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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天空霞光绚烂,银屑般的细雪铺满街巷,枯绿的爬山虎攀满老墙,暖黄的灯光映照雪花轻飘飘落下。
天色擦黑,妈打开灯,照在雪白墙面上。妈和姐正坐在沙发上。妈说:“西湖(阳谷的一小镇)那边的房子刚交钥匙,还没收拾哩。”姐说:“那得赶紧,早收拾出来早卖。那房子,你到底是想卖还是想租?”她说完往妈那瞥了一眼,妈也掠了她一眼,视线对上,她俩不得已看着对方,妈说:“以后说吧,现在还没收拾呢,等收拾好再说也不晚。”姐说:“这不就是想问问你,弄完了素净。”一会儿,姐说:“你打算啥时候去收拾?”妈犹犹豫豫:“要不明天吧,都没事。”她看姐一眼,征求同意。姐说:“明天就明天。”她站起来,“我收拾睡觉去。”看她回自己屋,妈大声喊:“你们都赶紧睡,明天去西湖得早起。”她又小声补充道:“我得把车子推上来充电,要不电车撑不到。”她换了衣服,匆匆下楼。我听得有些恍惚,心底隐隐开心,面上不露声色。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心情,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手机放客厅就去睡觉,倒下的那一刻,像溺在海底。轻柔和煦。
第二天醒,已是早晨七点。我换上自己最喜欢的一套衣服,绒白的短袖宽松,平整的黑裤。我照一照镜子,眼比以往要细小。后悔起昨晚的胡思乱想没睡好。我们在城里缱绻地在日复一日的路上行驶。不知走到哪儿,一切都变得熟悉而陌生了。
现在不走这条路,以前每星期都来。妈原来是在这路上从西湖到阳谷赶,只要一过这儿,在后厢里就知道快到妈店里了,心里总按耐住激动的心情。小时候看着城市里的繁华是不敢细想的奢望,路旁的春光田野让人温暖想昏昏欲睡。三轮车载下一个又一个天真,好奇从心里探出头来。与现在对比突然发觉,原来能为我遮风挡雨的三轮车,现在也觉得小得可怜。现在阳光正好,微风不燥。太阳正从东西沉。我正寻找小时候埋下的秘密。
巷子、胡同、柏油路交错纵横,通向四面八方。过了前面的十字路口,路边种着高大的松青。它好青,青得苍凉,青进人的心坎里。夜晚的路灯散落下细碎的光,爹开着车从阳谷赶回西湖。这是他第一辆车,他真正开自己车上路,还不太熟练。在路边,妈执意要我上三轮。妈说:“你爹第一次开车,咱不陪他冒这险。”爹还在哄我上车。
正午的阳光分外刺眼,恍惚间,我眯着眼站在路边,看着熟悉又陌生的街道,不可避免地溺落进回忆里。十岁第一次和爹出去看电影,出来已是九点。电车坏了,我们推车走。影院到妈的店很远,店到家更远。路上没什么人,城市被严寒笼罩。我们一直走。爹说:“刚才看的电影好看吧。”我正低着头,边走路边踢着一块小石子,说:“看了一会,睡着了。”他说:“好不容易带你看个电影,你还睡着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道:“下次不带你来了,带你姐姐来。”我想:她比我还大几岁,一场电影也没看过。你本来就该带她来。我们走到店,店已经关门了。车放在门口。他打给妈电话打不通。我们一路向西走。他执意要背我,我说走了几步路并不很累,但架不过他蹲那儿一动不动,但背了几步他又把我放下来,说没发觉我已经长这么高、这么壮了。妈来电话:“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来。死外面了?”爹说:“这话说的,车坏外面了,你来接接吧。”妈的语气里掩不住的幸灾乐祸:“你让我娘俩在家里待着,自己去看电影,活该。”爹说:“这不带出来一个小孩吗,快点来接吧。”说着,他拽了下我的袖子,把手机递到我耳边,我喊“妈”。妈说:“你们在哪?等着,我找你们去。”挂了电话,爹让我别走了,等妈来。我没听,一直往前走,说:“咱走快点,别让妈着急。”他几步撵上我,酸溜溜地说:“小白眼狼,刚领你看完电影,光想着你妈,我不累啊。”十字路口,车辆寥寥。她正骑三轮,远远地我就看见她,摆手喊她。她骑车穿过马路,在我身边停下,高兴说:“你咋知道是妈妈哩。”我说:“看见的。”她瞟一眼爹,说:“车呢?”爹说:“啊?”妈说:“坏了的车,哪儿呢。”爹说:“我放门市上了。”妈抱起我,放在车上就回家。他还在后面追。一会儿妈才停下,说:“以后你还带着小孩在外面这么晚吗。”话里带些俏皮。爹满嘴答应,妈笑着让他上车。
新修的公路又宽又长,路边又有新建的高楼,新修的工厂。旧厂子被挤在角落,再难窥里昔日的荣光。走到三角路口,妈原来常在这儿买东西,离阳谷西湖都不远。又往前走,过了国道,是我最喜欢的十字路口。到了这儿就离家不远了。我们走过去干净但又陈旧的花店,走过栽着迎春花的小路,走过爹上班公司。我走过,变得熟悉又陌生,新建的公园、重修的小路、新开的公司、新修的国道。
我心里的故土淹没在一片我没见过的新鲜里,像久别的旧友一样熟悉又疏离。凉亭,花草,石青小路,漆成橙色的高楼林立。人们嘈嘈杂杂地聚在广场。妈停下车说话,所有人都认识我,我却不记得她们。妈和她们熟络地聊起家常,话题渐渐扯到房子上。“那家卖十五万。”“那家去阳谷了,也卖了。”“你家几楼。”“你家呢。”妈正谈得欢。我向她们身后望去:绿茵茵的麦浪,清澈宽广的河,还有陈旧的公司办公楼楼顶的“阳谷电缆,一览天下”大字也沦为人们口中的调侃和谈资。
到上午八九点我们才到楼下。凉风习习,高大楼房遮挡下,阴凉并不寒湿。进电梯,姐吐槽:“看看这电梯,这么小。”说着,她摸一把扶杆,嫌弃说:“这么脏。”“叮铃!”一声后,电梯门应声开了。一进房,就看见地下厚重的粉尘。姐东跑跑西看看,笑逐颜开。指着一间敞亮的屋说:“妈,我不跟你抢最大的。我要这间。”妈说:“想得怪美,你说要哪间就哪间。”说完抚了一下姐的鼻尖。扫把在粉尘中一直摆动,直到中午才扫完。
完后,我们上街玩。妈熟络地和这些人打招呼,像回到久别后的故土。我极想去小学看看,姐拉下脸来,死活不愿意去,“就一个小学,去看它干什么。”于是不欢而散,买了两桶饮料后,就匆匆回去了。
姐上小学时,只有几间土屋和土和成的桌椅。下雨天时,屋顶漏雨,地下桌上泥浆纵横;夏天时,屋里燥热难耐,蚊虫飞舞,臭汗味通天。姐从小爱干净,厌恶恶臭的环境。她上一年级时,邻里街坊都说:“小孩儿长大一定有出息,晚上写作业写到十二点不睡觉。”但老师上课还吓唬说:一年级这样学都学不好,长大干什么。下课还带到办公室吓唬说:“别人玩你也玩,不知道笨鸟先飞吗?”成绩出来后还吓唬说:“你这次考好,下次也不一定能考好。你还能考上高中吗?你还能干点什么!”浑浑噩噩熬到三年级。学校终于建新教学楼。土屋换成楼。但有一群人学校讲演。他们在大课间、开学长会时魔讲鬼神之说:恶鬼半夜吃小孩,西方圣皇救人间。有时趁机卖几本书。她厌恶这的一切。妈说,我曾经在那听,吓得哇哇大哭。之后我上小学。姐每天放学要带着我。我每天放学等她一直到她毕业。于是她的厌烦从学校铺到家里。
等她走后,我继续在那儿。教我的老师上了退休的年纪,她们有老人对孩子的温柔。四季更迭,学校多添三个教学楼后,又翻新操场。冬天,寒霜凝结在草坪上,像一层薄雪,点缀在绿油油的草地;春天,去看教室前的如含羞姑娘的鲜花;夏日,听校园梧桐的蝉鸣;秋天,拾起如金子般散落的落叶。
妈休息后去卫生室找人聊天。我在外面踱步,不觉间从石灰路走到瓷砖地面。地面晦暗不明,像天黑后的夜幕。想起此处之前的辉煌:在很多家都没钱铺地砖时,这家公司前的地砖光滑无尘。过去,夜晚星星闪烁,我们在这里撒下欢乐。政府告知要拆房,但一直过去了几个月,还迟迟不见有人动员。所有人等得有些着急,一些人急不可耐,堵到公司门前讨要说法,公司才答应在冬天开工。一天,寒风吹柯刺骨,冬水一蹶不振地被冰封起来。河面积着平整白雪,楼檐上冰晶闪闪发光。爹刚喝完酒,脸上泛着红晕,说话时吞吐酒气。妈在院里做饭时一听说楼终于要推了建新房,菜刀在案板上兴奋地“啪啪”作响。爹一来,妈就兴奋给他说。爹一听,饭也不吃了,就要拉我去看。妈说:“你干嘛去?”爹说:“带他看推房子去。”妈说:“别去了,那灰尘漫天,还有长虫跑出来。”爹说:“又没事。不得让小孩看看。见见世面。”来到后,人还只有一两个。他站着没事,闲得慌,就要来背我。一背起还差点𨄮倒。他说:“我是背不动你了,房子也要没了。我也老了。不中用了。”他又说:“等我老了,就得让你养我了。”
雪落灯上,给灯戴上雪白的帽子。门卫正扫雪,人越来越多。妈带着姐来了。正别人闲聊,还顺带说爹一句:“来这么早干什么,这还没开始呢。”人都正聊得火热时,远处马路上行驶来四台拖拉机,还有几台不认识的跟在后面。它们用各样的东西推。有用的东西像铁柱子,有的用推土机,都向楼顶去。一顶,楼身子弯曲,不像以前一样笔直,伴随着落下石块,又开始推第二下、第三下,直至成为一片废墟。那伴我童年的房子也有一样命运,我担心起来。祈祷那些车子坏了,或是没电了,也许可以挽留。我努力寻找房子。着急地错认好几家后,终于找到。阳台正对着我,平静地面对死亡。紧接着,一台拖拉机挡住了我的视线。伴随着痛苦的轰鸣,大块的碎石一旁落下。等我再看到时,只有一片残骸。雪飘零在上面,冰晶掩埋。
时间慢悄悄地走,不觉太阳已经到头顶了。我们要从杂院里搬东西。楼门上锁,妈去门卫那要钥匙。但直到半个小时后才回来。她低着头,眼神迷失荒野,说:“要是你爹在,也不用受这气……”所有人一言不发,沉默震耳欲聋。我抬起头,望了望这四方的天,从小时候开始,我和父亲就守护着满天星辰。我守护着的天空,前不久又多一颗明星。地上的草多了,风长了,我们也很久没踏足过这里了。往前走,石灰路上裂开道了,草生于毫端。破烂的衣服鞋子堆积在下水道边。垃圾桶破烂,装满废物。工厂开始排放废气,片片薄荷发出幽香。大杂院空无一人。我多年前贴在水管上的广告正迎风招手。我们慢慢走向坎坷的楼梯,蛛网角落丛生。门前,钥匙无论怎样都打不开破旧的铁门,急躁地仔细观察锁孔才发现:有人把枯草塞里面了。于是用铁丝拨,拨了很长时间才终于拨开。推开那扇铁门,铁门发出“吱呀”的响声。伴随着,一股霉味儿扑面而来。屋里阴寒,暗无天日。屋内杂乱不堪,有人撬开锁后打砸了一阵,又用草把锁孔堵上,这是在事故现场发现最完整的推论。但幸好没什么重要的东西坏了。望着曾生活的地方,我心里五味杂陈。
每一件物品都赋予岁月的痕迹。它们都有段故事,埋在岁月的深渊。破败的架子上摆着一个四方纯白的表。架子是妈当年买来放东西的,和父亲一起从阳谷运到西湖的路上,两人还一直拌嘴。他嫌她抓架子抓错位置,她嫌他把架子放错地方。表是残骸房子里的,比我的岁数都大。此刻已经停止转动,也不知道走后留给我多少时间来让我观摩。床底有一张偌大的凉席,原来铺在旧床上,在上面滚来滚去时总会夹头发,现在床没了,也已经无处安放,已落满灰尘。一切记忆和东西都零零碎碎的。记忆总会忘,但现在缘汹涌的波涛涌入脑海。床头用油彩作的画,墙面上的手印,小时候玩儿的“胶囊笔”。我想一股脑全带他们走,但当我收拾起来才发现,妈指挥着带走崭新的杯子和毛巾,带走沉重的家具,带走一切用到的。我带不走这些,它们的生命早走到尽头,现在一事无成。我又开始收拾起来。收拾柜子、铁杆和一切能用到的。
一直收拾到五点,只剩下一些重的、搬不了的,准备下次叫搬家公司来收拾。傍晚,我们踏上回阳谷的路。望着辽阔的天,思索着:人们都喜欢旭日东起,几乎忘却了,太阳也会西沉。此刻它正散发七彩光芒,灿若霞蔚。我思考着,当年搬去阳谷的时候,也是一样的天,一言不发地走。来不及和一切告别,没能通知老师明天不上了,以后应该也上不了了,心里空空落落。
过去我们都是向西走的,走的是回家的路。现在我们是往东走的,也是回家的路。所以,过去和现在是不同的。我想留住最后一抹晚霞,留下最美的回忆。我问一旁的姐:“你真这么不待见西湖?”姐反问:“我还能喜欢它啥。”我们到城里,这里有影院,小公园。再不用走遥远路途。数不尽的商店,让人清楚迷失在陌生。
我正上着学,门突然响了。叔推开门,上讲台和老师低语,紧接着,老师喊我名字。走上前。心里隐下惊喜,又担心起遗落的课程,疑问起他为何突然到来。
车上我渐渐明白:一定是为了房子的事。从西湖走后,妈说:“房产证上有你爹的名字,脱不了让你爷、奶来。”姐一听不高兴,说:“一定要他来啥。”妈忍下怒气,说:“谁让你爹死得晚,房产证签字的时候没死!”没人再说话,沉默振聋发聩。
我跟叔后边,他推开门后就走了。我刚进门,爷就说:“小刘(妈的小名)你真厉害,给我养了一个这么白胖的孙子。”爷又说:“这可是咱家的大孙子。来,让爷爷瞧瞧。”我走近,爷正横坐在沙发上,妈坐在对面,姐站一边的阳台里,我原地站着不动,不知什么是好。爷说:“小刘,这小孩儿怎么跟我不亲啊,知道我是谁吗?”妈说:“爹,你别说了。小孩儿一年才回家几趟。”爷说:“你说说这,孙子没有孙子的样子,一年才回家几趟。”顿了顿,他又说:“小刘儿,门市里忙吧。”妈说:“没事,爹,不大忙。”爷说:“我知道你忙,别说这。一家人说什么客套话。”他喝了口茶,说:“你不去老家找我,我也只能来阳谷找你了。”妈说:“爹,你不说我也不知道你要来阳谷,你要说我就去……”爷一摆手,说:“阳谷我又不是没家,还用你去接。我自己不会回来吗?”妈脸色刷一下就白了,说:“爹,你这是什么意思。”爷哈哈大笑,说:“小刘啊,你还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要不是我听别人说开始发房产证了,我一把老骨头到现在还都不知道呢。”妈说:“我们刚在家住满三天,还没来得及请你过去呢。”爷说:“你家?那是我儿子的家!是我儿子买的房子!”妈说:“首付都是我交的!每月银行的贷款才是你儿子给的。你儿子刚死,他给什么钱了!”爷说:“要不是我儿子供你们吃喝,你哪来的钱交房贷!小刘,你可真会算计啊!”他们声音都提高了。姐招手,让我到她那边去。妈说:“你儿子不赚钱怪我啊!”爷说:“小刘,你别说这。今天我把小孩儿都叫过来,就想让他们看清楚你到底多不是个东西!”妈怒道:“你把小孩喊过来干什么!看看他爷爷多不要脸!”爷正翘着二郎腿,笑眯眯地喝点茶,不往我们这看一眼。爷说:“小刘,你这么会算计。我想的可都是我这些孙儿。就依你花钱的速度。你可是让他们无家可归啊。”妈厉声道:“我自己会挣钱。饿不死我们!”爷说:“挣什么,就你那个小门市。能挣几个钱啊。”妈说:“那你给这些小孩儿钱啊,你养啊!”爷说:“那可不就是我的孙子吗?我还能不养吗?你还挑拨我爷孙的感情。”他抿了口茶,又接着说:“房产证上加上我的名字,我替我孙子守着,不让你乱鼓捣。”妈说:“用不着你!你几个说,用不用你爷爷守着。”我和姐直摇头,爷说:“别被你妈骗了!你妈这么会算计,以后你哭着再找爷爷,爷爷也没钱养你。”他又说:“小刘,你说你逼孩子干什么,他还这么小。”他又接着说:“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办?”妈说:“你什么时候有空。”他说:“那明天吧,我来一趟也不容易。”妈黑着脸拉着我们走了。
第二天,叔带着爷、奶到办房产证的地方。叔走后,我才发现姐没跟来。妈刚在那里说完具体情况,奶倏然“扑”地趴在桌前,张嘴就开始哭:“啊啊啊~你们可要为我孙子孙女做主啊,他们这么可怜,就死了爹。这房产证上就该有我名字。”爷在那轻轻地扶,扶不动。两个办公的人员跑来,怒瞪着我妈,扶也扶不动。还一边说:“大娘别哭了。”奶还一直在那说,所有人的目光都引过来了。那二个工作人员把奶拉到一个房间,妈和爷也去了。妈迎进时把我拦在外面,不让我进,说是我就算进去也没什么用。我只能在门口徘徊,人们目光都落在我身上,不一会儿,目光就全散了,紧接着屋内传来吵架声,声音震耳欲聋,隔音棉也不好用了。很长时间后她们才出来,那两个工作人员满眼同情,我也听到了里面的话:爷说:“我不认这几个孩子也行,房产证上一定要有我名字。”一个工作人员拉我妈到一边说话,另一个在那里暗骂:“这还真不是个东西。”妈回来时喜出望外,等到回家时她才告诉我:房产证可以到公证处理办,不一定要你爷爷奶奶签字。
妈腿疼起来,疼得整日整夜都睡不了觉。听妈说,这是当年怀我的时候没人伺候,自己还要忙着干农活,生完又得干活,才落下的病根儿。但这两天妈又开始腰疼、肩疼。门市上过去关停了一阵,去办父亲葬礼。老客户都没了,也很难再卖出东西了。我们把店转了后,妈安心在家养病。靠着父亲的补偿金活。爷听乡里人说了,妈把门市都关了。选了一天让我们过去。去后,爷说:“孙子,咋不知道喊爷爷。看看教的这。”爷又说:“小刘,你把门市都关了,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妈反问:“我门市关了,为什么还要跟你说一声。”爷笑着说:“你门市都关了,还怎么养活这几个小孩儿。我早就跟你说过了这。”紧接着,他又口吻一转,对着我说:“孙子,你说的,以后再来找爷爷,爷爷也养不起你。”没人搭理他,他自己也觉得尴尬。急忙岔开话题,又说起“一家人”的话。我们虚伪地戴上面具,家庭和睦,为人人所称道。
疫情下,所有门店都快入不敷出了。政府又到处修路,路边上都是标语:要想富,先修路。修的路一时全围在了一趟道上,所有人都进出不得。那店也在里面,濒临倒闭。我们因此逃过一劫。
转眼间,姐已经要去上大学了。暑假里不得不去一趟“老家”。
这是一个新盖的房屋。爹的赔偿金发下来后,没几年就建起来了。所有人都暗讽爷:“你这都这么老了,儿子都死了,还建什么房子啊。”他不知情,一脸骄傲,说:“我老来得志了。”
爷说:“闺女,考得不错吧。咱这里就你考得最高,你是咱这里的状元,你爷爷出门儿都抬起头来了。”姐说:“嗯。考完回来看看爷爷。”奶在一旁说:“就那边儿那家小慧慧,都说她有多能多能,成绩出来了,也就考了四百来分儿。”爷看了眼姐,说:“真不愧是我老李家出来的,就我那时候,我还是高中毕业。那时候有几个高中毕业,一个村儿的就我学历最高。你就是遗传了爷爷的脑子。”他看了奶一眼,下意识皱下眉:“要不是当时家里穷,我也不会娶这个驼背老太太。”他又说:“当时,也就是你奶奶的姐姐说要给我写封推荐信,让我上大学去,但前提是得娶你奶奶。我就答应下来了。等我娶了你奶奶,她一直不写推荐信,生怕我跑了不回来了。等你奶奶怀了你爹,那有了这推荐信我也走不了了,我总不能让他们孤儿寡母饿死在街头啊。”他又喝了一口酒,脸上泛起红晕。他说的虚虚假假,真真实实,已经不当紧了。姐毕恭毕敬地在一旁听着,嘴里一直答应下来,乖巧像是认同他所有的话。爷又开始要指责妈了,说:“你说说,这都考成这样了,还非得花六千块钱报志愿。这是得多有钱啊。”姐说:“这钱花得值。我班里有一个同学是自己报的,报了一个中外合资,家里没钱供她上学,又复读去了。”紧接着,他又说:“闺女,没钱了给爷爷说一句,爷爷给你钱,这学一定得读下来。”我见他咬牙切齿,说的都是反话。姐说:“爷爷,没钱了一定找你要。”
姐去上大学了。除了妈每天和她视频通话,就几乎见不到面了。终于,姐在寒假里来了。见她第一眼,就觉得有点儿奇怪。通身气质与原来已经不同了,但并不愚钝、精明。她换了副新眼镜,就像是从网上走出来的人一样。她的头发在楼下的店里护理,变得柔顺。原来的她仿佛不见了,原来她炸着鸡窝头出来,吐槽一下头发也好像成过去的生活乐趣。现在她的头发平顺,隐隐散发着洗发水的味道。她把行李箱推在一边,坐在凳子上。她看着家里的一切,四处张望。她从行李箱拿出从外地买来吃的、穿的、玩的,新鲜玩意一个接一个。她不再喜欢躺床上看舆论八卦了,反而更喜欢历史故事、书讲解评,更准确地说是更喜欢学术了。
妈在家里养得差不多了,就出去找活干了。活不好找,妈在外面一直碰壁。她和一众人一起找。她先去了一家饭店里打零工,又苦又不干净,一天上十三个小时,也才到手三十块钱。没办法,她又去别的地方找。她干不了累活儿,要不然身子就白养了。轻松但工资少的活儿,又需要早去。妈早晨一定要给我做饭,又错过了很多活儿。过了几天,妈在楼下的超市里找了个活干。工资不高,活也不算很重,就安顿下来了。
风过柳梢,夏风浮动。暑假到了。照例要去一趟“老家”。“老家”里,屋顶都砌上了红砖。空调,家具都已经搬进去了。用石板铺平地面,建了一个厕所。进了屋,空调吹着,他正躺在椅子上,北边好支个炕。他这个炕格外的小,上面都用沙石铺着。爷说:“闺女,你看这个房子装修得好吧。”姐看了他一眼,一句话也不说。他吃了亏,又跑过来拉着我,让我东看看西瞧瞧。还说:“这个好,谁家有钱这样装修啊。”“那个也不孬。”“你看看,你爷爷装修得好吧。”我问姐:“他这个炕怎么跟别的不一样。怎么用沙子铺上,别人都不是用石灰吗?”爷又急忙说:“这个炕修得好吧。”姐说:“这炕给谁睡呀,半夜睡觉不得疼醒啊。”说完还笑了笑。爷脸黑像炭一样,不一会儿又拿着一篮桃,说:“你尝尝,自家种的水蜜桃,也没打农药。你看,多些水。”他拿给我,姐说:“这烂了桃子都留给我,还是你自己留着吃了吧。”爷彻底坐在那里不说话了,可以看到他心里隐着怒气。这时候,奶正好走出来,问:“今天吃啥。都不知道来,都没买菜。”爷头也没抬,说:“去外边儿吃。”奶说:“别去了,在家吃吧。”爷说:“领着小孩儿去吃。大闺女考上大学了,还没吃一顿哩。”奶说:“那我和小刘就不去了。”爷说:“去都去呗。”奶说:“不了。”“去!”爷喝斥一声,奶不说什么了。
到了饭店,爷笑嘻嘻的。他坐下来就说:“这店长问我这几天为什么没来,原来我一直好来这里吃饭。为什么这几天见不到了。我说‘前面儿那家开了家羊肉馆,我总不能一直吃你家的啊,一共就这几个菜,吃都吃出来乏味了。又想找点儿新的吃一吃。这不又回来了。’”他又对着我说:“看爷爷的说话的艺术,我要是骗他了吧,他印象不好。我这样说,他也没法生气。还觉得我这个老头挺有趣。以后得多看看,多记记。”没人搭理他。所有人都热,汗豆粒大往下流。妈说:“娘,你热吧。我去找人家给开个空调。”奶说:“不用,不用。我用纸擦擦就行。”妈说:“别用纸擦了,我找人家开空调去。”不一会儿,妈领进一个男孩,矮些,胖些,开完空调就走了。爷看一眼空调,仰起头,说:“这空调怎么不凉快,也不知道给调一调。”妈没出去找人,等着不动,谁都没开口说话。这时,老板娘端菜上来了。奶说:“这空调怎么不凉快啊,你给调低点儿吧。”老板娘把菜端上桌,抱歉道:“啊呀,你说那个小子,开了就走了,也不知道给调一下的。我这就把他叫过来调。”片刻,菜上齐了,没人动筷。妈说:“爹,你先吃。”爷说:“小孩儿在这里呢,哪有这么多规矩。想吃就吃。”奶率先吃起来,紧接着都开始吃起来。爷坐在那里喝酒。他喝酒还不过瘾,又从兜里拿出盒烟,自顾自吸起来。烟气飘去,白雾让空调一吹,全吹妈脸上。妈脸顿时就黑了。姐给我使脸色,我把风扇对着妈,烟飘到奶那里。奶不高兴,上次姑还跟爷说:“爹,你别吸烟了。上回做检查去,我妈心肺都黑了。我咽炎也吸你二手烟吸的。”奶说:“屋里这么凉快,就别扇风扇了,费钱。”妈说:“娘,屋里还是热。”奶见没用,又对爷说:“别吸烟了,都不让你吸烟,你还吸。”爷不满说:“在家里都管着我,不让我吸烟。现在在外面儿了,还不让我吸烟。你要造反啊。”奶不说话了,低头吃饭。爷在那倚背没话说,左瞟瞟右看看,正好撞见妈给我夹菜。爷说:“小孩儿都老大不小了,你还管着他。他叔家的早就不惯着了。”妈不说话,爷又说:“小刘,你就惯着他们就行,早晚有一天让你惯坏。”妈一直不说话,忙着夹菜。爷又把矛头对准姐,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别的学校的早就回来了。”姐说:“我学校放假最晚,现在才回来。”爷说:“你星期几放的假。”姐说:“星期二。”爷笑着说:“今天都星期六了。你星期二放的假,怎么不早来几天。”姐说:“爷爷,你什么时候从阳谷来的。”奶说:“你二叔那一放假我们就来了。”姐看她一眼,说:“可不是嘛,还得给他带孩子,要不回不来。”爷说:“我听别人说,你那个学校也不是啥好大学。”姐说:“大学不好,这不打算读研究生的。”爷说:“读研究生那还不得多上几年,那时候家里就快没钱了吧。”姐一听笑了,说:“爷爷不都在外面说了吗,家里的钱全都给我了。我要没钱读爷爷应该也有钱给我啊,毕竟这么多年攒的钱。”爷笑着说:“那一定的啊,你可是我们家这一代第一个大学生,你要上学,爷爷还能不给你钱上吗。”妈说:“闺女,听见了吧,我就说你爷爷一定给钱上学。等你没钱了,就管你爷爷要就行。”吃完饭,出了门儿。爷按奶手里的钥匙时,飞快用力拍了一下奶的手,所有人都没发觉,爷气极了奶。因为就是奶在外面吹的——挣的钱全都给大闺女了。但也是他让在外面说的,现在反倒怪起别人了。
冬天,我们去西湖住。村里人都说:都说自己的新房子要住满三天。我们一家人拿几件东西就去了。姐最终也没劝住妈,把房子留下了。打算过两天租出去。腊月开始飘雪,雪在空中轻盈飞舞着。夜晚,走在曾经的街道上,街上行人不多,来往的只有两三人,比不上人来人往的繁忙,留下独一份的幽静和神秘。
又回忆起之前的日子,但当细细思索时才发现,那些早已被岁月磨平痕迹。我把回忆掩埋在了后车厢里,和这条向西的道上。可当再回头时,这条道已经被翻新无数遍,后车厢已经变得破败。
望着身边的人,他们早没有过去的神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都走上分叉路。父亲是和太阳一起往西走的,母亲走向了最靠近父亲的一边,姐走向相反的方向。我守着最旧的路走。命运把我们分开,西厢里聚会着曾经的自己。但我们仍旧心连心,血脉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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