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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电了！”我指着歪斜的木桌上一盏煤油灯喊道，一旁的奶奶只是笑着，抬头望向茅草屋顶，空荡荡的。
我喜欢夏夜躺在草地上仰望星空，乡村的夜晚没有灯火通明的繁华，留给我的只是树旁萤火虫发出微弱的光。一到晚上，整片田野静悄悄的。我置身于黑暗中，迷失了方向，但头顶上的星空对于那时的我而言，如灯塔那般明亮；并非茫茫大海中孤独的灯塔，而是由无数个灯塔组成的，让我不再害怕黑暗，那片天空是我见过最明亮澄澈的星空。
我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村中有很多关于他们的流言，我早就习惯这些琐事，我不在乎有关他们的故事，因为我很喜欢现在的生活，简单，朴实，有动物作伴。我也喜欢不平整的乡间小路，沉醉于每户人家的吆喝声。自己身边都是熟人，偌大的村庄俨然变成了一个大家庭。
有一条河从村口流至远方，我从未去过河流的尽头，因为我害怕走出村庄踏入陌生的领地，但我仍会好奇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于是我只能从每年返乡的人中寻找答案。他们看上去干干净净的，都十分体面，和村里的人大不相同，倒不是他们有多精致，而是他们心中有一份独有的骄傲。环境的确会改变一个人的气质，而气质的改变不亚于一场整形手术。他们口中的城市是繁华的，永远明亮的，不难看出他们在城市里也是快乐的。第一次听到关于城市的描述，我便十分向往，这并不意味着乡村令人厌恶。
村里的学校早就被拆除，我也不愿意去县城读书，即使同乡人都鼓励我去县城，但我仍留在村中，我不忍心奶奶一个人守着破旧的祖屋，她也舍不得我离开。不去上学，村里有文化的长者很是惋惜，于是总是变着法子叫我去认字学习。自从识字后，我便成天抱着书看，李叔每次看到我认真看书的样子都对我说，城里的娃娃都没有你厉害！我不相信他说的话，就觉得他在嘲笑我没上过学。李叔除了教我认字，他也会和我讲历史，社会，和以前的趣事。其中唯一的缺点就是李叔的媳妇，那是个很邋遢的女人，头发永远像路边的野草，杂乱无章。她说的话我也听不懂，不只是我，大家都听不懂，听奶奶说这女人是李叔买来的，在哪买的就不知道了。
“还能买老婆？”我傻傻地看着奶奶，奶奶用拐杖点点我的腿，说：“你还小呢，想着东西干嘛。”
那一年我16岁。
乡间小路旁的落落草屋都成了楼房，但两者内饰别无两样，不过村里的人越来越少是不争的事实，只留下年迈的老人和几座古宅。也就是那一年，一场大火带走了奶奶的生命，当时我从河边钓鱼回家，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味，这是屋顶上金黄的茅草已经变得焦黑，远远看去滚滚浓烟冲上云霄，随着高度的上升，黑色的烟渐渐消失了，或许奶奶也去到了那片属于她的天空。那场大火是不幸的，我失去了唯一的亲人，也离开了故土，拿着赔偿的钱跟着返乡的人来到了城里。
隔着厚厚的车窗，我看着繁华的街道，路上形形色色的行人。我来到了一个新世界，短短几分钟，我就在充斥着刺鼻皮革味的车中头晕目眩。我以为车子会停在某个高档酒店旁，接着我就可以饱餐一顿；可是车子越开越远，渐渐地，高楼消失了，路边的尘土附着在车窗上，外面的景象变得模糊不清，我不知道这是哪，在一个陌生的城市迷失方向，我变得紧张不安，左手不停地剥着褶皱的座椅。
“别怕孩子，我带你去咱们住的地方。”他好像看出了我的不安。就这样，心中的一根弦不再紧绷着。
一脚刹车把我从梦境拉回现实，我缓缓向外看去，一栋接着一栋的烂尾楼立于尘土中，几辆白色货车整齐地停在墙边，墙壁上写满了不同颜色的电话号码。我走下车，空气中都是铁锈的味道，耳边时不时传来切割机嘈杂的声音。
“对，王总，您的车我用好了，就停在卸货的地方。”他正捂着耳朵弯腰对着电话说道，“放心吧，车子和新的一样，我特地帮您洗了一遍。”我转头看向那辆黑色豪华轿车，总觉得停在这显得格格不入。说罢，他放下手机，对我说话时又换了副嘴脸。
他说的话我没有仔细听，我只是知道这以后就是我住的地方了，比村中更加艰苦的环境，又无熟人。也就是在这一刻，我知道自己被骗了，村里的人同样被骗了，我们惊叹于过年时返乡人口中的生活，可谁又知道他们的真实情况呢。在这些谎言的背后，更多的无奈与辛酸被揭露。我站在这里，不禁问自己，这是我想象中的城市吗？
“我待会还有事，你往那边走，走到底有个人在那洗衣服，问她就好了。”他帮我拿出行李放在地上。
我提着蛇皮袋一摇一摆地走向住所，这些房子像是战后遗城那般景象，许多玻璃窗被打碎，而门口只剩下一道铁制门槛，我一眼就可以看见屋内陈设。这一栋栋废弃的房屋竟然住满了人，我看着房中的一张平板床和一系列生活用品，不禁愣在原地；四面空旷的墙壁和凹凸不平的水泥地，这就是人们住的地方。
那时，城市在我心中早已变了样，它并非完美，光鲜亮丽的外表下是形成反差的黑暗。
水滴缓缓滴落在光滑的石板上，水滴在原本就潮湿的石板上溅起的小水珠落在女人的额头上，炎炎夏日，我分不清她额头上是汗水还是洗完衣服的脏水。我弯下腰轻声询问道：“姐姐，我是双巨村来的，刚才送我来的人说找你就行了。”
说完那个女人放下了手中的衣服，用白皙的手臂抹去汗水，她抬头看向我，有些惊喜地说：“原来是你啊，快跟我来吧。”她解去围裙，一件宽大的T恤罩在她瘦弱的身上。
她难道认识我吗？不然为什么会说那种话。她亲切的口吻让我想起一个人，那就是李叔的女儿，梅福。还是在我很小的时候，梅福会抱着我到处玩，我已经忘记了她的脸，但她的皮肤是农村人少有的白。在李叔的教育下，她是我们村中唯一有文化的女人，待人处事都规矩极了。她就离开了，村里人都说梅福嫁了个好人家，去城里享福了，但自她离开后，李叔的笑容变少了，整日闷闷不乐，可能他让我来学习就是不愿那么孤独吧。我看着眼前的那个女人，立马否定了心中的想法，她可不是梅福。
我跟着她走进巷子，没走两步她突然停下脚步，掏出钥匙，接着打开一扇嵌在墙中的木门，这门明显是自己后开的。我走进房内，里面一片漆黑，右手边就是木制楼梯，踩在上面吱吱作响，而我只能侧着走上二楼，以防蹭到被一层灰尘笼罩的白色墙面。二楼变得宽敞多了，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张上下铺床，墙壁上只有水泥简易遮盖着。我注意到她慢慢放轻脚步，害怕惊扰到别人的样子，只见她走到床边，从单薄的被子中抱起一个孩子，那孩子睡着了。她右手抱着孩子，左手熟练地拉下宽大的衣服，将乳房露出，乳头靠近孩子的嘴，可能是闻到了熟悉的味道，很快她的孩子眯着眼睛满足地吮吸着。我心想，她真不拿我当外人，我就这样看着她，在黄色节能灯下，我第一次看清她的脸，还是张十分稚嫩的脸庞，可她的眼神却增添了些许成熟，但也失去了某些东西，我不清楚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你坐吧，我先去把衣服洗完。”她快步走出房间，那个孩子又睡着了。
我走到床边，看着孩子心想：这孩子是她的吗？看上去长得挺可爱的。
有一张书桌摆在床边，桌面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一个相框引起了我的注意，不知是谁将其反放在桌面，我拿起它，映入眼帘的是一男一女在黄浦江边的合影，刚才的女人便是照片上的女人，但是这男的是谁呢？
我抬头发现窗户早已破碎，只是用了几块广告板遮光，板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这时候，原本睡觉的孩子又哭闹起来，我被吓得不知所措，便学着她的模样抱起孩子，我轻轻抚摸着他的脸，才感觉到他额头发烫，我将自己的额头贴上去，他发烧了，我抱着孩子走下楼，回到了刚才那个女人洗衣服的地方，她见我慌张地跑来连忙上前询问，我支支吾吾地说：“你孩子好像发烧了，一直哭个不停。”
她先是被吓的一愣，而后接过孩子查看情况，她看着孩子，眼神中似乎有着无奈，但我不确定。
“不要先送他去医院吗，看上去蛮严重的。”
“不用了，吃点药就好了。”
她起身离开，我因无事可做于是跟着她一起，顺便熟悉环境。听她说这里之前是一个产业园，但由于疫情，经济不景气，投资的老板带着商家的租金跑走了，她也被骗走了全部家当；她和丈夫在一年前创业，在园区开了一家奶茶店，虽说生意不是很火爆，但也足够养活一家三口，她的孩子今年一岁半了，可这突然的疫情像是压死骆驼的一根稻草。没有经济来源以后，他们便住在奶茶店中，望着还未开封的大量原料，她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了，手机里迟迟未还的账单也让她丈夫犯难,于是他出去打工，白天在工地，晚上做保安，就这样才慢慢地将钱还清，说到这里，女人的泪水已在眼眶中打转，也没有说下去的意思了。
“那桌上的照片是你和他的照片吗？”我偷偷望向女人。
她缓缓低下头，似乎不愿再面对他。
“那为什么我没有看见他，在上班吗？”
我随口一问，女人的情绪失控了，靠在墙边失声痛哭，整个人也变得虚弱无比，我被这一幕吓得愣在原地，只能等待她恢复正常，她如此应激的反应是为什么呢，莫非我揭开了她内心深处的痛苦记忆？
很快我们来到了一栋屋子前，眼前的建筑明显整洁的多，我弯下腰钻过半开着的卷帘门，房内摆放着一排排货架，有零食，饮料和一系列生活物品。没想到在这如孤城的地方还隐藏着一家商店。
“拿个退烧药给我吧，”女人见店主没有反应，“月底把钱一起给你。”
店主这才从抽屉把药拿出来，瞥向女人说道：“你可别拖着不给。”
她如木头一样插在柜台前，机械地点了点头，双手接过药盒，转身向货架走去。
“怎么，没钱还想买东西，想越欠越多啊。”
“我先帮她付吧。”还没等到女人自卑地低下头，她听见这句话猛地抬起头，诧异地看着我，但很快她又有些伤感地低下头，因为她无法碍于面子拒绝我的帮助。她又买了些生活用品，接着我们就回去了。一路上，她不像先前那般忸怩，表现出来更多的是真实的她。
“他是自杀的。他没有了痛苦，但是留下我和孩子面对困难算什么呢！”
“自杀？”
我的心不禁一颤，听之前她的描述，她的丈夫应该是个负责任的男人，为什么还会做出这么莽撞的举动呢？在和她的交谈中我渐渐地了解了她的情况，这也解开了我之前的疑惑，她没有钱把孩子送到医院治疗，只能用成人退烧药给孩子吃，这一看似可笑的举动，实则是她这一类人迫不得已而为之。
初来乍到的我还没有找到工作，整日无所事事，一直都在屋子里呆着，我想与其在这烂地方呆着，倒不如去外面走走。我跟着导航坐地铁到了市中心，凉爽的空调风和地下川流不息的人群，许多都是我没见过的新鲜事物，这里有穿着干练的职场白领，也有从未放慢脚步的外卖员；繁华的地段的空气仿佛也是充满欢声笑语的，我傻傻地看着如胶似漆的情侣，心中没有羡慕的想法，只是单纯觉得这些很好，但这又让我想起远在郊区的一对母子，这让我的心里很矛盾，究竟是什么导致了这样的结果呢？
我不知道奢侈品牌，放眼望去，那些占满一面墙的夸张标志也是令我惊叹不已，我看着那些出入高档商店的人都有着共同点，尽管他们有着不同长相和不一样的衣服，但那副趾高气昂的样子我看了后很是厌恶，心中却有些好奇，好奇他们的生活是怎么样的。
远方最后一束光芒消失了，我踏上了返程的路。
等我回到住所时发现房门紧闭，我能隐约听见房里的声音，还有另一个男人的声音，接着脚步声离房门越来越来近，房门被打开了，一个穿着polo衫的中年男性，肚子挺得老大，双手整理着肥大的牛仔裤，他见我在门口只是微微一笑，转头向房内喊道：
“下个月的房租别忘了。”
说罢，慢悠悠地走下楼梯，我走向屋内，只见她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头发凌乱不堪，身上仍是那件宽大的T恤。我看着面前的女人，眼泪止不住地掉落，这是对她受到这番羞辱感到不平和无奈，她孤身一人还能怎办。
我走到她身旁，弯下腰帮她整理衣服，这时她才发现我，她紧紧地抱住我，手指有力的抓住我的后背，眼泪滴落在我的衣服上，可是没有传来失声痛哭的声音，只能感觉到她忍住哭声，身体虚弱地抖动着，我摸了摸她的头，算是一种安慰。
“明天你去大丸百货报到吧，帮你找了个保安的活，明天有人来接你。”
她抹去眼泪，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长叹一口气。
第二天一早，我坐着面包车随着其他人到达大丸百货，我看着眼前的广告牌，这才想起来这就是昨天我来的地方，只是五点的市中心是另一番模样，各种垃圾布满广场，清洁工毫无怨言地劳动着，保安亭中的大爷强忍睡意，这便是他的使命，我喜欢现在的市中心，简单质朴。
我坐在保安亭中继续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广场和街道十分整洁，只是路上的人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2022.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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