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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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月•微型小说主题人物创作第28期：第一场雪的创作。

连山村，下雪了。

1.

外婆生在江南，活在江南，最后也葬在了江南。

江南自古出美人，可在我的记忆里，外婆并不是个美人。

没有软软绵绵的腔调，没有婀娜迷人的身姿，更是没有独属于江南女子的温婉。

但就是这样一个略显“粗糙”的小老太太，把早产的我从巴掌大一点点地拉扯到了一米八。

跪在黑白分明的灵堂，我直直地盯着上面的照片。

这照片，真丑。

陈美英哪有这么安静的时候，从小到大不是像个母老虎一样拎着小竹条追着我跑，就是脸上堆满了褶子咧嘴大笑；就算睡着了，还呼噜呼噜得像是走进了动物世界。

眼前的灰白，仿佛只有在我的记忆里才会如此鲜活。

“陈美英，我再也没有外婆了。”

我喃喃道。

不知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2.

陈美英不会带娃，她说年轻的时候就不会，老了老了还要赶时髦学习带娃新思想。

有一次我问她，“外婆，哪天要是我跟别人打架了，你会打我吗？”

她看了我一眼，又拿起智能机捣鼓了半天，然后45度看着天，“崽崽，你只管去打，打不动外婆帮你按着！”

我想提醒她45度仰望天空的pose有点过时，可又觉得那时的她离云好近，近得好像我要奔跑一生才能拥抱到她。

“哎哟不得了，你个小老太太，想法多得很呐！”

我不想她离我那么远，伸手把她从云端拽回了人间。

“吼哟不得了，小崽子敢老虎头上拔毛，长大了还得了呀！”

说完，随手拿起一根竹条追了我二里路。

远处的海水拍打着礁石，欢笑的盛宴如此绚烂。

3.

时间在记忆里开了两倍速，从连山村内嬉戏的皮孩子到端端正正的共产主义接班人仿佛只要一瞬。

那时我望着远方繁华的灯光，“外婆，为什么别人都有爸爸妈妈，可我只有外婆？”

我不理解，村里柱子哥和小胖的爸爸妈妈每周末都会带他们去游乐场，还会吃什么脆脆的、香香的炸鸡，可我好像从生下来就只有外婆......

外婆躲闪着我殷切的目光，看着远处山海相连的云端，“小满，你爸妈很忙，他们没有办法像别人的爸爸妈妈一样陪你长大，所以特意让外婆来保护你。”

外婆的手粗粝又弯曲，可摸我头时让人感觉那么的踏实。

远方的灯闪啊闪，照进了眼里，埋藏在心底。

我握住了外婆的手，“外婆，我要快点长大！这样我就可以保护你和爸爸妈妈了！”

外婆扭过头去不再看我，过了一会儿又伸手抱住我，“外婆的小崽子长大了哟......”

外婆身后的山顶被云雾厚厚地笼罩住，可少年清澈明朗的目光依旧穿过阻碍看到了幸福。

4.

时间陪着少年疯闹，也催促着外婆快变老。

青丝不再，双眸灰暗，还有她再也挺不起来的腰杆儿无一不在提醒我，强悍的外婆成了易折易摧的“小脆皮”。

“为什么骗我！”

红了眼的我像极了吃不到糖的小孩。

“崽崽，外婆......不要怪外婆瞒着你。”

外婆眼睛泛光，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终究只说了一句不要怪她。

我哭着跑到那片海，大声质问这里的每一片浪花。

“为什么！为什么生而不养！”

“为什么这么多年从来没有看我一次！”

“为什么......为什么都不要我......”

从清晨到日暮，耳边始终等不到一个回答。

“崽崽，不哭了，咱回家吃饭了。”

好似耗尽的委屈瞬间又涌上眼睛，我紧紧地抱住她，“外婆，我也不要他们了，外婆要永远陪着我。”

外婆却没有像以往一样搭话，只是颤抖地拍着我的背，一下又一下，将我这颗狼狈的莲藕心安稳地放入温室。

5.

“妈，小满马上要上大学了，我准备把他接过去，你看......”

回到家就见到一个躺着大波浪、衣着时尚的女人在院子里跟外婆说着话。

第一眼，我就确定了她是谁。

可我出乎的平静，原来，接受自己的父母不爱自己也没有那么难。

“不可能。”

不等外婆回答，我进了院子给躺椅上的外婆披了毯子。

“小......小满，我是......”

女人有些局促，原来没有心的人也会紧张。

“我不想知道你是谁，只麻烦你不要打扰我们的生活。”

我站在她的对面，握着外婆的手下了逐客令。

沉默良久，外婆起身把我的手放到那女人手里。

我来不及反应，就听到外婆说，“小满，你跟雅慧回去，跟着我这糟老太婆作甚！”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看着看着眼睛就看不清了......

“外婆，你也不要我了吗？”

我拽着她的衣服，祈求她只是开玩笑。

可没有。

连山村的路原来这么长，长得直到我心如死灰也再没见到外婆的身影。

6.

再联系外婆，已经是一年后了。

这一年，我跟儿时心心念的父母彻底断了关系，靠着兼职攒够了学费和生活费。

“崽崽啊，吃饭了没有？”

外婆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话，却一开口就能让我破防。

我知道她让我跟别人走的原因，正如她也知道我不联系她的理由。

终究，是她先低了头。

“外婆，你年轻的时候有什么想做的吗？”

好像有太久不曾和她这样平和地聊天了，我想，等暑假把钱攒够我要带外婆去实现她的愿望。

外婆笑了好一会，才慢慢说，“外婆这辈子都没走出过连山村，也没有看过雪，年轻的时候就想着去北方看一看；后来有了你，就想着你健康快乐，希望你小满胜万全。”

“外婆，那你会怪我吗？”

“小崽子这么矫情了...…这世间事哪能既要又要还要，做人不能太贪心哪！”

“外婆，我早产不好养活，没人愿意要我，你怎么还愿意养我？”

“那时候啊，你小小的一只，只有巴掌那么大，我颤颤地接过你，就觉得我的人生圆满了。”

“……”

最后，我也忘记我们聊到了哪里。

只是，第二天醒来，连山村的第一场雪就埋葬了我记忆里的一切。

连山村的第一场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