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八年的夏天尤其酷热。还没入伏,太阳像只爆裂了的大火球,热浪一阵一阵潮水般从村庄上空涌过。那些低矮破旧的茅草屋趴在树荫下动也不动,好像稍微动一下就会大汗淋淋,动一下屋顶的茅草就会自动燃烧一样。
比热更难受的是浸漫在每个人心里的焦虑,酸楚,难过。圩区就像一个平底的洗澡大盆,生活在圩里的人真是作孽。大旱之年,圩里的沟沟汊汊藏不住一滴水,眼看着圩外江水涛涛却解决不了旱情;涝的年份更怕,圩内的水排不出去,江里的水想往圩内钻,泥筑的大埂被两边夹击,时时刻刻都会被挤烂,溃破。现在好了,头顶芯上又悬一把剑,天上无缘无故悬着一颗雷,一颗威力无穷的巨雷,还是隐形的,更揪心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下来,掉到哪里,会掀起多大的气浪。弄得每个人神经绷得紧紧的,如随时射出却又没有方向的箭。
在林家祠堂的院子里,十来个只穿着裤衩子的庄稼汉蹲在梓树荫下面。太阳劈头盖脸地泻下来,穿过树枝树叶的缝隙,每个人的身上都贴着一片片圆的、畸形的影子,每个人脸上也贴着无助,贴着伤心。林保长身上没有,脱光了上衣的人就像扒光了身份,干瘪且腊黄的胸脯上能数得出几根肋骨。他坐在门坎外的小竹椅上,有些陈旧的椅架竟没有了往日的“吱吱”声。
林保长也没声音。他的喉咙被热气堵住,嘴巴被烈日封住,往日听到的都是他的声音,还有四溅的口沫,说到开心处,整个上身都在晃动,也不怕那几根肋骨散了架。现在只留一付耳根子没堵住,他只有听。众人里说话的也不多,有几杆烟枪在喷着火,咳嗽声很剧烈。本来就热,烟一熏空气快被点燃了。
“狗日的鬼子。大老远的跑到这里来干嘛?”有人开始骂了,声音里带着哭腔,听听没有咬牙切齿的恨意。骂有卵用?隔山渡水的,鬼子听不到,听到也不懂,对牛骂街,解不了恨,还浪费力气。彪子撇撇嘴,吐了口浓烟,像从烟囱里冒出来的一样。
有人提议请小院子的陶瞎子来算算,掐掐祸。这个提议立刻遭到了众人的反对。说小院子离这里不过尿长的路,他要是知道早该有所动静,就算是跑反他也没我们眼睛好的人快,找他不如找自己呢。
彪子仍在抽闷烟,连续没停地抽。手中那根点火的麻杆快燃尽了,嘴唇也觉得有点麻有点苦,可就是忍不住,一锅烟灰刚刚磕出,另一只手不觉间又伸进小布袋里,两根手指捏起一撮烟丝,轻轻揉搓起来。
听了一会,彪子觉得无聊,觉得蹲在这里没用,一群只会拿锄头杆子,握镰刀却拿不定主张的人,脑袋想炸了也不会商量到什么好办法,蹲在这里只能是耗时间。想想就收起了烟袋(吸烟的器具),插到腰间,站起来准备回去。
就在这时,院外进来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个子高大精瘦,苍白的脸色上写满了慌张。他进门时差点就和准备出门的彪子迎面撞上。彪子闪到一旁,让出了道,脸上堆满了笑叫了声:“林先生,你一向斯斯文文的,今天哪里着火了该?”
沉默已久的保长像见到来人像见到救星似的,忽然开了金口:“林先生你终于回来了,大家都在盼你呢!”
被称为“林先生”的叫林学诗,是祠堂后进屋里教私塾的先生。他听到保长和自己打招呼,忙抱拳向保长作个辑,后转向众人也同样作了一个:“学诗因家事去了一趟江南,这几天,人在外心里一直惦记着几个学生,下了渡船没敢回家,直接就赶过来了。”
林保长说,学生的事你徒弟在教,大伙儿都放心,不要担心误人子弟,现在有火烧眉毛的事情,需要大家商量,拿一个稳妥一些的对策。便将日本鬼子要来的事情大致说了一下。又问林先生,你肚子里有学问,见识多看得远,看看能不能帮大伙儿想想点子。
林学诗赶紧答上:“教几个学生我都怕耽误了,这等大事我怎么敢乱说?”
保长笑道:“都是乡里乡邻,我们是泼大粪的,谁不知道你是泼墨的人。见识得广,脑子肯定不一样,随便说说,你就不要拿大伙当外人就行。”
彪子本来想回家,见此情形就想听听林先生的看法,又返回原地蹲了下来。一蹲下就习惯性地掏出别在腰间的烟袋,装上烟丝,却摸不到点火的麻杆,原来只带了一根,早就燃完了。只好凑到别人的烟袋上,烟袋眼对眼,连吸了几口,才将烟燃着了。
坐在门坎边的林保长从祠堂里端出一条长凳,说先生马不停蹄的辛苦了,坐下来说话,还指使打更的给先生泡开茶。
林学诗感到受宠若惊,同时也感到骑虎难下,他想,不说一点自己都不好意思。无奈之中只好坐下来,他说现在真的是国难时期,圩区本来就是泥土路,老天看来是要我们无路可走。西边陈州的土匪刘小拉乘机作乱,乘火打劫,被他的线人盯上的都逃不出他的魔掌。东边的日本人早晚都会上来,不过最倒霉最吃亏的应该是大通那边的老百姓,菏叶州上有我们的驻军,他们过来在那里必有一仗,一旦那里接上火,枪子炮弹又不长眼睛,老百姓肯定跟着遭殃,那边打起来,距离不远,我们这里能听到,就该准备跑反了,这就是现实。
有人开始叹气,还是得跑反?林学诗回答说:“还有个办法,年轻人应该先出去,听说后山有支抗日部队,叫什么新四军,总部在桐城,这是一支共*产*党领导的打击日本人的队伍,前生就是大名鼎鼎的红*军。他们是帮助农民的部队,到哪里都不扰民不害民,打土豪分田地,让人民当家作主是他们打出的口号,也是他们追求的目标。不过在圩区活动好像不多,我是这次在江南听说的,那边山区也有,东南泾县宣城那边更多。所以年轻人都去参加自己的部队,队伍强大了就有份量,就像有家底子的人,说话做事喉咙都粗些。我相信总有一天会赶走日本鬼子,让我们走路也好,干活也好不再担心受怕。”
第一次听说还有专门帮助庄稼人当家作主,过上舒心日子的部队。众人都瞪大了眼,吐了一口长气,像闷热的天气里刮来一阵凉风,心里豁然有了丝缕希望。
保长貌似激动地拍了拍手,屁股从椅子移到长凳上,挨着林先生坐下,嘴巴里一个劲地夸赞:“我就说你谦虚嘛,看看看看,说得多好,就像是从新四军大部队里出来的人一样,这就叫宰相不出门,能知天下事。”
林学诗只得又作了一个辑:“保长啊,我连新四军长什么样子的也不知道,我都说过是听说的。你难道不晓得么?去年新四军和中*央军淡好了,开始第二次合作,共同抗日,这不是什么新鲜事。”
保长按住林学诗的手:“林先生想多了,听了你的话我开心哩。能有抵抗小鬼子的队伍,我们乡下人心里才有靠山,睡觉才觉得踏实,大伙说是不是?只是不知道在哪里能找到新四军?”
众人像一锅烧开了的粥,七嘴八舌地诉说自己的看法,说到后来仍旧恢复了开骂,狗日的,牛弄的,天杀的雷劈的,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什么恶毒的都憋着脑子想出来,好像鬼子就在对面,骂出来他们就能听得到。这是乡下人的特性,打不过别人骂几句心里也舒坦点。
彪子只是默默地吸烟,不想说话,似乎他只知道水下世界,自己也变成一条鱼,一但上岸,离开了水,就蹦哒不了几下,然后便会僵死。他来祠堂是带着耳朵听的,至于说什么他压根就想也没想。人一穷说什么都没份量,都没用。可耳边似乎很久了没听到说话声,只有树上的蝉依旧在长一声短一声地嘶鸣着。他抬起头发现人走完了。留下一个人在扫地,他是打更的林大发。
林大发的名字听起来很顺耳,他父母给他取这个名字的时候一定是想他发大财,以便让他这一门在村里能出人头地。可他快五十的人了,连个老婆也讨不到,别人都叫他大发子。在宗族中他年纪不轻,辈份却小。他有个特长就是很听话,做什么事情都肯听,即使别人说错了也从来不顶嘴,不反驳,便很受保长喜欢,给他谋了个打更的差事。他喊保长不叫职称,一直是左一声大爹右一声大爹的,那种亲切,柔情,让保长的眼都都睁不开。只是不知道对自己的老子是不是也这样。
他扫地也是从保长坐的地方开始,廊沿里刚扫完,下了台阶看到大树根上蹲着的彪子,拖着扫把就过来了。他将扫把的竹柄搁在树根上,搭成了一个斜“凳子”,一屁股坐下,“吱”一声,那些落在地上的光秃秃竹枝立马翘了起来,如一支支昂首待射的竹箭。
林大发挨着坐下来,声音不大,很神秘的样子:“彪子,我敬佩你是条好汉子,所以也不拿你当外姓人。前两天在西边的吴家墩我发现了一个奇事,那里有老湾街过来的人在传教,说是要加入什么大刀会。听吴家一个人讲,舵主是离老湾二里半的濛家湾人,前不久在江西九江得到一个仙人的点化回来的。”
“大刀会?”彪子没听明白。
“是一个什么组织,据说学会了大刀会的咒语就能刀枪不入。如果是真的,那还怕日本人个卵泡。”
“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说得有些神乎其神的。这年头和变天前的庄稼地里似的,什么虫子都会出来叫一阵子。”前一句说给林大发听的,后一句彪子的声音说降了许多,变成说给自己听的了。还没说完他就站起来,使劲地摇了摇头走出了院门,隐约听到身后林大发不知在嘀咕些什么。
天没塌下来之前日子还要过。
荷花是个能干的女人,十几捆麻剥完,青色的麻皮也刮尽了,门前便多了一堆青的皮白的杆子。彪子捆了一些,估计够点上一年烟袋的,拖到门口靠在凹凸不平的泥巴墙上,等干了就可以放到屋里。荷花早上将刮好的麻拿出来摊在麻绳上晾晒,然后就开始搓网线。彪子几天都没出去,网还剩尺把长,应该很快了,他的心急,堤外大大小小的水塘已经和江水断了联系,他的面前仿佛看到鱼在打着花花。火热的太阳烤干了大地的水份,也晒瘦了池塘的面容。
似乎一切都很平淡。
荷花看到有人去退了水的江边补种秋玉米,忍不住也去了。路不远,出村翻过江堤便是。那一片窄而长的土地上,厚厚的淤泥表面已被风干,发白,却没干透,脚踩下去便是一个坑。地上能看出春天播种时一垄一垄的样子,就像一个人,粗了胖了,模样还在。现在地沟是没办法勾出了,也没办法施些基肥,只好用短锹拔个口子,放两粒玉米种子下去再覆上碎土。铁锹撞击烂泥没有声音,荷花一步一步倒退时,却能听到脚抽出来时“叭叭”地闷响。
先让苗生出来再说,这是许多人的想法。
太阳照着头顶,也罩着大地,荷花觉得老布织成的衣服像煮在开水里,口也开始要冒烟了。她抬起头,看到西边的芦苇在动啊,一波一波缓缓地向自己涌来,临近路边的一会朝自己点头,一会又仰身向后。是西南风啊。她看到渡口旁的小墩上,那几株老柳也在晃动。风是有点的被芦苇丛挡住了。从泥巴里拔出双脚,下了一个小陡坡就踩在平坦的沙滩上了。她抬头看看江的对岸,那边的大堤好像紧贴着江水筑起来的,还能看到神官山上的小庙,红墙红瓦像一堆熊熊燃烧的大火,本来想放松一下有些发花的眼神,没料想烈焰刺疼了她的双眼。她赶紧低下身子,捧几捧水喝下去,顺便将裤脚,袖子打湿,这才感到清凉了许多。
太阳快到正顶时,荷花看看还有两垄没有点完,肚子饿得咕咕叫,早上喝的两碗粥大概两泡尿就尿光了。她想再坚持一会,免得再跑一次。可肚子在叫,胸脯忽然也胀得厉害,想起来早该给孩子喂奶了。
念头一起慌忙往回赶。还未下江堤,荷花听到有孩子的哭声,嘶尽力竭的那种。下去才看到路边的一棵桦树上,靠着一个怀抱孩子的女人。荷花心想,这个女人怎么这么心狠,孩子哭成这个样子也不哄哄?走近仔细打量,女人蓬乱的头发间一双眼睛紧闭着,两只手死死的箍在孩子的腰间,好像一松手孩子就会消失了的样子。
荷花在树边停了下来,“喂喂”喊了两声。奇怪的是孩子竟然不哭了,惊恐的双眼死死地盯着荷花。而那个女人屁股歪了歪,眼睫毛动也没动一下。荷花便腾出一只手,在女人的肩膀上推了一下,再推时就被一个男人严厉的喝声制止了。荷花抬起头,发现不远处匆匆赶来一个人,满脸风尘被流下的汗水冲刷成一道道的沟壑。
那个男人没理荷花,把她当作空气似的弯下腰,轻轻掰开女人的手,抱起孩子,温柔的动作让荷花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再看那男人,一只有点脏的大手伸进从肩上差点滑下来的大布袋里,摸了一会才掏出一个大饭团递到女人的手上。女人的眼立刻睁开了,饭团塞到嘴里,没看到嚼碎一下就没了。
男人这才转过头对荷花抱歉的一笑,从嘴里冒出来的话像叽叽喳喳的鸟语,荷花一句也听不懂。比划了一阵,荷花连听带猜估计出个大概,这对夫妻是苏北淮安的,跑鬼子反也躲天灾,从苏北来到徽州,本来是想到无为寻亲,却发现搞船的亲戚早已变卖了家产,不知去向,后来打听到亲戚是去了上游的重庆。无奈中沿着长江一边乞讨,一边打听,虽然知道前方渺茫,却又不得不走下去。
听得荷花眼泪婆娑,提起胳膊用袖子擦了擦。男人又撸起女人的裤脚,一块巴掌大的红色当中一点花生米大小的黑色。荷花知道,这女人腿上害了丁疮,应该是害在经络上,疼起来一阵一阵的,要人命。
荷花原谅了女人的无礼。
也许她那时正在经受疼痛的煎熬,这种感觉就像生孩子,男人们永远是体会不到的一样,荷花自我安慰了一下。冥冥之中她似乎觉得有种职责或者是良心催促着自己要帮帮他们,他们现在确实需要。她对那个男人边说边比划,到自己家倒点水喝,歇一会,她自己去坟场那边挖点五爪龙(类似于现在草莓状的草)捣烂敷在疮上,几天就会好的。男人虽不完全清楚荷花说些什么,但知道没有坏心,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一付感激的样子。
转过东边的池塘,荷花远远地看到彪子抱着孩子面朝东方,身子在不停地抖动,像是抱着一口热锅,抱不得扔不掉,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自己归来。走近了,能看得到彪子满脸的怒色,也许是荷花甜甜的一笑,也许是还有陌生人在一起,彪子的火没有燃起来,他将孩子塞到荷花怀里,一句话也没说,转身想去做自己的事。荷花抱着孩子,将彪子织网坐的凳子朝树边挪了挪,自己坐下,然后招呼那个女人靠树身那边坐下,并用手指了指树干,意思可以靠在树上歇一会儿。彪子没了凳子只好回家找了一张破竹椅,出来时荷花叫他把手中的椅子给那个男人坐。彪子不晓得是些什么人,左看右看都不像她娘家的亲戚,也没听到陌生人说话,但看到荷花对他们客气的样子,似乎并不陌生,只好放下椅子又欲转身,背后又听到荷花说:“把家里的热水瓶顺便拎出来。”
等彪子再次出来帮那个男人倒好水,重新坐到网边时,荷花才将这对夫妻的情况告诉他,彪子重重地叹口气,看样子帮人得帮到底,这个念头生出来做活就没了心思。他站起来对荷花说,林家祠堂西边的钱大夯去世两年了,没下人,家里屋空的。屋要人撑,没人住也会倒的,我去问问保长,叫他们先住进去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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