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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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

    提起玉兰嫂，十里八村的人又敬又畏。

    敬的是自从她前夫过世嫁给被老婆抛弃了的王老二后，在她的操持下，一个原本没有任何希望的家庭硬是被他带到了小康。想当年，王老二由于过度劳累，不到三十岁一身的毛病。两个女儿，大女儿才三岁，小女儿才一岁，经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外面下小雨屋里下大雨，他老婆实在跟他过不下去了，跟着别人跑了。

王老二太老实了，就是他的父母兄弟都不正眼瞧他一眼。人家都说王老二是稀泥糊不起的烂墙。可是玉兰嫂偏偏慧眼识珠，自从嫁过来后，养鸡、种瓜，一天比一天好。尤其是对王老二的两个女儿更是视为己出，赢得了附近邻居们的交口称赞。

  畏的是她那泼辣性格，而且在利益面前寸步不让，甚至是得理不饶人。不管是谁顺手在她菜地里摘了两只辣椒，还是哪家小孩偷了她家的一个西瓜，她都能以超出寻常的侦探手段，找到当事人，不仅要上门告状，还要索赔，甚至远远的超出了它们本身的价格。几年前村长家的狗在腊月偷吃了她家一小块晒在竹竿上的腊肉，她硬是跨过几条沟一路追赶，活生生的把狗捉住，一路连拖带拽的把那条偷肉的狗带到村长家。

村长那可是当地的权威。当地小老百姓见到他无不毕恭毕敬，男的递烟，女的媚笑，更主要的是县长是他老婆的表舅，他的儿子大学毕业后又被这个表舅安排到县委当秘书去了，一家人在村里可谓是呼风唤雨。

那天正值小年，村长一家人正在准备热乎乎的午饭。门口大车小辆停满了一坪。玉兰嫂拖着吓得呜呜叫的狗，在村长家门口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诉苦，弄得村长很没面子，打发两百块钱了事。事后气得村长捡起一块砖头使出吃奶的力气拍死了自己当作宝贝一样但又让在众人面前丢了丑的狗。

  于是乡里传言，玉兰嫂连狗都不放过，何况是人。因此附近再也没有人敢欺负王老二一家了，村长和村民都怕她几分，就连一向习惯短斤少两的小商贩，在过秤时都要足秤之后让她自己再过一遍，省得麻烦。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大女儿远嫁他乡，在一次意外中不幸逝世，村民有的幸灾乐祸，有的觉得可怜。

      夫妻二人只有一个宝贝女儿了，叫王小花白白净净挺招人喜欢，二十七八了，早到了该婚嫁的年龄。虽然现在大龄未婚男女不在少数，但自从王老二和玉兰嫂身体渐渐不如以前，总是希望小女儿有个好的归宿。

      小女儿虽说不上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也还算有鼻子有眼模样周正，在县城里的一个小企业当会计，条件也还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可是眼下农村包括小城的年轻人都到外地谋生去了，优质的男青年并不多。

    过年时媒婆带了一茬又一茬的返乡青年来相亲，玉兰嫂一听结婚后都要去外地发展，本身就不大乐意。而且一听玉兰嫂狮子大开口，彩礼不得低于五十万还要在县城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商品房，很多人都吓得打了退堂鼓。有五十万的存款，在县城有房在当地早已属于“上流”社会，自然不愁找不到对象，在外漂泊最终还是要回农村相亲的大多是不得意或者还没有发迹，或者没有发迹机会的老实人。

    这天吃过午饭，小女儿战战兢兢的走了过来：“妈，我们公司有个男孩子喜欢我，你看这事咋办？”

    玉兰嫂虽然对外强势，但对自己的这个女儿却是视为掌上明珠，还指望她找个好人家给他和王老二养老送终。听到这话，她油光满面的脸上浮出了一丝微笑：“你这个傻孩子，有人喜欢你是好事，要不改天你带来见见，让我给你把把关。”王小花满脸娇羞的跑进了自己的闺房在手机上和自己心上人聊天去了。

    九月的第一天是个好日子。秋高气爽、万里无云，乡间的草地上散落着一些早秋的落叶。

    一个瘦个的男青年骑着一辆五六成新的摩托车载着王小花“突突突”到了王老二家门口。

    王老二笑眯眯的站在门口迎接未来女婿，玉兰嫂则在家里忙前忙后准备待客用的各种点心。

    玉兰嫂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客气过。茶几上瓜子、花生、矿泉水、时令水果摆满了。她可不能让女儿丢了面子。

  “叔叔好！阿姨好！”男青年怯生生的向他们打过招呼，把随手买来的麦片、核桃粉等放到了旁边的桌子上。

    “小郑坐！”玉兰嫂笑着说到。男青年紧张的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两腿绷得紧紧的，手心里直冒汗，玉兰嫂的传闻他早已听说过，因此更加紧张起来。

  “小郑，家里几口人？”玉兰嫂开始进入正题。

    “阿姨，我们家五口人。我老大，下面还有一个弟弟马上大学毕业了，还有一个妹妹在读高中。”男青年声音有些发抖。

  玉兰嫂一听这话，脸色片刻之间由晴转阴，心里顿时生了一些凉意，心里盘算着，家里还有两个读书，恐怕着条件好不到哪里去。

    “那你父母平时都做什么工作？”

    “我妈六十多了身体不怎么好，平时种点蔬菜到集市上去卖，爸爸在家种地，偶尔出去跟人家打点零工。”男青年声音更低了。

  玉兰嫂一听，这小伙子恐怕是没指望了，便不动声色的转换了一种策略：“那喜欢我家姑娘多久了？”

  “我...我喜欢小花差不多一个月了，她人好，心地善良....”

    他的话音还没落，玉兰嫂快人快语：”小郑，阿姨我今天也不藏着掖着，你也知道现在这个世道就是这样，我家小花是我们的掌上明珠，从小吃穿不愁，现在你也正在事业打拼时期，还是要以事业为本。以后的日子还长着，你也再看看吧！”

    小郑一听，这是下逐客令，只得满脸狼狈的起身。

    刚走到门口，玉兰嫂提着他带来的礼物：“你妈的身体也不好，这些补品你回去孝敬你妈妈吧！”

      说完挂在了那辆五六成新的摩托龙头上。

      “突突”几声车响，摩托车带着尘土呜咽而去。玉兰嫂朝着狼狈的背影狠狠的吐了一口唾沫：

    “呸，就你这条件还敢喜欢我家小花，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穷鬼还想吃天鹅肉！”

    “妈！”王小花看到玉兰嫂看不上小郑，气呼呼地从里面的闺房冲了出来：“妈！你太过分了！”

    王老二正想来圆场，递给玉兰嫂一碗她平时喜欢喝的绿茶，谁知玉兰嫂用手一拂，茶水撒了一地，那个细瓷碗在地上骨碌几圈，滚进了门角落里。吓得王老二屁都不敢放一个。

    “王小花，你还说我过分。你瞧瞧你都带一个什么人回来了。那么多优秀男生你不喜欢，偏偏喜欢这个穷小子。”

    “他怎么了？他勤劳本分、待人诚实，有什么错？”

    王老二准备安慰几句，谁知玉兰嫂杏眼圆睁：“你给我闭嘴！”

    吓得王老二憋不住了，“噗嗤”放了一个响屁之后，赶紧跑到外面去了，蹲在树荫底下巴拉巴拉的抽着旱烟，烟雾像漫天的阴云。

    王小花委屈的哭了起来，玉兰嫂觉得自己有点失态，便走到她身边：

    “娃儿，你也长大了，要明事理。有些事情我不得不和你说。你大姐不在了，你爸身体不好，我也慢慢的很多活都干不了了。我们都希望你能嫁个好人家。现在他家庭这个条件，你嫁过去是吃苦啊！父母身体不好，还有弟弟妹妹要读书，你嫁过去就是跳进了火坑。”

    “我愿意吃苦！我就喜欢他。”王小花情窦初开，陷入了对爱情的憧憬之中。

    “唉！当初我嫁给你爸，你还不记事。那段岁月简直不堪回首。那年种西瓜，赔了本，我和你爸为了你们，为了让你们有书读，有饭吃，我和你爸每天只吃一顿饭。后面养鸡，有多少日子起早贪黑到集市去销售，有一回你爸腿摔伤了，硬是没钱给他抓药，让他疼的几个月睡不着，还是我去卖掉一管子血才给他抓了几副药。这些日子你怎么会知道。唉！那段苦日子真是不堪回首。”

    说完眼角的泪水奔流而下，是回想当年的委屈，也是替小女儿担忧。

    “现在我们粗活重活也干不了了，我们也不指望你回报我们，只要找个好点的人家，我们就安心了。妈不该骂你，但又不能不骂你。多少看似甜美的爱情，最终都败给了生活的一地鸡毛。趁着你陷得不深，回头还来得及。”

      王老二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木讷的说着：“你妈说得对，你要听他的。”

    玉兰嫂看着呆头呆脑的半老头子，会心一笑。

    “现在女孩金贵，你看你表姐家都是五十万的彩礼、好车子、大房子，我也不跟人家攀比，我估计你让小郑拿出二十万的彩礼都拿不出来，我怎么放心得下呢？”

    王小花本身事没有太有主见的人，况且二人并没有接触太久，一下子被玉兰嫂说得没主意了。

    玉兰嫂站起身来，“小花，你要理智点。小郑只能当一般同事，不能谈婚论嫁的，否则真的会害了你”。

      “小花，听妈的话没错！”王老二从门旮旯捡起那只细瓷碗，洗干净了，又给玉兰嫂盛了一碗绿茶来。                       

                                                                      （下）

        小郑经此一劫，心生胆怯，从此以后每天都远远的躲着王小花。

    王小花从小没什么主见，也只能把这情愫深深的埋在心里。村里的姑娘陆陆续续的外嫁了，留在本地的也大多嫁到县城去了。只有这王小花一日三点一线，每天骑着电瓶车按时上下班。

    家里也少了许多往日的笑声，王老二也不好当女儿的家，毕竟玉兰嫂所说的这些都是事实，当爹的自然也心疼女儿，也不愿意她一时冲动嫁过去受苦。

    日子不咸不淡的过着。正月的喜庆冲淡了乡间许久的寂寞，稀稀拉拉的鞭炮声在旷野中响起。结婚的、生娃的、做寿的拱门随处可见。

    今日玉兰嫂难得高兴，她那嫁在外地的妹妹又要回家省亲，真是难得。以前交通不便，妹妹孩子多条件差，基本没有回来过，不过母亲在时她每年都会寄点钱回来给他们养老，后来母亲过世了，她就再没回来过了。

      一番热闹过后，玉兰嫂自然提起了心中的烦心事。

      她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看我家小花都二十好几了，还不找对象，真是让我急死了。”

    “小花这么好的孩子，就没有上门相亲的？”玉兰妹接过姐姐递过来的姜盐茶，关切的问到。

      “有倒是有一些，不过都是在外地打工的，我和你姐夫年纪都大了，又剩下这一个宝贝闺女，都不想她跟着到外面去打工，在跟前好歹有个照应。”

    “她有没有喜欢的男孩子？”她妹妹疑惑的问道。

      “嗐。怎么没有。说起这个我就来气。那么多好人家她没遇到，就偏偏喜欢一个穷光蛋。娘身体不好，爹打零工，下面还要负责两个弟弟妹妹读书。你说她这不是往火坑里跳吗。都说养女嫁高门，她这是从米箩里往糠箩里跳。幸亏我没同意，要不真害了她。现在的娃儿就是王心（方言，心脏的意思）蒙了猪油，拎不清轻重。”

        “小伙子怎么样？”

      “人还过得去，斯斯文文的，就是这条件太差了。你看咯。”说完打开手机，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张小郑的照片。

    玉兰妹接过手机，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仔细地端详了大半天，忽然紧张得一句话都不说。

      “咋了？”看到自己妹子这反常的表现，玉兰嫂顿时迷惑不解。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玉兰妹盯着手机，嘴里喃喃自语。

    “妹子怎么了？”玉兰嫂眼睛瞪得牛眼一般。

      “姐，这个小郑的具体情况，你了解不？”玉兰妹此刻说起话来结结巴巴。

    “不了解，就到家来过一次。这照片还是当时小花传给我的。怎么了？”

    “我觉得这面孔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玉兰妹自言自语的说到，让玉兰嫂更是听得云里雾里。

  “唉，你怎么可能见过，我都只见了他一回！”

      玉兰嫂被她吓了一跳，连忙打断她的话。

    “姐！”玉兰妹看了半天，抬起来看着身边的玉兰嫂，接着讲出来让玉兰嫂大吃一惊的话来。

    “姐，你有没有觉得这个小郑很像当年的姐夫，我总觉得一模一样？”

    “你是说根生？”玉兰嫂心里突然一惊。

      “是的。简直是一个模子印出来。你看这脸型、这眉毛、鼻子、嘴巴，没有哪一处不像。”  经妹妹一提醒，玉兰嫂也觉得真是越看越像了。

    “你是说这个小郑是我那走丢了的儿子？”玉兰嫂心里七上八下，心里顿时没有了方寸，胸口咚咚的跳起来，觉得天旋地转，好歹她身体结实，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我觉得十有八九是的。你看他左边眉毛里有颗细痣，嘴巴下面隐隐约约还有一道疤痕，当年是我带他玩时不小心在门槛磕的，当时不缝了五六针？你不记得了老娘为了这事还拿棍子狠狠的抽我，打得我两三天下不了床。”

      妹妹的一番话让玉兰嫂想起了当年那段痛心的岁月，她泪流满面了。多少次梦里梦见还在喊自己妈妈，每逢他的生日他都要伤心流泪。他仔细拿起手机里的照片左看右看，越看越像自己丢失的儿子。

    当年孩子被人家拐走，只有四五岁，从此下落不明。根生四处寻找儿子，如同大海捞针一般，杳无音讯，使得他整日魂不守舍，最终因为一次意外含恨离开了人世。

    当时玉兰嫂万念俱灰，在家里的劝说下才慢慢的回过神，嫁给了同样可怜王老二。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只能努力的劳作来冲淡对孩子的思念，现在老天却似乎把他送到了他的面前。

      “妹妹，你说这是不是真的？”玉兰嫂泪水早已满面。

    “姐姐，我有一个办法。现在科学技术这么先进，你们何不去做个亲子鉴定。我听说只要有头发或者指甲头皮都行。你要小花不动声色的弄来几根小郑的头发，你拿去做一个亲自鉴定，这不就一清二楚了。”

      “要是不是还好，万一是的，这可怎么办才好。一个是养女，一个是亲生儿子，要是喜欢上了，我可怎么办？”

    玉兰嫂又惊喜又担心。喜的是儿子找到了，担心的是他们名义上是兄妹，这传出去且不是坏了自己一世英名。

      “姐姐，这你就想得不对了。法律是规定不能近亲结婚，小花和你孩子没有半点血缘关系，又不是从小在一个屋里长大。这没有半点关系。再说了，如果你是儿子，小花嫁给他，他自然不会亏待她。你们再帮衬一把，说不定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这事只要我们不说，没有任何人知道。”

      玉兰嫂一听，果然不错。就依计而行。

    玉兰嫂凭借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很快就让王小花弄来了小郑一缕头发。

    果然，比对成功。玉兰嫂再托人一打听，郑家夫妇当年结婚好几年没有孩子，就声称从远房亲戚家领养一个孩子。领养孩子以后，夫妻两人也算争气，陆续又生了一儿一女。

    王小花本来对小郑就心生好感，见到玉兰嫂表态不再干涉让，她主动去把握自己的幸福后，便主动进攻。

    小郑被小花的举动吓得不知所措。这时玉兰嫂传过话来，不再干涉他们的自由恋爱，不要彩礼，还准备给他们在县里繁华地带盘下一个店铺，让他们做点生意营生，唯一的要求就是要小郑把她当亲妈一般看待，天天要喊妈。小郑见幸福从天而降，自然连连应允。

    郑家经济就原本十分拮据，担心这个养子的婚姻大事，现在遇到这等好事，夫妻俩自然喜笑颜开，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亲家还承诺只要女儿考上大学，女儿四年的大学费用他们全包了。从此两家越走越近，生活得开开心心。

    只是当地乡邻都说，玉兰嫂精明了一世，唯独干了这件不要彩礼的蠢事，在十里八村开了一个不好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