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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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路消失了，不知是在何时？好像是一瞬间，眼前的小路变了样，变得宽阔、黝黑、坚硬，却冰冷而不近人情。和小路一起消逝的还有什么？林莫坐在家门前延伸出的小斜坡上，单手托着下巴，望着不知何处。

邻居家的小孩悄悄溜了出来，店里坐着的几位客人正等待上菜，老板娘忙于准备菜品并未发现原本安静看着手机的孩子已经不见了，于是一场寻路之旅似乎就这样开始了。

小孩子抱着圆鼓鼓的皮球，正兴高采烈地准备好好玩一番。皮球却骤然脱手，向前滚动着，滚去了大路。小孩笨拙地跑动着，试图追上这调皮的小球，殊不知大路是危险的，稍不留神便会吞人性命。尖锐昂长的鸣笛声呜呜怒吼着，笨重的车体没法快速地停止，哀乐将临之时，林莫已然冲到了孩子身旁。

“砰”的一声后，世界归于寂静。大马路上，只剩下一颗皮球，滚动着，不知去往何处。

（一）

林莫完全是出于本能，这个场景在他脑海中已经出现了无数遍，每次凝望着这条大路时，他便演练着，救下路上的孩子。

刚刚是否成功了呢？林莫有些不大清醒，直到身旁的男孩摇了摇他的手臂，他才回过神来。

“哥哥，我们在哪儿？”

小男孩怯生生地问着，带着小孩儿独特的哭腔。

林莫恍惚了一下，转而望向四周。周围的景象给他浓浓的熟悉感，又有着许久未见的陌生，仿若回到了十二年前，一切未曾改变时的模样。他站起身，拍了拍粘在身上的灰尘。没有错，他正站在小路上。小路的一旁，种着一棵棵小树，小树下是青翠的小草，小草拥抱着几朵娇嫩的小花，小花安然绽放在这片宁静祥和的小天地。这副景象，看得他眼角泛起一阵酸涩。

“不要怕，先跟着哥哥。”

林莫安抚地揉了揉小孩儿的头，微微弯腰拉起了他的小手。这一切，有些梦幻得过了头。

他牵着小孩沿着小路走，小路的另一侧是一家家店铺。一步，羊肉汤的微微膻香混着烧饼上芝麻的清甜扑鼻而来，食客们环聚屋内屋外，释放出令人沉醉的人间烟火气；两步，玩具摊前孩子们正拉着爸爸妈妈的手撒娇，摊主笑着摆手相让的声音穿过林莫的耳膜，冲击着记忆的枷锁；三步，理发店前停着的小电动与门口贴着的并不时尚的发型海报撞进林莫的眼睛，他曾在这哭着被剃了光头……

每一步，都是熟悉的小店，熟悉的热闹，熟悉的回忆。小路上没有油罐车，没有卡车，也没有运输车，只有小店的店主们在清闲时三三两两站在树边唠着家常，而他们的孩子们在一旁做着各种各样的游戏。

林莫忽然停了下来，他看到了自己。

小林莫正和小伙伴们聚成一堆儿，商量着该玩什么游戏。几个小孩子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各执一词互不相让，最后还是以石头剪刀布的形式决定出了答案。一个小孩儿站在他家门前将背影留给大家，另外的孩子们则退到小路后的几棵小树前站好等待着口号。“一二三，木头人！”当鬼的小孩儿喊完口号赶紧转过身，其他的孩子们立刻停住，这样循环几次，直到有人过去碰到小鬼，大家便尖叫着往回跑。小鬼也故作吓人的模样向后追赶，被抓住的人就成了新的小鬼。

林莫看到小男孩顺着自己的目光正痴痴地看着这群快乐的孩子们，便轻轻把双手搭在小男孩的肩上，温柔地告诉他：“去玩会儿吧，他们会欢迎你的。”

小男孩这才跑了过去，询问孩子们自己能不能一起玩。小林莫笑着点点头应道：“一起玩呗，人多热闹！”于是欢声笑语中融入了新的声音，但却毫不违和。

林莫向后挪了几步，微微俯身而后曲腿下蹲，找到熟悉的感觉时放心坐下，刚好坐在小路边沿绿化带抬高的边上。左前，是站在路边一起聊天消磨时光的大人们，右边是奔走在小路两侧活力无限的孩群，面前是自家的商铺，而整条路上，遍是商铺的朋友。祥和宁静是这里的旋律，人声笑谈是旋律的点缀，小路守着人们的生活，伴着孩童的成长，是小小乡镇温柔的守护神。

微风拂过，携着祝福，混着晨辉或傍晚斜阳照耀下闪烁的微尘，化做女孩的泡影，跑动。林莫猛地站起，手指颤动着，一股热流忽然奔涌着急速冲向他的眼睛——那好像，不是泡影。

时隔十一年又三个月，林莫重新看到了他的妹妹。

（二）

林莫有个妹妹，小他半岁，是大姑的女儿。大姑很忙，妹妹便经常待在他的家里，两人如同亲兄妹一般一起长大。第一次去幼儿园时，兄妹俩头一回要和家长分开，待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中。妈妈走之前轻轻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嘱咐他照顾好妹妹，自己一会儿就来接他们回家。林莫拍拍胸脯，保证会领着妹妹一起好好等她回来。

幼儿园中弥漫着咸涩的哭声，吵得林莫听不清电视机里动画片中的角色们说话，等待便显得愈发无聊。妹妹在他旁边不停询问着什么时候才能回家，他也不知道，总说着一会儿妈妈就会来接他们走了。可在一片悲啼的包围下，妹妹还是忍不住跟着哭了。没办法，他索性不再看动画片，专心地安慰妹妹，找到房间里没有人碰的玩具拿来给妹妹玩。老师们忙得焦头烂额，小林莫也出了满身大汗，终于是止住了妹妹的哭泣。“妹妹，不用怕，有哥哥陪着你呢。哥哥很厉害的，能一直保护你。”

于是当妈妈和大姑终于来接他们回家时，看到的是一群哭累了的小朋友和两个坐在一起安静玩玩具的小孩。

“妈妈，大姑，我有照顾好妹妹哦！我们俩要一起上幼儿园，再一起上小学，再一起，嗯，反正要一直在一起！”

······

此刻，林莫望着那个加入游戏队伍的女孩，轻轻笑了。

女孩叫着“哥哥我也来玩了”，便自然地融入了队伍中，小孩们跑累了便换个游戏，游戏玩得差不多了就在小路边的草丛中采狗尾巴草来编小狗，孩子们缠着手巧的婶婶一步步学，编完就带回家放进自己的藏宝箱里收藏。

林莫自始至终未踏出一步，他只在小路的树旁望着，望着他曾亲身经历的日子，望着他思念的人。

孩子们一个个回家了，小男孩跑回林莫身旁，一张笑脸还红扑扑的，留存着未消散的兴奋。

“哥哥，我们玩得好开心，我从来都没在路上这样跑过，还有那么多小伙伴一起，这些游戏比手机有趣多了！”

“开心就好，哥哥小时候每天就期待着和小伙伴一起在这条小路上玩游戏呢。”

“可是我现在每天只能自己在家里玩，妈妈不让我出来。”

“其实妈妈是担心你出事，一出门就是大马路，很危险的。你知道吗，小孩子不留神会被大马路吃掉的······”

“哥哥，你怎么哭了？”

“风吹的，沙子进眼睛啦，哥哥揉一下就好了。”

（三）

微风渐大，三两个喘息间已然抓了狂，呼呼叫着。周遭瞬间暗下来，一抬头发现乌云若游龙般迅速延伸过来，待将幕布铺就，闪电宣告开场，轰隆巨响之后一场盛大的哭丧便开始了。

男孩被突然而来的变故吓到，紧紧拉起林莫的手，整个人缩在林莫身边。林莫亦未清楚眼下的状况，只是当机立断牵着男孩到了自家店铺的屋檐下躲避。

街上空无一人，刚刚的热闹祥和仿佛从未出现过。林莫转身透过玻璃门向屋子里望去，空荡荡没有人影，只剩下电视机上模糊的画面，仔细听着，只有断断续续的“修路······改造······石油······”几个字传来。

“哥哥，你看，这是什么？”

林莫将眼神从屋内挪开，再次面向门前的小路。眼前的一切像是开了倍速的电影，迅速变化着。先是小树被嗡嗡嘶吼的锯子腰斩，树叶落了一地，淹没在草丛中，吹散于泥泞里；紧接着草丛也被戕害，花儿残破，跟着小草一起被埋进土壤；树根扎得深深，妄图守住这片从小生长的土地，可下一刻便被连根拔起；它们哀鸣哭泣，可却没有声音，它们的声音随雨滴一同砸进生养它们的土壤里，而后连土壤一起进了一辆辆巨大的车。

恍惚间他看到小林莫站在雨中，牵着妹妹的手。妹妹要保护小树，他也想保护小树，可他也要保护妹妹——但小孩子什么也没能保护住。可能长大了就能保护些什么吧。

一个个无脸人驱赶着两个小孩，一声声呼唤叫着孩子们回家。小路的尽头，一辆张牙舞爪的车正向前驶来，它长出了獠牙，将小路翻开，破坏，撕毁小路的外衣，露出小路的骨肉，它不断向前推进着，将路上的一切吞噬。

小孩固执地想去护着什么，但他们每天浇水的小树已经断裂了，他们什么都做不了，他们只能无助的站在雨中，连泪水都被雨水混着不再纯粹。

林莫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他喘息着，急速地吐着气。下一秒，林莫冲进了雨中，他推开了驱赶孩子的无脸人，一把拉住他们的手奔跑，雨水浸透了他的身体，却只让他的心脏更加炽热。他们远离了舞着爪牙的怪物，向小路另一端的尽头跑去。忽然，林莫停了下来。他抱住了两个孩子，紧紧的，仿佛是最后一次拥抱。之后，他从大车上捧出了一把混着树叶的泥土，交给了两个孩子。

小林莫和妹妹双手接过，抬起头看着这个陌生的哥哥。林莫温柔地笑了，他告诉孩子们，他们救下了小树的孩子，救下了小路的灵魂，他们保护了这片土地。而现在，小孩子们该回家了。

闪电划破乌云，照亮了世界一瞬，林莫再一次参加了小路的葬礼。

（四）

天晴了，阳光重新照向世界，在这片光亮下，一切似乎都欣欣向荣，万物走向正轨，经济不断腾飞，送给更多人幸福的笑容。

林莫站在店铺前的一小片空地上，看着这个瞬新的世界。小路消失了，小路前那条绿树与小草铺成的长长的有着鲜活生命的带子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宽阔的大路。大路是踩在小路与草木的生命上建成的，从此孩子们再也不能在店铺前奔跑玩耍了。

小男孩还待在原地，担心地看着林莫。林莫向他走去，忽然冒出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也许，也许他能改变些什么。小路现在消失了，可妹妹还在，只要他能在那晚救下妹妹，一切可能都会改变。但这里的时间似乎在没有规律的变化，刚刚的几分钟就已经是过去将近一年所发生的事了。

林莫思绪混乱，他狠狠抓着自己的头发，似乎疼痛些就能清醒。在这场捉摸不清的时间逆流里，似乎只能像个观众一样看着情节发生。小男孩和过去自己的小伙伴们一起玩了，自己也在刚刚抱住了幼年的小林莫和妹妹，也许是有机会的。

“哥哥，我想回家。”小男孩看着自己的脚尖低声说着。

“我们能回去的，再等等，好吗？”林莫蹲下来平视着男孩回答。

小林莫和妹妹从店里出来了，准备去学校。店的二楼是他们平时睡觉的地方。两个小孩都顶着浅浅的黑眼圈，他们边走边说着话。

大路修成之后夜里总能听到很大的噪音，有摩托车长长一连串的哒哒声，也有大型运输车响亮的呜呜声，各种车从大路不断驶过，留下不同的昂长的响。周围商铺有条件的都搬出去住了，可他们没有办法，只能日复一日的忍受。有孩子的居民也很少让孩子们再出来玩了，邻着大马路，总归是不安全的。于是孩子们只能在家憋着，父母们被店铺栓住，也没法带着孩子们出去玩，孩子们憋得久了，自然想偷偷溜出去，但被发现的话轻则挨骂，重则棍棒伺候。失去了小路后，小乡镇似乎失却了大半和谐与幸福。

忽然，时间再次被按下加速键，白昼与黑夜在几次眨眼之间不断交织，林莫没来由的感到一阵心慌，那一天似乎要到了。

在黑白变换停滞于黑时，时间再次正常。林莫的妈妈从店中出来，向大路两头张望。奇怪，俩孩子怎么还没有回来？她心想，出去买个本子怎么就花了那么长时间呢？

林莫瞬间反映过来，这个时间，正是那天夜晚。他猛地顺着大路边沿向曾经上学的方向奔跑，只来得及给小男孩留下一句话：“在这等我，一会儿我们一起回家。”

那天，妹妹和他以买本子为理由去学校附近找了因修路而搬走的小伙伴玩耍，小伙伴带他们到了一个偏僻的居民楼后面的小路上，去看一棵酷似之前小路边上他们每天一起浇水的小树。妹妹很开心，以为小树并没有死，而是在另一个地方继续生长。他看出小树其实跟之前并不相同，但没有说破。回去时，天色已经暗了。他和妹妹害怕被责骂，就加快速度跑了起来。在转过几条大道后，终于跑到了最后这条大路。大路不知为何一直没有修红绿灯，他们向来是瞅准没车了再跑过去的。

天色完全暗下去时，大路上已经没有几辆车了。小林莫便立刻跑着穿过大路到达家的那侧。正当他回身准备叫妹妹过来时，一辆疾驰的车飞速冲了过来。后来他才知道，那个醉酒的司机当时连刹车都未踩一下。可那声车辆碰到骨肉的巨响从此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里，而后便是血泊中的妹妹。

林莫向前冲刺着，他今生从未跑得如此快过。他奔跑着，用尽全身力气向前奔跑着，心脏剧烈地跳动，仿若下一刻就要从胸膛破出。他的身影逐渐矮小起来，身体一点点缩小，在奔跑至半程时，整个人已然和七岁的小林莫重合。

鼻子已经无法吸入充足的氧气，他任由风灌进口中，急促的喘息让他的嗓子干涩，双腿酸痛而沉重到难以抬起。可他不敢停下，就快要到了，他已然接近了那个黑暗的路口，他忽然又充满了力量，接下来的每一步都使他身体充盈，如同过去每一次在小路上与伙伴们共同奔跑一般不知疲倦。他跑过的路亮了起来，银河般璀璨，在地上勾勒出一条光带——那是小路上生命的灵魂。

终于，他到了路口，小林莫正从那端跑来。他深吸一口气，像脑海中模拟过无数遍的那样，向大路的另一头冲去。

“妹妹，别过来！哥哥来找你了！”

急速飞驰的车开出道道残影，直直朝女孩冲来。林莫向前跃起，扑向妹妹，而后闭上了眼睛。

那一刻，消失的小路重新回来，整个世界归于安宁的寂静。

林莫睁开了眼睛，妹妹正笑着看着他。几滴泪水落在了妹妹的脸颊，他想要拭去，却无法动弹。

“哥，谢谢你来保护我。你是最好的哥哥。”

（五）

妹妹留给林莫最后的笑容后便消散了，似乎一切都是一场梦。周围的一切迅速消解，融化，又重组回另一番模样。

林莫怀中紧紧护着小男孩，油罐车上的司机已经下车赶来询问他们是否受伤，小男孩的妈妈发觉不对也已经从店里跑了出来，手中的账本都忘了放下。

林莫的妈妈也从小店里出来了，看到儿子倒在地上吓了一跳，连忙过去察看林莫的状况。

林莫还没有回过神，只知道耳边正有人叫嚷着，他沙哑地开了口，示意周围先安静些。看到怀里的小男孩安然无恙时，他才有了归于当前的实感。难道刚刚只是自己出现的幻觉吗？可为什么是如此真实？林莫有些摸不清楚，也许只是受了惊吓吧。

因为林莫与小男孩都没有受伤，司机留了个联系方式就上车准备离开。在车子已经驶离后司机还在奇怪，明明那个距离下刹车已经来不及了，怎么最后是这种情况？可能是上天保佑吧，司机师傅擦拭了一下挂着的平安符，继续一天的运输。大路建设给了他养家糊口的工作，他在这条路上谋生。平安福是妻子亲手挂上的，她抱着儿女目送他离开，又等待着他平安归来。

林莫回家之前，小男孩拽住了他的衣角，说：“哥哥，我喜欢你们之前的小路，也喜欢你。”

林莫愣在原地，一直目送到小男孩回到饭馆。他又深深看了眼面前冰冷、坚硬、黝黑的大路，大路延伸到的尽头的路口，已经闪烁起了红绿灯。而地上的血迹，好像彻底从林莫眼中消失了。

小路的灵魂在十二年后给了当年爱着它的孩子一场温柔的救赎。

（六）

现在的林莫，仍旧会在放假的时候回到这个小乡镇。

他会先到大姑家里坐坐，大姑总会热情地迎接他，询问他的近况。大姑会看着他从中学再到大学的照片，在他讲述时看着他的眼睛出神。林莫心里清楚，大姑看着他，就像看着自己的女儿长大，看着妹妹在以后的人生中会经历什么。所以他会去努力留下光亮，那也是他期望中妹妹活下来会经历的美好的未来。

之后他便回到家里的店铺，坐在门前的小台阶上望着前方出神。

小乡镇曾经有一条小路，小路一边是一排排小树小草，另一边是一家家店铺。那是乡镇孩子们自由奔跑嬉闹的乐园，是家家户户和睦畅谈的港湾。

小城发现了石油，于是小路消失了，变成了一条大路。大路宽阔畅通让小乡镇的人们渐渐富裕，于是人们又奔向大城。林莫每次回来时，路上的人总又少了些许。

随着小路消失的，是孩子的童年，是大人的安逸，是乡镇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