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末路

作者: 人可_ | 来源:发表于2022-04-29 03:43 被阅读0次

01

C57BL/6,这个在生命科学领域如雷贯耳的名字,我很庆幸我是其中一员,我们这个大家庭中的大多数成员都身怀绝技,有揭开阿兹海默症神秘面纱的,也有剑指免疫系统缺陷症机理的,还有数不胜数的我也叫不上来的病症,所以我一出生就知道我的一生将创造辉煌,也迫不及待地想进入这一章节。

嗯,我是一只实验室小黑鼠。

我出生在无菌房的一个不起眼的小窝里,刚出生的时候通体粉嫩柔软,弱不禁风,妈妈把我和其它兄弟姐妹牢牢地拥在身边,不让外人多看一眼,我感受着她肌肤的温暖,以及那舐犊情深的爱意。

在我们的世界里,时间空间的维度都与人类社会迥异,不过四周的时间,我已成年,成了皮毛浓密、乌黑光亮的帅小伙。

我常常审视我们的小窝,木屑铺就的软地板,不锈钢的天窗上嵌着的一粒粒榛子大小的食物球,带吸口的水杯,食物是自助式的,房间也每日有专人清扫。我爱和兄弟姐妹们一起在窝里捉迷藏,或者爬上不锈铁天窗一展攀岩本领。

小窝的视角有限,我只能大致看到这是一间几近封闭的房间,远处有些自然光亮,是整个房间唯一的窗户。我们的小窝安置在一个铁架子上面,左邻右舍也都是类似的小窝,里面住着和我家一样性格开朗、活泼好动的成员。

房间还有一扇门,从这里进进出出的通常只是那个为我们打扫卫生的人。这是个女人,我只能从她的面容作粗略判断,她穿着宽松肥大的防尘衣,并无曲线而言,头戴蓝色防尘帽,头发也藏得严严实实,手上是紧贴肌肤的橡胶手套,只有脸上稍稍呈现出柔和的女性化线条,但她不常微笑,更多的是镇定自若的神色,加上清扫起来又是雷厉风行的作风,我不太喜欢她,抱着近而远之的态度。我觉得她不理解我们这些出生即为英雄的人生,我们都在等待那个让我们名垂青史的时刻,而她只是一个平庸的匆匆过客。

时常有人咚咚咚地敲起那扇窗,短暂交流后,防尘服女人就在一排排铁架上搜寻,目光落定在一个小窝上,伸手,抽出,快速地在桌上的便签条和笔记本上写下什么,然后就将小窝从窗口递出。我没有见过窗外的世界,也好生羡慕那洒进房间的光亮,我期待着有朝一日她的目光能停留在我家的小窝上,通过那个窗口,应该就是朝向光辉的康庄大道。

我问过妈妈,我的绝技在何处,妈妈总是耐心又平和地和我说,“别看我们个头不大,视力不佳,却天生嗅觉敏锐,而我的鼻子里嵌进了荧光蛋白,在特定光线下就会闪耀着绿色光亮,这就是我的过人之处。”我相信妈妈的话语,我沉下心来,在日复一日的时光中静等那个不知何时会来的机会。

02

一个普通的雨天,我看到雨滴沿着玻璃一丝一丝地滑落,突然间响起了咚咚咚的敲击玻璃的声响,窗户打开,一个男人探身进来,我瞥见了他的模样,寸头、发鬓已经有些花白,脸盘消瘦,鹰钩鼻上架着副粗黑框眼镜,胡子剃得干干净净,他笑盈盈地和防尘服女人打招呼。

“早上好,S女士,我来取预定的小黑鼠。”

“您好,F先生,请稍等。”

防尘服女人回身,一个一个铁架地搜索,当她站定在我家面前的时候,我和兄弟姐妹们紧张得大气不敢出,全身紧缩地蹲在角落。

“原来在这里。”她嘟哝着,抽出了我们家的小窝,如往常般在笔记本上写写划划,将我们递到窗外。

这对于她而言不过是机械性的重复性劳动,而我的脑海中却因为交织着对于未来的惊恐与喜悦而无法平静,胸腔里那颗跳动的心脏无处安放,好像就要如朝阳般喷薄而出。我试着安抚自己颤抖的躯体,哦,原来这就是那个期盼已久的日子。

鹰钩鼻眼镜男把我们的窝捧在怀里,一路小跑到他的汽车后备箱。有雨滴落在我的身上,那种冰凉而湿润的感觉,透过毛发浸湿皮肤,还是生命中的第一次;而我也闻到了泥土的芳香,那些土壤里的气味小分子如舞蹈般轻盈地飘进我的鼻腔,被我逐一捕捉又完全解构。

后备箱里的旅程不过半个小时,我们就置身于一个敞亮的房间。

房间顶部的日光灯明晃晃的极其耀眼,周围又多了一群好奇的年轻面庞,陌生的环境让我有些拘谨,好似裸体被众人围观一般,我稍微挪动了一下身体,想不到竟引来阵阵议论。

“哇,快看快看,它动了,好灵活的样子!”

我不禁有些得意,我会的远远不止这些,这就是那种成功人生被人敬仰的感觉吗?原来这么简单,我立刻又展示了攀爬天窗的本领,果不其然,获得了阵阵喝彩。

鹰钩鼻眼镜男似乎是位德高望重的师者,当他走进这间房间后,议论声停了,那群男孩女孩一下围了过去,他们在白板上画着我看不懂的化学式,手中的笔尖正在讲义上迅速游走,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也在谈论我,那些听起来似乎都懂的词汇却串连在一个个语意生疏的句子里,我觉得晕头转向。

过了一会儿,他们的脑袋又聚在小窝的上空。年轻男孩女孩的眉宇间好像飘进了几朵乌云,在墨色的眉峰上漂浮不定,就像窗外雨天的那种阴沉感,毫无悬念地预设着即将来临的瓢泼大雨。

有人嘟哝着,“我下不了手,你来吧。”

鹰钩鼻眼镜男突然插进来,“孩子们,实验小鼠的命运就是为科研献身,如果不是实验所需,那它们就不会被繁育出来;杀戮不是目的,而是手段,希望科学上的问题能得以解决,那它们就没有白白牺牲。理解吗?”

有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而有人依旧抿紧了双唇。

我正在细品这段话里的关键词,“杀戮”、“牺牲”、“实验小鼠”,这些词如同惊雷般炸在了我的耳畔,我吓得面如死灰、瑟瑟发抖,不确定是否曲解了它们的含义;而此时此刻,空气中飘来了酒精的刺鼻味道,我好像瞥见了金属制品凌厉的反光,哦,那是一把剪刀吗?

一只戴橡胶手套的手伸了过来,小窝中瞬间陷入一片慌乱,大家四下逃窜,橡胶手套握住了一只,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道刺眼的白光,那是窗外突然出现的闪电吗?为什么我觉得眼角湿漉漉的,胸腔里好像压了一块巨石,让我难以喘息。

这就是一直以来口口相传的英雄的征途吗?来不及细想,橡胶手套又来了,有人捏住了我的尾巴,刹那间我临空而起,任凭奋力挥动的手脚,任凭腰腹间收紧的肌肉,我无法控制我的躯体,我知道那道闪电即将划破寂静,而一切挣扎只是徒劳。

橡胶手套突然停顿了一下,让我卧在了她的手背上,我抬起双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眼中噙满泪水,所以所看到的事物都泛着涟漪,与她四目相对,我竟读到了丝丝愧疚与惋惜。只是瞬息之间,我一跃而下,而她松开了捏住我尾巴的指尖。

我拼尽全力,顾不得耳畔传来的尖叫声,在那光滑如镜面般的实验台上趔趄飞奔,一路窜到了柜子后面的角落。在墙角的阴影之下,我方才长舒了口气,视觉本不是我的强项,重新调节好虹膜的孔径,便看到眼前影影绰绰的焦急的步伐,我缩到更里面一些,冰冷的墙壁贴着我滚烫的神经,我无路可去。

“在那在那,快去拿个扫帚,赶出来。”我看到了一米开外虚掩着的门,大概只是求生的本能在驱使,我来不及多想便如离弦之箭疾射而出,仿佛身后就是千军万马,不敢回头。

03

我好像跑了一生中最远的路,下了一生中所有的楼梯。脑袋还昏昏沉沉,如梦般初醒,我触摸着周遭的环境,湿漉漉的、带着土腥味的泥土,枝桠横生的灌木丛,透过茂密的叶片窥望,原来早已是夜幕低垂华灯初上。我撑起疲惫不堪的身体,从灌木丛中探出脑袋。

还是细雨霏霏,只是好像比早些时候来得柔和一些,我站着在昏黄的路灯下仰望,仿若看到一条条银丝飘荡而下,其实不过是今天早上,我才初次感知到雨滴落在肌肤上清凉之意,那感觉却恍若隔世。

我努力不去回忆这隔世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凭着本能,我决意趁夜色掩盖,离开钢筋水泥的城市丛林,往森林方向前行,那里应该有留给我的一席之地。我小心翼翼地穿过车水马龙、霓虹四起的街道,归心似箭的人们并没有注意到脚边那惴惴不安的我。过了好久,城市的喧嚣与光亮终于逐渐隐去,我远远地观望着那星星点点如萤火般的光芒,好像脱离了一段梦境。

夜空之上,一轮如玉盘般的明月洒下清冷的光辉,那缀满月光的山谷,那清新凉爽的空气,恍惚间我以为来到了仙境。此刻周围万籁俱寂,树枝间偶有黑影扬羽而过,落叶间也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我紧绷的神经仍然不敢放松。可一天的辛劳,我早已饥肠辘辘,这漫山遍野、芳香馥郁的树莓让我难以抗拒,狼吞虎咽地吞食了好些,困意很快袭来,我寻找了一个有树叶藤蔓掩盖的洞口,昏昏睡去。

梦中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几近封闭的房间,妈妈和我们几个兄弟姐妹,还是在小窝里捉迷藏和爬天窗,大家又豪情壮志地谈起未来的命运,以及那英雄般的征途,我突然惊恐地叫出声,“不要…不要….”,它们困惑不解地看着我,那些面庞逐渐模糊直至完全褪色在空气里。我猛然惊醒,抚摸着湿漉漉的前额,原来是一场梦。我拨开藤蔓,从洞口探出脑袋,夜的雾气已经散去,白昼正长。

04

我仔细审视这片树林,大概是由于昨夜雨水的缘故,唯一的一条小路满是泥泞,小路两旁是耸起的土坡,坡上树木葱茏茂密,藤蔓交缠错杂,橡树、山毛榉、栗子树的枝桠叶片横向生长,给本来就狭小的小径上方加了顶盖,阳光稀稀落落地洒了进来,在泥地上投下斑斑点点,一切好像与世隔绝。

我离开洞穴,泥地湿滑,环境陌生,我不敢掉以轻心,我必须学习这个新世界的运转法则,才不至于被它吞噬。就这样,经过夜以继日地观察和小心翼翼地探索,我大致摸清了它的脾气。

破晓之前,知更鸟通常高坐枝头,纵情歌唱,有时还混入了蓝山雀和乌鸫清脆悦耳的旋律;当第一缕晨光唤醒整座森林,鸟儿们早已忙碌开来,苍头燕雀正衔着蠕虫喂食嗷嗷待哺的幼鸟,而五十雀又在沿着树干倒着朝下走,也在寻找可食的昆虫,还有乐此不疲地敲击树木的红冠啄木鸟,此时此刻,林间几乎是鸟类的天堂。

夜幕降临后,众鸟归巢,夜行动物的故事缓缓展开。蝙蝠们在空中看似漫无目的地飞行,实则利用回声定位精准捕食;松貂和獾在夜色下寻找食物;猫头鹰也从巢中出来,瞪着铜铃般的眼睛,转着灵活的脖颈,一如严肃的长者审视着整个黑暗的林子,我惧怕它炙烈如炬的目光和轻盈无声的飞翔,一个俯冲下来,我怕是命丧黄泉。

大多数时间我都以观者的身份静静看着,我不与人为敌,也不与人为伍,饿了有浆果可食,渴了有露水可饮,已经颇为满足,就这样直到一天夜里。

我正在洞口观望,突然,不远处的落叶间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我本能性地后缩,而空气中飘来的气味却让我有一探究竟的冲动,因为这个味道太过于熟悉。我视力不佳,清冷的月光又过于昏暗,远远地,我望见了几只身型和我差不多的黑影。再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捕捉到空气里所有的气味小分子,直到这些小分子所勾勒出来的图片在我的大脑中被投影被分析。我突然觉得血液沸腾起来,心脏搏动的张力正源源不断地把这股热流输送到全身,那是同类的味道啊!

我战战兢兢地从洞口爬出来,往那几个黑影的方向走去,它们好像感知到我的存在,回头望着,没有离开也没有凑近。我又迈了几步,颤抖着,正犹豫着这个故事该从何说起,突然间,它们惊慌失措地跑开了,又留我一个孤独地站在月光底下,月色溶溶,却凄清得可怕。

我一个人折返,不明就里。

后来,我和它们又相遇过数次,但那堵隔在彼此之间的墙好像永远不会被打破,没有同类的接纳,我还是那个形单影只的我。

05

生活好像又重新归于平静,唯有森林里的日升日落在提醒我时光的流逝。作为群居生物,我时常感到孤单寂寞,却又无力改变这个事实。

一日,梦中,我看到一位耄耋老者在云端之上朝我微笑,我向他提出了我的疑惑,为何我不被理解。他捋了捋花白的胡须,问我是不是从城中而来,我点了点头,他说这便是症结所在。说罢,不待我深究,就又慢慢在云雾之间隐去。

“城中”是“症结所在”,醒来后我反复品着这寥寥无几的关键词。我向来避免回忆前尘往事,那令人眩晕的闪电之光还是如利剑般直击心脏,是因为我逃避了本来属于我的命运吗?是我的胆小怕事、龌龊出逃让人不齿吗?我不能理解!

突然之间,灵光乍现,我想到妈妈和我说过的话,我的鼻子里嵌入了荧光蛋白,在特定的光线下会闪烁着绿色光亮!瞬间,我觉得这个世界好像崩塌了一般,我终于明了,这一切为何,因为我不是自然的产物啊!那曾经让我引以自傲的转基因变异,那赋予我英雄身份的特殊改造,怕是我被拒之门外的缘由吧!原来森林里的鼠类早已感知到我的不同,我又如何强求它们接纳异类呢!

我爬出洞口,早已夜色朦胧,我望着远处城市孤岛的人工照明,那闪烁着的如星光般的灯火;我又将目光穿过树叶间狭小的缝隙,试着分辨夜空中的繁星点点。我不知道此刻有没有人注意到我孤单的背影,我唯独知道原来我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

网图侵删

相关文章

  • 短篇 | 末路

    01 C57BL/6,这个在生命科学领域如雷贯耳的名字,我很庆幸我是其中一员,我们这个大家庭中的大多数成员都身怀绝...

  • 读《短篇|末路》

    一如既往地,可可的文字如此耐读,值得细细品味。 那些对于植物鸟类和森林环境的描写,让人有身临其境的感受。这应该跟曾...

  • 黃中流詩作1178 末路不必狂奔

    末路不必狂奔,末路还有天涯 天涯何处无芳草 天涯有梦,天涯有爱 末路不必狂奔,末路还有抱负 仗剑走天涯 天涯有理想...

  • 末路

    你说你想诉说 梦中有一条河 星辰走进大海 梅花鹿把梅花丢了 你说要找一只长颈鹿 把心挂得高高的 它弯下腰 悲伤沉默...

  • 末路

    (形同末路) 你和我是一对相爱的恋人。 你曾说过要陪我去浪漫的土耳其,要陪我去逛遍全世界。 去所有最好玩的地方过一...

  • 末路

    你说—你走你的路,我—过我的桥。只是, 从未想过,我的桥竟覆在你的路上。 我总是往下探,你却从未抬头看。

  • 末路

    道无常苦心周折 事乃千敷衍了事 断翅燕雀凄凄哀 三更过后已不语 人生末路几相近 滚滚东流问乾坤

  • 末路

    生活是爱和恨的交织 南归的雁 怅惘地看着北方 只因它三分之一的生命 早已深埋此地

  • 末路

    已经是第425天没有见到活生生的人类了。今天没什么特别,与往常相似。 王凯悦写完日记本后,轻轻合上,呆呆地看着天空...

  • 末路

    向上的路,并不拥挤。拥挤,是因为大部分人选择了安逸。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短篇 | 末路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elieyr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