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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秋季的天空缘何如此辽阔?
窗沿外铁轨上湛蓝的天空里,仅剩的离地面很近的几朵白云,似乎也随时会被温和日光稀释消失,它们和收割干净后开阔麦茬地里那点缀其中的秸秆块一样,就像过往缠绕于心的纠葛,在此刻变得渺小而无足轻重了。
也许经历炎阳炽日和暴风骤雨后,这秋日会和人的心情一样,变得干净透亮吧。
趴在车窗边的洁如,内心的淡淡旅愁被眼前美好景色取代了,莫可名状的疑问来了又走,答案无足轻重。
自九月至今,她已经在选择火车作为交通工具的旅途中度过了二十二天,结束北方城市的行程后开始往南方去了。到底要去哪儿,打算旅行多久,她心中仍没有答案。
人的一生,也只是在这世界的旅程,没有谁约束一定要生活在哪里,以怎样方式活着或死去,所以谁都无法清晰而无憾地度过一生吧。
放弃都市中的白皙肤色和精致妆容,放下执著追求的名利和高消费,卖掉掏空父母和自己积蓄的房子,做一个普通的农人,在这麦田的自然阳光和雨露中春种秋收,会是怎样的感觉呢?
一些愁绪重新拢上心头,此刻觉得阳光稍稍刺眼的洁如,也才三十出头而已,都市生活在她原本明媚美丽的脸上刻下理性干练的线条,一如画作上那些明晰的纹理,让人觉得货真价实却显刻意。
有什么办法呢,即使她并不喜欢这样的自己。为了职场发展卷入公司的勾心斗角,最后还一败涂地,在赌气辞职后,方才选择一个人的旅行,却尚未在旅途中找到关于未来的方向。
一只牛背鹭立在田埂上伸长脖子四下瞭望,形单只影像是落单了。
再过些时日,麦茬地的麦苗就要冒了出来,气温也会慢慢下降,如果它找不到合适的栖息地,大概会死在这旷野。
过去一些时候,她想到过死。
去年年终,她的主管领导,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因连续加班心肌梗死抢救无效。公司为了逃避责任,对内隐瞒消息,对外则死死抓着员工是死在家中这一理由,只在葬礼上送去一点儿人道主义的抚慰金。参加追悼会的洁如在简短告别仪式中看着满怀悲痛的妻小和不到两个小时就被替下的遗像,尚未反思这种忙碌人生的意义,只是对他此前拒绝在年假单上签字的行为感到可悲。
“谷总,这是我的年假单,需要您签字,”洁如思前想后,还是硬着头皮决定休假,此刻心情忐忑,递过去的仿佛是检讨书。
“年假嘛,该休休,没关系哈,”总监拿过假单,数了数日期,在签字的前一刻轻描淡写地说:“一次性休五天不太好,到时候你的活都派给别人了,回来怕是没活干呢。”
“那就三天吧,”眼前这个男人话语中隐藏的威胁她听懂了。
“南姐,这是我的年假单,谷总批了。”
“员工休假超过两天的,要总经理签字,你确定吗?”
“那两天也行。”
公司创作部担任设计师的洁如,在人事总监九九六职场规划大饼下努力工作。早七点起床赶车,早八点开始一头扎进满桌面的设计任务中,中午匆匆用餐稍坐休息,大脑如日夜运转的机器需要关机冷却一般,没过多久便在咖啡的加持下重启。事情永远做不完,连上厕所都是匆匆忙忙,一些加急设计稿总要等到下班时间才安排过来,披星戴月回家后连看会书的力气都没有了。
之所以对假期并没有特期待,完全是由于每日因工作而绷紧的神经,似乎二十四小时都在待命,根本无法得到彻底的放松,所谓的休假并不是去追逐已经被现实磨灭的兴趣爱好的美好闲暇,只不过是为了重新投入工作而进行的时间更长的人体宕机吧。
身处在一种会被工作干扰的假期中,身心反而被束缚住,找不到另一件可以安心投入的事情,倒不如投入工作中感到心安啊。
过去的我是因为这种原因害怕自由时光吗?不尽如此。
害怕失去了一份供养日常开支的薪酬,无法维持或获得更好的生活,这种危机感促使着人们拼命地在现有岗位中奉献自己一生。
所以即使因为长期忽视早餐遭受胆囊结石的剧痛,她也只是用了一段时间的药让疼痛自然消除而已。
迄今为止的职场人生,连这田野中忙碌的田鼠和乌梢蛇都不如,它们储存了食物尚可过冬,但丢掉工作的自己,如果失去父母的庇护,连过一个季度的房贷都付不起。
如果不是因为岗位竞争,洁如现在还绑在那台高速运转的机器上。
去年年初,因屡获客户赞誉而被提拨为美术指导的她,在晋升后的工作中更为投入,想公司所想急公司所急,每日精力充沛有如神助。
讽刺的是,与他一同入职的搭档,那位从文案专员晋升为指导的男同事,却因年终领导猝死,在无形之中将部门同样资质的她视作对手,开始谋划起空缺的总监之位来。尚不会人情世故的洁如,忽然被同事指指点点四下议论,莫名其妙中,才知道所谓的搭档,已经在暗中对她中伤,说她一直觊觎前领导的位置,帮公司在这次赔偿中免责。
被卷入明争暗斗后,部门沟通不畅,工作冗余效率低下,失去了先手优势又不懂收买人心的洁如慢慢成了众矢之的。挣扎与煎熬的几个月里,她也尝试物色新的工作。
如果重新开始,一定不要待在原来的行业,太内卷太辛苦了,这是她一开始的想法。
当她试图转型,才发现公司的垂直深度早已导致每个人的技能和思维固化,要与另一台高速运转的新机器磨合,对用人单位和人才双方都会是个大挑战。
既然没有退路,无缘无故卷入这场竞争并奋起抗争的她,性格开始发生了变化,敏感而脆弱的内心展示出刻薄而易怒的外在。在对超时呈递设计任务的员工怒斥后到卫生间补妆的她,看着镜子中日渐高企的颧骨和犀利冷峻的脸,忽然感到陌生。这夜以继日的工作,如蚂蚁一般地在都市中求生,每天形单只影孤单无助,还要忍受他人的猜忌与冷落,在争斗中变成一个奇怪模样,这样的生活到底是为了什么?
“终于自由了,以前到底在纠结什么呢?”辞职走出公司大门那一刻,如同卸下重负蓦地轻松了:“是时候找回阳光明媚的自己啦。”
零落的雀群在田间起舞,任何一点儿声响都可以将它们惊向别处,它们是自由的野性的,相比关在牢笼中不识四季的宠雀,这才是生命自然真实的样子。
凝望窗外的她虽然庆幸自己离开了原来的岗位,但此刻尚未落地某处的行程,依然无法让自己的心彻底平静下来。
既然自由意味着不稳定,我以后的人生怎样才能从中平衡?
如果没有找到答案,先回家去好了,即使要面对爸妈的念叨,对于至今单身这件事也无法给一个像样的理由。倘若能在这旅途中碰到对的人,会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啊。
反思往日生活,带着淡淡憧憬的洁如,在阳光暖意中睡着了。
二、
微风拂过,草甸原掀起一阵波浪,红黄碎花闪跃其中,给这苍茫大地以生气。
缘何格桑花要开在秋季?对于植物而言,万物生长昆虫繁衍的春季不是更利于繁殖吗?
独自跋涉高山的安明,蹲下来身来,看那纤细枝干上粉色透明的花瓣往八个方向全力绽放。也许它们不愿意在百花怒放中争妍斗艳,又或者它们不够浓郁的花香和淡淡颜色并不适合竞争环境,才选择开在这短日照高海拔的地方。
这桀骜又坚韧的模样,真是像极了自己啊,他哈哈地笑出了声,爽朗的嗓音传遍山谷。
安明是一个孤独的创业者,留学归国后创业十年更换若干个赛道,从未成功过哪怕一次,也有一两个项目获得天使投资,却最终被时代的浪潮拍在沙滩上没有下文。以此看来,他是一个彻底的失败者,但他从不计较。
这是他出门游荡的第十五天,登山前,听当地居民说不要去山顶那边,那里的原生态尚未开发,他不知道山顶有什么,对面的山脚下是什么,正是这种未知激发他的斗志。
安明以前也常和驴友一起行动,但这几年开始独行了。
“你做什么工作?”以前的每一次同行总会有人问,好像这是他们最礼貌的打招呼方式。
“哦?我是自由职业!”
“那每天做什么?”面对相同的追问,安明逐渐失去解释的耐心。做什么工作对一个人重要吗?他是个怎样的人跟工作有关系吗?他从事过许多的行业做过很多种岗位,却从不愿用某一具体工作圈定自己。
“重要吗?你死了,你墓碑上会写着你的职业啊!”有时候他脾气来了,就会用这样的话回击,在同行人群眼里,他简直是个自由斗士,受不了丁点束缚。
临登山顶,一群老人在一片粉黛乱子草中拍照。粉色云雾铺开的山腰平地上,老人们脸上洋溢着兴奋神情,乐在其中如同仙境。缘何他们如此激动,那不过只是普通的风景而已,不理解老人世界的安明,内心猛然被悲伤情绪撕开,痛苦侵蚀全身。
他往前走近了些,蹲在风景指示牌边远远看着。
这些老人的生活是自在美好的吧,他们每个人好像都有另一半。人老以后,老伴儿健康是多么重要啊。他们这个年龄,会想着什么呢?毕竟年岁无多了,他们出来游玩,体力跟得上吗?如果生病了会怎样?
想着这些以前从未出现的奇怪问题,观察着老人一举一动的安明,不知觉跟着他们的队伍走到了山顶。
山的那一边,大峡谷的秋色浓郁而壮丽。丹枫、红叶李、红叶树、柿树,一团团火焰层林尽染,绵延到目光所及的地方。这烂漫秋色,如同方才的老人们一样,真实美好却又有一丝生命晚年的遗憾。
通往山顶石径的最后一段,他碰到一对落单老人,一位稀疏白发的老先生拄着木棍望向远处,她的老伴皱着眉头在包里翻着什么。
“怎么了?”安明下定决心走上去问候。
“不碍事,老毛病,”老人咳了一声收起视线看向他,眼神平静温和。
“都疼得走不动了,还嘴硬,”身边老伴撕开膏药递过去埋怨:“都叫你不要上山来,怎么说不听呢。”
老人看着远处没有理睬。
“贴上吧,山顶凉,”安明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勇气,他接过膏药,帮老人挽起裤腿,是风湿关节炎,常健身的他对关节韧带稍有了解。
他扶着那因为肌肉退化而软弱无力的小腿放在自己健硕的大腿上,在消瘦的腿上边按边问询,只剩一张薄皮裹在胫骨上的腿长满老年斑,一点儿温度都没有。
他撕开膏药照着红肿的髌骨贴上去。
“谢谢你,年轻人。”老人站起身来,往前踱了几步。
看着他明显忍着疼痛的样子,安明意识到,老人此刻起身,不过是对他的善举作出回应,多么善良的人心啊。
“小伙子,一个人出门啊,”大妈感激地问着,她的花色围巾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没有,我爸妈在山下,”撒了谎的安明眼圈红了,他背过身去:“要不我背您下山吧。”
“不用麻烦你,我们不去前面了,在这里休息,一会和他们一起下山。”
“嗯,到时我也一起吧。”
安明自幼父母离异,父亲一直供给高昂学费,从初中开始就寄宿在校,直到留学,三十年里他独自生活跟父母见面次数屈指可数。
在海外,人们对婚姻的开放自由态度治愈过他,在他住过的所有社区,几乎很难找到一个全体成员没有离异情况的大家庭,自小受害于父母分离影响的他,在那里似乎找到宽慰,那时他尚不懂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才是生活真正的基础,以为这种自由是真实的。
回国后,他对父母态度冷漠,即使父亲资助着他创业的费用,母亲定期给他转来生活所需,他也从没有答应过陪他们任何一个小住一段时间。
他尝试过恋爱,创业几年后,陪伴的女孩最终离他而去,他深受打击更加确信单身更好,在此后的异性交往中变得谨慎而敏感,既然偶遇的优秀女生似乎孤冷高傲比他更甚,而另一些仰慕他的年轻女孩他又显麻烦,后来就习惯单身了,对感情的事与其说顺其自然不如说是内心深处藏着对婚姻的不信任,对自己长年来独居生活放任自流。
无所谓,他追求自由,向往毫无拘束,而他也始终拥有自由。
直到父母分别过世,他迟钝的心来不及感触在世间最后的一丝羁绊。
明明再无挂念才是他梦想的彻底自由,却止不住思念父亲母亲,他对记不得他们的模样感到懊恼。
每当孤独袭来,如同躯体悬空,灵魂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飘荡,他不知道自己是谁,是否是真实地活着,不再有任何可以立足之处,夜深人静时常泪湿衣襟。
他不得不放下了手中已经找到确切的盈利模式项目,开启一个人的旅行,消遣内心深处无法直面的虚无。
当碰到这一队登山老人,他希望从他们身上寻找父母老了以后生活的模样,虽然父母因为离婚而无法晚年相伴,但他们最大的遗憾,也许是作为晚年最后寄托的他,什么都没有给,他甚至连他们的手都未曾握过。
“因为创业期太过清贫艰苦,太过专注事业而忽略了她,”这是他当年理解的分手理由,现在他才恍然领悟,陪伴她多年的女友离开,是因为他完全不受约束的自由让她没有安全感,而这样的领悟距离那段感情结束已经过去十多年。
没有思念寄托的人生是虚无的,他追求的自由原来是自己的精神牢笼。
站在山顶放眼望去,原野中的零落的旅行者、城市中忙碌的人群,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想融入其中,一瞬间,身边万物对他而言,变得真切而珍贵起来。
三、
“请问这里是肝胆二科吗?”洁如拿着病历本,向长凳上的穿着褐色冲锋衣一头浓密卷发的男人发问,他那宽阔的肩膀与周边恹恹人群格格不入,没来得及驶入南方大地,她慢性胆囊炎犯了。
“是的,今天主任医生坐诊,病人比较多,你刚挂的号吗?前面还有四位呢,”男人抬起头,从未这么耐心回答过任何问题。
眼前穿着针织衫外套的姑娘正瞅着电子屏寻找自己的名字,红色的灯芯绒九分裤将腿拉得又直又长,那一头职场短发看上去气质迷人。
“哦,谢谢,”洁如坐下来,仔细看了一眼旁边的男人,轮廓分明的脸上还有一丝稚气,不像个坏人,他正在手机里翻看车票信息,终点竟是她的下一站。
“一个人的旅行?”洁如好感倍生。
“是啊,”男人看着女孩洁净的脸,觉得莫名亲切,大概好久没有女生找他对话,又或者好久没人关心过他了。
“享受这自由吗?”
他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思忖片刻:“不!没人牵挂的自由是假的。”
“是吗?”洁如陷入沉思,真是个新奇的答案。
“是!”他回答的非常认真:“我在陪人看病,你呢?”
“不吃早餐惹得祸根呗,”洁如勉强笑着回答,本想继续聊点什么,腹部却开始隐隐作疼,她面露疲态抬头望向窗外。
门诊楼外白杨树上飘下几片枯叶,和树枝断开连接后,它们就永远地告别生命世界了。
门开了,身边的男人起身搀扶老人,他拿过医生的诊断看了看:“该去照片了。”
“好啦,安明,不能再耽误你的时间了,我的孩子就来了,你去忙吧。”
“没关系的,我送您过去,”随同下山的登山队伍中,这位老人犯病,他随即陪护而来。
正说着,对方家属过来了。
安明站在原地,在对方的感谢声看着老人离去,心中茫然若失。
他似乎明白了,一切的自由,都依附着别的什么,就像他过去的自由,来自父母爱的牵挂,而父母的自由,多少也寄托于儿女身上。
以后多去做做义工吧,他心中有了新的想法,是时候回去了,如果此地没有可以留恋的,最好现在就走。
安明记起了什么,他回过身去,却见那长凳上已经空了。
“HI,安明!”
动身去高铁站买票的安明,刚刚过了安检站,迎面看见在医院邂逅的女孩站在跟前笑着叫他的名字,似乎她一直在那儿等他。
“怎么是你?”
“介意坐同一趟车吗?”洁如用指尖拂开黑发,露出些许腼腆却灿烂的笑容。
安明点点头,舒心得想笑,却不知道怎地鼻子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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