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飞鸟集读写计划之年代人物
城镇里的一家综合医院，坐落市区中心，每天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似乎每天都有许多生病的人，似乎这个医院的医生从没有休息过，一年365个日日夜夜，这家医院从未停止它的转动。
在这家医院的工作虽然累些，但各种绩效加奖金整体下来能拿到不少，足够满足一大家的开销。即便是保洁员的工作，也是挤破头才进得去。
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能进去干都会坚持干下去，除非裁员。原本一群人按部就班地上着，各自管各自的区域，倒也和谐。但最近医院开始招收一批年轻的保洁员，据说待这批人稳定了之后，便会开始裁掉原来那批老人，弄得人心惶惶，那批老人也不愿意真心带新人，气氛弄得很僵硬，空气里都是火药味。
李大开是这群人里年纪最大的，谁都知道他绝不是干活最慢的一个，相反，他绝对算得上整个医院干活最多的人。他虽已经60来岁，但身材依旧直挺，175cm身高配上75KG的体重，算的上是个厚实的人，剃着寸短白平头，他有一双粗壮的臂膀，这让他推起保洁车毫不费力，甚至运送堆积如山的换洗衣物被单都轻而易举。
所以即便大家知道他是经由熟人介绍才进来的，也没有人多说什么。
分配到李大开手下的是一位30来岁的年轻女人，名叫陈乙妞，身材微微有些发胖，穿着宽松的T恤，搭配一条七分阔腿裤，皮肤黝黑，头发毛毛躁躁，被一根黑色皮筋随意束缚着，额前的刘海碎发零零散散，肆意飞扬。她有一双一看就是干活的粗糙大手，说话嗓门也大，隔着两个病房都能听见她的说话声。她由于全职带娃，与社会脱了节，虽有着专科学历，却辗转找不到工作，准确来说，是找不到与她时间相适应的工作。
“一面要顾着家顾着接孩子，一面要想着工作挣钱，想要找一个离家近的，朝九晚五的，双休的工作实在是太难了！这个保洁员的工作虽然累些，但工作时间挺契合的！”她逢人就说，想要向大家解释这般年轻便来当保洁员的苦衷。“哦，这样，那确实是挺不容易的！”待得到大家体谅的回应时，她便如释重负般大笑，“这没什么，一切都是为了孩子。”
因为好说，八卦，她很快就在医院里混熟了，和病房里的人都能聊得火热，家长理短的，导致一天下来活没干多久，都得让李大开自己加班干完。
乙妞和李大开完全说不上话，她看不懂他的沉默，也不喜欢一个父辈的人在面前指手指脚，更何况大多时候他都是一个人，仿佛他的伙计只有手里的清洁车和拖把这些保洁工具。老人带新人，算得上半个师父，但乙妞从心底里看不起老李头，更不会喊他一句李师傅。
而且保洁员的工作极其简单，无非就是收拾医疗垃圾，运送需要清洗消毒的床单被罩，时刻保持医院整体干净整洁。这样没有技术性的活，她早就学会了。
李大开依旧闷头干活，他从不会主动喊乙妞，原本分配给两个人的活，但乙妞干多少他也不指责不催促，只默默一个人跟在后面拾拾捡捡，从没一句怨言。
“乙妞，我真羡慕你分到李师父这样的，你看你多轻松！”同时入职的新人同事阿敏羡慕吧唧地说着，嘴角撇向一边，斜着眼瞅向坐在一旁和人闲聊的老师父，抬着下巴指了指，轻声说道，“你看那边那个，带我的师父，什么都让我干，他自己跑到一边凉快，干得慢还得挨批。”
“哈哈，是啊，我运气好啊，老李头傻憨憨的，他爱干活我也没办法。”乙妞附和着回应了下，便找了个借口溜了。她并不喜欢这个新人阿敏，明明40岁的人，3个孩子的妈妈了，身材却保养得比她还要好，来这里干活总爱在脸上花里胡哨地涂一堆粉，将自己的脸画得跟鬼一样，却偏偏能得到病房里一些男人的夸赞，“哼，不过是一群老男人罢了！”乙妞心里嗤笑，打扮得再漂亮还是要干活啊！
“妞姐，6床的病号尿袋口没有拧紧，尿液洒了一地，麻烦您去处理一下。”护士急匆匆跟在后面喊着，可是乙妞当听不见，推着她的保洁车一股烟地跑了。
“唉唉唉，怎么跑这么快呢！”护士没办法，走到廊道储物间、库房、垃圾间到处找人，“唉，李叔，你在这就好，麻烦清理一下6床的尿液，谢谢了，病人家属在催。”
小护士说完就走了，有李叔在，她完全不用担心出什么问题，只需要告诉他就行了。
李大开二话不说，推着保洁车就开干。进了病房眉毛都没有皱一下，让病人家属带着病人站一边，推开床，拖把拖一遍，又到卫生间过一遍水，再拖一遍，如此反复，直到地面干净如初，一点味都没有，他才喷上消毒液，将床复位，让病人进来。家属朝他道了句谢谢，他也只是点点头回应，就推着车走了。
在医院一年的试用期马上就要到了，乙妞这批新人会根据情况分配到不同的科室去，替代一些老人。可是这段时间，大家都没有心思理会这些了，目前有一个更艰难的抉择摆在他们面前。
这段时间全面爆发一种流行疾病，通过空气传播，感染呼吸道，侵袭人体的肺部。由于传播速度太快，上级下达命令，各方医院迅速成立隔离区，专门收治这类病人，并严格按照相关程序管控。医院大批医护人员调去隔离区支援，还需要一批保洁员。医院下达通知，先以自愿为主，指派为辅的形式，优先在新人里边征收。
消息一出，慌了一批人，乙妞更是害怕，她家里还有小娃要照顾，是万万不能去的，而且去了都会有感染的风险，若是病倒了该怎么办？再者马上就是年关了，这一去不知道要隔离到什么时候，这个年是没有办法过的了。可是她又不甘心辞职，好不容易熬到转正了，现在辞职往后再也难找到这么适合的工作了。最好的办法就是有人自愿去，可是谁会愿意去呢？
南方的冬日，并不算冷，李大开穿着一件轻薄外褂，推开了自家的门。原本年关将至，周围应该格外热闹些，但今年突发情况，大家伙都躲在家里，没什么事几乎不出门，所以这个本就清净的老宅子安静得能听见四周街市汽车碾压的声音。
他来到卧室，打开灯，从床头的柜子里，拿出一套军装，里面落了些灰，他抬手弹了弹，轻轻吹了吹。他穿上它们，站在镜子前，镜子里的自己虽然满头白发，皱纹肆意，但挺直了身躯，依旧还能看到年轻时候的影子。但身上的衣服已经年迈，原本鲜绿的容颜，已经透出惨白，领子、袖口、衣摆处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李大开伸手抚摸着这些“伤疤”，眼泪不觉滑落，是它们替自己扛下了岁月，沉寂在箱底。突然，李大开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大笑，“伙计，我们要出去干一票大了！”说道，便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着装，拎着一个同样上了年纪的水烟筒出了门。
“老孙头，快开门！”李大开对着面前的大门敲打着，腿脚还算利索的他，爬上7楼也不觉得费劲，可是若是再老些，天天爬也是有些够呛，他不禁有些佩服起老孙了，住这么高，还不愿意搬到电梯房里和孩子一起住，硬是自己一个人守着这老房子，常年和老鼠作伴。
“谁呀，大晚上的！”这些天开始时已经不让串门了，老孙头想不明白还有谁会来找他，疑惑地打开门，看到一身正装的老李，有些发愣。
“我，来找你聊些事。”老孙是医院里保洁员中和李大开走得最近的一个，也算得上是李大开为数不多的朋友。
“你这身衣服哪来的？原来没听你说过啊，这么晚穿这身来找我，总不会只是让我看的吧！”老孙拿了一壶水、一壶酒放在桌面上，家里没冰箱，也没有存事物的习惯，平常都是在医院大饭堂吃，也不需要做饭，所以现在有的也就这么些东西了。
“我们一起去隔离区吧！同批老伙计里，就我们两个身体还算健朗，应该能跟得上大部队，不至于拖后腿。”李大开一手拿着水烟筒，一手搓搓拇指和食指，慢悠悠地装上烟丝，从胸口处的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燃，一呼一吸，“咕噜咕噜”，他抬头缓缓吐了吐烟雾，转头望向老孙，“你也不服老的对不？你甘心就这样等着被辞掉？”
老孙一把抢过李大开手里的水烟筒，用手擦了擦烟嘴，一头扎下去，嘴巴一呼一吸，“咕噜咕噜”的，他朝着李大开吐了吐，“去就去，谁怕谁，活这么大年纪也活够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年轻时候上山下乡那会都没整垮我，小小病毒更奈何不了我！咱们也得让那批年轻的瞅瞅，什么叫姜还是老的辣！”
自愿表交上去的时候，除了李大开和老孙头，还有一个陈武，平常陈武干活也算利索，但总爱迟到早退，虽然并没有耽误多少工作，但这次居然主动要求去隔离区，实在有些出乎意料。年轻一批里，主动愿意去的只有3个，没办法，负责人直接下了一张名单，让这群人准备好去报到，不听从安排的只有开除，而这次从隔离区归来后，将会成为医院的正式员工，无重大过失都可以待到退休。
而李大开这批人，因为年龄问题，自愿表被驳回了。因为流行病毒本就针对上老年人，医院也不想冒这个险。
看到医院下发的名单，乙妞傻眼了，她和阿敏都在上面。她捧着名单，蹲身抱头痛哭，而其他人都沉默地散开了。
乙妞终于平静了下来，她想着只能辞职了，自己万万是去不了的，就在她想要提交辞职信息的时候，李大开拦住了她。
“不用辞职，我会替掉你的名额！”说完就急匆匆离开了，留下一脸茫然的乙妞，老孙和陈武看到跑开的李大开，默默跟在他身后，李大开是他们这批人里，资质最老的，应该有办法。
李大开来到负责人办公室，第一次说了这么长的话，“主任，这次请务必让我去，我就一个人，无牵无挂，而且体力好，干活不含糊，我绝对不会拖后腿！我可以签下生死状，一切后果自行承担！另外，新人乙妞家里还有小娃要照顾，就将她替换下来吧！”
跟随进来的另两个人见状，也纷纷冒出来表态，有人愿意签下生死状，主任自然也没意见，便批了。
支援小队出发的时候，各科都有人出来送行，乙妞也来了，她没想到李大开竟真的将她换了下来，替她奔赴前线。她很愧疚，也很感激，她站在李大开面前，强忍着泪，郑重地说道，“李师傅，谢谢您，您一定要平安归来。”
李大开朝她点了点头，便随着队伍上了车。这天阳光很好，黄橙橙的，洒在身上暖洋洋的，驱走了冬日的寒意。李大开望着车窗外疯狂倒退的人群街道和树木，他的心也开始狂热起来，这是他退伍以来最快活的一天，虽然是换了一种方式，但他终于又可以奔赴前线战场，做一名军人该做的事，瞬间觉得自己又活着了。
隔离区建在医院旁边一处体育场上，临时加盖了些隔离房间，供医护人员使用，病患则在宽敞的大厅里，那里床与床只隔了一个桌子的距离，周围也只是用半截板简单地隔开，毫无隐私性。而收治进来的病患却很多，好在基本都能自理。
李大开一行人到达后，迅速进入工作状态，他们穿上厚厚的防护服，戴着面罩，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饶是寒冷的冬天，全身依旧会出很多汗。李大开作为保洁员的负责人，迅速安排工作，负责好各自的区域。他们在隔离病房，需要收集整理并清运换下来的防护服、用过的一次性药瓶和针管等大量医疗垃圾，需要清理患者用过的废弃物品，还需要完成全疗区卫生打扫、患者通道消杀、收拾卫生间、更换患者被褥、保持疗区整洁等工作，这些强度是平常的三倍。
面对传染性极强的病毒，隔离病房里的保洁工作变得凶险且重要，为了保证救治工作顺利进行，要求保洁员们细致、认真、勤快、责任心强。李大开每次行动前，都会叮嘱大家全力以赴的同时，也要保护好自己。
来到这边工作量猛地增加，同行的许多人都受不住，他们在这里每天都需要承担和做好的工作太多太多……不仅仅是危险程度高，而且工作量也是非常大，工作时间还要按规定穿上防护服做好自身防护，像医护人员一样不敢喝水、不得休息。一周下来，原本10人的队伍只剩下5人勉强撑着，其余的都累倒了。
李大开只好调整人员安排，他将其他人的区域也揽在了身上，有时候还要帮着那群护士收拾病人，接连几天下来，他也快撑不住了，但看着大家忙碌的身影，仿佛又回到了一起抗战的时候，那是段苦日子，但却是他存在过的证明。现在也是，大家都需要着他，那种由衷的感激与关怀，能让他热血沸腾许久。
“李叔，陈叔晕倒了，有些虚脱，他中午的时候没顾上吃东西，一直忙到现在，没撑住。”一个穿着白色防护服的工作人员气喘吁吁跑过来，若不是看到她后背的名字，李大开根本认不出来她是谁，因为这些天的忙碌，大家的嗓子都有些沙哑，完全听不出来是谁。
“送到休息室了吗？人怎样？”
“送了送了，就是过饥饿加上劳累过度引起的低血糖反应，我们让他休息去了。”
阿敏一路小跑跟着李大开，可是还未到休息室门口，护士长便喊了一嗓子，“现在在二区有人手能过来帮一下吗？这位病人摔倒在厕所，晕倒了！”
李大开一听，抬脚便转了方向，往二区跑去，“先去帮忙。”
来到二区卫生间，情况有些糟，病人约摸80岁，却体格壮硕，那一圈圈的肉闭着眼也能猜到他很重。本就腿脚不利索的他，没了家属陪着，解手都是问题。医生简单检查了情况，暂时没大碍，和两个年轻的护士都没能扶起他，李大开和阿敏立马冲过去帮忙，终于将他放在了推床上。
“给他挂上输液，派个人多关注他的情况，醒了再来喊我。”医生交代完就匆匆跑开。在这里每个人的时候都很宝贵，一分一秒都不想浪费，更没有人有多余的时间来格外关注这样一位病患。
“我来吧，我负责这一片的清洁，闲暇时我会多多看着他。”阿敏率先发了话，李大开不觉将目光望向这个女人，他们相处的时间并没有很多，只是偶尔从别人口中了解过，但似乎此时的她，更真实些。虽然看不清她面罩下的脸孔，但李大开觉得此时的她，很美很耀眼。
“好，那我去把卫生间打扫干净。”
李大开处理好这些，他才想起要去看看陈武，可到了休息室，看到他依旧睡着，便没多打扰。
他们一行人在隔离区，封闭式忙了将近大半年，才得以喘息，李大开他们也终于可以回家看看，虽然他的家并不会有人等着他。
回到医院的时候，乙妞还有一行人在等着他们，大家互相问候互相拥抱，似乎经历一场生死抗战，人们的关系会莫名其妙的好起来，原本不多熟识的人，见面都会抹一把眼泪，真诚地说一句，“辛苦了！”
乙妞站在人群里，她垫着脚焦急着找着李大开的身影，待看到时，她激动得冲跑过去，给了李大开一个大大的拥抱，哭声响彻四周，弄得他有些局促和茫然。
“李叔，你可算回来了，没事就好，我一直在关注你们的情况。你们平安回来就好。”
乙妞望着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尊敬，李大开很喜欢这种感觉，像一位归来的英雄，而他已经许久没有这种荣耀了。这一趟，很值！
医院的隔离工作之后又断断续续持续了三年，终于迎来了它的终点，李大开一行人也终于真正地解下那一身白色战袍，生活又归于平静。
不同的是，李大开那间老旧小房子里，又多了一件战衣，白色严实的战衣背面，用大黑笔写着李大开的名字。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