雳的感觉却是一样的。

    最后一次见王立春,也几年以前了,好像欣欣中考结束那次,闹着去外面吃露天烧烤,要“犒劳一下备考大战中久经摧残的自己”。一家三口去了牡丹园广场,沿西边一溜几十间平房,门口摆满百八十张白塑料桌。黄昏时分,大半个广场上烟雾腾腾,煎炸的油气和声响混杂一片,此起彼伏。

    欣欣似要把所有摊子看遍才能做出决定吃哪家。终于定下来,已没有空位。父女两个去点菜的间隙,姜姜等人收拾空出来的桌子。隔壁的店,有个端盘子的人不时往这看,姜姜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是谁。德明忽然说那不是王立春吗?喊他过来,说王立春你可真能干,不是去乡下大棚打工了?怎么又在这?

    王立春收敛地笑:大棚那是不错,一天二百多,但现在都歇棚了,农民也都闲着呢。

    厂里每到夏天都是淡季,不开工也就不开工资,很多人只好自谋生路。德明问这边怎样,王立春支支吾吾。德明又问,王立春只好说这边计时,1小时20块,从下午六点来,一直到午夜12点,好处是当天结账。

    姜姜看王立春腰上的白围裙洗得白亮,形成对比的是那张黑瘦的脸。姜姜的角度看过去,他肩后方是广场上开阔的晚天,在那恢弘天色的映衬下,王立春更显得手脚拘束,像个小老头。姜姜转开目光,她疑心是自己的注视更加重了他的无措。德明劝王立春坐下一起吃,他推辞了一下也就落座。眼光从德明脸上闪到欣欣脸上,迅速掠过坐在中间、他正对面的姜姜。他问欣欣考多少分,欣欣说考得差极了,体育只拿到一个B。王立春说别的呢?欣欣说别的都是A。

    王立春面带含糊的笑,没再接话。

    德明问,你们小家伙呢?也考得不赖吧?

    王立春说,不大好,我那孩子,打小不听话。

    他还是含糊地笑着,慢慢站起来,说你们慢慢吃,我得回去忙了,要不老板不乐意。

    他离开后,姜姜仍觉到他腰间那抹白亮,不时闪动在隔壁桌椅间。别人的围裙都油污灰暗,唯独他洗得发白。德明在说,王立春家那小子算瞎了(方言,废掉之意),迷上了去网吧,天天跟娘爷对着干,这两年,两口子光忙着挨个网吧找孩子了。

    德明的消息都从熟人处听来的,这些年,两家几乎断了来往。

    去医院看王立春是姜姜的决定,一路上德明都有情绪,理由是他已去过,留了五百块钱。姜姜坐副驾上,不理他。欣欣去外省读大一了,俩人相依为命,却不定什么时候就吵起来。姜姜说当年在车间实习,你啥都不会干,都人家王立春跟你搭伙替你干,德明说你从哪听来?姜姜说你自己以前讲过的。德明说我都不记得你记得!姜姜说刚结婚时咱做饭的伙棚还是王立春帮忙搭建的。德明说你净记些芝麻粒子。姜姜说有两年你不也想拉他一把?德明说刚到一个新地方,没得用的人。姜姜说你只晓得得用。德明说我只晓得你得用,你可真得用!姜姜说离了你我哪里还能活?车都不会开。德明说你这话一点逻辑都没有,我没法跟你讲道理。幸好路边空出一个免费停车位,德明顾不上吵,调转车头挪了进去。

    看到医院大门,姜姜想到要见胡文美,心上像压了块石头。跟着德明往里走,穿过门诊楼,病房楼,乘电梯上到15层,再穿过长长的走廊,她一直在想,这次见了胡文美,第一句说什么?尽释前嫌,安慰她?还是继续冷着,只让德明去周旋?

    走廊南边是长长的一排病房,屋里或躺或坐着各色病人和家属,巴巴的看一眼门外走过的人。一直到走廊尽头,德明说我记得就是这。姜姜想着要跟胡文美对面了,深吸一口气,挺了下腰杆。屋里却只躺着一个陌生的女孩。德明问,王立春不是在这屋?女孩摇摇头,说自己也是刚来的。有护士举着药瓶走进来,说你们去18楼问问吧,挪到那边了。

    电梯忙,两个人走步行梯,一出楼梯间,却看到肿瘤科的牌子。姜姜疑心走错了,德明坚持往里走,走到护士站,打听明白了,去十三室32床,只见一个面色灰黄的老太太躺那里,别无他人。这次是姜姜问了,王立春不在这里吗?那老太太努力坐起身,眼神狐疑,你找他啥事?

    德明说,我是他朋友,也是同事,来探望一下。

    老太太看姜姜手里的礼盒,又看姜姜的脸。她抓住了德明的手。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我儿子你们一定要救救他。姜姜一头雾水,德明急中生智问,胡文美去哪了?

    老太太说,人家啥也不让我知道。你问我,我问谁去?

    姜姜扯了德明的衣襟走出来。护士站的人说,王立春还在重症监护室,家属、机械厂的劳资科长、病人亲戚,都刚刚去医生办公室开会了。你们稍等一会儿吧——老太太?那是王立春的娘,一月前住的院,在做化疗。

    交往那么多年,姜姜和德明竟然是第一次见到王立春的娘。

    说起来,姜姜还是王立春和胡文美当年的介绍人。王立春是最后一批接班进厂的工人,德明是分配来的大学生,二人同批进厂,同宿舍,又在同一个车间实习。那时王立春斯文白净的样子,中等身材,脸上架一个黑框眼镜,长眉细眼的,看上去有点书生相。一个磨损变旧的影集里有一张他跟德明的合影。想起当年的王立春,姜姜脑海里出现一团浅紫色的影子,是金煌机械厂男工宿舍三楼的后窗外,一棵梧桐树的冠。那天姜姜下了班,去金煌机械厂门口等德明,先回来的却是王立春。王立春微笑地说,去宿舍等吧?这边人太多。于是姜姜跟着他去宿舍区,到楼梯口,王立春让姜姜先行,姜姜一边上楼梯,一边想着自己裙子的后摆,刚才骑车子骑的,都是皱。二十岁的姜姜,跟现在年近半百的姜姜不一样,她一直牵挂着屁股后揉皱的裙子。

    王立春给姜姜倒一杯水,德明大概又加班。他一直没去餐厅吃饭的意思。三张床六个上下铺,只有王立春的被子叠成四方形,像学校军训的样子。德明也注重个人形象,白衬衣的领子一尘不染,裤子中线保持笔挺,然而床上一团乱,枕头、袜子乱堆,与满屋里弥漫的汗臭脚臭浑然一体。

    王立春看到姜姜皱眉,不由笑:男工宿舍,看不得的,我不扫,从来也没人扫。说着去后边开了窗,又从门后找出一柄扫帚和铁簸箕,从最里边开始往外扫。姜姜抬起脚,一堆旧报纸、烟盒烟头、花生壳……乱七八糟清出去,屋里清洁了好多。窗后的梧桐树,泡桐属,树冠很大,一直顶到三楼的窗户外,花还没落,半白半紫的泡桐花,一小堆一小堆的淡紫,如托上来无数簇高高低低的灯盏,偶尔一阵风,吹进来一丝清甜的香味。

    三人去兰州拉面店吃夜饭,临街小馆的灯光隔了二十多年想起,晕染着一层昏昏沉沉的灰黄色。德明高谈阔论着,王立春不大说话,去要了两瓶奥蕾啤酒,一碟老醋花生,花生推到姜姜面前,说女孩子喜欢吃这个。姜姜没话找话,问王立春女朋友在哪单位?王立春说还没呢。德明顺口说,让姜姜帮你物色个,她们厂女的多。王立春说只是我现在,要啥没啥的,想到结婚就发愁。

    德明说,大家还不是一样,慢慢来,像厂里的书记,厂长,还有那些副厂长,哪个是一开始就当领导的?实习期结束德明刚调到技术科,一副踌躇满志的劲头。

    王立春倒了大半杯啤酒,一口气喝下去。德明你行,人聪明,学历高,现在对象也有了。他看着姜姜,德明是个好小伙。有点醉了的样子,又对着德明笑,德明,你就是最走狗屎运的人,你看姜姜,是不是像陈晓旭?

    姜姜知道不至于,但仍然高兴。我们厂女的多,却多是临时工——立春哥要什么条件的?

    王立春说,临时工还是不敢谈。我爹一辈子当工人,我娘务农,半截木头半截铁的,我打小光听他们吵。爹说人家一休班一家三口逛公园,我一休班就到田里出大力,比上班还累,哪有个歇时?我娘脾气躁,说找个工人还不如两口子都下庄户的,女人累了还有个顶梁柱,咱家倒好,男人算搭头……听到那些头就大。无论如何,还是希望找个正式工。

    德明说:对了姜姜,你们宿舍那个胡文美,不是个中专生?

    姜姜没想到这一茬:胡文美?胡文美——行吗?

    王立春说,别的能将就,就将就,正式工就好。

    饭后德明去结账,服务台老板娘食指和中指夹一支圆珠笔,笔尖指着王立春,说那人已经付过了。回去的路上德明说,王立春那小子,出了名的铁公鸡——给他介绍对象,所以才大方这一回。

    坐在自行车后座的姜姜第一次觉得,德明这人,怎么这么得刻薄。

    胡文美27岁,是工艺品厂女工宿舍著名的老姑娘,高中中专毕业,学的会计,在缝纫车间做统计员。来来去去一个人,很少和人搭话。姜姜搬去宿舍头一天,胡文美正往外搬被子,视线都被挡住,两人差点撞一起。姜姜急忙往旁边闪,胡文美却有意冒犯一般,狠狠搡过来。这就是胡文美给姜姜的第一个印象:她就要欺负欺负你。

    姜姜刚铺好自己的床,听到楼下的吵架声。她从三楼往下看,一楼是一排小院,住的都是已婚职工,一个小院三四个单间,一间就是一个小家庭,专供新婚无房户做临时过渡用,但也有一住二三十年不走的。胡文美正在一个院子里跟一个男人吵:我看扯着绳子,才没自己带下来,现在被子都抱下来了,难道你要我再抱上去,再下来扯绳子?

    男人说,绳子是我家的,我还非得给你用?他已解开一端扔在地上,又去解另一端。

    胡文美声音忽然高亢:得,不就一根绳子吗?晒个被子还能晒短了是咋?连我一个女的,扯上了,假如别人要用,用几次算几次,亏你还是个男人!

    姜姜刚刚领教过她的风范,这话不无道理,姜姜却心有余悸,觉得这位老姑娘宜躲不宜交。于是装作不见,下楼后悄悄绕过那个院门口,从夹道去车间报道了。

    夏天的午后,小燕领来一个妇女,说是她小姨,来推销丝袜的。姜姜床在最门口,小姨在她床上铺开一个摊,其他宿舍的女工也纷纷过来翻翻捡捡。人散后,小姨查点,说是数量不对。她翻姜姜的枕头,掀下垂的床单看,又查看床底下,似乎非要从姜姜这翻出不可的来头。姜姜新入厂,这一急,眼泪就出来了。小姨看她哭,拿一双湿热的手捂在姜姜大腿上,边拍打边说,你这个傻闺女,真小性!我少了袜子还不兴找找了?姜姜穿一件短裤,膝盖上露半截,被热烘烘的一只手捂着,十分难受,不想胡文美一阵风卷来,一下打开女人的手,又三下五除二,将大堆袜子划拉进袋子里,往妇女怀里一塞:我们这屋里招贼呢,您老往别处去……一晌午都捞不着休息,还没个消停了?

    小姨要理论,被小燕拉着下了楼。胡文美说,这女人一看就讨厌,还摸你大腿,你也不反抗。姜姜说,我也烦,可那是小燕的姨。胡文美说,什么姨不姨,给小燕两双袜子的好处,就成她姨了,大门口不让外人进——我也是故意得罪她,每次来都怀疑丢了东西。

    夜市就在厂门外,摆摊儿卖鞋的、卖衣服的、卖儿童塑料玩具的、卖各种时令瓜果菜蔬的……占据了一整条大街,道路被挤成斗折蛇行的两条细线,一条来,一条去。晚饭后,不上班的女工都喜欢到这里逛。小燕夜市上买一双温州产皮鞋,不到一周就掉了底,扳开看,里面是刷了黑漆的硬纸壳。瓜果菜蔬却新鲜,挂霜带露的,北头有一个弧形的转角台阶,能吹到四面八方的风,姜姜和胡文美最喜欢在那里坐着。她们买上水果,穿过人群,正准备去那里,对面一个人骑车冲过来,他一条腿垮座上,一只脚点地往前挪,姜姜侧身躲过,那人瞬间车把失控,冲到胡文美身上。

    胡文美说怎么走路呢?

    那人说怎么走路干你屁事?

    胡文美说,你这人怎么讲话?

    那人说,我爱咋讲咋讲,你还能管着?

    胡文美变了颜色,声音打着颤,“你他妈有点素质没有?社会渣滓呀?”那人嘴角下扯,似要笑,却狠劲的两手一提自行车,往墙边停好,回身直矗到胡文美面前,居高临下地,推一把她的肩膀,“找不利索是咋?嗯?”

    姜姜听说过这街上有些混混不好惹,捅刀子的事也发生过。她想回门卫找人,又不好扔下胡文美一个。两个摆摊的大妈胆小,拉着胡文美说姑娘赶紧走。另一边的菜贩是个老头,可能觉得胡文美眼熟,过去劝那男的:年轻人气性大,道个歉就完了的事儿,干嘛非要闹大喽,犯不上犯不上。姜姜乘机说:这位大哥,行人靠右走,是你走错了,怎么还逮着理了呢?

    那人眼光在姜姜脸上停留了两秒,接下来一言不发,又回身提起车子,逆着人流继续向南去了。姜姜拉了胡文美往北去,才发觉她的手在抖。

    吓死我了,姜姜说,真是什么人都有。

    胡文美用力甩脱她:光天化日之下,他还能吃了我不成?真他妈闹起来,叫我大表哥过来,收拾了他。

    姜姜并不当真胡文美的什么大表哥。她笑道,现在是夜晚,你说什么光天化日之下。

    胡文美只当没听见,一个人往北走去。姜姜只好紧跟在后,到那个扇形的台阶旁,两人背对着五金大楼的烫金门牌坐下。姜姜取出一穗葡萄给她,自己也取一串,剥皮吃着。两人腿挨着腿,胳膊不时碰到胳膊。胡文美胳膊上温温凉凉,不知怎么姜姜想起小时候养过的一只狗,那狗对生人特别凶,对姜姜却再也没有的听话,有小男生欺负她,上学放学,她都喊上那条狗,从此天下太平。胡文美额头两颊布满青春痘,但澡后睡前,两人比对着看,身上却比姜姜白嫩光滑。你是个骗子,胡文美说,就那点好肤色,都长脸上了。

    胡文美说:如果我是你,我才不会像你那样。

    姜姜说,我哪样了?

    胡文美说,无论有什么事,我都会坚决向着你。

    姜姜说我也向着你。

    胡文美说,可你刚才叫那个王八蛋大哥!你知道我最受不了什么?就是我对别人好,而别人对我没有同样的好。

    街上人来人往,两人一时无话。姜姜跟胡文美说起王立春。接班的,车间工人,长相过得去,人看上去满亲切。但王立春执意找个正式工以及父母不合的话,姜姜都没有提起。

    胡文美说:人对了眼,长相家庭工作都在其次;人不对眼,怎么都不成。

    王立春和胡文美见了面,姜姜问胡文美怎样。胡文美先前的干脆不知去了哪里,也不说行,也不说不行。人一般,她说。姜姜猜测是矜持。胡文美说过,她不会谈恋爱,以前少说看过二三十个对象,即便乐意的,见个三两次人家也就不来了。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还是说错了。胡文美对自己的困境好像颇吃力,可又不愿给人看出来。姜姜觉得胡文美介意的,不仅是失去一桩可能的姻缘,而是一直没搞明白自己问题究竟在哪里。

    但王立春一直没来找过胡文美。姜姜催德明去问,德明说,见过姜姜后,王立春还看了一个对象,大概正拿不定主意。

    姜姜说:那我告诉胡文美,这事没戏了?

    德明说:先别急,王立春说的是再稍微等等看。

    这一等就是二十来天。二十天后的一个晚上,德明跟王立春一起进了门,王立春手里提一个西瓜,还有一大块香蕉。小燕玉婷纷纷把矛头对准了德明:作为我们宿舍的女婿,一点都不合格!看看人家,头一次来,就这么客气——当然也还得再接再厉。

    气氛很活跃,胡文美给德明倒了水,姜姜说,怎么只倒一杯呀。胡文美头一低,脸上一红,于是姜姜又去倒一杯端给王立春。吃过西瓜和香蕉,小燕和玉婷去司机班看电视了,叶童版《倚天屠龙记》正播放,二人每天晚上都上班一样赶去看。姜姜和德明提出要去一个亲戚家,屋里眼看着只剩了王立春和胡文美,临出门,姜姜回头叮嘱道,你们也出去逛逛,又对王立春说,主动点。

    胡文美说:你管得可真宽。

    这以后,胡文美再说起王立春,跟初次见面后的说法已大不相同。她时不时谈起他,让姜姜觉得王立春似乎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整个世界。我妈以前就给我算过,说小三岁的,最合适。她洗完了衣服,又拖出床底的衣箱,一样一样整理,好像要出门远行一般,待整理好了,再把衣箱推进去,开始整理床铺。将自己的铺盖都搬到姜姜铺上来,然后从最下面的棉垫开始重新铺。接着整理床头橱,连好几年不用的东西都扒出来。有的没用了,扔掉;有的又放回去。

    王立春今年二十四,正好比我小三岁。胡文美又说。

    姜姜至今记得,那是一个多么喜欢交流秘密的年龄。姑娘们一旦有了喜欢的人,谈恋爱是一回事,跟“一把联儿”重温恋爱的细节,则是把那些小幸福又重历了一遍。

    胡文美说中专刚毕业那年一直闲在家,等上班,通知却迟迟不来。秋天了,她骑车经过立交桥的涵洞,上坡的时候走不动,下来推车走,看到一个男的揽着一个女的肩,从身边慢慢走过去,两人并不特别亲密——他们依偎着,就像再应当不过、自然不过的事,天底下,有个人可以那么互相信任!就是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再也撑不下去了。之前我一直以为一个人也能撑下去。

    她眯眼仰靠在枕头上,脸上是醉酒似的微醺,恋爱的微醺。

    王立春很斯文的,胡文美又说,我们这叫互补。说完笑起来。

    只要有接触的,都觉得胡文美分明变了一个人,性格随和了,很好说话,也很好商量事。姜姜有时加班,耽误了食堂饭,她会在宿舍里用电炉给她煮面条,一屋子水汽蒸腾。一天下午,忽然下起大雨,厂门口积了一脚深的水,王立春等在大门外,说德明加班,要晚一会来。姜姜来了例假,胡文美穿的布底鞋,两个临水止步。于是王立春骑车进来,挨个载她们出去。谁先上?姜姜笑嘻嘻地问。谁也行,王立春说。媳妇优先呀,姜姜说。还是别人的媳妇好,你先吧。胡文美说。于是姜姜跳上车后座,被王立春左一拐右一拐载进大片的水泊。姜姜回头向胡文美笑:我们俩跑了,不回来接你了。胡文美无比淡定,跑吧跑吧,我同意。

    姜姜回身坐正,这才发现王立春的脖子耳朵泛起潮红。怎么了你?王立春说啥怎么了?姜姜说刚下过了雨,挺凉快啊,你怎么还红脸秃噜的。不知王立春嘴里呜噜了句什么,耳朵和脖子反而更红了。

    大门边有棵很大的国槐树,叶子直往下滴水,啪嗒啪嗒落在头顶上,一阵凉。姜姜躲开树冠往边上站了站。王立春、胡文美两个也都从树下出来,没有一个人说话。厂对面是县影剧院,伸开弧形的两翼环抱似的向着广场的,是两排门头房,挤挤挨挨的录像厅、休闲书社、服装店、理发店、音像店、拉面馆、包子铺……玻璃上贴满广告语,理发店贴着“黄牙变白,一颗两元”;休闲书社挂一面小黑板,写着“最新杂志,欲购从速”;服装店门口装一个音箱,不停重复着“走过路过请不要错过”;拉面馆写着“大碗1元,小碗8角”。 他们看着这些门面房和密密麻麻的广告,只等着德明来。

    记忆中的那个黄昏,王立春的动作乃至整个人,都像一匹刷过浆的布,显得僵硬。胡文美也不说话,整个晚上就姜姜一个人叨叨,似乎自动承担了说话的义务。直到德明稀奇地看着她:你怎么跟打了兴奋剂似的?姜姜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常。

    因为吃烧烤,姜姜说,我最喜欢吃烧烤了,吃得高兴。对不对,立春哥?

    我和文美很快订婚了,要不是你俩,也没有我们的今天,文美,来,咱们敬二位一杯。

    这是你们前世有缘。先预祝你们幸福百年,白头到老。

    两个男人的话都持重得体,但接下来,德明喝多了还是怎么,竟说出了不该说的。你看,上一次,立春跟胡姐见了面,还有个姑娘也见过,人挺漂亮的,但立春毫不含糊拒绝了,选择了胡姐,这是缘分不是?

    姜姜眼看着胡文美的脸色灰下来,笑还笑着,却十分吃力。王立春赶忙解释,是先看的那个,当时就觉得不合适,辞了,就没再见过第二面。

    后来姜姜问德明,到底怎么回事。德明说,其实跟胡文美见面后的第二天,王立春又去相那个,他其实更中意那个,所以迟迟不表态,但见过几次后,就没了下文——估计是个临时工。

    时隔不久,姜姜一个人在宿舍。她关了灯,掩了门,开始冲澡,然后换了无袖圆领背心和一条及膝的紧身裤,再将遗在地上的洗澡水扫出去,很快听见下水管往一楼的夹道里哗哗淌水的声音。姜姜有个小音箱,比砖头大不多少,三节的,还带彩灯。开了音箱,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中躺床上,看那些旋转的彩灯把屋里照得迷离恍惚,姜姜闭了眼听曲子。听着听着,听到当当的敲门声。

    进来。姜姜说。七点半了,估计隔壁姑娘们外出回来了,过来串门。

    但没人进。当当当,又三下。随后听到有人问:

    胡文美在不?

    姜姜听着像王立春,赶快起身去开门。姜姜说,胡文美今晚加班呢,明天有批货要发,说不定打通宵。王立春喔一声,还是站那里,不说留也不说走。屋里没开灯,外面的光线却亮堂,是前边办公楼的灯,从王立春斜下方照上来,从姜姜这边,只看到一个放大了的人形轮廓,顶天立地一般。姜姜听到楼梯口有人洗衣服,隔壁宿舍有人在说话。

    王立春两脚挪动了下,是姜姜?你一个人?姜姜说是。这样半分钟之久,看他没有要走的意思,姜姜开了灯:要不进来坐?王立春终于试探似的,没听清说了声什么,就进来了。

    姜姜以为他会托自己传话给胡文美,或直接去车间,但他在胡文美的床边很安稳地坐下了。姜姜不好再躺回去,只好也对面坐下来。抬头处,屋中间扯一根细绳,上面搭着每个人的毛巾和替换衣服,遮出灯光里块状的黑影子。王立春隐在黑影中,半隐半现。也许他有事,不方便我转达。姜姜找出一本杂志给王立春。王立春轻轻摩挲着那杂志的边缘,徐德明是个人才,提得快,半年就成厂长秘书了,前途无量啊。

    姜姜不知如何应对,于是问王立春来自哪个乡镇,说起那地方的人,“人热肉”的发音是银、叶、又 ,同一个县,但不同乡镇发音不同。姜姜模仿得挺像,两个人都笑起来。王立春这才像脱去了重壳,一下子变得很健谈。起初他两只膝盖并拢,这会儿一只脚踩到近旁的马扎上,另一只蹬着床腿,右手斜插在裤袋里,谈起看过的哪本书,又问姜姜喜欢读什么。姜姜说不大看书。王立春翻开杂志,指给姜姜看扉页上的句子,说,朦胧诗其实不难懂,你看。他轻声念起来:一切都是命运/一切都是烟云/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追寻/……

    姜姜似懂非懂。磁带转到头,叮的一声停住。姜姜又翻转一次,渐觉得双脚麻木。姜姜去提水,因为她看到王立春喝完杯子里的水后,连续拎起四只暖壶摇晃都空了。提水回来,门半开着,屋里看不到人,原来王立春走到最里边,临着后窗不知看什么。

    窗外是一条大街,从这边看过去,是一棵合欢树的树冠,通过稀疏婆娑的枝叶,可以看到车水马龙的街市。他回转身,微笑看着姜姜,这笑容亲切,似乎把屋里的空气都感染过,成一湖柔波荡漾的水。他眼睛不大但很有神,姜姜第一次发现这一点。音箱里正放一支《秋日的私语》,将整个夏夜浸入一股明净清澈的气息中。

    能记得的就是这些了。之前之后的情景都变得模糊。这幕景象,跟之前之后的景象渐渐脱离开来,就像摄影或图画上的近景与远景,近景是突出的,之外的一切则不过是陪衬。

    德明成了厂长秘书,加班就成了常态,有时还陪着领导出去应酬。明显的,他来找姜姜少了,有时一连几天不见人,晚饭后无事,姜姜一个人在街上走,不知不觉就到了金煌机械厂的宿舍区。其他人都回来,准备休息了,德明仍不见人影。王立春陪姜姜去厂办找德明,办公室灯光通明,德明正在写一个讲话材料,废稿纸扔了一桌子。说次日有个外宾要来,可能带来一个大项目。一起加班的还有办公室的打字员,他写完一张,打字员拿走一张,到另一边打字机上哒哒哒敲着。姜姜在靠墙的一张长椅上坐下,不时移动下手脚,却不论怎么放置都不对劲。她看一眼德明,又转头去看别的,尽量不看那个姑娘,却觉得写的写打的打,中间有一种无声的默契。打字员是个丰满匀称的女孩子。

    德明看看腕上的表。这样吧,立春哥,麻烦你,替我去送送姜姜,我估计要熬到下半夜。

    王立春骑自行车载着姜姜往回返,已经很晚,街上行人稀少。坐在后座上,姜姜问:立春哥,你说德明怎么就那么忙?王立春说:有本事、有前途的人,总是忙些吧。姜姜问:那你呢?王立春笑了,我,我怎么能跟人家德明比?姜姜说,可是我觉得,像你这样,每天下了班心无二事的,也挺好。

    王立春叹息一声。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也就胡文美能看上我。又说起上面有一个姐姐,已经结婚;下边还有一个妹妹,学习好,比做哥哥的好很多,所以家里让王立春接班进厂当工人,挣钱供妹妹读书,能读到什么程度,就供到什么程度。

    一段路正翻修,两人下了车子,一个推着,一个跟着,沿路边闲地绕行。闲地是一个报废的小厂,杂草遍地,露水浸湿的夜气里,传来此起彼伏的虫鸣。

    王立春说:和工厂比,其实我更喜欢老家,乡下静,老屋,老树,都让人心神安稳。我真喜欢那样的生活,草木包围着,田野一眼能看到大天边儿。除了冬天,一年三季都是绿,树是绿的,菜是绿的,庄稼也是绿的,甚至那些杂草,你细心看,都有一种很美的样子。天也大,地也远,人站在田地里,觉得万物春荣夏茂,尤其自己种出来的作物,眼看着它们一天天冒芽,长高,结果,真是很有成就感。

    姜姜出生成长在县城,对农事似懂非懂,只是答应着。

    王立春说,可是农民的生活,又真的很难。每年和母亲去交公粮,说是交了国家的,给了集体的,剩下才是自己的。我最受不了验收环节,把最好的粮食送过去,母亲上赶着跟人家说好话,那检验的女人爱理不理,不知为啥就是不通过。专等着下一个通过的,我去看究竟,不看不生气,都他妈啥玩意儿啊,又瘪又多沙,纯他妈欺负人。实在忍不住,我要去问个究竟,我妈死命拉着,说你越问,人家越烦,下次越不给通过,最后净是给自个儿过不去。要知道我妈性子多躁一个人,生生被逼成了软骨头。真是杀人的心都有,但半点办法都没有,只能十多里路再用小推车拱回来,再晒,再选,再用小推车送回去……去公社粮所交公粮成了最折磨人的事。我想着,哪天出来了,再不去受那个难为,一个顶工进城的机会有多么难得,你知道吗姜姜。

    姜姜默默地听着,直到最后一句,方才意识到什么,模糊而不成形,云雾样环绕过来,四处包围起来。王立春从未说过这样多的话,他要说,可是要说的又不仅已经说出的——他是要换取一些理解、认同、重视或者更深的什么——具体是什么,姜姜也说不清,却不自觉生出了一点推拒心。姜姜视野的一角不时闪过王立春白色的确良衣袖。她与这白亮的衣袖尽量保持点距离。

    回到宿舍,面对了眼前的黑暗,姜姜又想起王立春那句:也就胡文美能看上我——是说胡文美不好?胡文美就睡在与姜姜头顶头的床上,此时正发出沉酣的鼾声。胡文美变化很大,但王立春感觉不到,又或者男人的秉性使然?比如德明,姜姜有一种感觉,德明已越来越远,似乎都有点陌生了。

    王立春和胡文美订婚不久,姜姜跟德明提出了分手。接下来各人相各人的亲。有一次,姜姜去公园约会,跟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坐假山一带看人工湖的水,听到德明的说话声,姜姜装作活动下腿脚,站起来往小路上看。两边都是竹丛,湖边的灯照过去,是顺光,那个背影真是再熟悉不过。德明的身边,一起走着一个丰满匀称的姑娘。姜姜脚底发虚,都有点站立不住了。她很快和约会的人告别,也不知怎么回到宿舍的。别人都睡着,姜姜轻轻扣胡文美的床头,压低嗓音说:文美,我大概活不到明天了,如果我死了,你会每年去我坟头上看看吗?

    两人穿衣起来,到厂区的院子里踩月光。胡文美说,要不,我去跟德明说一说?姜姜说,厂长刚给他配了一个BB机,号码是多少。下夜班的工人陆续从车间去车棚,胡文美拉着姜姜的手,穿过这些下班回家的工人,一气跑到街边大槐树下的公用电话亭拨德明的传呼号。拨到最后一位,姜姜忽然夺过电话扣上去,文美,我们都疯了,这都下半夜了呀。

    胡文美和王立春结婚后,到城中村租了间偏房。离得近,姜姜有时过去蹭饭吃。趁着人多,胡文美开玩笑:姜姜,做我们立春的二房吧?玉婷说,那燕子就是老三,姜姜说,那你就是老四。胡文美说:这得让王立春高兴成啥样啊?王立春微笑不语,只默默地择菜。姜姜说,别说,立春哥就这点好,不张狂。王立春起身去了东厢的厨房。姜姜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只好一个劲地嗑瓜子。

    之后,胡文美高兴了就称姜姜为俺们家老二,姜姜只是笑,也不反驳。德明也到王立春和胡文美家来,有时姜姜会碰见他。这样过了大半年,二人重归于好。结婚那天,胡文美夫妇都到场,跑前跑后地忙,人们举杯同庆:又瞎了一个好姑娘,还搭上了一个帅小伙。是当日席,从酒店返回住处,姜姜对胡文美倾诉着即将面对闹房的恐惧。胡文美说,还有一事,我娘叮嘱过我,我也叮嘱你,无论如何,今晚不要睡沉了,天明前别忘了一定起来一次,踩一踩德明的两只鞋。

    姜姜问:干嘛要踩德明的鞋?

    胡文美说:说是踩了他的鞋,就一辈子在你这都翻不了身。你们德明,是个花心的主儿,有的没的防一防。

    姜姜挺了挺背脊,自己听上去声音也有点反常:我跟德明,当年分手,可是我提出来的。

    胡文美道:我还不是听王立春说的?跟他们厂的小媳妇,大姑娘,有的没的一大堆,但愿结了婚,收了心,就好了。

    姜姜那一刻忽然觉得,为什么那么多人跟胡文美合不来,因为她恶毒,看不得人好。选这么一个时间对姜姜说这话,是何用心?众人的眼睛真是雪亮的,只怪自己这些年一意孤行,竟拿她当亲姐妹。裹在新婚礼服下的姜姜,身体与胡文美并肩坐着,在一辆德明朋友提供的面包车后座上,脚下堆满一包包的麻花和糖块。一波一波的路灯车灯从车前窗迎上来,前方的远处却是渺远的黑暗,什么都看不清。

    认识了那么久,德明从不带姜姜回家给长辈认识,姜姜以前理解为德明缺乏诚意,和好后,姜姜第一次去他家,才知道德明父亲只在林业局的一个下属企业里,企业编制,局里分配什么,他大把年纪却排在所有人后边,家里的房子也小得不像样,像鸽子笼,局促得转不开身。德明那么要面子。

    姜姜接下来无数遍向胡文美声明着这些,振振有词地辩解,却只在自己心里。她跟自己生气也在这一点,情绪一不对,反应就慢半拍,终于想出机巧的应对,已错过了那个情境。

    这是第一次,姜姜跟胡文美断了来往,从她的新婚之夜。

    十一

    工厂扩大规模,分成了好几个,姜姜和胡文美分在不同的分厂,名义上还是同一个单位,却几乎见不上面。金煌机械厂也扩大规模,那几年全中国的企业都在膨胀,又经营不善。德明是办公室主任,停了产依然每天去上班,说是王立春们已去菜市场、汽车站附近蹬三轮车。那几年蹬三轮的比坐三轮的还要多。姜姜去城中心购物,路过汽车站,每看到一辆客车到站,车门没打开,一群人力车夫立时马蜂一样包抄过去,纷纷追问下车的人要不要“送送”,有的追赶一百米还不放过,如果客人脾气差,就会赶苍蝇一样驱赶。

    王立春也挤在那里面?像别人一样推搡吆喝被驱赶?姜姜那次去大超市,超市就挨着车站。正这么想着,就看到了两丈开外,王立春手推三轮车把,迟疑不定站在人群后。身上的衣裤陈旧但洁净,那些人纷纷往前挤,他只是默默地看着,神色疏远还有点诧异。姜姜不知为什么,忽然非常害怕看到他,不,是害怕他看到自己,不,是害怕被他看到自己看到了他……她当即转身穿马路,只盼着王立春没有看过来,没看到自己。

    十二

    欣欣满了三周岁,送去单位幼儿园,幼儿园在宿舍区一楼,出来是一个夹道,接送孩子的时候姜姜看见了胡文美。姜姜走在胡文美身后,几年不见了,正捉摸要不要打招呼,胡文美回了一下头。她先开了口,叫了声姜姜。夹道窄,一停步就挡住了后边的,只能一起往前走,到夹道外的四方空地上,胡文美站住。说姜姜你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漂亮。刚子看到欣欣手里的饼干袋,伸手去夺,姜姜赶紧取出两块塞刚子手里。欣欣不随你,胡文美说。姜姜说都这么说呢。胡文美说我经常想起那几年,我们可是真好啊,我还从来没跟一个人那么要好过。

    姜姜忽然心软了。胡文美说,那时我的脾气,很不好吧。姜姜说我倒没觉得。胡文美说,你是个清纯的人,人见了你,也都变得清纯了。姜姜就觉得哪里有一面镜子,她从中看见了自己,咖色风衣束出纤细的腰身,领口垂一条湖绿色丝巾,牛仔裤里裹两条秀挺的长腿,发型也是新做的,电视广告里“雅倩”女人的那种短发外卷,衬得姜姜的一张脸如清水里的卵玉石。

    两个大人站着说话,两个小孩早不耐烦,到一边捡石块抓沙子。玩了一会儿,又回来拽各自妈妈的手,拉着要走。刚子扎煞开两臂要着妈妈抱,欣欣笑:妈妈呀,你看他还要抱来,那么大了还不自己走,还要着抱来。胡文美弯腰把刚子抱怀里,欣欣看了,立马一脸不平,也扎煞开两臂,妈妈抱着!

    胡文美和姜姜不由都笑了。分手的时候,胡文美问姜姜住哪里,姜姜告诉了,胡文美又重复一遍,两人如回到四年前。好像几年的隔绝一下子都归了零,好像一直以来都这样亲睦。

    十三

    金煌机械厂被一家跨省企业收购去,厂领导换了,财务、技术负责人都换了。办公室没动静,但德明以为是早晚的事,于是托人往另一个国营汽车厂办调动,那段时间闲在家里等消息。工艺品厂也淡季,三天两头休班,休班期间只发生活费。白天孩子上了学,两个大人闲在家,转身看见对方,随时为一些鸡毛蒜皮拌起嘴来。姜姜一赌气去了阳台,浇花的时候发现吊兰冒了长杆,应该换盆了,听到院子铁门响,她握着喷壶刚打开阳台门,已听到屋里说话声,是胡文美,前门敲不开,她已绕去了后楼道。

    德明也在家?胡文美说。姜姜不知道这有什么好意外。自搬到这里,她是第一次来,看了房间,又看阳台,又看院子,这才坐回屋里去。她两手扣在两膝上,又忽然想起似的去拿桌上的桃子。姜姜的感觉,似乎德明在家让她不自在。德明也找不出话来说,终于晃出去,胡文美开始吃桃子,一边吃,一边说:姜姜,去年我参加了一个曲艺家协会,过段时间要搞活动,你也一起参加吧。

    姜姜说我又不懂,不会唱不会跳的。胡文美说,其实就是玩,现在孩子也大了,我们应该有自己的生活。姜姜说,我现在也有自己的生活。姜姜不是赌气话,除了不发钱,她真觉得这样每天在家,看着日脚从西墙移到东墙的时光满好过。胡文美说,不一样,以前在车间,就光知道有个车间;有了孩子,就光顾着照看孩子,加入了这个协会,认识了好多人,才晓得生活还可以另一样的。

    姜姜不太晓得另一样是怎么样。活动在市里的文化馆举行——撤县设市,县文化馆变市文化馆了。说好的那天,胡文美让姜姜在附近的十字路口等,她来接。来的是一辆黑色桑塔纳,一直开进巷子底,巷道窄,愈显出那车的排场。上了车,胡文美介绍,这是我们王主席,曲艺协会的。又介绍姜姜,我年轻时的闺蜜。王主席开着车,回头看一眼姜姜,眼睛忽然亮一下。外地口音,个子不高,敦敦实实的一个人,很健谈,说起这次活动,友好城市文艺联欢,他一手牵线促成,那另一个城市,是他工作了大半生的地方,现在退下来了, “我要再为家乡的文化事业做点贡献”。

    姜姜坐在观众席上,看到胡文美先帮着布置舞台,很有当家做主的范儿。终于节目开场,再上台,胡文美已换了演出服,脸上化着很浓的妆,大红抹胸的长裙缀满了银光闪闪的亮片,她的节目是独唱,《美丽的草原我的家》,选这支歌,应该别有深意,那友好城市的客人们就来自一片大草原。胡文美的腹腔里似有个看不见的气囊,源源不断输出均匀和畅的声息。姜姜不料她还有这一手,那么多年在企业,年年联欢,却从未见她上过台。

    眼前的胡文美,笼罩在缤纷流转的光影里,右手握麦,左手臂缓缓伸开,往后扬起,像面对着一片无垠的草原,和草原上无垠的蓝天,而她正要去拥抱这一切。她眼神迷离而沉醉,最动人心魄的还是胡文美那片雪白的胸脯。姜姜想起当年坐在台阶上,两人胳膊腿相触,温温凉凉。那时胡文美什么都羡慕姜姜,连姜姜偏平的胸她都觉得好。胡文美胸大,时常抱怨:这一对这个,太碍事,走路老晃荡。姜姜说胸大是美,于是胡文美下次买文胸,同罩杯的一买两个,一个送姜姜。姜姜感兴趣的背转身换上,再套上外衣,揽镜自照。胡文美说,你这样更好看,看来不在大小,关键长在谁身上。姜姜笑:我这唱的空城计呢。

    胡文美不是空城计,从观众席上看去,简直要破城而出。她亦不再为这个厌恶自己,因为正在舞台上很骄傲地向前挺立着。

    唱完了,胡文美鞠躬致敬,下面是例行的掌声。节目换过,先是颁奖,接着有领导讲话,不一会儿姜姜感到旁边的空位坐了人,是胡文美,她已从后台绕过整个大厅坐过来。换成平时的穿着,妆却没有卸,眼睛上蓝的紫的颜料因为油汗而移位,像没有涂抹均匀。胡文美看一眼姜姜,笃定地微笑着,一言不发,像在竭力憋住内在的振奋。姜姜想起即将爆破的气球,一种紧张的幸福感。

    我就是放不下紧张。胡文美说。

    姜姜说是吗?我看你在台上很放松很自然。

    胡文美说,还是不行,练得少,其实我打小喜欢唱,但从来没有勇气。姜姜,你也加入我们吧,刚才王主席说了,一眼就看出来,你是这块料。他说待会结束了,聚餐,请你一起去。

    吃饭在一个四星级酒店,安排了三桌,头桌是双方城市出席的头面人物,次桌是地方上的所谓文化名人,姜姜和胡文美在第三桌。坐下不久,王主席过来了,喊胡文美一起到另外的两房间去敬酒。出门前,王主席回头看姜姜一眼,还俏皮地挤了挤眼睛。敬完酒,胡文美回来,也不大吃东西,只两眼放光看着满桌子的人,看看这边,看看那边,低声跟姜姜说,头一间房里有一个副市长,一个宣传部长,都十分平易近人。似乎大人物在座,使她也有一份荣光。

    王主席大约完成任务了,来这屋加了把椅子,坐在姜姜和胡文美中间。先说,小胡唱得越来越好了,关键台风好,再多练练,将来也参加“星光大道”去。我在首都文化圈也有熟人的,到时请高手给你指点、策划下,提升提升,说不定就出头了。胡文美赶紧给他端了一杯酒。王主席转身对着姜姜:你是小胡的朋友嘛,自己人,也加入我们吧。姜姜并不喜欢这位王主席,她说我天生没有音乐细胞。

    十四

    欣欣升学那一年姜姜辞了职。市里提出了新目标,工业立市、农业富民,于是重新布局,要求城区开发成商业区,企业全都退城进园——规划了八大工业园。工艺品厂破产重组,搬去了城西工业园,离家太远,姜姜先办了停薪留职,后来干脆辞了职,去一家附近的家居城上班,方便照顾欣欣通校的三顿饭。

    姜姜喜欢清闲,家具城中是真清闲,除了节假日,平时就守着自己品牌闲坐,看看杂志,偶尔遇到一个人,不知怎么的对了眼神,短信热络一阵子,又渐渐疏远,也都不当真。只有一次,那个人和太太一起溜达过来,姜姜一开始根本没当他是顾客,就当遛弯溜到这随便看看的,所以也不怎么热情。那人走过去了又回头,看看姜姜,又回头看妻子:看看,这样的发型,只适合这样年轻的女性。

    姜姜这才发现,那保养很好的微胖女人,长发小卷从脸侧下垂,跟自己新烫的发型同一款。但男人客观冷静的审美角度和语气,并不显得露骨,于是也礼貌地笑了笑。人家有善意,也要拿出基本的礼仪来。第二次过来,男人只带一个助手来,不枝不蔓订走一套办公桌椅。姜姜给他去开单,不知怎么忽生出一种雀跃,开完单递给他助手,却老熟人似的对他笑起来,姜姜自己也觉得,好像自己从不曾那样明媚地笑过。不多久,接到一个电话,写在发票背面的手机号,果然被那人保存。接下来跟所有外遇大同小异,试探与逃避,神往与确认,心慌与接近,打摆子的症状,迷乱里的向往以及说不清的怨与恨……现在那人怎样了?在世界的哪里?早就都不相干了。

    十五

    姜姜比年轻时候更不热衷交往朋友,所以基本没朋友。所以胡文美邀请她去家里吃饭,姜姜很高兴地应下了。

    这是王立春和胡文美的第二个家,资格老一点的职工和中层以上干部都搬了新房,机械厂老家属院倒出来部分旧房,他们买到一个两居室。姜姜那天忘记带手机,她觉得多年来第一次上门,所以先去超市买了一箱奶,三斤橘子。赶到时却怎么都找不到胡文美说的门牌号,四五个单位混住在同一个大院里,互相不认识。终于找到的时候都快一点了,王主席和另一个人也在,已等不及开吃了。以为你不来了,胡文美急忙过来招呼她。电话也不接。姜姜说一急,电话就忘了带——立春哥中午不回来?

    胡文美说平时坐班车,一去一天,今早骑的电动车,也许回来的。起先还来电话了,问都谁来了,我说除了你都来了,也没说回还是不回。我再问问啊。

    姜姜晓得金煌机械厂已更名宏达集团,有新的资金注入后,生产恢复正常,这两年经常加班加点的。但是距离远。姜姜说来回一趟四五十里地,别麻烦他了。胡文美说难得你来,这么多年不见了,他不回来怎么成?拨通王立春电话,说姜姜过来了,你还不回来吗?又摁了免提键,姜姜听到王立春说,我看看吧,你们不用等。

    下午两点多,大家说着话,还是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王立春身着一身油污的工作服进了门,他有点仓促的,看了屋里的人一眼,然后径直到卧室,一会儿抓着几件衣服出来,不看姜姜,对客人点点头,去了洗手间。老房子墙壁隔音不太好,里面不时传来哗啦哗啦的泼水声。大家在这泼水声里说着话,偶尔一句听不清。水声停了,王立春顶着一头稀疏的湿头发走出来,连皱纹也洗干净,皱纹很深,是那种筋骨结实的皱纹,不像德明,一肚子赘肉。两鬓的头发却成灰白色。姜姜说,立春哥,多年不见了。王立春说是啊是啊。站在自家的客厅里,却忽然显出客人的拘谨。说你们吃水果吧,吃水果。然后从厨房里端出中午的剩菜,在餐桌边慢慢吃起来。

    姜姜提醒胡文美,怎么不去给他热一下?胡文美声嗓向来大:他又不是没长手。大老远回来,就为赶回来吃这冷饭冷菜吗?可大家真的像都没看到一样,看不到一个家庭中的男主人,赶路三十里回家,吃着冷菜冷饭——从餐桌到灶台,不到两米;倒进锅子里,啪!打着火,五分钟都用不了。这念头在姜姜心里翻覆,人却只好坐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应和着王主席、胡文美们的闲谈,又说起参加星光大道的海选。王立春顾自吃着,似回答胡文美,也像回应姜姜的心理,忽然向着这边说,没事,又不是大冷天。

    胡文美说,怎么这个点了,又回来?那语气听上去,好像刚才打电话叫王立春回来的不是她一样。王立春说,往前赶了赶手里的活儿,跟班长打了招呼,今下午不回去了。

    胡文美继续照应大家吃茶,与王立春形成对比的,她明显比以前胖了,胖得松懈而安心,跟年轻时那种紧绷着的态度全两样儿了。

    十六

    姜姜已经记不起,德明去大西南,跟这次去胡文美家吃饭孰前孰后?大西南是王立春的分界点,这只是姜姜的看法。用德明的说法是王立春胆小,给死人吓住了。其实当初最惊慌的应该是德明,他好几次给姜姜打电话,一反常态的,有点乱阵脚。但他后来一概不承认。直说那是王立春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出那么远的门。

    出门前,王立春胡文美来家里一趟,算回访,也算对德明提携的感谢。主要胡文美在说,她好像忽然之间特别喜欢说些场面话,说得流利又自得。王立春只在边上听着,偶尔插一句,看上去对未来也有克制的憧憬。胡文美说我家大春书呆子,一切都托付给德明了。姜姜说德明也是刚过去,需要得用的人,还有谁比立春哥更底实的呢?两个人就那么又生分又亲热地客气了一晚上,直到欣欣放学回家,两口子才离去。

    德明的打算,的确是王立春上道儿的话,将来可以放一片区域给他做,做个片区经理什么的。出来总是赚得多,他家孩子也大了,也该换换气象了。但姜姜觉得空头话不能说太早,德明却习惯了,不管它以后成不成,先挂一个萝卜到拉磨的驴嘴前。

    那是德明的第二个上升期,踌躇满志带着任命去开发大西南市场。云贵高原,交通不便,汽车市场密度小。于是德明将销售培训课堂上听到的例子,一再讲给新部下们听,两个鞋厂推销员,一个先去了岛上,当天返回,说没戏,那里人都打赤脚的;另一个当天打回电报来,说太好了,这里人都打赤脚,正好等我们的鞋子来。不断招兵买马,帮着王立春全力疏通人事关系,新老单位他都人脉多。

    王立春跟着休完假的德明的副手一起走。那个副手姜姜见过,印象不深。姜姜对他最深的印象就是他死后老婆跑来家里闹。至于在大西南究竟发生了什么,全都是听说。德明为迎接王立春加盟,也给副手接风洗尘,那晚在星级酒店安排的局。据说副手的女人本来不地道,那次男人回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路上都心事重重。据说那副手本来心脏有点小问题,平时不喝酒,但那天一反常态,喝起酒来不要命,怎么都劝不住。又是从地势低洼的山东半岛,忽然飞到三四千米的高原,心脏不好的人容易高原反应……当晚又喝的烈酒,喝着喝着,大家都晕了,就在每个人都晕乎乎的时候,终于有人发现副手趴在了桌子上,又出溜到地上,最后半截身子直挺挺伸到桌子底。

    运回的时候已是一个骨灰盒。按工亡处理的,从市里的社保基金支付了家属40多万元。

    王立春不满一个月就返了回,主动终止了调动,回到他原来的岗位上——一个机械车间的组装工人。

    十七

    姜姜所在的家具城,毗邻市区最大的超市,商场十周年店庆,提前已看到密密麻麻扯天到地的条幅,将大厦主墙的巨幅宣传画都覆盖了。姜姜久想买一双达芙妮的春靴,想趁一个活动价。音响开得大,姜姜想尽快越过这片喧闹的海,进到轩敞明亮的内厅去。在走过演出台的时候,才发现台上唱歌的竟是胡文美。伴舞的也是一色大妈辈,原来是专门针对中老年人品牌特邀的广场舞。

    台上劲歌热舞,台下空着大片的地,没空着的地方排满了自行车、三轮车、电动车。购物者匆匆而过。只有几个哄孩子的老人,闲逛的农民工,站在那里无精打采地看。台上的胡文美却双目微眯,下巴四十五度角向着对面高楼遮住的远天,深情款款——不知何时曲调换成《感恩的心》。姜姜喜欢这支歌,于是一直听下来。在她赶往达芙妮鞋柜的时候,胡文美却跟来了。

    你现在是大明星了。姜姜笑。

    胡文美说,你别取笑我——一场200块,又是自己喜欢的,为什么不?

    鞋子比平时优惠三分之一。售货员包装好,姜姜提着手袋,邀胡文美一起回家具城小坐。说起王立春在大西南做了逃兵,胡文美说:大春就是心眼小,还不是放心不下我。他不说我也知道,上次王主席来吃饭,他不高兴了,好像女人只要结了婚,就成了他们的私有财产。

    姜姜说,也不定为这个吧。

    胡文美说,还能为啥?说自己不适应跑业务,不愿意跟陌生人打交道,别人不晓得,我还不知道?他就是个两头不靠。他老家那个村,被化工厂占了地,只要农村户口的,现在家家有小洋楼,一人一年发一两万,我动员他也把户口迁回去,怎么都不听,说不好办。问题你去办了吗?我就看不惯他这点,啥事都指望不上,啥事都办不成。

    你去星光大道的事,怎样了?

    报了名,没选上。没入围。胡文美叹息一声,纯粹一个白日梦,还搭进去好多钱。

    姜姜始料未及。她以为那个王主席只是那么说说而已。

    胡文美说,小时候我老家有个大姑,叫胡好美,一直想着进县剧团,为了练嗓子,每天早起去野外,一个人在坡地里吼。父老乡亲都说这闺女疯了。村支书却被她打动,每次开大会,先让胡好美上去唱支歌,后来成了我们村每次集会的一个仪式,大家站在场子上,望着我们村又老又丑的姑娘胡好美站在台上亮嗓子,一起为她鼓掌。边疆的泉水清又清,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水叮咚响……我记得那么多老歌,都是因为这个胡好美。三十多了还没嫁出去,后来好歹结婚了,没两年,忽然喝农药自杀了。现在我才明白,胡好美为什么那么喜欢唱。其实我也从小喜欢唱,但小时候太自卑,从来没勇气上台,都是王主席鼓励我,让我找到了自信,找到了自我。

    你在这里不能干太久,空气不行。胡文美说。再者你们德明,也不差你这几个钱。

    她试坐一个布艺的沙发,手掌拍着扶手,一边打量着姜姜。我就奇了怪了,你们德明怎么会放心你,让这样一个人常年自己在家里。姜姜说,有什么好不放心的?胡文美说,其实我是想说,你怎么能放心德明?那么一个大好的人才,有钱又有派儿,现在的女孩子,不是我说——你真得多个心眼。

    后来姜姜想,从那个新婚之夜,连续多年刻意的不再来往,问题出在哪,她真的没有想过吗?还是佯装不知?总之那天接下来,姜姜一个字都不开口,亦未再正眼看胡文美一眼。十几分钟过去,胡文美终于觉得了什么,哎呀我得走了,差点忘了一件重要的事儿。

    姜姜屁股都没抬一下。直到胡文美快出楼梯口,姜姜看了一眼她的背影。那是个腰宽体肥的后背,肌肉从各个地方的骨头往外呲,往下垂,姜姜想无论胖瘦,人的年龄是带在身上的,年轻人的年轻,是那些肌肉从骨骼四周均匀的包裹,不偏不倚。

    这是又一次,姜姜跟胡文美断了往来。

    十八

    就像王立春说的,德明真的有一套。他在大西南十年,为更名后的公司开疆拓土立下汗马功劳。但在一切都好起来之后,老总的侄子过去坐享其成了。德明心灰意懒,回了厂总部工会。谁知回来不到一年,汽车国标四改五,执行新的排放标准,成本上去了,售价也上去,销量自然锐减。厂里很快受波及,生产车间半年只上了不到两个月的班,大西南更是一蹶不振。老友来访、聚餐,德明最爱谈起大西南和当年勇,仿佛唯有如此,才便于对那边的颓唐局面表示鄙薄。这已经成了德明有益身心的一项消遣。

    为养生,德明不再去外面吃饭,只买回来大堆菜谱,参照着煎炸烹炒,享受创造的愉悦。失败的实验品,就极力动员姜姜不要浪费掉。每次离开厨房,都留下遍地狼藉给姜姜。他把姜姜多年来在这房子里建立的秩序全都打乱了。姜姜习惯了一个收拾干净的家,尤其是厨房。还有德明的脚臭,半点不弱于年轻的时候,早些年他还听话,泡一泡脚,两个人四只脚挤在一只木桶里,踩踏取乐,现在德明最不耐烦姜姜的提醒。行了行了,有完没完。于是卧室里的气味,慢慢弥漫渗透到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姜姜没事就开窗户,德明说姜姜,据资料,洁癖也是神经病的一种。

    慢慢的姜姜也不那么敏感无处不在的脚味了,她怀疑自己已经有了抗体。

    十九

    王立春去世一月后,姜姜决定去看望胡文美。在隔绝这么多年的同一个小城中。她先乘坐公交车,转了两路车,后来没车可乘了,她没打的,而是步行前往。乘坐的两路车,几乎贯穿了大半个城区,说城区,当然是现在的城区。估计欣欣这代人再也无法想象这个县城原来的样子了。不过二三十年,城区长大了几十倍,由原来那个中心偏北的部位不断往外扩张。听老人说,以前有东南西北四个城门,每个临近城门的村庄,按方位叫做东关、西关、南关、北关。从县城往南三里地,叫三里村;往北三里地,叫北三里;往西八里,有个八里庄;往东十里,有个十里铺……谁还留意这些村庄最初的命名呢?现在它们都圈在了市区内。姜姜只记得,刚上班的时候,工艺品厂还在县政府斜对面,有一栋全县最高的楼,胡文美就在那个楼上做统计员。十三年前,那栋楼拆掉,那片地也卖掉,卖给一个江浙的房产商,售价刚好用于城西工业区大了十多倍的地片上建新厂。

    这些年,小城不光往大里扩了几十倍,还往高里长了十几倍,就像变魔术玩戏法。德明、胡文美、王立春,还有姜姜自己,哪个不是这戏法里微不足道的一分子?然而就是这些可有可无的小分子,却无一不承受着时代和时间的冲撞。玉婷的女儿已在超市做收银员了,姜姜去付款,经常碰见她,正是姜姜她们刚上班时的年纪。

    胡文美和王立春新买的房子在绿洲岛,但跟绿洲没关系,跟岛也没关系,就在原来金光机械厂的旧址上。走在这些高楼间,姜姜想起多年前,她在厂大门口等德明,遇见了下班回来的王立春。当时的大门在哪个方位?眼看着面前高耸入云天的楼群和尚未长好的绿化带,姜姜还真判断不出来。

    终于找到了德明说的楼号,却忘记了单元和层数。德明最受不了别人丢三忘四。而姜姜的丢三忘四,却似乎越来越严重。你不会记下来,写在纸片上,装在口袋里?德明有明显的压抑和不加掩饰的轻蔑。说过几次,姜姜还是连往纸上写都忘记了。其实姜姜也不太适应德明了。他天天讲养生,酒量却依然大得不像话。姜姜吓他:现在说不听,再喝,喝出脂肪肝,脑溢血,到时让欣欣照顾你,我才不管你。

    二十

    站在一群深咖色的高层间,姜姜无处可去。她看到一个带孩子的老头,正要过去打招呼,不想胡文美就从那个楼道口出来。姜姜第一秒都没反应过来,这就是那个在台上唱《感恩的心》的胡文美?她终于如愿瘦下来了,只是皮肤没赶上脂肪的收缩速度,人有点走了型。

    姜姜,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来看看你啊。

    胡文美眼泪忽然下来了。她拉着姜姜的手进电梯,进家门,一直不松开。刚子是个膀大腰圆的小伙子了,身胚眉眼都是胡文美的复制。看到有人来,他一句话不说,似乎不认识一般,转身去了另一屋。

    姜姜喝着水,说几句安慰的话,又觉得这话太司空见惯,是很容易从别人的嘴里听到,并不足以表达她今天前来的心情。

    胡文美洗了把脸,又洗了一盘水果端上来。姜姜说不要忙这些。胡文美问起欣欣,又问起德明。说起德明,胡文美忽道,王立春这辈子,真没捞着点好儿。姜姜说,人都不在了,不说这个吧。胡文美说,王立春走后,我老胡乱寻思——你爱听不爱听,只别往心里去——怎么样都是一辈子,但假如他能得着你这么一个人,会不会多少快乐一点呢?你知道,他从来都不喜欢我。

    姜姜无论如何想不到,胡文美会说出这样一番话。这太不像一个妻子谈起刚过世不久的丈夫。

    当然,要说你,他也高攀不上,他是那样的,与人无争,与世无争,而我总忙着要争一口气。但一下子就这么走了,一点缓涡都没有,让我心里还真是说不出的滋味。家里看着啥,都好像看到他,听到门响,就好像他还能回来,就跟以前下班回来一个样儿。说着眼泪又下来。你看看,这些年,他吃苦受累的,刚换了这套房,又新买了车,虽然不好,却是房、车都有了——

    这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从隔壁传过来,一扇卧室门打开,一个拄拐的、脸色灰苍的老妇人站在门口。姜姜认出来是王立春的妈,一个月多前,去医院看望王立春,王立春没看到,胡文美也没见到,却见到过她。姜姜还是说,是阿姨吧?阿姨好。不由从沙发上站起来。

    老妇人看着姜姜,眼神专注而狐疑。忽然问,我儿子叫王立春,你认识吧?姜姜只好点点头,她手里拄着一支拐,另一只手不客气地指向胡文美,病弱却很有气势地说,她杀了我儿子,你听说了没?

    胡文美转过沙发和条几间的过道,推着老太太往刚才那间屋里走,说妈你歇会儿,做好了饭我叫你。又喊刚子。老妇人目光漫过胡文美的肩,紧盯着姜姜,现在杀人都没人管了吗?刚子终于从另一间屋出来,帮母亲把奶奶拼命往屋里拽。老妇人却小孩子耍赖一般,用力下坠着身体,脚跟紧蹬地面做反抗:他们杀了我儿子,住院时我就听说了——你们给他拔了管子,挣了六十万!

    三人终于进到屋里去,一阵手忙脚乱的声音,之后高一声低一声地吵着。姜姜一个人坐着,环顾着这个据说他们搬进来也只有三个月的家,门窗墙壁刮净整洁得缺少生活气。左手边是阳台推拉门,一月前,王立春还从这里出入着;沙发对面是一面粉黄色的电视装饰墙,电视黑着屏,显得那粉黄愈加鲜亮。王立春平日看电视,也这么坐在这吧?终于胡文美出来,说刚子他奶奶老年痴呆了,只会折磨人,你看她像个刚打完化疗的样子吗?逮个人就说我杀了她儿子;刚子也跟我别扭,一味犟着不理人。

    又说,大春在重症监护室那两天,我饭不吃,觉不睡,他厂里管劳资的一来就说政策,我头里嗡嗡响,哪能听得进!老家的人、医生、厂里的人,这个那个都找我,我都弄不清谁是谁,脑子里乱糟糟,一点主意都没有——是主治医生亲口说,心跳还是有的,只要抢救,拖上一小时,两小时,甚至一两个月也不是没可能,但没希望了是真的——你说我能怎么样?

    姜姜问:医生为什么这样说?

    你真不晓得?只要过了48小时,就不能再算工亡,只能算病故,超1分钟都不成。法律就是这么定的,所以我跟他们拖啊拖,一直拖到最后一分钟才签了字。

    坐在胡文美身边,姜姜却想象自己站在一间四面封闭的玻璃房子外——她想象中重症监护室的样子,隔着玻璃往里看,努力假定了自己就是胡文美,正隔着冰冷的玻璃看着里面的床,床上的人——一间冰冷的空屋,一张孤单的床,偶尔闪过几个冰冷的白大褂。床上的人,身体上上下下插满管子,一种奇异的生物体,科幻片里的镜头……一恍惚,插满管子的人变成了高大壮硕的徐德明。

    姜姜回避去看胡文美的脸。不看也知道,那脸上像被人从皮肤底下打捞过,捞走了原本充溢的脂肪,就像淌下来似的淌着她的皮肤。那脸上饱含期待,正巴巴等着姜姜看过去,完全赞同地点个头。

    尾声

    这天晚上回到家,姜姜做了一个梦。梦里她还很年轻,二十出头的年纪,正要穿街过巷去寻找一个人,那个人的名字叫王立春。

    在梦里,姜姜感觉自己正恋爱着,她很幸福地穿过一条田间小径,两旁开满了在风中唱出歌来的小花,像两只不断拥抱过来的手臂,不断地迎向前来。又似乎乘车前行,不断地往前飞,一点也不觉得累,人生刚刚开始,有的是未来和希望。穿行在了一个大峡谷,谷幽、林密、花鲜……一个从未见过的那么美的所在。不知何处传来叮当的溪水声……姜姜终于知道,王立春不在所有这些地方,他在遥远的大西南,是一个开疆拓土的将军(睡前看的古装片里的角色),他给姜姜留下了什么,她正要去寻找。

    姜姜走进一所老宅,走上一条有很多房间的长廊,终于找到了那间屋。屋里有个老柜子,她用全世界只有一枚的钥匙打开了柜子,看到一沓泛黄的纸,厚厚一摞纸上写满一行行的字,都是多年来王立春写给她的信。说起那年在宿舍,窗外开满浅紫色的梧桐花;在她宿舍,他陪她听了一晚的音乐;他替德明去送姜姜,其实不止想说乡村和田野;那次来家吃饭,听说她没来,他也不回去,知道她来了,才急忙请假赶回了家中……在梦里姜姜意识到了混乱,因为胡文美也出现了,但又全不相干的,梦里胡文美成了王立春的妈。

    终于醒来,厨房里没修好的水龙头正在哒哒地滴水。姜姜睁开眼,笃定地看着眼前的黑暗,梦里满溢的幸福还没有消散,正余意袅袅地笼罩着她,好多年她没体验过这种幸福了。

    南边楼上不知谁家忽然开了灯,那透进来的灯光很像月光。终于姜姜听到右手边德明的鼾声,才一下子彻底清醒,晓得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却又奇怪,刚才的梦里为什么没有德明呢?德明他去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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