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夏林曦 | 来源:发表于2023-12-26 11:25 被阅读0次

    本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暮色渐渐笼罩了山间的一草一木,青梅背着一捆沿路连砍带捡来的干柴,沿着山沟里的一条狭长的石板小道一路爬上来。看到不远处的村子里闪烁着稀稀疏疏的灯火,她咬咬牙,用力往下拽了拽绳子,将柴火捆扛到肩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家的方向走去。

    柴火整齐地码在院墙外,拍拍身上的枯叶和尘土,“吱呀”一声,青梅推开自家那扇沉重的木头街门。听到院里有了动静,院墙一角的鸡窝里发出唧唧咯咯的轻微的声音。这些家伙太胆小,院里一有动静便会在窝里挤成一团,深怕有什么危险发生在它们身上似的。它们每天天一落黑就回窝,回“家”的热情比青梅积极多了。十几只鸡白天在院里寻食,晚上簇拥在鸡窝里的架子上,既壮了胆又能相互取暖。不像它们的主人,无论多晚回家,院子里都是冷冷清清。只有当她按下屋里的开关时,院里才会出现些许亮光,别人也才会知道这个院子里有人在住。

    “青梅回来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里院住着的连生婶出来上厕所,她看到青梅家亮起灯光,关切地问了一句。

    “嗯,我回来了。今天紧着把上洼那块地里的谷子都割完了,所以回得迟了点。”

    “唉,你一个人种那么多地干啥!明亮又不回来,差不多干点就行了,别把自己弄得太累了。”

    “没事儿,我不累。”青梅隔着两家院子中间的石头矮墙说,“婶子,我回屋了。你也早点睡吧。”

    青梅起早搭黑地收割秋庄稼已经十几天了。丘陵地带的庄稼只能靠人工收割,她累得腰酸背痛仍然咬牙坚持着。自己辛辛苦苦地种下的粮食,总得粒粒都归仓才行。她不允许自己浪费好不容易才得来的粮食。此刻,再弯下腰烧火已不可能,她奢侈了一把,用电磁灶坐了半锅凉水。等水煮开,她往锅里下了一把米,又煮了一颗鸡蛋犒劳自己。煮米汤的工夫,她洗了把脸,两条腿盘坐在床沿上,打开手机,看里面有什么新的消息。

    除了一些卖产品的人发布的卖货信息外,没有一条是亲戚朋友们与她联系的信息。更重要的是,孩子们上学走之后,她的丈夫一个信息都没给她发过,更不用说给她打个电话或者回家看看她,关心一下她的生活状况了。想起自己十多年来所承受的委屈,她浑身冰冷,仿佛走在雪地里被人泼了一盆冷水。她猛然间想到:若是自己发生什么不测,死在这个家里,估计一时半会也不会有人来给她收尸。想到这里,她疲累的身体越发变得沉重起来。所有在平时尽量克制着的情绪一股脑涌上心头,像火山爆发了一样。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不住地掉落在床单上,她将身体靠在背后的床木板上,小声地抽泣起来,身体不住地起伏着……

    她和明亮的结合是父母早就指定好的。说得不好听点,他们两个就像古时候的人们拿出自己家的物品与别人家的物品进行交换一般。

    明亮上初中的时候,他的父母与青梅的父母就暗自下了约定,等青梅和明亮长大成人,就让他们完婚。远在小山村里的人害怕他们的男孩子打光棍,不管社会如何进步,有极少数的人依然会效仿先辈们留下的传统——给他们的孩子定“娃娃亲”。当时,明亮的父亲和青梅的父亲为了表示彼此的诚意,斩钉截铁地说了一些表示绝不会反悔的话。明亮的父亲信誓旦旦地说:“将来谁家要是反悔谁就得吃狗屎。”当时青梅的父亲立即点头,表示赞同。

    青梅比明亮大三岁,初中毕业后在家务农。青梅是个朴实爱劳动的姑娘。她忽闪着两只葡萄似的眼睛,脸上常挂着甜甜的笑脸,走起路来,两条乌黑发亮的粗辫子在身后一甩一甩的。在山村里,这样的女孩谁不喜爱?有几个和青梅年纪相仿的男方父母更是早早地为他们的儿子踅摸上了这个好女孩。明亮的父亲一看心里着了急,他怕别人捷足先登,于是找了个理由请青梅的父亲到家里吃饭。两人在酒酣饭饱后,明亮的父亲站起来,对着青梅父亲的耳朵,说起悄悄话。明亮的父亲说出他的想法后,青梅的父亲觉得两家都是知根知底又对脾气的人,他觉得明亮这孩子也很不错,他的眼角笑出褶子,嘴上却没有立即答应。他轻声对明亮父亲说,“容我回家和老婆商议一下再说。”

    青梅的父亲和老婆商量后,同意了明亮父亲的想法。由于孩子们还小,两家大人对此事都绝口不提。因此,周围的人并不知晓他们两家的这个“秘密”。再有村里人提起想和青梅家结亲的事情,青梅父母便以孩子还小为由,婉言拒绝。

    明亮初中毕业后,想出去开开眼界。他权衡再三,觉得家中不能给他提供更好的条件,便毅然参了军。儿子上了部队后,明亮父母的心中有过纠结,“万一走出大山的儿子将来有了出息,看不上青梅可咋办?”明亮父母晚上不睡觉时就商量这件事。想了两三天也没个结果,他们相互安慰着说,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明亮的父亲提前给儿子定婚事也是出于无奈。明亮还有个寄宿在乡办小学上二年级的弟弟。在山里,有两个儿子是父母最发愁的事情,他们害怕儿子长大后娶不到媳妇。因为山里面长得漂亮点的姑娘大多嫁到平原上的村子里。明亮的父母也不例外,他们担心将来给儿子们娶不到媳妇,这才想出这个几乎快被淘汰的“换亲”主意。

    青梅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来给她说亲的人更多了,青梅的父母这才将实情告诉了女儿。听到这个消息,青梅除了感到有点吃惊外,更多的是像突然吞下了一块蜜,从嘴里一直甜进了心里。从没走出过大山的她,对这个在村里各方面都拔尖的小伙,自然十分满意。青梅当时不仅没有反抗的意思,反而觉得父母像知晓她的心事一般,干了一件令她合心合意的大好事情。

    明亮退役回家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闲在家里。在农忙时节,他帮着父母往家里收庄稼。青梅干惯了地里的农活,她迅速地把家里的活干完,就主动去明亮家的地里帮忙。明亮的父母相互使个眼色,躲到另一块地里去干活,给两人留下单独相处的机会。明亮把青梅当做邻家姐姐一样看待,并没有往别处想。村子里的孩子并不多,他们从小就在一块玩耍,本身就很熟悉。见明亮和自己有说有笑,青梅以为明亮也喜欢自己。只要两人在一块劳动,她的心里就像钻进一只兔子,“咚咚”“咚咚”地跳个不停。

    到了该挑明二人关系的时候,明亮的父亲把儿子叫到屋里,郑重地告诉儿子他们之前和青梅父母约定好的事情。

    他试探着问儿子:“你觉得青梅咋样?”

    明亮不知父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直接说:“挺好啊,是个好女孩。”

    父亲缓缓地说:“青梅确实是个难得的好妮子。她长得耐看还又很能干,是咱家未来的儿媳妇儿。”

    明亮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当他妈再次告诉他,青梅是他们早就给他定下的媳妇时,明亮彻底懵了。没想到,在这个新社会里,自己竟然摊上了被父母包办婚姻的事情!这简直太荒唐了!他坚决反对,甚至扬言要离家出走。明亮的父亲认为儿子只是一时冲动,时间一久自然就能同意。俗话说:知子莫如父。他害怕干犟的儿子离家出走,一把铁将军将儿子反锁在屋里。任由明亮把房门摇得咣当、咣当地响个不停,明亮的爹就是不搭理他。

    被锁了几天的明亮渐渐软了下来,他只能使出缓兵之计,答应了父母的要求。他想着先出去,以后再从长计议。明亮的父亲像知晓儿子的心思一样,他从窗户外对着屋里的儿子说:“大丈夫一言九鼎,一口唾沫一个钉。你可要记下自己说过的话,否则就是给你那个‘退伍军人’的称号抹黑。”

    明亮的小聪明被父亲识破,他不能说话不算数,于是他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当母亲给他递进去饭菜的时候,明亮不吱声,饭也不吃一口。他不相信,父母能不管他的死活硬逼他们的儿子。三天后,母亲趁明亮父亲去地里干活的空隙,偷偷地给儿子打开了房门。明亮提着早就准备好的包,蹿出房门,跑了。这一走就是大半年。

    那会儿的青梅很单纯,她看明亮哪儿哪儿都好。只要明亮出现在她的视线范围内,哪怕是两人离得很远,她都能感觉到她的周身仿佛被一团明亮的光包围着,心里暖烘烘的,能莫名地激动老半天。青梅听说明亮离家出走的消息后,以为明亮想出去闯荡一番。她甚至还偷着高兴——明亮将来如果有了出息,她自然能跟着享福。在她看来,他们平时的相处还是很愉快的。

    在寒冬腊月的一天,明亮突然回家了。屁股大的村子,消息很快就传开了。青梅立刻穿上准备过年才穿的新衣服,对着镜子捯饬了半天,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之前,明亮的妈妈偷偷告诉她一个好消息。她盼望着好事赶快临门。

    明亮风尘仆仆地赶回家中,看到父亲躺在炕中央,被子上面还加了两层被子。父亲的额头上压着一块白毛巾,不停地咳着,震得被子一上一下地起伏着。看到父亲病成这样,明亮的心顿时慌了。若不是母亲一再阻拦,他就要背着父亲往山下的医院冲。

    看到儿子回家,老父亲脸上有了不易察觉的笑容。人一高兴,病就好得快。没过几天,父亲的咳嗽便好得差不多了。病了一场的父亲更加面黑肌瘦,看上去老了很多。父亲不再强迫明亮与青梅成婚的事情,只是不断地叹气,说村里和他年龄相仿的人都抱上孙子,自己在有生之年可能见不上孙子了。明亮心疼父母,他知道他们心中的期盼是什么。自己活这么大,从未做过什么让父母感到欣慰的事情。他晓得父亲一辈子做事认死理,把个人的信用看得比他的命都重要。明亮出走的这半年多,事业上也没干出一点起色,雄心勃勃的他被现实浇了一盆冷水。他勉勉强强地答应了和青梅的婚事。父母听见他的话,先是愣怔了一下,半天才反应过来的他们,高兴得用手直擦他们聚满皱纹的眼角。

    青梅很争气,三年内就给明亮生了一儿一女。明亮的父母高兴得合不拢嘴。他们几乎承包了家里家外的活儿。忙起来的时候,他们恨不得再生出一双手来。

    明亮则一心一意搞事业。他和同学合伙开办了一个砖厂。那几年赶上人们手低有点钱后批地基盖新屋的浪潮,烧出的红砖根本不够卖。几年下来,明亮便有了一份可观的收入。那几年刚时兴在城里买楼房,为了让孩子们有个好的学习环境,明亮全款买下一套位于县城中心位置的新楼房,成为村里第一个到城里买房的年轻人,惹得村里很多双眼睛对他们家的人投来羡慕的目光。

    青梅除了偶尔下地干活外,大部分时间都是负责两个孩子的日常生活和陪读。

    孩子们到了上学年纪,青梅和孩子们搬到县城去住。青梅早已习惯了一个人带孩子的生活,她不敢有更多的奢求。她不愿意想丈夫在外面的事情,每次想起来就会一阵一阵地头疼。

    儿子的校服裤子扯烂了,青梅怕耽误儿子穿,吃过午饭便顶着骄阳到古城街给儿子修校服裤子。她修完裤子往回家的方向骑行时,无意间在一家大型综合超市的停车场上看到丈夫的汽车。一种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青梅将自行车停到路旁,想看看丈夫到底在这里干什么。

    她像自己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似的,找了个能藏身的拐角处立着。十几分钟过后,熟悉的身影出现了。丈夫和一个烫着波浪卷,穿着黑色风衣的女人从商场出来。他们一前一后走着。明亮提着一大包装满各种零食的食品袋子,女人提着两个购物手袋,她身旁有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跟着。他们向停车的位置走去,俨然是幸福的一家人。

    小男孩走路的姿势和明亮几乎一模一样,青梅的身体不由得晃了一下,感觉有大地震发生了一般。她将提着校服裤子的手扶在墙上,不值钱的眼泪瞬间模糊了双眼。她不敢追上去,只能躲在墙角,独自落泪。她从没想过自己会碰到这种场景。这些年她总是以眼不见心不烦来安慰自己。看来,所有的传言都是真的。在她心里留存的一丝希望彻底破灭了。她曾幻想着她和明亮有两个孩子,哪天明亮在外面晃悠累了,会回到他们娘仨身旁的。她拖着沉重的双腿快走回家的时候,才想起自行车遗忘在停车场附近了……

    孩子们一个个考上大学后,没了给孩子们洗衣做饭任务的青梅不知该怎么办了。她像个突然下岗的职工一样,整日无所适从。无事可干对一个身体健康的山村女人来说,犹如住监狱一般难受。再说,住楼房需要交取暖费和物业管理费,自己怎好意思张口向那个对自己不闻不问的人要呢!更何况还是向早就背叛了她的人伸手!她收拾点衣服,回到小山村。

    昔日热热闹闹的山村寂静得有点怕人。村里大部分人都迁到山下的安置房里。前几年,国家安置山区农民,把他们集体迁到平原上的一个村子里,并按照每户人口的多少,分配了相应平米的安置房。村里只剩下一些离开村子后又返回去的老年人和在村里发展养殖业和愿意继续种他们那点薄田的一些中年人。村里的乡亲见青梅回家,知道实情的他们直摇头,说她太傻,放着高档的楼房不住,跑回来寻得受苦,甚至开玩笑地问她:“这山路还没走够?”

    青梅苦笑一声,并没有做过多解释。善良的人们不愿给青梅的心口撒盐,他们硬憋着没嘣出那句“人家明亮成天开着豪车出出进进,你却可怜兮兮地回村里受苦”的话。

    明亮建砖厂发家致富后,被推选为村里的一村之长。有了家庭的他,事业发展得顺风顺水。之后,他又担任过一年乡里的某个职务,成了人们眼中的人上人。砖厂因污染环境被关停后,他又在临近一个交通便利的村里办起大型养殖场,雇专人负责。他还在山下承包了十几亩土地,培育各种树苗。他平时结识的人多,树苗并不愁卖。

    青梅嫁给明亮的前几年,明亮顾及父母的面子,和她的关系还算可以。当他办起砖厂后,借着砖厂离不开人,明亮便渐渐不回家住了。他常年吃住在外,家里的开支和孩子们每个月的生活费,青梅张口要,明亮才记起给。青梅一直是个家庭妇女,穿戴打扮很一般。好心人曾提醒她多买点好衣服穿,给明亮挣点面子。她总是淡然一笑,说自己整天在家,没必要打扮,能省就省点吧。实际上,没有多少经济来源的她,手头并不富裕。明亮挣得钱从没到过她手里,哪有多余的钱用在自己身上?她是哑巴吃黄连。她不能对别人说自己男人的不是,只能说自己不讲究穿戴的那些话来遮掩自己那点可怜的尊严。

    明亮当村长三年,后因大部分村民迁移到别处,村长一职也没了多大的意义,他索性不当了。失去束缚的他,在生活上更加潇洒起来。他穿得像城里的生意人一样光鲜。青梅与他相比,简直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两人无论从哪方面来比,都不般配。他偶尔回到家,青梅和他说些家里的情况,他往往是敷衍着“嗯”两句;或者不吱声,只顾着看手机。他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更不用说拿正眼瞅瞅他的老婆了。女人的直觉告诉青梅,丈夫与她不是一条心了!为了孩子们,她克制着自己,不让自己胡思乱想。再往后需要用钱时,她都是指派儿子或者女儿向他们的父亲要。她这也是为了尽量避免两人之间发生更大的矛盾而采取的办法。

    有不少风言风语还是传到青梅耳朵里。青梅气不过,把明亮叫回家,质问他有没有那回事?明亮冷冰冰地丢下一句“我当初就不同意咱俩结婚的事。你要是觉得委屈,咱们就离婚,我随时奉陪。”看着丈夫摔门而去,青梅怔在砖地中央,竟喊不出一句话来。她连续几天没出门,眼睛哭得像被蜜蜂蛰过一般,需要出门办事时也是选择人少的路走,尽量不与人们碰面。冷静下来的她妥协了。她像只乌龟一样,将头缩进壳里,小心翼翼地活着。没啥本事的她害怕离婚,害怕父母为她伤心难过,更害怕孩子们因此而受罪。她和古时候那个“掩耳盗铃”的人没啥区别,总觉得自己不哭不闹,那些说她丈夫和一个漂亮的小寡妇同居在一起的“新闻”就不是真的。她惶惶不可终日,深怕明亮突然回家来,拉她去办离婚手续。为了求得一份心安,她给明亮发了一条短信,内容就是求明亮看在孩子们的份上,不要和她离婚。她表示自己从今以后再不会过问他的事情……

    她承认自己窝囊到家了。没办法,她不敢想象离婚后她的生活将会变成啥样……

    白天里,她强迫自己多干活,认为只要手中的活不停,脑子就没空去想东想西,那些流言蜚语就不存在。

    明亮的父母相继去世后,那个心早就野了的丈夫对妻子的态度彻底凉凉了,他连名义上的夫妻义务都懒得尽一下。过年过节回娘家的时候,青梅和孩子根本见不着他的人影。青梅的父母把家里所有好吃的都拿出来,好好招待他们的女儿和外甥。他们耳不聋眼不瞎,知道女儿生活得不幸福,老两口暗地里不知为女儿流过多少悔恨的泪。他们后悔当初一个草率的决定毁了女儿的幸福。每次回家,他们都不让青梅动手,想要尽最大所能地弥补当初擅自给女儿选对象的错误。

    青梅哪能怪自己的父母,若不是自己当初一厢情愿地要嫁给明亮,觉得他哪儿哪儿都好,也不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强扭的瓜不甜。许多年后,她才真正体会到了老辈们说这句话的含义。

    青梅刚返回村的时候,和青梅关系近的几位老邻居为她回村种地的事情感到愤慨。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给青梅出主意。青梅心里清楚,以前向明亮要生活费是因为有孩子们。如今,自己一个大活人,再张开嘴或伸出手向一个心里根本没装着自己的人要钱,还不如让她早早地去死呢。

    躺在床上的青梅翻来覆去睡不着,近些日子看的电视剧里的情节把她平静的心一下子打乱了。那个女主角和她年纪相仿,她多么勇敢,用瘦弱的肩膀居然敢抗起父亲死之前留下的债务。更重要的是,她经过一番周折,终于鼓起勇气和酒鬼丈夫离了婚!她的心里升腾起一种力量,多年封闭的心开始翻腾。想到自己嫁给明亮后,竟然糊里糊涂地活了二十年。抛开孩子不说,她觉得自己活得没有一点价值。明亮口口声声说自己忙,忙还能搞出那些花花绿绿的“新闻”?她觉得自己简直白活了!连她过去养过的蚕都晓得通过蜕皮获得成长和新生,自己难道就甘心一辈子这样像个可怜虫似的,在这村子里恓恓惶惶地交代完自己的一生吗?

    第二天,村民们看到青梅的家门上了锁。她去了哪里,无人知晓。

    三年后,一位扎着马尾辫,戴着墨镜,穿着得体大方的中年女性带着一个大城市的姑娘和一个帅气的小伙子,推开了青梅娘家的门。头发花白的青梅妈听到动静,从炕上挣扎着爬起来。她的白内障眼睛几乎看不清东西,惊讶地问道:“你们找谁呀?”两个孩子扑上去,一边一个抱住他们的姥姥的胳膊,一个劲地叫着“姥姥”“姥姥”。青梅平时往家里挂电话的时候,父母总是说他们很好,叫她放心工作。看到母亲的样子,青梅两腿一软,“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她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妈——我回来了。女儿不孝,这么久才回来看您,让您受苦了。”

    青梅爹从外面干活回来,他眼角噙着泪水,颤抖着双手将女儿扶起,两只皮包骨头的老黑手,不停地摸索着女儿的头发……

    三年期间,青梅无时无刻不在操心父母的身体。亏得父母总说他们的身体好着呢,这才让她能在上海安心工作。她与雇主的合约到期后,头一件事就是携放暑假的儿女赶快回家,探望她的父母。

    当初,青梅是离开家后才给父母去的电话。她怕自己见到父母,下不了狠心离家出走,便选择了这种方式告别。当初,两眼黢黑的青梅到了县城不知该找什么样的工作。她左思右想,除了山上的亲戚,她家也没出什么厉害人物。在她无望的时候,忽然想起她的一个远方表妹在上海开着一家工厂。平时不愿求人的青梅鼓起勇气,向她姨要了表妹的电话。她打电话给表妹,把自己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下。表妹多少知道点她的遭遇,她支持表姐的决定,让她先到上海再说。

    青梅知道自己文化不高,她拒绝了表妹让她在厂里工作的安排,只求表妹给她找一份自己能胜任的家政或保姆的工作。一方面,她知道自己是一个土包子,不愿意给自家人添加不必要的麻烦。另一方面,她觉得靠自己的本事挣钱,才能长久立足。

    表妹想到了她的一位好朋友。她在国外发展,她的老母亲独自在国内生活。朋友的母亲很执拗,死活不愿住养老院,朋友正愁得不知如何是好。青梅的到来,像上帝提前给这个苦命人做好了安排一样。表妹立即给朋友和青梅姐牵线搭桥,她们一拍即合,很快就签了合同。她们约定了三年期限,等表妹的朋友在国外的工作结束后,青梅才能离开。尽管三年不能回家的条件让青梅心里一阵慌乱,但她还是抓住这个机会,答应下来。

    三年的时间,青梅完全变了样。她接触到许多新鲜事物,增长了不少见识。她有的是想脱胎换骨,改变自己的力量。出门之前,她就暗暗发誓,要咬紧牙关蜕掉自己身上的“皮”,过有尊严的生活。她要活出一个人样来,让周围的人都看看,她青梅不是一个任人摆布的人!在她觉得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她的眼前就浮现出明亮与那个女人的身影;想起需要她养老送终的父;想起她的一双儿女……很快,她又满血复活,浑身充满力量。她在伺候老人的空隙时间里,在表妹的帮助下,参加了几种培训班,学到不少家庭护理和烹饪等方面的知识。无数个深夜里,她不是死记硬背各种护理知识的资料,就是反复操练各项帮助病人恢复身体的动作,直到自己觉得满意才肯熄灯睡觉。如今,多项技能在身的她,只要自己愿意干,就不愁找不到工作。

    青梅的两个孩子更是为母亲发生了天大的变化而高兴。阳光自信的母亲让他们由衷地感到骄傲。从小到大,他们眼中的母亲总是孤零零地干活,她不敢和他们的父亲吵架,不敢主张自己的身份地位。渐渐成熟的他们,对母亲的状况感到忧心的同时又无可奈何。每每想到这些,懂事的孩子们的心就揪在一起。如今,“崭新”的母亲与他们肩并肩地走在路上,他们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自豪。

    青梅准备先给母亲做白内障手术,照顾父母一段时间再做下一步的打算。她此次回家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办,她拿出手机,给通讯录中的“丈夫”打了一个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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