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丨读书路上

作者: 蓝色橙子333 | 来源:发表于2023-07-06 21:22 被阅读0次

本文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薇泩铃单月征文』第五期【童年】

(一)

每日清晨,十二三个孩童,相邀齐了,出村,横穿一个大大的沙洲,还有那条清澈的芦源河,那便是我们去上小学的路。

路不宽,在一片高大茂密的樟树林里蜿蜒穿行。路的两边,大樟树荫蔽不到的地方,有一些稀稀的芦苇丛和矮矮的灌木丛,野果丛生却也藏虫匿蛇。

细沙地的路,上面有一层密实的铁线草,走起来松软,有弹性,舒服。路边的灌木丛下,长满了地莓、地菍子、桑果子、羊奶子,一直延伸到河边、地头。时令一至,色彩鲜艳,汁液丰富,酸酸甜甜,特别招人喜爱。

初生牛犊不畏虎。夏秋时节,这种靠河的沙洲树林里免不了会遇上蛇。青绿的小草蛇居多,无毒,个不大,甩把沙子都能把它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偶尔也能碰上“黑章而白质”的姑娘蛇,蛇目寸光,行动缓慢,用根竹杆一挑,甩到老远,并不像柳宗元《捕蛇者说》中描述的那般狰狞可怕。长大以后才知道,羞涩的姑娘蛇银环居然是亚洲毒蛇的老大,出乎意料,实在是失敬。

那条清澈的芦源河,能清楚地看见河底的每一块鹅卵石,还有穿梭在石间与我们一样无忧无虑的小鱼儿们。一般情况下,河水都不深,没膝可过。为了方便读书的孩子秋冬过河,大人们在一个拐湾的浅河滩上用巨石摆出了一条高出水面的跨河通道。

我们就读的南州小学在南州村外,紧靠芦源河边。教室窗外,那条浅浅清澈的河淙淙流淌,小河连着稻田,稻田过去是无边无际的丘陵和山峦。琅琅读书声,潺潺流水声,阵阵蛙鸣声,自然悦耳,连河边吃草的老牛也经常驻足侧耳,偶尔哞哞两声,以示应和。

那是一所没有围墙的普通完小,连着村部,一大排两层的楼房。五个年级,五个班,五间教室,几间教师宿舍,一间伙房。伙房逼仄,一个柴火灶,一方水池,一条过道。过道通往那条小河,门虽设而常开,供教师洗菜,洗碗,洗衣服。食堂不提供学生饭菜,只负责为学生蒸饭。像我们不是本村的,中午得自己带米,用个砵或大号茶缸装好,放到伙房外的一张长桌上,就去教室上课了。上午第四节课后,蒸好的饭砵或饭缸又堆在那张长桌上,自去取来食用便是。熟菜一般是自己用小瓶带着,自己保管。中餐,热饭冷菜,如果上课时没忍住,把中餐的腊肉或煎鱼块当零食偷偷吃了,只有端着一砵或一茶缸白饭随便蹲在哪个角落里狼吞虎咽。

那个年月,读书和吃饭是最幸福的两件事。书包空瘪如大人们的口袋,文具盒是乡下孩子可望不可及的奢侈品,书不多,三两册课本,散发着油墨清香,捧着,觉得和爹娘一样亲;而看见酥酥绵绵、晶晶亮亮、热气腾腾、香气袅袅的米饭,忍不住咽口水,不用菜也可以吃上两大碗。

那时候上学经常迟到。不是因为爬山涉水耽搁了,而是一大清早还得做许多家务,我们叫做功夫。

村里家家户户都养牛养鱼,放牛和割鱼草才是每天的早读。

芦源河边,水草丰美,没有污染,尤其是刚发芽才露尖尖角的草芽儿,不仅是牛儿的最爱,鱼儿也是喜欢得很。割草是技术性很强的体力活儿,更是异常辛苦的劳作。右膝跪地,左脚成弓,侧身弯腰,目不斜视。双手握刀,刀面紧贴于地,刀刃伸向两三寸长的青草,打着圈圈,半跪着逶迤爬行,砍,砍,砍,呼呼生风,沙沙作响,草飞泥不沾,边砍还要自然归拢成堆。一堆,两堆,三堆……露水早已湿透裤腿,汗水从眉毛和鼻尖啪啪滚落草地。实在坚持不下去,站起身,伸个酸楚疼痛的懒腰。太阳还没升起前,得赶紧把草结结实实按进草箕,装满一担,牵着牛,担着草回去撒入鱼塘。鱼儿吮吃着青草,唼喋有声,吃饱了优哉游哉。砍草人匆匆离开鱼塘,急急忙忙跨过芦源河赶去上学,一路上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抵达教室门口,喊声报告都有气无力了。

迟到了,身上泥巴星星点点,老师看在眼里,常是不好说什么,示意你回座位,暖暖的眼神鼓励你要像爱劳动一样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上课时,一只耳朵听着窗外的蝉鸣鸟语,一只耳朵听着老师的抑扬顿挫,常常不经意间考了班上第一,终是尝到读书滋味,慢慢便已爱上。

(二)

五年级的时候,自己村(行政村)里办起了小学,在独岭村两栋村民新建的住宅里。

去独岭村,要过两个山头,中间还夹着一片田野。

山路宽一米有余,两边是密不透风的芦萁,慢条斯理的山毛榉,年年被砍来年又长得油绿的冬青,红花紫叶相映成趣的山檵木,探头探脑的芭茅,点头哈腰的狗尾巴草,以及卷着粗嫩须毛的蕨萁,蓬蓬勃勃生生不息。几条横生疯长的荆棘伸到山路中间,勾扯着孩童们缀着补丁的衣衫。

每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便直奔那两座山。

山不高,海拔百十来米,典型的江南丘陵。向着本村这边,黄泥巴路,春夏天,泥泞不堪,梅雨季节,大暴雨常常集中到路上,汇成一条浅浅的小溪,水哗哗地流,小伙伴们抱紧书包,打着赤脚,瘦小的脚丫子在流水中,深一脚,浅一脚,嬉戏,跳跃,有时还用木棍掘出糟沟,把水流引向山谷。壅滞的流水,有了更好的出路,一齐欢声笑语夺路而去。

另一边的下山路,砾质砂土,坚实,显得陡峭。山脚下是一垄长长的农田,四季无闲,轮番种植着被大人们叫作“红花草”的紫云英、油菜、水稻、红薯和过冬的萝卜白菜。春天里,田野溪沟铺盖着鹅黄茵茵的茸草,绿油油的紫云英盛开着淡淡的红花,在风中摇曳。有时候,男孩子故意从山顶冲下山摔进田里,干脆在厚厚的绿绸般紫云英上打几个滚,或躺一会儿。

太阳刚刚升起,鹅黄鲜美一如我们的童年。蓝天上白云飞扬,春风抚摸着我们黑里透红的小脸蛋。即使偶尔擦破点皮,甚至洇出点血,个个皮实肉厚着呢,忍忍,互相取笑一番,爬起来又兴冲冲上学去,从没见谁哭过鼻子的。

山上四季花开,万紫千红。野桃花,金银花,映山红,木荷花,栀子花,野百合花,山茶花,桐花,还有各种各样不知名的野花,山脚,山坡,山谷,山顶,一丛丛,一簇簇,竞相开放,鲜艳眩目,像磁铁一样吸引着我们。花丛中,我们大呼小叫,你躺我藏,手忙脚乱地采呀、折呀,一下子人人有了一大捧。抱着,嗅着,美着,心里似乎也开出了花儿来。花丛中,时不时惊起飞鸟,山雀,苇莺,乌鸫,红腹锦鸡,啄木鸟,成双成对的,七八成群的,呼啦啦飞上了天。

有些花,也能吃。芙蓉花、木槿花,水焯一下,沾上米粉晒干了,过油一炸,香里有鲜,脆中带滑,既可下饭,也当零食。还有那霞落山坡般满山满岭的映山红,揪下来,拔除花蕊,一把一把塞进嘴里,很容易让人想起一句话:“月照沟渠,牛嚼牡丹”。

说到山上的美味,自然是满山遍野的野果了。

金樱子浑身带刺,味是极甜。苦珠子个不大,粉粉的,有点涩,有点甜。油茶树像妈妈的口袋,总能变出好吃的来。春夏之交的油茶树,会结出一种神奇的苞苞和叶子,肉厚半分,晶莹透明,长得像花苞的叫茶包,长得像叶子的叫茶耳,表面颜色白,泛有淡淡的绿,或浅浅的红,清香爽口,是难得的美味。还有油茶花,伸一根拔了芯的芦萁杆进去,轻轻一吸,满嘴茶密,浆甜如糖,舌底生香。乡野的孩子,知道山上野外什么能吃,什么好吃,什么时候吃。蔓藤上吊着的,有八月拿,野木瓜,野葡萄。茂密的灌木丛里,有一种落叶木质藤本植物,叫三叶木通。初夏开花,夏末结果,我们叫八月拿,刚刚裂开口子那几天味道最佳,肉嫩光滑,汁多甜美,只是籽多,像石榴一样。乌饭果、米筛子,随处可见,黑豆子大小的果实,秋天结满树,捋一把塞进嘴里,吃得满嘴黑紫。糖梨子并不甜,涩麻得舌头三天不知糖味。拐枣又叫鸡爪梨,下霜后最甜,果树高大挺拔,找到一棵够吃上半个月。野猕猴桃和野柿子要放到家里的谷壳堆中捂软了才好吃。毛栗子要晒到爆了刺壳,炒熟了带到学校,从书包里一掏出来,香满整个教室。杨梅就不用说了,山脚田边,长得特别茂盛,端午节前后,白的莹如凝脂,红的红得发紫,小伙伴个个吃到牙齿没感觉。

儿童散学归来早。一路上,吃饱了,野够了,抬头看看日头,还早,赶紧一溜烟跑下山,老师布置的作业还在书包里呢,得回家写完。

(三)

九岁半时候,我跟着姐姐进了乡中学读初一。

我们这茬人成长的岁月,共和国人丁兴旺,每个村都是蔓绕瓜稠,垂髫充巷。但村里同去中学读书的,除了姐姐,只有四、五个人了。

那些大我三、四岁的同级同学大多去学了手艺,谋了生路,说是一技在身,终生吃用不愁。常背我过芦源河的堂哥学了木匠,堂姑学了裁缝,邻家泥瓦匠的儿子成了泥水工,最牛逼的是我五年级的同桌,干脆买了个爆米花机,无师自通,早就在周边村落炸得嘣嘣响,看他踩着爆米花机叉着腰时的得意神情,仿佛他就是这一带村落的游击队长李向阳。

那一年,有了新同学。我的同桌是个女生,母亲是我们的班主任,父亲是山里老远一个乡的乡长。她是从我们之外的另一个世界来的,她脖子上叫项链的东西我从来没见过,她裙子上叫流苏的东西我也从来没见过……每次她端装着未脱稚气的小脸目不斜视地走进教室时,我都惊得下巴几乎要掉到课桌上,她气场强大地坐到我边上,回过神来的我,唯一能在心里稍稍对抗一下她的就是“好在你考不过老子”。

乡中学座落在圩镇,与乡政府大院一墙之隔,还共用一个大礼堂,但礼堂靠中学这边的大门是紧锁着的,怕这帮顽皮捣蛋的学生蹿入乡政府捣乱。

中学门前不远便是宽宽的蕉源河,河边也有一片广袤的沙洲,栽满话李,春天满河川的灿烂,夏天树绿李黄,都是对我们无限的诱惑。晚饭前后的课外活动和洗刷时间,总有同学从河里溜进李树林,也不管什么“瓜田李下”,举手就捋。那时候啊懵懵懂懂,又刚学完《孔乙己》,总认为“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

去中学读书,和小学差不多的路程,得沿着蕉源河边的小路穿过一大片芦苇区。那条路上,长满了齐腰深的茅草芦苇。春夏间,芦苇茂密葱翠,秋冬季,满望枯黄萧瑟,风一吹,挲挲作响,白白的芦花飞满头。但从未感觉过“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美感与浪漫。乱草丛中,小小少年,一人穿行,真有些瘆人。父亲心疼幼小的儿子,星期天的下午,再忙都要抽空骑自行车送我上学。读书是头等大事,耽搁不得的。

初三下学期的时候,同桌走了,去了隔壁乡政府上班,在财政所。我溜进去偷看过一回,只见她坐在明晃晃的办公桌前,吹着蜜蜂一样嗡嗡叫着还会摇头晃脑的电风扇,好安逸哦,真羡慕得紧。

她的母亲我的班主任,一番话,浇醒了一只迷糊的小猴子“你不要跟她比,你的目标是考进县中尖子班,然后考一所好大学。读书,才是你唯一的出路,也是你最好的出路!”

七月,早稻熟了。

青青的禾苗,经倒春寒的侵袭、梅雨的滋润、夏日的高照,自我分蘖,拔节,孕穗,扬花,授粉,灌浆,结实,从成长路径上风吹雨打的坚挺昂首完美抵达夏收颗粒饱满的安欣低头。

    田野风吹金涌,人叫机闹。 抢收,抢种,暑天最重要最艰苦的“双抢”农活开始。割禾,踩打谷机,捆扎稻草,推车送担,晒谷收仓,一家老少齐齐上阵,真是个农家此刻无闲人。正午时分,烈日当空,咬着牙推着满载的独轮车走在回家的田埂上,任汗水像小溪一般在脸上恣意纵横,却腾不出手来揩一把,眼睛被汗水腌得火辣辣地疼,一路上只能半睁半闭,意识处于半麻痹状态,这时候啊,世界上什么东西都不存在了,思维只集中在一点:不能倒下,不能停歇,向前走……

回到家,村里在乡中学当老师的栋叔笑吟吟地坐在我家的厅堂上,我知道,肯定是有好消息。果然,栋叔告诉我父亲,我考上县中了,全班唯一的一个。那一届,县中只招100人,两个班,都是尖子班。父亲第一次没有叫我“崽啊”而是全须全尾地叫着我的姓名对我说,能考上这两个班的都是聪明崽,你可不能再玩着读书了。

那张在父辈们眼里稀罕得紧的省重点中学尖子班的录取通知书,像一把锋利的电锯,干脆利落地切割了我的人生。

别了,我的清澈小河,我的满山花果……

别了,我苦难中欢乐成长的童年和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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