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

作者: 孙学忠 | 来源:发表于2023-06-23 19:39 被阅读0次

    郑重申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那天,她破天荒地打开了长年铁将军把门的堂屋小隔间,妇女主任是第一个看到这个秘密的人。也就是这一天,八十五岁马惠芬第一次将自己藏在心中的秘密公之于众……


    (一)

    “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有多少梦想在自由飞翔……”村支书李大壮刚送走检查组的人,还没来得及缓一口气,那首熟悉的《月亮之上》就从兜里传了出来。

    他掏出手机瞄了一眼又塞进口袋,任由那个叫玲花的歌手扯着嗓子去嚎叫。

    来电是座机号码,一般来说这样的电话不是布置任务就是检查工作的。作为最基层的一级组织,县乡两级各个部门都可以和他们对接。正如有人调侃的那样,“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上面一张嘴、下面跑断腿”,上面布置的每一件事要村委会去逐个落实。

    眼下这个电话,连着响了三遍,大有吵不死人不罢休的执着劲儿。

    “喂,哪位?”《月亮之上》唱到第四遍的时候他终于装不下去了,连忙滑动接听键,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好,我是县委统战部……”话筒里传来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操着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

    这柔柔的女声让他很受用,本想多攀谈一会,一听是县委统战部,顿时有些疑惑:“你是统战部的?这年头统战部也给村里下达任务?”

    “不是下达任务,”电话那头一声轻笑,“你们村是不是有个叫马惠芬的人?”

    马惠芬是村里最年长的老人,退休教师、终生未嫁,无亲无故,至今独居在祖上留下的老宅子里。统战部找她能有啥事呢?想到这里,他赶忙说道:“马惠芬?有啊。她今年……”

    “她儿子要回来了……”对方没听他继续介绍马惠芬的具体情况,而是告诉了一个令他无比震惊的消息。

    “她儿子?马惠芬有儿子?”李大壮险些儿被惊掉下巴,赶忙追问道。

    从他爷爷那一辈的人就知道,马惠芬根本就没有结过婚哪来的儿子呢?噢,现在的骗子真是厚颜无耻无下限到了极点,居然装儿子装孙子来行骗了。想到这里,他笑道:“你就别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了。马惠芬一个孤寡老人,除了一院不值钱的老宅子,没啥好骗的。没别的事我挂电话了……”

    “别啊,李书记,你听我解释……”对方生怕李大壮把电话给挂了,急忙喊道。

    ……

    “马惠芬家里要来人了。”

    “马惠芬的儿子要来了。”

    ……

    李大壮召集村委会成员开完会,关于马惠芬儿子要回来的消息就传开了,被演绎成了不同的版本。而且越传越离谱,越传越玄乎。有上了年纪的人把马惠芬几十年来的点点滴滴联系起来,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她守着老宅子,就是为了这一天的到来……

    (二)

    马惠芬在人们眼中是一个谜一样的女人。

    如果要问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马先生”这一称谓足以说明一切。

    据说马惠芬祖上是官宦世家,因遭变故家道中落,曾祖一支流落于此。历经三代苦心经营,到了她父亲手里已是方圆几十里的大户人家。但是马氏一族人丁不旺,她父亲没有兄弟姐妹,虽然娶了两房太太,却只生了这一个女儿。

    虽说那时还没有“女子能顶半边天”的说法,但是父亲对她寄予了很大的期望,牙牙学语之时就开始了启蒙教育。她两岁识字,不到三岁就能背诵诗词,十岁被送到省城读书,后来就读于省立师范学校。

    那些年因逢乱世,河西走廊一带兵祸匪患猖獗,几次探亲都被迫中途放弃。二十岁那年倒是回来过一次,还是有赖于一位国军上校的庇护才得以成行。据说那位军官奉命沿线视察工作,她托关系搭了人家的顺风车。有人猜测她嫁给了那位军官,但是他们家的人矢口否认。说两人年龄相差十几岁,是根本不可能的事。第二次回来是一九四九年初,这次回来就再没有离开过。

    据说,她回家的时候雇了三辆马车,每辆车上都拉着几只大木箱子,声势浩大堪比富裕人家搬家。人们惊叹于她一个弱女子,这兵荒马乱的年代,怎么能从千里之外带这么多东西安全回来。她说单靠自己就是空着两只手回来也困难,还是托关系搭了部队运送物资的车队才保得一路平安。

    周围的人听到她回来的消息,蜂拥而至来看热闹,来者无不被那些大木箱所吸引。纷纷猜测那里面究竟装着什么……

    谜底很快就揭开了。

    马惠芬稍作休憩,便打发人去通知邻近人家的当事人到家里来。她当着这些人的面打开了那些木箱子,呈现在人们眼前的除了一箱书籍其他的都是衣物和布匹。她留下了那些书籍和自己穿戴的衣物,其他的东西一件不留地分散给了众乡亲。

    不久之后她腾出了一间房子,请木匠做了课桌板凳,传出话来说凡是愿意来学习的孩子都一概收留,不要一分钱的学费。最初只有三五个孩子,后来发展到一间房子坐不下了,不得不再腾出一间房子分班授课。

    与此同时,她父亲做出了一个惊人之举——大幅减免地租、免除乡邻以往累积的欠债、救济生活贫困的人家。虽然他父亲作为一个开明乡绅有很好的口碑,但是能做出这样的举动,是人们没有想到的。大家都清楚,这件事情马惠芬起了决定性作用。

    一时间马惠芬乐善好施的美名广为流传……

    同年冬,马惠芬的父亲突然病故,她的小妈仗着娘家人多势众,卷着家里的钱财回了娘家。马惠芬干脆把家里的田地分给了无地耕种的乡亲,独留下了这院老宅子用作教书的场所。

    解放后,马惠芬创办的学校被纳入公办学校的序列,她是唯一的老师,又是第一任校长。后来乡里安排了她教过的两个学生来代课,才算是有了可以调遣的“兵”。

    那时候文化人太少,许多干部只能认识一些简单的字,有的还是文盲出身。由于她是乡里少有的知识分子,当时写标语,传达文件的事都少不了她。上面曾想调她去县里工作,被她断然拒绝了,她说自己的志向就是教书育人。

    土改运动中,给马惠芬定成份成了一大难题。本来按她家的情况应该划分为地主,但是她父母已经去世,家产又被小妈卷走。而她本人又一直在外上学,没有参与过剥削劳动人民的行为,反而为乡亲们做了许多好事。经过再三讨论她勉强被划成了富农。

    后来的运动中,有人提出马惠芬是地主小姐出身,她去省城读书花的是劳动人民的血汗钱,是喝劳动人民的血长大的寄生虫。批斗会上让她交代在省城的十几年时间里都干了些什么,还有她那些木头箱子的来历,以及她是如何攀附反动势力的。

    大多数人都感念马惠芬的好处,在批判会上默不作声。但是总有一些人居心不良,还有一些人出于其他目的,明明受过人家的恩惠,还昧着良心做事,非要她交代出点什么才肯罢休。

    被逼急了的马惠芬终于扛不住了,她不得不拿出一些证据证明自己的过往——那是一些珍藏的照片和报刊,从照片上可以看出,她在参加反内战游行集会,和同学们在街头散发传单,更重要的是那份秘密加入共产主义青年团的介绍信。看到这些照片,听了她的解释,那些激进的人对她上学十几年的过往也就无话可说了。

    至于那些木头箱子的来历,她说是一个商人来不及带走赠送给她的。鉴于木头箱子里的东西都分给了乡邻,也就没人再说什么了。但是有关攀附反动势力的事她却解释不清楚,成了留在身上的污点。好在马惠芬自打回来后就没有出走过村子,也没有与外人接触过,也就没人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了。

    (三)

    马惠芬一辈子没有嫁人,她自己好像对此无所谓,倒是周围的人提起这事都为她深感惋惜。她究竟是怎么想的,别人一无所知,大多数人的说法是——以她的学识和才华,在这个穷乡僻壤没人能与之相配。

    事实上也是,虽然她平易近人、和善可亲,但是身上有一种令人无法描述的东西,按现在的话说就是一种内在气质,或者说气场吧。

    那些年有人试图给她介绍对象,其中有成份不好的地主富农子弟,也有出身好的贫雇农后代。大多从侧面听听口风就打消了念头,没有谁当面向她提过亲。后来她干脆在一些场合公开了自己的想法,说这辈子不打算结婚,把学校办好是她最大的心愿。

    据传,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公开向她求爱的是一位从部队转业到地方的副团长。据说在战场上身中数枪,是一级战斗英雄。按说这样的英雄人物配她绰绰有余,但是出人意料还是被她拒绝了。副团长后来当了副县长又托人提亲,得到的还是一样的答复。几年后副团长去邻县当县长,临走前再一次托人求婚,她还是没有同意。

    从那以后没人再打过她主意。就这样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年复一年,她把自己的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乡村教育事业……

    大队新修的学校落成之后,上面又补充了师资力量,招收小学到初中的适龄儿童,马惠芬身上的担子更重了。即使是这样,她白天在学校忙碌,晚上还在家开办扫盲班教成年人识字。她还资助家庭贫困的孩子上学,有重男轻女的家庭,就去耐心地做说服工作,让许多辍学的女童重返了课堂。

    她放弃过几次进城教书的机会,把这些机会留给了有这方面需求的老师,她说习惯了乡下的生活,离不开自己亲手创办的学校。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学生,老师也换了一茬又一茬,她却像铁板上钉钉一样从来没挪过窝,一直坚守到退休。

    退休后她仍然住在老宅子里,每日除了看书学习,再就是务习几分地的菜园子。有些学生学习上遇到难题,她总会不厌其烦地给予帮助。一些上进心强的孩子干脆一放学就去她家做作业,把她家当成了第二课堂。

    多年来她资助的孩子有几个颇有成就的已经走上了领导岗位,还有很多在各行各业做出了很大的成绩。她虽然没有自己的孩子,但是家里从来不缺少欢声笑语。曾经的学生时常回来看她,有的还带着爱人和孩子来,他们彼此像家人一样亲热。那些还在农村的学生更不用说,平时生活上的细小事情都帮着处理好了。

    岁月苍老了她的容颜,但是良好的修养和文化的积淀,让她更加显得气质非凡。八十多岁高龄的她一头银发,皮肤光洁、耳聪目明、行动自如,比实际岁数年轻了很多。穿着打扮干净利落,家里也收拾的一尘不染。她的生活很有规律,保持着早起早睡,学习阅读的好习惯。

    没人知道她家的老宅子修建于何年何月,从外观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宅院。青砖碧瓦,雕梁画栋,老式镂空的门窗,透着浓浓的古香古韵。这座老宅子能留存下来是非常幸运的事,要不是马惠芬在这里办学,肯定逃不了被拆除的下场。

    现如今农村的宅院都是按统一规划修建的,一律是红砖柱子白粉墙,着重强调一个整齐划一的效果。这样统一的规划看起来不错,却给人一种千人一面的感觉,马惠芬家的老宅子别具一格,每一块砖瓦都浸润着厚重的历史……

    (四)

    根据统战部的说法,马惠芬的家人将在一星期后到来,届时将会有县市领导陪同。李大壮对接待工作做了相应的布置。动员全村整理村容村貌,并且指定妇女主任亲自带人去马惠芬家,帮她打扫卫生整理院落。免得到处一片脏乱差,让远方的客人看了笑话。

    其实,马惠芬家里实在没有什么可收拾的,手勤脚快的老太太把每一天都当成节日来过。啥时候都窗明几净,就连犄角旮旯都一尘不染。妇女主任一行实在找不到事做,只好陪着老太太拉家常。

    她们本来还有所顾虑,怕老太太突然知道儿子要来的消息,一时激动引起无可挽回的后果。哪料想老太太对此居然波澜不惊,她说这么多年苦苦的等待,是因为她坚信会最终有这么一天。

    她笑呵呵地说,她一直都在关注着这方面的信息。一年前从新闻中看到,在海基会与海协会的共同努力下,两岸即将实现三通。那时候她就知道这一天的到来不远了……虽说早有思想准备,老太太还是流下了激动的泪水,一遍遍说:早该回来了,早就该回来了……

    那天,她破天荒地打开了长年铁将军把门的堂屋小隔间,妇女主任是第一个看到这个秘密的人。也就是这一天,马惠芬将自己藏在心中的秘密公之于众了……

    马惠芬是省立师范学院学生会成员,她很早就接受了马列主义思想,并且加入了共产主义青年团。十八岁那年因为参与组织学生搞反内战示威游行,被反动军阀逮捕入狱,后来经过组织上的全力营救才脱离了危险。

    营救她的过程中,得到了一位叫欧阳繁荣的国军营长的相助,他是一位进步人士。他有一个在国军当军长的舅舅,父亲是商界成功人士。通过一段时间的接触,他们互生爱慕之情,结为伉俪,并且育有一子。

    二十岁那年随她回家探亲的上校军官就是她丈夫欧阳繁荣。那次是恰逢丈夫公干路过老家,才算是第一次登门拜访老丈人。由于路途太远,而且丈夫公务在身,再加安全上的考量,一岁多的幼子留在了省城。

    一九四八年年底,随着解放大军不断西进,看到大势已去的国军将领纷纷将自己家眷南撤。当时马惠芬的丈夫已随部队向南转移,安排她等公公处理好生意上的事,再一同前往上海。

    由于她挂牵远在老家的父母,恳请公婆让她带着儿子回老家看看。公婆把孙子视若至宝哪能允她带走孩子。说她要是回老家看父母不是不行,但是孩子必须留下。公婆南下之际留给了她一大笔钱,让她自己选择今后的路。

    公婆走后她独自留在省城,想寻找合适的机会返回老家,然后再赶往上海去找公婆。后来有消息说丈夫的部队已经驻扎在了福建沿海,公婆也顺利到达了上海。渡江战役后解放军正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南推进,有消息称国军有退守海峡对岸的打算。盘踞在省城的军阀也慌作一团,一边修建工事准备负隅顽抗,一边又整理行装准备逃离。老百姓倒是盼着解放大军尽快到来,他们早恨透了反动军阀的统治,翘首盼望着红太阳的光芒早上照耀这片土地。

    一个偶然的机会她见到了丈夫的好友,也是一位国军团长。他说近日要离开省城西去公干,问她老家有没有事情需要帮忙。就在这种情况下,深受传统文化影响的她,在丈夫孩子和父母之间,毅然选择了孝敬父母。她知道,一旦追随丈夫而去,再次回来必然要费一番周折,在她的心里故土难离!

    路途中她了解到,那位团长是隐秘战线上的地下工作者,此行去新疆有重任在肩。鉴于他和欧阳繁荣的特殊关系,一路上给她分析了当时的形势,还介绍了解放区的一些情况。让她回去后好好劝劝家里人,不要和人民为敌,积极迎接即将到来的全民解放。

    回到老家后她把外面的事讲给父亲听,并且把那位团长话复述了一遍。老爷子是有文化的人,虽然说信息闭塞,外面的事他还是有所了解,对于时事也有自己的判断。他本来就比较开明,多年来对乡邻不是那么苛刻,对于女儿提出的减免地租、废除契约的建议欣然接受。于是,才有了一九四九年轰动一方的减租废约之举……

    (五)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县里陆续来了几波人督促检查接待工作准备情况,乡党委副书记更是住在村里亲自指导。市县电视台记者也在村里住下了,他们参观了马惠芬堂屋套间里那些具有纪念意义的物件,专门拍了一部纪录片。报社的记者每天跟前跟后挖掘素材,几天后一篇根据马惠芬传奇一生所写的报告文学,在社会上引起了很大的轰动。

    考虑到马惠芬岁数大了,有关领导指示不能让她过于劳累。特别是提醒记者们,有些过于敏感的问题尽量不要提,免得使她的情绪引起大的波动。其实领导们多虑了,面对记者们的采访,马惠芬是欣然接受的,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耐烦。

    她把自己的回忆录手稿提供给记者,在回忆录中,她以大量篇幅翔实记录了各个时期的重大历史事件,和对海峡对岸亲人的思念之情。以自己的亲身经历记录了大半个世纪国家的巨大变化,惊叹于新中国和社会主义建设取得的伟大成就。

    遥远的大西北,一个偏僻的小村庄,因为一个老太太传奇的经历变的不平静了。电视上播放着她的访谈录,报纸上刊登着她的事迹,人们口口相传着一个关于骨肉分离和亲人回归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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