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中元节晚上,夜空中的月亮张着带有阴影的嘴巴,明目张胆地吞噬着星星,星星一颗一颗减少,月亮的嘴越来越大,寨子周围蛐蛐儿叫个不停,我即使是呆屋子里,也被吵得不得安宁。
刚刚入秋,风比夏日要微凉些许,但今天内心却格外闷热,狂躁,晚风摇动着树,走在路上,呼吸声也可以听得清清楚楚,一顿一停,一顿一停,纸钱麻痹人心神的香味在空气中窜来窜去,每户人家坝子里的香火,闪着气若游丝的光,黑夜里的寨子像一个紫得发黑烂得发黄的大茄子。
我生活的寨子每户人家都紧挨一起,但在很多时候大家都很少串门儿。中元节这天也同往常一样,寨子里的人家都匆匆忙忙地把纸钱烧了,点一盏纸钱颜色般枯黄的灯在堂屋里,往灯盏里加满油,便关上堂屋门缩在家里看电视。突然,微信群里的全体消息,打破了寨子的宁静――劳改犯要回来了!所有人都在奔走相告,以前村子里偷牛的那个贼要回来了!人们都感到震惊,这人已经从牢里放出来好久了,可从没听说过他要回来的消息,可微信群里出了名的瘸腿社长却突然通知叫有力气的男子汉去街上抬他。
说起寨子里的这个瘸腿社长,在他没当社长之前,腿是没有瘸的,他当社长也是因为他的腿瘸,但这并没有阻碍他做他该做的事。
发出消息的微信群,是寨子里通知消息的重要渠道,当然,这个群也是寨子里的瘸腿社长建的,虽然寨子里的人家住得都很近,但大多联系都是通过微信群。社长建群的目的有两个,首先是为了方便他自己,其次这也是象征团结友爱的重要凭据,因为别的村子没有。
抬?怎样抬啊?为什么要抬?我们大家都感到一脸的迷惑。很快,群里就叫紧急集合,不到一会儿的功夫,寨子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已经结合得差不多了,大多都只是为了看热闹,议论纷纷,就比如说我。我是一名大学生,也是寨子里为数不多的大学生,戴着象征斯文气息的厚重眼镜,在别人的眼里我是典型的温文尔雅,因为在乎形象,粗话都不敢说一句,但我大多是不在家的,今年放暑假回家还没赶去学校报道,在我待在家里的这些天,家里总是来人夸我有出息,我自然也是高兴的,不过最开心的还是我的母亲,别人夸我的时候她总是满脸笑容不好意思的摆摆手。
“这把人弄得迷迷糊糊的算怎么回事?”我们寨子里最有头有脸的人突然发话了,他穿着耐克短袖短裤,拖着一双凉鞋,慢慢走向人群中最集中的那块地。晚上黑黢黢的,我看不清他的脸上的表情,只见他掏出了最新版的苹果手机,拨打了一个陌生的号码,所有人都在屏息以待,他的脸在手机屏幕的照耀下像极了夜空中张着大嘴巴带有阴影的月亮。
“喂,你是哪个?你说李三儿咋个了?”
“哦,原来是警察同志啊,我是李全的邻居王雄,我想问问他怎么样了,怎么突然叫我们上街去抬人呢?啊!什么!生病?什么病啊,是快不行了,肺结核!好好好,我马上带上人来抬,你们快到了吗?好,行,我们马上来。”他转身就挂了电话。
“我从社长那里得来了电话,社长他的那个瘸腿嘛,大家也知道不方便,他叫我带着你们去抬李三儿,刚才你们也听到了,我打电话问过警察了,那个私娃子得肺结核了,听警察说都快死逑掉了,你们看,我们大家要咋个去抬他回来,好歹嘛挨着嘞嘛。”王雄突然语重心长的说。
“咦?我听说这个肺结核是个传染病,传染人凶得很,咳点口水沾在脸上都要被传染的,人一旦染上这个病啊,有钱都医逑不到。”说这句话的是我们那里的一个单身汉毛狗儿,他已经四十多岁了还没有讨着媳妇,穿着很邋遢,一件军大衣不分春夏秋冬的穿好几年,满脸的胡子和污垢,说实话,看着他那个人我连饭都吃不下去,他的角色在我们寨子里并不讨喜。邋遢是一方面,最重要的还是因为手脚不干净,不愿意干活,却喜欢在别人的地里摸这摸那的。他去人地里从不带背篓这些家伙,但却总是能够满载而归。就在前几天我遇到过他一次,他的两个裤脚里塞着满满当当的玉米,裤脚被玉米的重量拉得踩在地上拖着,他一手拉着裤子,一手摸摸头朝我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突然冒着怒气的声音窜了出来,“哎呦!你这人也真是,都是差不多的人,说这个话就不怕被天打雷劈。”这个妇女是毛狗儿的邻居,我们都称她三嫂,她的嘴巴很毒,但大多是被毛狗儿逼出来的,因为两家隔得近,像毛狗儿那个懒汉,光顾得最多的就是她家,起初不知是毛狗儿的时候,她会破口大骂人,虽没有点名道姓,但有些时候甚至会悄悄的去庙里烧香拜佛,诅咒偷她东西的人,寨里所有的人都是她的怀疑对象。所以,寨里的人一般都不敢惹她,懒得和她纠缠,惹上她的泼就好几天不得安宁的日子,费心神得很。
毛狗儿听了三嫂的怒怼,瞬间变得如哈巴狗一般乖巧,再怎么不济毛狗儿也是人,自然知道自己理亏,所以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你们就别七嘴八舌的了,鬼话些多得很,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想怎么把李三儿给弄回来,坎上坎下的,大家都积点德吧!”王雄再一次不耐烦的发话了,他是寨子里最有钱的人,谁也不想得罪他,人群只能闭上了嘴。
当所有人都没说话了,反而显得更闹了,风吹得旁边的树林哗哗哗的响,猫头鹰的叫声也越来越大了,让人觉得瑟瑟发抖,今天晚上的月亮格外的大,身边的星星全被它吃完了,它的周围却有一片乌黑的云,被风拉扯变成一堆一堆,真的好像一方方矮坟啊!
“好了,都不说了吧!那我们就去接李三儿回来吧,自己准备好工具,换好衣服,我们马上就走。”听了这话,寨里有力气的男子都去准备了,边走边说“就当是做回好事儿吧!今天的鬼叫得凶得很,怕真的是要死人。”
几分钟不到的时间里,散去的人又重新的聚在了一起,我们在等一个人,对,我们在等王雄,就数他最慢,但也没人敢去催促他。等了好久,他终于穿着塑料雨衣,戴上口罩,套着手套来了。所有人都不明白,大热的天穿成这样,三嫂还打趣道“咦哟,穿成这样,像个索命的。”围在一起的人都哄堂大笑。
听了三嫂的话,笑过之后聚在一起的人,如突然顿悟一般,再次返回家里,其中也包括我。其实我本不打算和他们一起去,但家里面现在就只剩我一个男子,母亲说帮人就如同帮己,非得要我去。我为了这事还给母亲拌了几句嘴。我再次返回家中,母亲脸上明显有些不高兴,她厉声问我:“人家都去了,你回来干嘛?你读这个大学是不知道是整些啥,越读越痴,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我也不耐烦的说“我穿这个咋个去,人家王雄叔叔穿雨衣,戴着口罩这些,妈,三伯得的是肺结核,一不小心会传染人的,我要去的,只是回来换件衣服而已。”
我妈听了我说的,她脸上没有了刚才的不高兴,反而皱着眉一脸担心地对我说:“那,你怕不去了,看到文文弱弱的,也没什么力气,不去嘛又怕人家说,每户人家都去了一个,而且你又是大学生,在家待着别人肯定得说难听的话,可我们家也没雨衣和口罩啊!”
“算了,我还是去,我记得我书包里还有几个口罩,雨衣穿不穿都可以。”
“那你隔你的三伯远一点,别挨近很了。”
“晓得了。”我收拾好就急忙的赶去找王雄叔叔他们汇合。我去了才发现,原来王雄穿的并不是最夸张的,有穿棉衣的,有穿羽绒服的,穿水鞋的,还有把整个头用塑料袋全部遮住的,剩下了两个空洞洞的眼睛,仔细一看挺像猫头鹰的。
“毛狗儿在不?把你们家那根长索子带着,我记得那索子还是人李三儿家拴牛的,你给人顺手就带回自家了,好意思啊你!还有你们哪个去三嫂家,把她们家楼上才拆下来的板子扛着,越长越好。”
“拿啥子板子嘛,把我们家那把长楼梯抬着去,几个人抬着又轻松,那板子重得很!”
“好嘛,好嘛,说得倒是正确的,那你就带人去把你们家的楼梯拿着,几个人换着抬嘛,那我们现在就去街上,刚才警察又打电话来催了,他们到了,但是因为我们太久没去,他们把李三儿放在街道边人家户那里靠着,叫我们快点去了。”
“没得人看顾三伯?”我厚着脸地问。
“鬼看着啊,人家警察同志还要事,从浙江把他送过来,够仁义的了,我们要快点了,况且他不是一个正常的人,也不晓得咋得这个怪病。”王雄粗声大气地说。虽然他说的时候我不开心,但作为村里为数不多的大学生我才不和他计较。
终于,去接李三儿的队伍浩浩荡荡的出发了,抬着长楼梯,显得人更多了。街上距离我们那儿有十分钟的路程,因为想着李三儿没人照管,所以我们选择走小路。走到半路,发现两个小小的身影,他们的周围缠绕着嘤嘤的哭泣声,我们朝他们喊叫也没有人回应。
待走近以后,我们这才发现,原来是李三儿家里那个傻媳妇带着他的小儿子去接他爸爸。其实,这个傻媳妇是李三儿的第三任妻子,是被他骗来的。听我母亲说,李三儿的第一任妻子是被他气疯,之后把敌敌畏当做水喝就中毒死了,死了也没去医院,留下了两个孩子。那些个年代哪比得上现在这好社会。第二任呢,是个残疾人,但也没多大问题,就小时候喂猪的时候,右手被猪给咬掉了,整个手掌都没有,可却听说良心不好,总是虐待上一个留下的孩子,有一次把耗子药加入两个孩子的饭里,看见孩子晕倒就跑出去了,到现在也没听到消息,还好,当时的孩子并没有大碍。那第三任呢,就是现在的这个傻子,她生了三个孩子,第一个孩子不是李三儿的,但李三儿会把她当亲女儿养,她还给他生了两儿子,大儿子和她一样有点傻,九岁才读一年级,大小便还拉裤子里,小儿子就显得比较聪明,他的小儿子也就是现在和他傻媳妇在一起的这个小孩。
这个女人,也就是我三伯娘开口说话了:“唉呀,前几天李三儿打电话给我说啊,他说叫我再找一个,他快不行了,他说如果是找不到的话,他在外地给我找了一个,帮忙带带娃儿,你们大家也帮帮我,看看哪里有合适的。”
“哟!哪里找不到啊,这人不就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嘛,哈哈哈~。”人群中突然有人打趣到。
“你们也是怪哈,哪个人还能瞧得上他,能看上他的人都是傻子。”三嫂也再一次带着鄙视的语气发话了。
大家自然也知道说的这个人是谁,又有了一次哈哈大笑,连路边的玉米杆也被笑声震得抖了抖呢。
“唉,说真的,好像真是那么回事,你们看,毛狗儿一没有儿女,二也没有讨媳妇,真是捡了个大便宜呢,一时间儿女双全了呢,福气啊!不过得改改你现在这身行头,让人看到的确是不舒服。”又一个声音突然闯出来。反观这次的毛狗儿,显得格外平静,一句话没说,只是愣着个脑袋往前冲,但又像一头发了疯的野牛。
“一说到媳妇,这毛狗儿居然也会害臊,就拿人东西的时候觉得理所当然啊”王雄也在旁边打趣到。
一会儿不到的功夫,我们去抬人的大部队就赶到了街上,在不远处,我们看到了街边的路灯下有一个阴影,在月亮的照耀下的高大房子压在他身上,是一条狗,不是,是蜷缩的人,是李三儿。或许是血缘的关系,李三的小儿子在我们大家都还没有认出他的时候,就急忙的冲上去,只听见我的三伯娘在后面喊:“你慢点儿,怕摔着你。”可是这小孩像发疯的一样,就一直跑一直跑,边跑边叫爸爸。他跑过去踩在了李三儿的影子上,此时的他并没有刚才的那般兴奋,因为他已经叫不醒他的爸爸了,他转过身来对他妈妈说:“妈,带衣服了吗?爸爸好像有点冷,他的手都像冰块了,我叫你给爸爸带的衣服,你给我。”
“忘带了,刚才出来得急,整忘记了,回家烧火给他烤烤吧!”
对于没见过死亡的人和不懂死亡的人来说,也许无知才是最好的良药。但无可奈何却没有碗盛这一份药。一群人听了他们母子俩的对话,全都明白了啥事,没有人说话,全部的人都站在一旁远远的看着他们,我们的影子重重叠叠压在了他们的身上。
“唉,人已经死了,看看怎么把他抬回去,都是邻居。”王雄发话了。
“什么是死?就是像我喜欢骂人那样的,你要死了的那个死吗?只是骂一骂的那种对吗?”
“你咋这个傻,真和你妈一样是个大憨包,人家还说你聪明,你爸爸死了,住坟里的那种死,你没有爸爸了,还有隔你爸爸远一点,他得肺结核死的,有传染!”王雄不耐心地说。说实话,没有人愿意去碰李三儿,第一,他是一个死人,每个人都害怕,第二,他是肺结核死的,所有人都更害怕。
李三儿的小儿子听了王雄的话,哇哇哇的大哭起来,他也知道今天是中元节,也看到了今天烧纸钱的时候,桌子上摆满了好吃的,有筷子有碗却没有人,他也知道这顿饭主要是给死去的人吃的。他大概第一次接触死亡,他或许已经明白了死亡。
看到这个情景,所有人都皱着眉头,我一开始想,就不应该让这么小的孩子明白死亡,也不该由他承担死亡,可是我也无能无力,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嗓子变得堵塞起来,我当时在想,我是怎样的一个大学生?小孩子的哭声震破了寂静的夜,吞噬星星的月亮也被哭声逼得吐出了几颗星星,乌云全出来了,盖住了月亮也掩藏了星星。现在,漆黑的夜只剩下几盏路灯了。
“都别站着了啊,动起来,要下雨了。”毛狗儿说话了。
“嘴上说着倒是厉害,有本事自己动手啊!”人群里冒出来了这么一句。
毛狗儿心里也许是不开心,可面对这样的情况谁的心里又能开心得起来。他大步走过去,拖动着李三儿,像拖动一块巨大的石头一样,无法移动。死了的人哪那么容易拖动啊,他在世界上的一切功与过牵挂与不舍都带走了,所以身体才那么沉。
“你们来帮忙嘛,一个二个的都看着,刚说的不是这么厉害,怎么了,怕传染啊,还微信群方便联系,说不出来也不怕人笑话啊!”毛狗儿生气了,西斯底里地吼到,一边生气,一边和李三儿的傻媳妇拖动着李三儿。
“说什么呢你,你不要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得了这么大个便宜你还卖乖。”王雄也不耐烦的说着,周围的人也议论纷纷。
“便宜?我占什么便宜了,人都已经死了,不是你们说的都是邻居吗?哪家还没有一点事啊!”毛狗儿颤抖着声音说道。或许他是碰着李三儿冰冷的尸体想到了自己。
我走上前去帮他,我依旧戴着口罩,但他没有。我的起身似乎带动了身边的人,大家都纷纷来帮忙,但和我一样全副武装。终于,我们把李三儿抬上了我们抬着来的长楼梯,用他们家的那根被毛狗儿偷去的拴牛索在他身上缠了一圈又一圈。
“这世道啊,以前用来偷牛的索子今天拴他身上了。”王雄长叹一声。
一切准备就绪以后,我们抬着李三儿回家了,夜空中雷电交加却下不出来雨,我们抬着的长楼梯长得隔开了两个世界,我看不见前边的人,前边的人看不见我,当然我也看不到李三儿,我的三伯。抬着人没有来抬人走得轻松,我们每个人都想加快脚步,可脚下却踩不稳,总有脚底打滑的感觉,但路却是干燥的。因为抬着的长楼梯过长,走不了刚才我们来的那条小路,小路弯弯曲曲抬着个人肯定不好过。
我们选择了走大路,这条大路呢晚上大多都没有人走,怪阴森森的,它要从松林绕过,那片松林是我们这边的墓地,以前我上学的时候也不敢走,每次路过松林都是匆匆跑过,上学那会儿,总是能听到伙伴们说在松林看到鬼火晃晃悠悠。因为害怕,我已经好多年都没有走过松林了,每次回家都得绕好大一圈儿。
不知不觉,我们一群人就走到了松林,刚靠近松林,就有一股阴森森的气息冒了出来,狂风吹得松树林左摇右晃,发出沙沙沙的声响,松鼠被声响吵醒,带着急躁的心在松树林中上跳下窜,发出刺耳的哀叫。四处躲藏只要在夜晚才敢出来的猫头鹰,也在肆无忌惮的狂嚎。风一阵一阵地吹过我们的脸颊,带着些许刺痛感,这样的环境给人地狱咆哮般的恐吓与压迫。我们抬着人想要加快脚步走过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没有人说一句话,都在仔细地听着自己的呼吸声,1,2,3……我们都害怕自己的呼吸在下一秒就要停止。
在过松林的时候,其实我看过一次表,直到我们走完松林也才过了三分钟,可每个人都感觉时间无比漫长,不是路长,是脚下的路滑站不住人,或许也不是路滑,而是我们这一群人的心里那条路太弯曲。我们拐过了松林的那个弯,所有人心里都叹了一口气。“妈的,刚才松林里那股气瘆死个人。”王雄终于憋不住了,如释重负般一吐为快。走过松林离李三儿家就很近了,一座瓦房子闪着微黄的光,他家坝子里的香火已经灭了,萧瑟冷清。
“李三儿回来了吗?”苍老的声音冒了出来,我揉揉眼,终于看清是我的六老爷杵着拐杖,在坟嘴上的拐角处大喊。他八十岁了,是看着李三儿他们这代人长大的。
当我们走近李三儿家的时候,房子周围香椿树上的猫头鹰张大了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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