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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节,儿子放假,开车拉着我和老伴回趟老家,我时时魂牵梦萦的老家,已二十多年没回去了。
芒种已过,按理说路边的地里庄稼应绿油油一片了,可是,没想到有的地刚刚翻过,露着黑黝黝的胸膛。有的地种上了玉米,玉米苗刚刚长有一拃高,还没遮住地皮。俗话说“过了芒种,不可强种”,可到了芒种,地里还不见庄稼,令人忧心。
好在公路两边,栽了很多树。有密不透风的枝繁叶茂的榆树,有茁壮的翠绿的松树,有高大梃拔的白杨……给炎炎盛夏增添了绿色,让人心情还舒畅些。
轿车在平坦的水泥路上行驶着,路边的山坡上,草还很矮,像蒙着淡淡的一层绿雾。一群群羊群像洒落草地的云朵,白白的,又像点缀绿雾里的白花,煞是好看。散落的牛马,在悠闲地吃着草,这是它们最快乐的时光。坐在车里,观赏着远山近水的风景,心情是快乐的舒畅的,人是应该多亲近亲近大自然,大自然会无酬的慷慨的给你以馈赠,洗涤你的心灵,怡悦你的性情。
现在条件好了,离家二百多里路,没用两个小时,车就要到家了。
拐过红山嘴就进入老家的地界,这是一条宽阔的山沟,西坡原来是大片的田地,现在坡顶栽上了树,郁郁葱葱,很壮观。那时生产队的土地主要都在西坡,那是当年战天斗地的战场。春天,种地点籽,清脆的鞭声、点籽敲点葫芦杆的“当当”声和人们的欢笑声,打破了沉寂一冬天的寂静,奏响了春耕的交响曲。夏天,锄地拔草,头顶炎炎烈日,脚踏蒸蒸暑土,真是“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一个汗珠摔八瓣,真正体会到“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滋味。到了秋天,割一天地下来,猫腰蹶腚,腰像断了似的,第二天照样坚持,因为坚持就是胜利。……啊!西坡,有我太多的经历,有我太多的酸甜苦辣,有我太多难以忘怀的记忆。
忽然发现路边的干沟变样了,变得我认不得了。原来那是宽五、六丈,深三、四丈,沟底是明晃晃的石头的干沟;现在却是满沟的高高低低浓郁的榆树,再也看不到那白亮亮的石头了。看来,农村注重绿色生态建设,真是变绿水青山成金山银山了。
车进了村,村里还是低矮的泥墙土屋,有的已经坍塌,成断墙残垣,但村中的场院盖起了一长排非常漂亮的白壁蓝顶的彩钢瓦房,它犹如鸡群里出了只金凤凰,又如蓬头垢面的孩子中间来了一位华丽的仙女,她和那低房矮屋是那样的不谐调,是那样的显眼。后来知道,它是政府盖的“幸福大院”,村里的贫困户可以住进去,一家两间,宽敞明亮。现在农民住房有“幸福大院”,生活困难的有贫困补助,生病长灾有“医保”,衣食住病,都有保障,农民讲“上哪去找这样的好事去,真得感谢党的好政策!”
我家那三间土房还在,而且完好无损,房顶没塌腰,墙没裂缝,就连房檐都齐齐整整的,我不禁暗暗羡慕我当年盖房的技术。
这房墙是我亲自一钗泥一钗泥垛起来的,距现在已三十多年,那墙还那样结实。垛墙耐久而实用,是农民从实践中总结出来的技术,你不得不佩服农民的聪明和才智!我那时是村里出了名的“大师傅”,谁家修房盖屋都得找我,我掌钗子墙垛得又直又结实,所以成了修房盖屋的能人。
房后我种的榆树钱,长出的榆树,我离开时才刚刚一人多高,现在已成了粗壮的大榆树了。
房后面的全村唯一一口井,已盖上井屋,全村人都吃上了自来水,不过,旧井还在,石槽还依旧。看着那厚实而光滑的石槽,不禁又想到夕阳西下,牛羊归来,井上成了最热闹的地方。牛马的哞咩声,提水的辘轳声,水桶的撞击声,人们的欢笑声响成一片,那熟悉的声音仿佛又在我耳边响起……
井上的辘辘叫“懒龙”,因为井太深,有三十多米,普通的辘辘打不上水来,就安个两头带把的长辘辘,打水的井绳缠满长长的辘辘,像一条长长的“懒龙”,聪明的农民给它起个名字叫“懒龙”,想像力多丰富啊!
老伴经常说我:“你惦心什么家,你就是惦心那破地方。”
老伴说得对也不对,说家是破地方,不对,说我惦心那地方,对。老家的一草一木,一梁一坡,一砖一瓦……就连村后山那老赶牛道,因天天牛马羊的践踏,变成了像豁牙子啃西瓜一样的无数道道,寸草不长,白亮亮的像木梳齿一样。那可是孩子们天天放牛放羊的乐园,在那里奔跑,在那里撒欢,五、六十度的斜坡,箭似的向下跑。
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留下我的故事,一砖一瓦都记载着我的辛酸,一梁一坡都有我抹不去的记忆。
就说那西坡的山顶吧,现在已树木成林,葳蕤一片。那相当年是学大寨修梯田的战场,因坡陡,十多条垄就得修一道梯田,道道梯田一人多高,完全都是黄土垒成,用木棒砸得结结实实,我耳畔仿佛又响起了砸梯梗的响亮的“当当当”的木棒声……
俱往矣,现已物非人非了。
到了我大哥家,满满一院子羊。大嫂来开门,她见了我们,高兴而吃惊地说:“你们怎么有时间来了?看这一院子羊,都没下脚的地方,到处是羊粪,你们在城里住惯了,一准嫌脏。”
我忙说:“大嫂说哪里话,原来我不也是天天过这样的生活吗?”
大哥家养了一百多只羊,羔已下齐,共二百多只。
我问:“这么多羊,忙过来了吗?”
大嫂道:“一家人紧忙,全靠轩轩和他媳妇了,两人能干,你大哥也能帮着放放羊。”
“我大哥还能帮着放羊呢?”
大哥七十多岁了,身体看上去还很健康,高高的个子,很瘦削,话语不多。和他相反,大嫂爱说,说起来就没完。
大嫂道:“你大哥老胳膊老腿硬朗着哪,羊跑了,他还能撒腿(就是跑)追呢。”
大哥只是憨憨笑笑。
我也高兴地说:“大哥受了一辈子累,老了身体还这么硬朗,这是最大的福分。”
大哥笑笑道:“就是受累的命,庄稼人不受累做什么去。”
大嫂笑着说:“行了,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你看村东头老王头,窝吃窝拉了。你这身体好好的,还不是福啊!”
我问哪个老王头,大嫂说:“就是原来大队的王书记啊。”
“他病了?”
“头些日子,说摔了一跤,腿摔断了,到医院接上了,可那也不能走了,只能天天在炕上躺着。饭是儿子做好了,给他送去。”
大哥道:“那天我去看了看他,是够可怜的,个人伺候不了个人,活遭罪呢。”
听他那可怜样,我也想去看看他,毕竟年轻时都在一起混日子,他已近八十岁的人了,看一眼少一眼了。
可老伴说什么也不让我去:“他压制你,你还没受够!还看他去,你真没心!”
老伴说的也不无道理,相当年,我高中毕业回家种地,他正是大队书记,有权有势,是称霸一方的土皇帝。我家庭成分是富农,处处受压制。村里缺个民办教师,乡亲们都推荐我教,因我是当时村中文化水平最高的。而他安排他初中刚毕业的大儿子教,也不让我教,说这是阶级立场的大是大非问题,不能让阶级敌人占领无产阶级的文化阵地。我怎么就成了阶级敌人了?可他大儿子是不学无术,无景不干的主儿,暑假教师集中培训时,他和一名女老师乱搞男女关系,被当场抓获,两人双双被开除。这次贫下中农联名上书到公社,要求公社批准我当老师。可是,他又安排了刚初中毕业的二儿子当了老师,美其名曰:要保无产阶级的江山永不变色。我也只能头朝黄土面朝天,一个汗珠子摔八瓣,在生产队干最重的活,挣最少的工分,只因为一个富农成分。到一九七八年改革开放,成分不那么严了,全公社统考招聘老师,我得以参加,并以第一名的成绩被聘用,从此成为了一名人民教师。
是啊,他整整压制了我十八年,人生能有几个十八年啊!老伴说不去看他,也不无道理。
可是,都已过去了,人不能总活在过去里,应该向前看!
大哥也说道:“都过去了,还计较那些事做什么!不能和他一般见识,看看去对。”
在大哥的支持下,我去了他家。我在门口喊屋里有人吗?屋里却静悄悄的,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屋里没人?我趴窗玻璃向屋里看看,看到有个人,在床上躺着呢。
我便推门走进屋去,果然,老王头在炕前安的一张床上躺着,脚下的床上放一长条木板,上面放着两只碗,一个里面盛个米饭,一个里面是放半碗咸菜。
老王头睁着昏花的老眼认出我后,又吃惊又奇怪,支支吾吾地道:“你回来了。”
“我刚回来,听说你病了,来看看你。”我把拿来的牛奶、酒、水果放在地上。
他含混不清地说着:“在凳子上坐着往起一站就摔倒了,骨折了。炕太高,儿子怕我摔着,给我按张床,这床不矮吗?下地方便。现在拄着两只拐棍能到外屋大小便,饭菜是儿媳妇做好了,给我送来……”
看着他眼前的情景,我不禁想:这就是当年叱咤风云的大队书记吗?当时他骑着大走马,威风八面,怎么也没想到老了,落到如此悲惨的境地。
和他说了一会儿话,安慰他一阵,便出来了。
回到大哥家,我说:“是够受罪的,拉屎尿尿都出不了屋。”
大嫂说:“听人说,拉屎尿尿有时动不了,就拉尿在裤子里了。儿子还忙着干活,多时等去了,才能给他收拾收拾。天天打屎酱了!”
大哥说:“活受罪呢,还不如断了那口气,少受点罪呢!”
大嫂说:“他这辈子作恶太多了,罪还没受够呢,阎王爷能收他?你说他这一辈子,除了耍奸就是使坏,看谁不顺眼,就治你一个死。可结果呢?他两个儿子虽然依仗他的权力都当上了老师,可大儿子因为搞破鞋被开除了;二儿子偷牛被抓进了监狱。两个女儿,大女儿嫁个偷牛贼,潜逃在外,始终受政府通缉。小女儿嫁个‘二流子’,无景不干,两口子一商量,扮作兄妹,南下河北农村,声称哥哥领着妹妹找对象,骗取钱财。恰遇一急于求婚的青年,一谈诸条件完全应允,即便择吉日拜堂成亲。女婿得了一笔不小的收入,也着实满心欢喜。结婚一个月后,女婿按照事先两人商量好的地点等媳妇偷跑出来相会好逃之夭夭,可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一等三、四天也不见人影。女婿心生疑惑,以哥哥的名义去看妹妹,没想到不得相见,却得到媳妇的一句回话:她与新结婚的女婿过,不跟他受罪了,让他赶紧走!女婿美梦不成,反而折了夫人,恼羞成怒,身捆炸药,来到岳父家,口出狂言:如果岳父不去把他媳妇找回来,就让他全家斩草除根!老王头万般无奈,只得跑趟河北。怎奈女儿死心塌地跟定了新女婿,并嗔怨父亲给他找个"二流子",说什么也不回去。老王头碰了一鼻子灰,只得灰头土脸地回来。可女婿天天威胁,让他家惶惶不可终日。这就叫人在做,天在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是恶不报,时间没到。要不怎么说人一辈子要多做善事呢,人心好总有好报。”她又笑着看着我说,“就说你,年轻时没少受了罪,可老了这不也享福了吗?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这都是好人有好报。”
真的如此吗?不一定,这不过是忠厚的农民用迷信来安慰自己罢了,哪有什么前世来生啊!可大嫂说的也不无道理,就说大哥大嫂吧,为人忠厚善良,勤勤恳恳一辈子,虽说是土里刨食,苦没少受,累没少下,可都七十多岁了,还硬硬朗朗平平安安的。这和老王头相比不是天上地下吗?你说你不相信善恶报应?正如大嫂说的,我当时受压制之时死的心肠都有,哪想到还能当老师,挣工资,享这样的福啊!不管迷信也好,劝人方也罢,人一辈子还是心眼好多做善事为好,即使得不到好报,也会得到人们的同情和善待;而作恶多端的总没好下场。
我们来本打算看看就回去,可大哥大嫂说什么也不让,非留吃饭。
大嫂生气地说:“嫌我们这脏,连顿饭也不敢吃啊。”
我们还能说什么呢?我说:“怕你费事,鸡鸭鱼肉的,你要做就做南瓜炖土豆,小米干饭,我做梦都想吃。家乡的土豆南瓜格外面,小米干饭格外香,在外面怎么也吃不到那么香甜的饭。”
大嫂也是实在人,我要吃什么就做什么。
吃完饭,我们就要离开老家了,我又恋恋不舍地看看我的老屋,看看老屋房后的榆树,看看鸟窝般的安静的村庄,看看后山那高高的山峰……
回趟老家,心放下了吗?像是依然没有。老家,怎么能放下呢,它是我一生永远的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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