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候鸟想飞往南方

作者: R小鲸 | 来源:发表于2023-04-03 23:28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二雅看到候鸟从隧道的上方振翅而过,她只看到飞速急驶的火车车窗里的倒影,而且是用眼角的余光瞄见的,所以一开始只是很多道黑线。她的眼神马上追了上去,身体也轻轻转动。山峰的深绿是候鸟的背景,很快这背景变成蓝白条纹的 天空,鸟儿的翅膀带它们到越来越高的云层之上,给她一种那些鸟儿飞得比火车开得还要快的错觉。

    鸟儿消失在南边的云层之中,二雅重新看回到火车,已经看不到它的尾巴了,她踮起脚尖,往前跑了几步,然后又停了下来,身体微微地颤抖。她答应过妈妈,不要哭。可是还是弯着脊背,蹲在地上,整个身体抽搐了起来,她泪眼模糊地看着周遭,好像想抓住什么救命的稻草,一只蚂蚁悄悄地从她的脚边爬过,扬起触须,嗅闻了一会,然后又爬了开去。

    二雅哭得不再抽搐之后,就开始顺着火车轨道往回走。她走进隧道,阴暗湿冷的空气便将整个人包裹起来,她盯着自己的脚尖,看着它们在轨道的边缘维持着平衡。她在黑暗中张开双手,慢慢地走过这条一百多米长的隧道,那是她曾不敢做的事,姐姐还为此嘲笑过她,今天的二雅却可以做到走过火车隧道了。

    走出隧道口的那一瞬间,阳光,清新的空气,花草随着风声摇摆的姿态,骤然冲进她的视野里,她发现自己仍然张开双臂,就像候鸟飞翔的姿态。

    二雅伴随着那种飞翔的姿势,飞过她人生中没有妈妈的六年,等到她十八岁,从县城的高中毕了业,她也可以和妈妈一样,坐着火车,去南边不知名的地方。现在她知道了,火车的终点是她无数次幻想着妈妈生活的地方,南京。

    她这一次从车窗的内部,看到她曾熟悉的小镇慢慢远去,看到爸爸在站台上,半数的银丝在空中舞蹈,冲她挥着手。三年前,她也和爸爸一起,在站台上挥别了姐姐,她当时不明白,姐姐为什么不回头多看他们几眼,而现在她明白了。她想多看一眼那个身姿,那束目光,可是她又低着头,不想再去看了,她怕她再多看一眼,眼泪就会扑簌簌地滚下来。

    低着头的时候,那个打着补丁的帆布包在她怀里,她莫名就想到她还初中时,爸爸在深夜点着灯,沉默着不发一言,笨拙但是细致地缝制她刮坏的这个帆布包,她爸爸的眼睛微微地眯起来,几乎挤得都看不到了,整张脸上的皱纹也都冒出来,到了学校,别人却嘲笑她帆布包上的补丁,又丑,还满是线头,她就想起了妈妈,于是哭着回家,把帆布包狠狠地扔在地上了,里面的书很重,摔在地上的声音把二雅吓得整个人一抖擞,她不敢抬头去看爸爸的表情,只是冲回房间,把门重重地关上。第二天在饭桌上,她却看见皱巴巴的一些纸钱,够买一个帆布包的数额。她喝着稀饭,眼泪就哗哗地掉到饭碗里,她把纸钱放着没动,却仍然背着那丑陋补丁的帆布包去上学。

    她的鼻头狠狠地发酸,于是赶紧移开目光,这一下则看到了脚边充当行李箱的麻袋。鼓鼓囊囊的麻袋,装着她需要的洗漱用品,她爸爸昨天把里头的土豆都倒出来,堆在厨房的地上,然后把她要用的东西一个个地装进去,但总会忘了什么,不是牙膏,就是洗脸的毛巾之类的,二雅一边打趣她父亲,一边满屋子跑,其实她自己也是马虎的,这里落了一件,那里落了一件,最后两个人瘫下来,满头大汗,精神却振奋起来,二雅手舞足蹈地给爸爸描绘她到大城市上学工作的蓝图,爸爸打着憨憨,摸着脑袋瓜子在笑,连声念叨着,闺女长大咯。

    二雅扭过头去看窗外,可是不争气的眼泪还是流下来,她从口袋里摸出纸巾来,在脸上胡乱地抹了几下。爸爸没了她要照顾,丢下这样一个包袱,应该自己会轻松一些吧,她这么告诉自己,很快她就放弃了,在火车穿过隧道的时候,她任眼泪流淌下来,妈妈和姐姐离开的时候,是不是也会在隧道里流出一些眼泪,隧道的黑暗就像保护层一样,把经过其间的人们的脆弱尽数包容和吸收,因为潜藏着无数胆怯忧伤的精灵,这里的空气才会那么阴暗潮湿,也没有阳光透进来。

    在黑暗的隧道里,不会有人看到她的脆弱,她暗暗想道,一旦火车开出了隧道,她就要坚强起来了。

    二雅曾做过一个梦,梦见她一直在路上,高铁火车飞机地铁计程车,她看着她的人生从车窗外飞速掠过,明明想要停下珍藏某一刻,那景色却已经倏忽而逝了。她想大叫,想叫司机停车,却发现方向盘在自己手上,油门也在自己脚下,她只能一股脑地往前冲去,任车窗外的景色尽数消逝,她无法停下,一旦停下,她的生命就走到了终点。

    现实里的二雅,也确实一直在路上,从宿舍到教学楼的距离,步行20分钟,骑车8分钟。从学校到她兼职地的距离,要坐公交,六点多正是晚高峰,堵车,要40多分钟到站,再走上10分钟。结束已是九点多钟,赶上末班的公交,无人的道路上,司机开得飞快,只要20分钟就能把她送到学校门口。洗漱自己,加上晾晒衣物,再爬上宿舍的小床,已是晚上十一点,她在被窝里会再看会电子书,有时候看了没几分钟,眼皮就打架了。为了节约时间,她选择边走边背书,随着公车的摇晃用手机做课业。周末是偶尔她想赖床的时候,但她还是早早起床,周六早上六点多出发,去小动物站点给狗狗洗澡喂食,车程来回4小时。周日她依然会早起,去社区参加志愿活动。

    学习、兼职和志愿活动,是她的一切。她不能落下,兼职的工资可以供她使用,学习成绩好,可以拿奖学金,这样家里的负担会轻一些。她的目标只有一个,拿到本科毕业证书,就去找工作。学历高了,机会就大些。至于升学的事,她未曾想过。

    二雅的舍友有三个,那天她们要去参加班级合唱团的比赛,二雅早早请了假,班级的活动,她一般都会请假的。三个人互相给对方化妆,换上鞋子开门再准备关门的时候,二雅从门缝里偷偷地瞄了一眼,乐乐在挑眼线的颜色,青青对着镜子涂着口红,红宝在给自己编辫子,三个人的面颊一律地洁白无瑕,散发着青春和女性的气息,三个都穿着JK制服和短裙,锃亮的小皮鞋每敲在地上就发出咚咚声,这是合唱团统一的服装。二雅低着头,快步走出了宿舍,出校门等公交的时候,她发现自己一直在想,如果自己化妆,穿漂亮的衣服,也能和她们一样美吗?她捏着自己牛仔裤的边缘,狠狠地把目光投射到公交站台上去,装作看公交车站牌的样子。

    还有一次,她从家教那户人家出来,已是晚上九点多钟,黑夜笼罩这座城市,她在等红绿灯,放下手机看着交通灯的时候,她瞥到右前方的一个女生。那女生的背影看着很年轻,穿着淡黄色的连衣裙,裙角很短,不到膝盖,但是褶子裙,看上去很蓬松的,脚上是双运动鞋,发型是高马尾的,她的左手举在脸的前面,右手叉腰,二雅刚想着这个女孩好可爱,就看到她微微侧脸,手上举的原来是根烟,从上面冒出烟气来,二雅赶忙转过脸去,装作在看自己的手机。

    而在她盯着手机屏幕的时候,那女生却转过脸,朝着她凑近过来,“二雅?”二雅抬起头来,震惊地钉在原地,对面的交通灯由红转绿,在那片绿色的柔和阴影里,在往天空交错回旋的烟气里,她看到眼前的那张脸,是再熟悉不过的姐姐的脸。

    姐姐把烟扔到地上,用脚踩了踩,然后很亲昵地挽上二雅的手臂,两个人过了红绿灯来。依雅很急切地问妹妹的近况,“你现在在哪住啊,原来是大学生了,争气啊。”“看看你,肯定每天都没休息好吧,看这小脸,皱巴巴的。”她伸出手来,捏了一把二雅的脸。二雅往后缩了一阵,姐姐变得好健谈,她怎么都插不上话,问不上一句,怎么这两年来,一点消息都没有。

    一张名片随之递过来了,姐姐告诉二雅,可以到她那去,给她捯饬捯饬。二雅眯着眼睛一瞧,是个美容院的名片,慌忙摇起了头,说不用了。姐姐说,“你别怕,女孩子就要先把自己捯饬好,好了呢,别人才不敢瞧不起你,咱就好,自信地往这地方一站,谁敢信你是个农村来的乡下姑娘?这样,你有时间过来,我给你争取个免费护理,等你满意了,再来好吧?哎,我是你姐,我还会害你不成?”二雅瞄了瞄姐姐,她曾牵着她的衣角,走遍家边的池塘和树林,姐姐当时的辫子,长过腰际,低低地垂下来一条,让她有要上去摸的冲动,现在的姐姐扎着高马尾,化着全妆,有点认不出,但漂亮。

    “嗯,好。”不自觉地,二雅轻轻地说了句。姐姐笑起来,眼睛就弯成了月牙了,“那你周六周天儿能来吧,这个地址,知道怎么去吧?”二雅犹豫着说,“嗯,知道。”姐姐就放开环着二雅的手臂,“好,就这么说了,我等你,你忙,就不和你唠了,你要等公交的吧。”二雅点点头,和姐姐告别,看着她小小的一个背影,在路灯的橘红色光线下面忽隐忽现,然后消失在远处的黑暗里了。

    二雅的心情则无法平复了,她找到了失联好久的姐姐,她想给爸爸打电话,又想起来爸爸没有手机。她扫名片上的二维码,加的却是美容院的官方号,她问方壹雅在不在,对方说她已经下班了。这样想来,要想再见到姐姐,只能去这个地方找她了。她盯着镜子出了神,浅灰色的窄眉毛下面,是两只细腻的丹凤眼,左眼的上方有一道疤痕的印记,那是小时候摔倒磕出来的,妈妈给涂的红花油。鼻头窄窄的,也扁扁的,嘴唇偏厚了些,嘴角左侧有一颗痣,脸颊的颜色偏深,泛着微微的黄。她猛然惊醒,摇了摇头,就算真去美容院,也是为了找姐姐,不是为了让自己变漂亮。二雅,你一定要清醒,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关灯,去床上睡觉了。

    眼前是黑暗,沉溺地仿佛透不过气来,偶尔会有这种感受。她要不停地对自己说,没关系的,一切都会好的,就像妈妈离开那时候,姐姐蹲下身子抱着她,摸着她的头,一边流眼泪一边说,没关系的,一切都会好的。

    她给了自己一个周六的时间,去赴姐姐的约。一开始找不到地方,微信一问,就有热心的店员出来寻她,先给她做了面部扫描,再把她请进一个小房间,让她脱了鞋躺上去。她起初有点抵制,店员是个面善的小姐姐,告诉她一会姐姐就来,她才躺下了。

    水花溅落着,跳到她脸颊上,她闭着眼睛,就有一双温柔的手,从她的眉角,缓缓按摩到鼻尖,然后是下巴,脖颈,她感觉到脸上的湿润液体慢慢干涸,一身的疲累被扫荡而空。店员很热心,一直说着话,喊她老妹儿,她知道了很多事情,也被挖走了自己的一些事情,那是她头一次想要和别人分享自己的故事。

    姐姐来的时候,二雅感到自己正处在极度轻松的状态,姐姐告诉她,这是免费给她做护理的,是她争取的机会,二雅很感动,不知道说什么好。也许就像姐姐说的,一切都在变好,而她不知道做什么,才能报答姐姐对她的爱。

    “你先别告诉爸爸,护理这种事情,大人都是不怎么能理解的,尤其是上一辈的那种人,我们女孩子啊,就要自己爱护自己。”姐姐坐在二雅躺着的小床边,握上了二雅的手。

    “而且,妹妹啊,就算你现在没钱也没关系,你在做兼职,还有那么多奖学金,再说了,你以后肯定能找到工作的,你知道姐姐怎么用钱的吗?”姐姐理了理二雅额前的刘海,把它轻轻地拨到二雅的脑后。

    “我啊,都是用贷款的,先花不是自己的钱,只要月底还了,就没事啦。我都可以,我妹妹怎么不行了呢?”

    二雅看着天花板上的小灯射出金色的光线,如同无数细碎的阳光,被打散了,滚到这里来。她想到自己很小的时候,踮着脚尖,偷偷用妈妈的化妆品,对着镜子这里涂一点,那里涂一点。姐姐看到了,把她抓到后院里去,把凉水泼在她脸上,骂她:“你疯了吧,你知道妈妈有多珍贵她的那些东西?”

    姐姐从小比自己懂得就多,故事也念得好,数学也算得好,妈妈走了之后,她只是伤心了一点,谁都以为她会是家里第一个大学生。只是高中还没毕业的姐姐,就坐着火车,离开了那个小镇。

    离开了她。

    二雅有点明白了,在姐姐提到贷款的时候,就明白了。姐姐让她拿贷款去买为期两年的美容服务的时候,她笑了。

    方二雅,找到了姐姐,这个愿望已经达成了。

    方二雅,几年的大学生涯让她攒到的两万块钱,都交给了姐姐推荐给她的业务。

    方二雅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拒绝姐姐。

    妈妈离开的时候,带走了家里所有的存款。爸爸曾把她们叫到房间,说,“壹雅,你是全家的希望了,现在家里的钱只够你一个人上大学了。二雅...你想要什么和爸爸说...”爸爸什么都没在说了,二雅那时候就不再认真学习了。

    她喜欢静静看着河塘的波纹,细细数蚂蚁爬过沙丘的数量,她独自坐在家后面的山坡上,感受风静静地吹拂自己的发丝。有一次,一条毛虫抬着脑袋,爬到她支在泥地的手背上,她静静地看着它,甚至笑出了声。以前她只要看到蠕虫就会尖叫的。

    那段日子,爸爸忙着打零工和种地,而姐姐满村找她,找到她了以后,对着她的脸就是一巴掌,又一巴掌,又一巴掌,“方二雅,我叫你不学好,我叫你逃课,我叫你逃学。你给我去上课!”

    二雅一边哭,一边抵抗,但是姐姐举起课本,就劈头盖脸地打到她身上。“你学你的去,关你什么事!”二雅哭着大喊,她拼尽全力地朝姐姐打过去,“我又不能上学,我学什么?凭什么你就可以,凭什么就够你上学,凭什么是你?!我比你差吗?”

    “凭什么?我告诉你凭什么!就凭我比你大!妈妈走了!我现在就是你妈!”方壹雅闭着眼睛尖叫,方二雅也闭着眼睛大哭,只觉天旋地转,一片混沌,好像下一刻,一切都会消失,好像只有把眼前的人置之死地,才能平静下来。两个人哭得累了,打得累了,就剩下沉默,在这沉默里,坐下来看着太阳慢慢落下去。

    “方二雅,我们打个赌吧。你中考成绩比我高,我就把上大学的机会让给你,低的话,你就别想了,好好嫁个人。”方壹雅说。

    方二雅没有回应,她的牙被咬得很死。别人的竞争对手是全市的人,而她自己只有一个敌人,姐姐。后来中考她628分,而姐姐是632分。方二雅中考的那一年,壹雅高二了。

    壹雅看到二雅在房间里割腕,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第二天就买了火车票,说有事要去外面一趟,把她送出去以后,就再没联系上了。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二雅就深知,自己的这条命,这样的人生,都是姐姐施舍给她的。

    二雅从美容院出来,眼前横亘着中央商厦,夕阳从大厦身后落下去。她想着让黑暗彻底把自己包围,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候鸟喜欢向南飞行,因为要躲避严冬,绿化树从结块的土地上生长出来,往往不需要人工浇灌。

    一棵树,又一棵树。小时候有一次妈妈带她和姐姐进城,坐在火车上,她就扒着窗户数绿化树,数到七十八,她就会打盹,到了一百多,就睡着,没意识了。现在她可以连续数到一千,大脑还清醒地就像冬天里警觉的郊狼。

    第238棵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公交站台,天全黑了,二雅站住脚,把手袖进袖子,等着公交车开过来。车站的座椅上,留着未干的水珠,有四个人或坐或站地,都看着手机在等。二雅在心里重复238这个数字,脸朝着公交站台的标牌,把重心在左右两脚之间切换。她注意到双脚之间的一块缝隙,那是水泥不契合暴露出来的伤痕,伤痕里面没有长出青草和植株。

    一辆车的轰鸣声由远及近,二雅随着两个人的身后上了车,她坐在后排靠窗的一个座位,等车开动时,突然想起来自己没有看车牌。有一瞬间的焦虑冒了出来,她抬头看了一眼,车窗外面,一只麻雀扑闪着翅膀,用爪子一瞬间擒走了在空中的一只飞虫。飞虫喜光,这只麻雀则在晚上捕食,一切都像注定,而在此事发生之前,那只幼小的,还不谙世事的飞虫,满心憧憬一道温暖的光。

    经过一条过江隧道,在短暂的黑暗和橘红色的通道灯光里,车窗外的风景化成无数黑色和橘色的线。二雅的脸不再转动,眼睛定定地盯到以前的岁月里,这一盯,就又看到蹲在地上哭泣的女孩子,看到姐姐细瘦的身影,张开双臂从隧道的这头,走到那头,在她模糊的泪眼中,姐姐逐渐走到隧道的深处,被黑暗笼罩整个身体。

    二雅的贷款消费成为了无底洞,姐姐给她推荐的任何服务,即使不需要,她也像提线木偶一样,任她操作,花呗的贷款满了额度,就换美团,换各种APP,从这个还到那一个。

    红宝有一天问起二雅,“你的眼线颜色是什么色号,在哪买的呀?”二雅盯着镜子里的脸,精修过的眉毛弯着好看的弧度,眼角飞起一道黑色眼线,淡紫色眼影在眼眶周围若隐若现,一脸白净,扑了胭脂,就显出了桃面,嘴上是温色的唇釉,把她时常颤抖不已的双唇包裹其中,一笑起来,素颜里明显的笑纹都看不清楚了。宿舍的柜子上,专业书被推到一边,每一本都斜着挤在一起,剩下的空位上,大把大把地放着姐姐任职的美容院里拿来的产品。

    “我姐姐给我的。”二雅看着自己的手心,盯着那些交错的纹路说道。

    “你姐姐真好啊。”红宝说,又看了一眼二雅的脸,眼睛就弯成月牙,“看你姐姐把你收拾的,和以前都不一样了。”

    “天哪,吓我一跳,二雅,我差点以为是你。”乐乐突然在自己的床上惊叹一声,然后探出头来。二雅的床位靠阳台东侧,乐乐的那一个是靠着门口的西侧,正是对角线的位置,她就在床上望着方二雅的方向,大声地念叨着。本来在站着靠近二雅想聊天的红宝,此时就跨了一步,抬起头来问,“怎么了怎么了?”

    “这条新闻,你看!”乐乐把手机递给红宝,红宝手疾眼快地把那条新闻发到了宿舍群里。二雅在自己的座位上点开了那条新闻。

    2019年,以余某霞为首的传销组织经由热心市民张先生举报,由本市公安取缔。该组织从2014年起以空头支票为由头,以集中传销的方式,聚集数十人,五年来,已影响到上百人的日常生活,侵犯其人身自由。其中,年龄最小进入组织时还是高中生,方某雅自述从她误入组织那一刻起,就被迫切断了和家人的联系,甚至错过高考。年龄最大的如今已过花甲,刘某表示自己只想减轻子女的负担。如今,余某霞已被逮捕入狱... ...

    方二雅只觉天旋地转,红宝喊她的第四次才听到,“对吧,这肯定不是我们雅雅,那时候你不是刚考上大学吗?”“对啊,你看我糊涂了,年龄也对不上嘛。”乐乐挠了挠头,然后缩回床上。红宝知道,她是要继续耍手机去了。乐乐每晚都会好好利用自己的闲暇,不会错过一分钟与自己独处的时间。她也未曾料到,自己偶然间刷到的消息,就像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二雅的心上。

    二雅站起来的时候,感到头晕目眩,但她还是推开了好像在她身前不断摇晃的红宝的身体,往宿舍外面冲了出去。

    宿舍在五楼,一节楼梯十一节,二雅曾经数过,这十一节,每一节她不出四五步,就越过去了。学校宿舍再往前沿着道路一直走,会有一个里面有荷叶的湖。有人曾掉进去过,淹死了,学校不让学生过多讨论,只是在外面围了一圈封条了事。好了伤疤,疼痛也便忘了,封条拆了,昔日的惨案已被众人遗忘。

    但二雅没忘记,她一口气跑到湖边,扑通一声跪倒在湖边的土地上,你说,这湖水冷不冷,你说,沉入底下的时候,绝望吗,没有人回应。

    二雅和姐姐已经加上了微信,她的手抹过脸,沾着脸上的水,点开姐姐的头像,试了几次,点错很多地方,终于点开了。仅三天可见的朋友圈里,是一张照片,姐姐穿着员工服,冲着镜头眨眼睛,文案是一条美容院的广告。

    她盯着照片里姐姐的眼睛,努力地回想以前姐姐的样子,从那双眼睛里,她回想出来了,壹雅的发辫一直拖到腰上,对二雅说,“我以后一定要上商学院,我要学财务,赚大钱,到时候把你和爸爸都接过去,再找到妈妈,她不是想要钱吗?我有钱,我可以养我们所有人。”

    壹雅说,“二雅,你看啊,这些奖状,花不花你眼睛,我那么优秀,妈妈为什么走呢。”

    壹雅说,“二雅,我求求你,把上学的机会让给我好不好,我比你成绩好那么多。”

    二雅割腕被姐姐看到了,壹雅说,“二雅,我真的不想让你死,你死了,我为了谁上学呢。”

    壹雅坐上火车之前,对二雅悄悄地说,“我去看妈妈,回来之后,我会带上你的份好好上大学,你要是在这期间给我死了,我也不上大学了,听见没。”

    二雅一直等,等啊,等啊,等到燕子又飞回来,等到池塘的水面又开起荷花,等到树叶变黄又落下,等到后院的栅栏上又结起冰凌,二雅总睡不好的夜里,火车的轰鸣由远及近地响起,伴着咯噔的心跳,推测姐姐下一秒会不会就从站台上向自己奔过来,姐姐没有音信,她害怕,也有一种侥幸的雀跃,这种雀跃,延续到她高考那一天,成为了现实。

    手机屏幕上出现了一滴水珠,把姐姐的脸放大了,就像哈哈镜那样变得滑稽而不真实。一条短信冒了出来,二雅点开,泪眼在模糊中看到催促她还款的消息。

    五万,这是她身上背下的债务。她又想起姐姐的微信签名是短短的一行字,“一切因,会寻到它的果。”正如二雅这辈子都忘不掉的,深深铭记的名字,余红霞,那个携款丢下他们一家逃跑的女人,那个姐姐终究还是找到了的女人,那女人,用传销手段,来回报对她无比依恋的女儿。

    一切因,终究寻到了它的果。二雅边哭边笑,全身失了力气一样倒在温润的河边土地上。她和姐姐本就是一样,一生漂流,都在寻找家的方向,而家只是虚无的幌子,是陷阱,唯有持续漂流,才能把握自己的人生。寻到这个教训,姐姐用了她所有的青春和一生的未来,而二雅,只用了五万的负债。

    这不是等价交易,二雅想丢掉过去的自己,同时想起自己曾经深深恨着的父亲,选择了姐姐而抛弃了她的父亲,在深夜为她缝帆布包的父亲,为她出行笨拙收拾东西的父亲。

    手机响起铃声,不是姐姐打电话来询问二雅下一次去店里是什么时候,就是平台打电话来催她还款。二雅用袖子抹掉眼泪,站起身来,突然想起自己追赶火车的时候,候鸟成群结队地从天上飞过。

    她闭上双眼,伸展双臂,向前迈步,随着扑通的一声,河中溅出了水花,嘈杂地响着的铃声发出沉闷的咕嘟声,然后消失,静谧了。

    在这种静谧里,也许会有人看到,一只候鸟鼓动翅膀,越过湖面,向着远方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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