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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馨主题 第十期写作活动
他拄着拐棍,折着腰板看街对面烧烤摊上腾腾冒的热气,味道他极为熟悉,穿鼻而过,在糙烂的牙齿和日渐萎缩的舌根稍有停留便直捣胃中。虽不过脑,但这股浓香四溢着实让他的脑皮层神经活跃起来,但又倍感恶心,往事历历在目,像穿在铁串上的一块块狗肉,依次码开,时光有多长,串铁就有多长。张建德八十四余两个月,眼不花,但腿站不稳,年轻时落下的毛病,左小腿胫骨出现过大面积的撕裂,那天风沙抖擞,他在无人区的荒漠里一下下轮流拔出自己的双腿,耳边还有野兽的咆哮。他开始忍不住回忆,反复咀嚼自己的痛处,是个奇迹,像是上天开了眼,创世神,耶稣和建德,都两个字,差不了太多。地摊各方桌围满了人,男人女人老头老太太小孩和半大小孩,油渍往地上滴,肉穿进串,生火,上架,炭火微明劈劈啪啪,把自带的花生油从矿泉水瓶里往外倒,先是旋开盖,舌头抿一口沿,然后油成小绺,发丝般细,浇肉身,翻转,浇肉身,翻转。张建德把眼前的一片看穿在自己的脑子里,他捞出六十年前的老光阴,几行人,一辆越野车,车身暗绿色,后屁股背一橡胶宽口轮胎,径直开往荒漠无人区。几行人?去干吗?张建德心脏跳动加快,时光机在血液中开始启动引擎,对面有个胖子说,真他妈好吃,他手里攥着一根硕大的狗腿,声音酥脆,咔滋咔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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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来自无人区,鸟不拉屎的荒漠,地图上只有一个圈,圈内是暗黄色纸样的填充,二十四岁余两个月的张建德躺在一张乌黑的床铺上搂着个金发的姑娘盯着这张地图。姑娘头发是染的,金黄色,张建德手艺不精,使得姑娘部分头皮与头发呈现同色,她不介意,因为她爱他。她问张建德,此行是否真有把握,张建德揉着金发的胸,时不时掐一下,其实也紧张,他回答说,也没好办法,为了你。金发容易感动,竟呜呜哭起来,张建德骂出了声,实则是心疼,把金发紧紧搂在怀里。他聚拢了甲乙丙丁四人,越野车五座,后备箱容积大,可放一折叠小凳,金发想要同去,张建德拒绝了,理由很充分,为了你。没人涉足过无人区,甲乙丙丁都好似亡命徒,甲自述杀了仇人正在潜逃,乙来自另一个国度,信神信鬼,普通话不利索但爱说,丙喜欢吃毒蘑菇,爱表演,手舞足蹈,丁极其沉默,仿佛一心赴死。谈到死,金发又哭起来,张建德自己心里也怕,女人哭声呜呜咽咽,形态具体,爬满全身,他也许有去无回,但理发着实赚不到钱,染发膏都给金发用了,索性拍拍大腿,又和金发做了一次,他把这当作最后一次媾合,把全身都喷了出去,五脏六腑内卷,随着一声长叹,像张饼般瘫软。
越野车顶破县城西北角,轧上戈壁荒滩,一路直奔。乙用蹩脚普通话说在他们国家有过人从另一方向进入,那儿有大量野狗,体型庞大,没有人性,牙尖根粗,自咬下唇,往往见其渗血,随走随滴,又经常怪哭狼嚎,像阴凌的厉鬼。甲摆弄两把匕首,分别插于裤裆两侧。张建德开车,从后视镜看,丙和丁坐最后一排,互作沉默。他知道无人区有狗,后备箱备好了三把长刀,一把双管猎枪,两桶汽油,小炉灶,锅,燃气泵,水缸,一瓶花生油,几包干粮和不多的果蔬,外加帐篷和几个人的衣物,在衣物底下还有一张铁链网,两个兽夹,断骨锯,剔牙钳。此行具体要干什么,只有张建德自己心里清楚,他要剥皮剔肉,断骨抽筋,把尖牙利齿攒入袋中,回来卖钱,目前还没人回得来。有价无物,金发听人说起,黑市重金求无人区野狗,就像科学家致力从琥珀蚊子里培养恐龙,好奇富商下浅看泰坦尼克,关于这片众说纷纭的无人区,给人的感觉就像百慕大奇异三角洲,宇宙中的黑洞,潜意识里的无限洪流。如果能携全尸,或活种,那定能比重金还重,张建德一脚油门,冲破黄沙作的屏障,他余光看看甲,觉得甲是一个可用之人,腰间的匕首已经在他眼里迅速插进了一只只狗兽的脖颈。
在一片片黄沙散去后,甲乙丙丁下车撒尿,张建德用罗盘看方向,觉得自己已经身在腹中,放眼望去,空无一物,确实鸟不拉屎,一头盘旋的秃鹫都没有,地面草木苦折,像插上的。张建德招呼众人上车,有人问到哪了?空气格外凝滞,汗液渗透出外衣,张建德觉得自己像个公交司机,拉着众人赶目的地,随口骂了一句。车继续开,罗盘丢在脚底,越野车纵使再快,也仅仅像迷路的扁舟在浩瀚的大海里寸移。张建德在等,无人区的地平线在傍晚的夕阳下呈椭圆形,像一个巨大的蛋,他们在蛋面上,等壳破。乙说,神的旨意往往在不经意间得到阐释。入夜了,丙开始给众人分发蘑菇,他带了一大包,外套内衬里也是,用小蒜臼碾成粉末,控制好剂量,能看到鲸鱼在星河里洗澡,勾月如未披衣的美人在眼前变大变小。张建德把车停在任意处,熄火,重启车灯,下了车。甲的两把匕首被握在掌心互相打磨,从车上跳下来,说,有一把刺穿了他的心脏,另一把刺穿了我的胸膛。说完,甲把上衣撩起来。张建德看到他的正胸口有一处明显的刀疤,回话说,无人区的野狗等你去刺。甲摇摇头,觉得张建德在说屁话,什么动物都没有,哪怕是一只蜥蜴或是壁虎。丁从车里取下帐篷,开始搭,沙土松软,钉楔不进,忙活一会又把帐篷折叠好,往远处走。张建德起先喊了几句,又止住呼声,随他去了。这几个人都是从黑市找的,人多,在被狗吃的间歇,总可以跑掉一个,张建德把自己想成那一个,但目前来看,像场并不惊心动魄的旅游。
他们在车灯前围坐,像在开会,但没人最先开口,也没人注意到丁还没有回来。乙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圣经,背了起来,甲很好奇,说,你既然会背为什么还要掏书出来。乙剜了甲一眼,说,我不会背,文字是行走的动物,从我的指尖爬上我的胳膊,我的肩头,我愚蠢的大脑,才艰难地到达这与世界产生关系的嘴。丙说,有两张月亮正在打牌。张建德抬头看了看,浑圆的月射出煞白的光与车大灯交织,缠绵,他想起了金发,决定天一亮他就回去,他急切地想要做爱,一刻也不能忍,哪怕只剩在黑夜和风沙里的想象。无事发生。
丁是与狗一起回来的,狗脖子向后,四肢朝前,被丁抱在胸前。狗并不大,像个玩偶,身体已经发硬,被丁甩在沙地里发出嘭噔一声。狗,丁说。众人还在睡,张建德第一个醒来,蹲下来看狗,狗像个酣睡婴儿,蹬直腿,他用两手扒开上颚,牙齿尖利,但短小,没有利用价值。其他人陆续醒来,甲看着丁,说,你还会杀狗。丁不作声。甲拔出匕首拨弄狗腿,说,不是你杀的。张建德感觉疑惑。乙说,小狗。丙同样蹲下嗅嗅,狗无味,他说,滚水剃毛,放两个蘑菇进去。张建德问丁狗怎么来的。丁盘腿坐下。
月升到正中,黑夜浓烈。丁说,丁说,丁说。众人仔细听。
狗在坑里,只露小腿,是夜风刮过现的,我拽住狗腿,从中拔出,劲大跌倒,仰面同死狗望天,星错叠交汇,像一张无边的网把我们裹住。狗叫从脚头鸣起,钻沙而来,我只得蜷腿猛蹬,脊背勒出一道道沙辙。狗吠像含着刀锯,声道撕裂,震耳欲聋。我被彻底裹挟,死亡成狗状,正四肢奋进狂奔而来,我本意赴死,却被恐惧钳住,不知所措,起身抱住死狗,往回跑。我不该抱死狗,它在胸前像块石头,硌着我的胸膛,心脏就要戳破肌肤,与石头碰撞,我是在被死亡追赶,是在追赶死亡。我回头,狗群三层楼高,比夜深一个度,眼睛泛着绿光,牙齿白洁,被月光反复磨得锃亮。我以为将要死在路上,看到黑暗里一束剑刺般的光,知道我回来了,我跑回来了。
张建德打断他,说,你意思是,有狗追你,三层楼高的狗。丁说,不是三层楼高的狗,是狗摞起来,有三层楼高。众人哈哈大笑。丙已经生了火,把死狗扔进锅里的沸水,哗啦一下,狗毛浮在表面,丙又抓起狗腿,拎出,冲着甲说,刀借我使使。甲抽出匕首,扎进狗腿,挑起,用另一匕首在皮肤上下划蹭,狗毛渐第脱落。乙把圣经抱在胸前,说,泉源开裂,天窗碎尽,大雨,四十昼夜倾注不断,诺亚方舟行至海上,船上没有狗,狗被淹没,诺亚说,狗早被淹没。张建德从后备箱拿出烧烤架,花生油,一把铁签。众人表示,没有吃过。张建德说,那就吃。狗肉串在铁签上,燃气灶散着蓝光,持续的呜呜声,像狗在哭,像肉在哭。几人分食,肋排腿肉分成小块,狗头黏在车前,极为悲壮。张建德第一口,甲丙丁第二口三口四口,乙不吃,站起身挡住远处洒下的月光,像是为罪恶站岗。
这是人类史上第一次吃狗,在无人区的荒漠里,张建德咬下的第一口,只咀嚼了两下便火速吞咽,味道颇为怪异,像是吃下一块烧红发烫的木薯,再品,肉嫩中有脆,狗死没多久,沥水火烤仍旧如现杀,口感如咩咩小羊,嚼草小兔。乙说,天空有道裂缝。众人仍在啃食雏狗。丁吃得剧烈,口张得巨大,仿佛最后一餐,他说,好吃,好上路。丙把蘑菇粉当调料洒在狗串,一口吞下四块,铁签划伤嘴角,有血渗出。甲不使铁签,用匕首扎起肉块,深入火中,拔出再往嘴里进。
最后一块吃完,张建德侧耳听到远处有几声轻微的吼叫。他站起来,又爬上车顶,朝那儿望。绿和白混杂一片,三层楼高,像一扇扇未灭的窗。众人也听到,大地在震颤。丙也爬上车顶大喊,海浪。张建德跳下来,从后备箱拉出所有装备,长刀落地,双管猎枪紧握手中,他重又爬上车顶,举起猎枪,用肩膀和下巴抵住。枪口下挂强光手电,射出十米后顿时消散,软弱无力。甲用舌头舔舐两把匕首,正反双握,半蹲等候。张建德让乙丙丁捡起长刀,他知道什么要来了,吼声渐近,他双腿发软,有尿液从裤裆流出,没人看见,也没人在意。丁并没有捡刀,而是上前迎去,走到手电光的末尾,跪在地上,说,来了,来,来。乙嘟嘟囔囔,大雨四十昼夜,诺亚方舟淹没于大西洋,诺亚和方舟均未生还。丙捡起长刀,空中挥舞,大喊,去他妈的海浪。
狗群扑倒丁,他扬起的脖子被准确地捅入牙齿,鲜血如注。张建德看着丁被狗群淹没,抖抖身子,认真数了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他应该用十记,用百记,他见过庄稼地的蝗虫,每遭灾害,铺天盖地,像乌云也像黑幕,像衣褶像裙摆,他又想起金发,不合时宜,金发穿绿色流沙群躺在沙发上,内里一丝不挂,她在等他拿回这无数蝗虫般的尖牙利齿,用赚来的钱买下美容院,美发沙龙,而他可以买下额外的一切,买下金发。金发在沙发上转了身子,面孔被蝗虫蛀食,狗牙穿透口腔,他惊回现实,狗群将疯狂逃跑的乙按倒,利爪从后背刺进,掏心搅肺,乙把圣经含在嘴里,逼自己下咽,内脏的血压力下开始回流,从口腔喷出,那本巴掌大的圣经被冲出,还未落地,乙就断了气。丙的胡乱挥舞砍到一只野狗的耳朵,野狗呲嘴露牙龈,奔着丙的耳朵而去,在野狗眼里,仿佛他的全身都是耳朵,而丙看到的是,一层层海浪中涌出一堆堆蘑菇,他即将死在蘑菇海中。对于丙,这也是好的,他长大嘴巴,幻想一块块蘑菇钻进口腔,层层下落,将自己的极限穿透。张建德看到甲的两把匕首分别插进两条野狗的胸膛,他小臂的肌肉青筋暴起,再用力从同身齐平的狗中拔出,紧接着插进另外的两条野狗中。甲看的准,动作利索,像台机器,狗身挣扎着叠在四周,张建德在车顶举枪鸣响,子弹射中狗头,随即暴浆,头骨碎裂飞出。子弹射光,张建德俯身换弹,被野狗咬住左腿胫骨,拖拽至地面,头部猛地撞击车门,一阵晕眩。甲的匕首已经发钝,狗身中拔不出,只好双手举起长刀,砍下咬住张建德左腿的野狗,狗头和牙齿一起松落,张建德抽回小腿,倚靠车皮,甲说,我叫李保全。张建德说,李保全。李保全挥刀斩下另一狗头。狗群退后,身前探,绿光围了半圈,血流了一地,像条小溪。张建德知道这是累了,双方都累了,再攻击起来就势必死亡,没有回旋之地。他勉强扶着车门站起来,说,李保全,你真是个杀人犯。李保全有了名字,说,一家三口,没有后顾之忧,赶尽杀绝,我必死,今天我必死。张建德也必死,二十四岁余两个月的他是不会料到自己还要在继续活下去的,在当时,他觉得自己要和杀人犯死在一起多少有些晦气,不过无人区没人出得去,他的尸体和其他人的尸体一样,都会被野狗食尽,剩下一堆逐渐风化的白骨。无所谓,他看开了,就站在原地,他笑了。李保全说,你笑什么?张建德说,我们吃了野狗,就我们俩,唯一活着的吃了野狗的人。李保全也哈哈大笑,真他妈的好吃。张建德冲着野狗群喊,你们的小崽子,真他妈好吃!
李保全和张建德同时被扑倒,李保全的双臂被咬断,长刀插在沙里,他的头当即被两条野狗拧断,有一只野狗用锋利的爪子按住李保全仅剩的胸部,那里的冲锋衣早被撕破,原本健硕的胸口肌像菜市场案板上还带着血丝的肉,也仅仅是肉而已,野狗把尖嘴鼻埋进胸窟窿里,一阵阵的呜呜噜噜,声音是随着吞咽发出的,好像肉本身就有声音,是残缺的李保全在抗拒野狗的凶残,或在抗拒凶残的野狗。野狗吃着吃着,愣住了,后腿挠着地面,其他的同伴一律愣住了,它们一齐后腿蹬着地面。张建德倒在地上看呆了,在丙丁的尸体那儿同样也出现了类似的现象。野狗停下了任何动作,从死亡的胃里嗅出同类的味道,它分不清胃里的肉和胃的肉,它抬起头,皱着眉,尽管很难发现它皱眉,它满脸是粗糙的黑黄毛,但是野狗像是自己知道,此刻它们的眉皱成了十字架,往头盖骨里陷。它们有了某种信仰,像是突然就有了,成片的野狗跟着也有了,它们立刻放下嘴里叼着的任何东西,碎肉、碎衣布条、鞋、金链子、头骨、指甲盖,前腿屈膝,围着张建德跪下,低声呻吟,他们在啃食吃狗人胃部的时候第一次感受到了吃食同类的情绪。张建德想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情绪呢。
他现在一动不动,野狗群在举行某种他无法理解的仪式,他也无法理解野狗为什么可以举行仪式,当然是他心中所理解的那种人类的仪式。张建德还是恐惧,小心地扭动身体,胳膊从另外的胳膊下抽出来,腿从另外的腿下拔出来,经过使劲,他站了起来,当视野被提升时,他看到,数不清的野狗把他围成个圈,圈里还有支离破碎的李保全。张建德胃里的一部分还被死狗占据着,那几块烤熟的肉在被胃液充分包裹,透过表层细胞渗透,消化,再向肠道滑动。但是野狗可以嗅出来,他现在不是一个人了,是一种象征,也是一种罪恶。
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他以为死亡已经吞没了他,他所看到的只是死亡给了他安慰的假象。张建德进入了某种子弹时间,周围的一切被凝结,他快速地抽出插在地上的刀,砍向某一只离他最近的野狗,刀从胸口落下,狗呜咽着倒地,流出一地狗肉,他竟然闻到了肉香,他觉得他肯定是疯了。他拉住倒地的狗腿,把挣扎的野狗拽上了副驾驶。他扔掉长刀,安静地绕进驾驶室,打火,引擎抖动,雨刮器左右横刷,他踩下油门,越野车猛地窜出去,在狗群中撞了一个豁口。他透过后视镜看到那群绿眼睛还在原地,没有任何追的迹象。
天亮之前越野车耗尽了油,车停下来,地平线的朝阳破了壳,正顶出地表。张建德一直在平复心情,直到阳光完全射进车厢,他才侧头看了一眼副驾驶的野狗,血流了一地,地毯已经浸透,腥味令他呕吐在了方向盘上。他不知道自己具体吐了什么,用袖子迅速抹去。野狗死在车上,起先还在挣扎,如今硬邦邦,舌头外露,牙齿尖利。张建德下车,搬出油桶,给越野车加上油,又翻出牙钳,上车把死狗的两颗虎牙连根完整拔出。他找来一根绳子,用一只牙的尖头钻另一只的牙根,造了两个孔,将绳子穿进去后挂在脖颈。他重新打着火,拾起脚下的罗盘,往东南走,定能出去。金发还在等他。
出发之前他还要解决一个问题,他想不起来一行一共几人,好像是四个又好像是五个,李保全,不,甲乙丙丁,不,都不是。最后他确定只是一个。张建德自己前往无人区,带了两桶汽油,一杆猎枪,一把长刀,他的目的很明确,把野狗带回来,做第一个宰杀并吃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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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发惊讶他能回来,甚至已经开始另作打算,但是当张建德一瘸一拐推开发廊的门,她的其他打算都烟消云散了。两颗尖牙张建德并没有如说的卖给黑市,如他昨晚所说,他迫不及待。张建德像条野狗般,把金发扑倒在身下,嘴里含住那两根狗牙,用力去扎金发的脖子。金发有些害怕,感到狗牙刺破皮肤,极力推开他,他却来了劲儿,吐出狗牙,对着金发说,等着。他出门把死狗从副驾驶拖进屋里,金发捂着嘴巴看,没人见过这东西,身长将近两米,像个怪兽。张建德说,狗。这东西叫狗。金发说,其他人呢?张建德说,什么其他人。
他把野狗扛进黑市,甩在桌子上,讲了一个凶险的故事。
我是晚上到的,直接深入无人区的中心,野狗群有三层楼那么高,他们身子踩着身子,呲牙咧嘴,嘴里流的不是口水,是血,他们最爱吃人肉,满地都是好奇的骨头,遗弃的旅行车。我有一把猎枪,一把长刀,两桶汽油,一桶给车,一桶用来烧狗。我在地上围了个汽油圈,与野狗群搏斗了一夜,数不清,它们的恐惧比我大,我带着它回来,告诉你们我说的是真的。
张建德把剩下的半桶汽油浇在死狗身上,划亮一根火柴,死狗通体速燃,人群后退,看傻了眼。烧尽后,狗肉流出了油脂,张建德撕开多块与众人分食。有人大胆,直接放入口中,赞不绝口,一只焦黑的死狗瞬间被抢食完毕。他们是第二代吃狗人。
金发问他到底是怎么出来的,张建德其实想不清楚,但是已经开始准备带人再次去无人区猎食野狗,这次他备足了长刀长棍,双口猎枪和巨大的铁网,所有第二代吃狗人都参与了,他们一共十五人,三辆越野车。他们试图扑捉活的,他们激动,而且对即将来到的冒险很感兴趣,每个人都做好了暴力的准备。但是他们发现自己好像被骗了,不是被张建德骗了,是被什么东西骗了,这里的怪兽已经变得木讷,它们黑压压一片,呆坐在原地,任凭新来的吃狗人随意处置。张建德无法解释,越野车停成一排,人们爬出车外,冲着天空鸣枪,野狗不为所动,只是嗅嗅鼻子。它们能闻到十五个人胃里的同类,它们再次屈膝趴下,像是举行葬礼。新一代吃狗人极度不满,有人推搡张建德,觉得他得来的实在是便宜,搏斗,凶险,暴力,完全没有任何对手,激情被硬生生磨得温柔。第二代吃狗人上前小心翼翼地砍掉野狗的头颅,再原地锯掉四肢,把身体和五个部分分装好,抬上越野车。他们,包括张建德,完全没有料到如此,越野车装不下这么多,一些切分好的只能丢在原地。张建德看到那本带血的圣经,随手捡了起来放进胸前的口袋里。三辆越野车塞满了狗肉块,狗头一车按了两个,固定在引擎盖上,扬起的风沙打在挡风玻璃上,奏出胜利的乐章。这一切,在没有被砍去头颅的野狗眼里看得明明白白,它们列好队,发出一声声凄悲的呜咽,像是在哭,也像是在呼唤人们快点回来。张建德从后视镜看回去,知道这片无人区正在发生着无法挽回的改变,正如乙所说,诺亚和方舟都会覆灭,自救只是假象。没有乙,张建德踩死油门。
失去野性的野狗让无人区不再令人畏惧,去那里不再是什么冒险,人们带着机器,设备,工具,在荒凉的高地迅速建起各种工厂,野狗屠宰基地,狗肉处理加工厂,狗肉制品罐头加工厂,狗肉烧烤,狗肉火锅…漫步在无人区,随时可以吃第一手新鲜的狗肉,有胆量的可以去“猎”杀野狗,无人区猎狗广场,大人普通票,老人孩子半价。未成年除了喜欢去无人区滑沙乐园,还有些三五成群偷着猎狗,拿美工刀划野狗的脖子,用杯子接血,歃血为盟。所有的野狗都像雕塑,眼睛里是微弱的海,没有疼,也没有情绪。
金发给张建德生了个男孩,之后两个月趁着胸大跟人跑了,对方也是猎狗人,也是吃狗人,造了一个迷宫,把狗和人都放进去,用机关逼狗走位,刻意营造氛围感。金发觉得那个男人更有魅力,但是她仍然爱着张建德,在跑之前依然捂脸痛哭,仿佛错的是张建德自己。他抱着孩子说,我是第一个走进无人区的,第一个吃狗的人,第一个把狗带给你,带给所有人的人。金发不哭了,说,孩子没起名字,你自己定吧,我不在乎第一个人是谁。
像是历史上的淘金热潮,无人区人群密集,基建稳固,陆续有学校、医院、居民楼、商业中心,也开始出现爱情、背叛、堕胎、凶杀、小儿麻痹、脑瘫、帕金森。没人记得无人区原来的样子,无人区就像一个代号,像恐龙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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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建德是唯一活着的第一代吃狗人,他抱着孩子从县城搬到无人区,住进36层居民楼里,狗肉到处都是,他每天都能闻到,孩子一天天长大,他给他起名张保全,他熟知没有他,他活不了。张保全一天天长大,他好奇楼下的那些味道。张建德不给他吃,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是成群结队的人,人群肃穆,寂静,盯着桌子上的小孩,小孩皮肤白皙,肉嫩,被切割,被剐断,被分食。他惊醒一身冷汗,发现张保全在试图偷食冰箱里的狗肉块。他出手打他的脸,张保全又被扔出半米。14岁那年,张保全从24层跳下去,张建德探头往外看,无数的野狗密密麻麻排列,抬头看他。鉴定报告得出,张保全胃里没有任何狗肉制品,警察惊讶,他竟然活到14岁没有进食一块狗肉。张建德说,我不明白。警察拍拍他的肩膀说,一个在这儿连狗肉都不吃的人,可见性格的顽劣,节哀。张建德点点头,他知道张保全已经在竭力用克制去满足自己这个父亲,他用纵身一跃完成了对狗肉欲望最后的抵抗。
张建德下楼,对面就是烧烤摊,他闻惯了,每一缕都像是那个最初的夜晚,那晚还有金发的等待,甲乙丙丁一车人,一后备箱的工具和设备。张建德反复在摊位和楼群之间走动,走了十年,二十年,终于在八十四岁余两个月当天,胖子说出那句真他妈的好吃后,他决定去死。
他拄着拐棍上电梯,进屋,掰断电闸,躺在床上,一切声音都无,只剩他的呼吸,呼,吸,呼,吸。越来越慢,越来越缓,他看到那个遥远的荒漠,此刻就是这栋36层楼的地基,他在这里被一群狗团团围住,它们还远远比现在的狗更大,更野,他突然就开始被动接受它们的跪拜,他死的一刹那仍然没有想通是什么让它们变得不再反抗。他在微弱的呼吸中努力去想,思绪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沙砾,他拨不开这迷雾,到最后就只剩残破的肢体在六十年前的眼前席卷,他觉得自己在当时就已经被丙强行喂食了大量的毒蘑菇,毒性持续了六十年,或者睁开眼,一切仍在那个瞬间,李保全磨着那两把匕首,丁还在鼓捣那顶帐篷。他握紧胸口的那本圣经,觉得自己正在做梦。
张建德死了,张保全死了,无数的吃狗人还活着,他们像张建德的子嗣不停地繁衍而不自知,他们没有特别的名字,他们不叫甲乙丙丁,他们都是吃狗人。时间也没有特别的划分,区域也是,无人区没了,猎狗区没了,哪里又都是无人区,哪里都是猎狗区。面包车横行在任何城市,一根毒镖,吃狗人就可以吃到上乘的家狗,他们娇小可爱,被吃下的不仅是肉,还有背后投入的爱,无穷无尽的他人的时间也被一并吞下。吃狗人在分不出哪座城市的街头吃狗,他们在任意亮灯的门头可以点上一盘串好的狗肋,一盘狗肺,一盘狗头和一盘狗腿,抹汁,蘸酱。
吃狗男已经吃了无数回,他步行在吃狗节的吃狗街上认识了吃狗女,两人一拍即合,当夜发生关系。一年后,吃狗女为他剩下一个宝宝,五个月大,他们一同行走在吃狗街上,都在为儿子能尽早吃上狗而焦急。吃狗女问,我们不会把所有的狗吃没吗?吃狗男说,不会,现在已经有很多巨大的工厂在造狗,流水线,狗一生不会出笼,牙齿无用,统一拔掉喂流食。吃狗女说,模式化造狗,那是真狗吗?吃狗男说,真狗?什么真?吃狗女看到一处狗串店,跑上前去。吃狗男站在原地盯着小婴儿,他突然开始思考,他前天吃的,昨天吃的,包括今天所吃的是真的狗吗,还是别的狗,他们有区别吗?狗吃没了吃什么?他像一个哲学家一样思考,儿子在脚边婴儿车里啃咬手指。
吃狗女回来,递给他一狗肉串,自己留了一串。吃男狗俯身,把狗串肉递到儿子嘴边,小婴儿不会真的啃食,他用嘴唇吸住那块半热的肉,腮帮子一张一翕。吃狗女说,狗肉真好吃。吃狗男点点头,依旧看着儿子,看得起劲。没一会儿,小婴儿真的啃下了一块狗肉,吞咽进嘴里,他急忙抽回手里的铁签。小婴儿开始啼哭,立马把手指放进嘴里,继续啃食手指,直到五根手指全部没在口中,接着是手掌,手臂,手肘,肩膀,胸膛,肚子和腿,最后,用牙齿把嘴唇嚼碎,把自己吃净了。
吃狗男看着空荡的婴儿车陷入了深思,他仿佛没有儿子,一切有了遥远的距离,他被抽身到额外的高度,开始俯视,遍地的肉串签子,逃不出去的腥味,毫不自知快速繁衍的吃狗人。直到婴儿又爆发出一声啼哭,他才回到现实,看着儿子长出手脚,焦躁地想要舔舐狗肉串。吃狗男第一次有了莫名的恶心,来自胃腔深处,像有个早就埋好的泵,终于要被启动,即将向世界喷薄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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