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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年的雪纷纷扬扬一场接一场,前一天刚踩的脚印在第二天就无迹可寻。每天的鞋面都像镶着立体的透亮白边,只是最后会变为讨人厌的湿扑扑的深色印记。“咯吱咯吱”的脚步声总是此起彼伏,夹在寒暄里,鼓点一样从小变大再变小,演示着离别般的远去。
那年却不一样。那是小学六年级上学期的一个周末,我始终记得。那年的冬天没有得到大雪的持续青睐,但却不知为何异常寒冷。地上结的冰经久不化,落水管和地面之间尽管隔着一场漫长的雪,却被变身后的冰坠衔接得很是紧凑。我穿着厚到膨胀的棉裤在冰上打着滑前行,脚已经冻得毫无知觉。我想蹲下把从鞋里露出一大截的塑料袋扯掉,可难以控制的摇晃甚至让我无法站定。我像从坡度陡峭的山上滚下来的球一样无法停止。在巨大的惯性推动下,毫无它选,唯有臣服。
塑料袋是套在袜子外面防止脚冻的,这是外婆的最新发明,也是较以前的偏方来说我相对能接受的方式。第一个偏方是用白菜熬的水泡脚。那段时间早上喝粥吃腌白菜,中午吃炒白菜,晚上闻着蒸腾的白菜气味泡脚。我每天都怨气冲天,外婆,我感觉我都快变成一颗大白菜了!变成大白菜多好啊!外婆蹲在地上双手撩拨着水给我洗脚,哈哈一笑接着道,你要真变成大白菜,外婆肯定把你养成最好的大白菜,而且养你一辈子,那样外婆就能一直陪着我们家珠珠了。啊!外婆!烫!我眉头一皱,把脚缩了回来。哎呀,烫到没?外婆忙把我的脚捧住上下左右地仔细查看,又喃喃道,都怪我都怪我,只顾着说话,水都撩多了。我看看烫到没,我看看这边,这边疼不疼?这边呢,这边疼吗?这个红的地方是不是疼?
外婆轻轻按着每个疑似被烫到的地方,仰着头试探般地不断发问,每次只有听到我确切地说不疼,她才长出一口气,继续塌下腰接着洗。就这样持续了好久,直到我的脚还是不停地生冻疮,外婆才意识到这个偏方不靠谱。
我以为她会放弃,会和我一样重新把希望寄托到春天的早早到来上。然而并没有。我的脚于几天后又伸进了一盆由白酒和辣椒合成的热水里。那种火辣辣的感觉我至今仍无法忘记。眼泪被熏得颠三倒四地流下来,我来回揉着眼大喊,外婆外婆,睁不开眼了!外婆一只手拿着毛巾帮我盖眼,一只手拿个蒲扇轻轻煽走飘上来的热气。同时安慰我道,这才管用这才管用,再忍几天,再忍几天就好了,等好了咱就再也不用泡了。虽说看不到外婆的表情,但是从她那慢悠悠的语气中,我能感到她的笃定。
所以当她几天前的晚上帮我轻轻挠脚时很是诧异,自言自语道,怎么回事?不应该啊,按说应该管用啊。我忍不住冻痒,伸手也想去挠,但每次都被她一下打开。
你没轻没重的,别又挠破。
我靠坐在沙发上学着她的样子摩挲着腹部,总是想起她当时说的这句话。快七个月了,肚子越来越大。腹部的下方时不时就会很痒,听说是要长妊娠纹的前奏,也听说忍住不挠就不会长,还听说长不长全看体质。我觉得自己是易冻体质,当然,如果有易冻这个选项的话。而这个体质到底会不会长,还需要去听说。听说,此时竟然也成了我判断问题的依据,而在记忆里它是独属于外婆的词汇。
听说身上都暖了,脚也就不会冻了。
一路打着滑回家,刚拐弯就看到外婆远远地迎了过来。外婆,你看这袋子总是跑出来,而且还没用,脚一直湿湿的,更冷了!那快快快,快回家烤烤,以后不穿了,不穿了。外婆伸手拉住我就走。一进门,我刚蹲下脱鞋把袋子扯出来,外婆就变戏法似的笑眯眯地把一条又长又宽的围巾递给了我,同时说了上面这句话。
围巾是紫色的,两头缀有长长的流苏。可能由于缺乏打理,都四下杂乱地缠绕在一起打着结。但这并不影响我对它的喜爱,因为我现在脖子上的围巾实在是太短了,短到不能绕脖子一圈。而且还特别窄,我一直觉得像什么,直到那天看到李奶奶喂她的小孙子吃饭时,往他的脖子下塞了一块布,我才恍然大悟。
啊,外婆,有这么漂亮的围巾怎么不早点拿给我!我摸着围巾,两眼放光。今天去大柜子找东西的时候才看到的。外婆帮我把这条紫色的围巾一圈一圈地系好,替换下那既不保暖也丝毫不起装饰作用的布条,问道,怎么样?暖不暖?喜不喜欢?外婆侧着头微笑地看着我,有光从窗户跑进来,正好停在她的脸上,让她的眼睛异常明亮,也似乎抹平了她那上扬的嘴角边的皱纹。
暖!喜欢!我笑着喊着就又跑了出去。别跑!哎呦这孩子,回来!还没烤脚呢!外婆也追了出来。晚上再烤!记住不要去南大路上玩!记住了记住了。我转身朝她挥了挥手。南大路是村子外的一条公路。村子里只要谁想出去,别管是去别的村还是城里,都得经过南大路。每次出来玩,外婆总会叮嘱这么一句。有一次她说完,我跑得太快没有及时回复,一回头,发现她还追在后面。见我回头,她停下脚步弯下腰,一只手撑着膝盖,一只手抬着来回地摇动。我忙又退回来,问,外婆,你怎么还跟着我啊?记住……记住……不要……不要去南大路上玩。外婆喘着粗气,一字一顿地又重复着这句话。从那以后我就长了记性,每次都大声回答记住了记住了。
上午我就没去。阿晓说有粉色的车会经过南大路,拉我去看,我说我不去。阿晓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现在就要让她第一个看到我的新围巾。我又一路遛着冰跌撞地奔到她家,只觉得浑身热气腾腾,向来冷冰冰的脚也像在火炉上刚烤过一样发烫。阿晓!我叫了一声,她就跑了出来,手里还抱着一摞书。我故意抬手整了整围巾,期待着她能主动看到。谁知她压根没注意到围巾,只顾着把书递给我,先给你看,都是新买的。可是我上次借你的书还没看完呢。没事,你先拿回去,看完了就接着看。你喜欢喝豆浆吗?我没喝过。我去给你拿。我忙腾出一只手拉住她,不用啊,我不喝。那你吃不吃饼干?我不饿。果冻呢?不吃。香蕉呢?也不吃。嗯……那你渴不渴,要不要喝水?她一脸期待地看着我。你是不是有事?我满眼诧异地看着她。没事没事,反正你以后想吃什么喝什么都可以和我说,我只要有,肯定都给你!啊?你到底咋了?我头上的雾水越来越浓。嗯……就是你那个不是那个啥嘛。她眼神有些躲闪,我就觉得挺那个啥的。总之我以后肯定都让着你,跳绳的时候也让你先跳,打牌你先出……
她知道了。
在脚底发烫的气流也不知从她说的哪个字开始迅速往上窜,燃遍全身,最后戛然而止于脸上。一直没喘匀的气也一下被憋了回去,好似倒流进了心脏,引起它“嘭嘭嘭”的有力反击。我努力再努力地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哦,知道了,我得回家吃饭了。
回来的时候到底走的哪条路,大路还是小路?无论记忆如何翻腾,我都想不起来。原来很多很多事情在大脑的刻意规避下,随着时间的慢慢流逝终会变得模糊不清。我只记得自己低着头,挨着墙边,躲闪着所有人的目光,像做了不齿之事怕被发现一样偷偷摸摸地回到了家。我把围巾取下来,小心翼翼地折叠好放到枕边后,才在外婆一遍又一遍地催促下坐到了饭桌前。饿了吧?快尝尝这个,这是你李奶奶的儿子专门从城里买的,说是什么有机菜,比咱的大白菜好多了,听说吃了会更聪明呢。你快多吃点,等明年考初中就考得更好了!听说初中学的知识又多又难,不过我可不担心,我们家珠珠这么聪明,又这么努力,肯定都能学会……外婆一边给我夹菜一边说个不停。
外婆总是这样自言自语般絮絮叨叨地把同样的话翻来覆去地说。以前我总觉得烦,可现在我总想着,如果外婆还在该多好,在我毕业时,结婚时,怀孕时,她肯定会有表达不完的欣喜和说不尽的叮咛。今天,她肯定会阻止我回老屋,毕竟她总是那么在意我的安危。更何况如今又挺着个大肚子,她怎么可能允许我还到处乱窜。想着想着,我就会放声大哭,就像那天傍晚一样。
那天吃过晚饭,我藏着炫耀围巾的心思,主动说要去给李奶奶送白菜。冬天的日落总是来得那么早,吃饭的时候还是四下透亮,放下碗才发现已经置身于漆黑之中。明晃晃的要不就是有水,要不就是薄冰,一定要避开。知道了。我重新把围巾系好,敷衍地应着外婆的话就出了门,拎着三颗大白菜在朦胧的月光下迈着大步向前走。其实李奶奶家距外婆家不足两百米,出门左拐再左拐就到了。这也是我每天上学的必经之路,哪用得着看路,闭着眼都能走到。往回走的时候我又想起下午阿晓的话,步子不知不觉地变得越来越慢。许是因为这样脚步声小了才没有惊动到他们。他们两个是和我同一所学校五年级的学生,此时正在外婆家的墙外拿着石头用力地砸着落水管下面的冰坠。我右拐过来没几步看到人影后就加快脚步跑了过去。你们干什么!不要砸了!我这一喊才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瞬间放下石头起身准备走,又一抬头可能看到跑近的是我,遂又蹲下接着砸。
这个落水管从上到下本来就有好几个洞了,即使没洞的地方也已经有了裂缝。雨水多的时候顺着墙流水,里面的墙皮由于受潮早已剥落,时不时一块一块地往下掉。上次,不记得多久之前的上次,爸爸来了。他说下次再来的时候会帮着修补一下,可是至今仍没有到他口中的下次。现在,他们每砸一下,整个管子就摇晃好几下。我好怕最下面的那部分不堪受力又要破洞。不要砸了!不要砸了!再砸我就告诉你们老师!我又一次大声喊道。可能是老师起了作用,他俩停止了动作,顺手拿起砸下来的冰凌慢悠悠地站了起来。我怒气冲冲地盯着他们从我身前走过,唯恐他们又掉头。我知道你,你是后妈,你亲妈已经死了!其中一个男孩突然回头喊了这么一句。就在我僵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之时,另一个男孩把手中的冰凌朝我抛了过来。
我没有被砸到。外婆不知何时出来的,挡在了我身前。走!都给我走!外婆边喊着边小跑着驱赶他们。等他们拐了弯,外婆又忙转身跑向我,可刚跑没几步就脚下一滑跌坐在了地上。看她双手撑地起了几次没起来,我才蓦地反应过来。我忙跑过去从前面用力拉她的胳膊,她没起来。我又从背后抱住她向上抬,她起了半截又摔了下去,连带我也一起坐到了地上。清冷的月光如加冰的外裳,严严实实地把我和外婆包裹起来。眼泪也来助攻,像从落水管的破洞里流出来的雨水一样,漫无边际地在脸上四处游走。没事珠珠,没事的,外婆没事。咱们再试一下,我喊一二三你再用力,来!一,二,三!好!起来了!外婆一起来就马上转身一边帮我擦眼泪一边说,不哭不哭,你有外婆啊,有外婆在呢……我再也控制不住,抱着外婆号啕大哭。
晚上临睡前,我终于脱下懂事的伪装,哭着问外婆,为什么偏偏我没有妈妈?外婆抹了一下眼,吸了吸鼻子,笑着抬手摸着我的头,珠珠有外婆啊,外婆一直都在呢。可是我不要外婆!我要有妈妈!我要妈妈!我在床上又哭又闹了不知多久,半夜醒来时,迷迷糊糊中看到外婆坐在床头,肩膀似乎一直在抖。早上醒来后,外婆果然还是坐在床头,而我也沉浸在梦里不愿醒来。我做了一个甜甜的梦,梦里妈妈陪着我玩,抱着我睡,我不停地喊着妈妈,妈妈一声一声地应着我。我不再是一个没妈的孩子。
珠珠醒了?那天外婆就想和你说,这条围巾是你妈妈的。你妈妈走后,她的东西被扔的扔烧的烧,什么都没留下。这条围巾是她做姑娘时买的,还好出嫁后没有带过去。想我年轻的时候就喜欢紫色,没想到你妈妈也是,我记得她还有一套紫色的……
别说了。我怨她打碎了我的梦,我怨她不让我逃避。我起来就把围巾扔到了杂物间,再也没有戴过。后来我去杂物间里看,围巾不在了,可我也没有问。外婆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天摔了一跤的原因,身体慢慢地大不如前。走几步路就得扶着腰休息一下。特别是有几天,躺在床上一动都不能动,只有做饭的时候才像突然好了一样又可以自由活动。
我就是那几天的一个下午放学后去南大路的。听说有人在南大路路边的树林里开了个小饭馆,外面还绑了秋千挂了彩灯,而且彩灯还有各种各样的造型,亮起来的时候特别漂亮。班里的同学都要去看,我想着也去看一眼。由于还不到晚上,彩灯还没有亮。我怕外婆着急,就没有像他们一样在那等,荡了几下秋千就沿着路边往回走,刚走到村口就看到了外婆。我有点心虚,可又看到外婆走得飞快,很是惊喜,外婆,你病好了?外婆没有理我,走过来拽着我的手就走。外婆,你怎么了?我自己会走。手腕被攥得生疼,可无论我怎么说,外婆就是不松手,直到进了家门才把我的手甩开。
我刚想抱怨,外婆拿起一把扫帚就对着我劈头砸了下来。在我还处于发懵的状态下时,扫帚又雨点般地砸了过来,同时伴随着外婆的质问,谁让你去南大路的!谁让你去的!天天和你说不要去不要去!你还去!我叫你去!我叫你去……我终于反应过来,双手抱着头喊道,我不是去玩!我就去荡了一下秋千!别打了别打了!
还给我犟!看我不打死你!我打死你!让你犟让你犟……我从来没有听过外婆说这么恶毒的话,也从来没见过外婆这个样子。我突然极其害怕,觉得她可能已经疯了,特别怕她真的要打死我。我不再一动不动,抱着头就往外跑,到门口又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了一眼,她没有追过来,她背对着门坐在了地上,肩膀像那天半夜一样抖个不停。
爸爸恰好就是第二天来的。我在心惊胆战地过了一晚上后,选择了和他走。外婆满眼期待地看着我说,要不等过了寒假再回去吧?现在不好转学吧?我避开她的视线,看向爸爸。不妨事,都好办。爸爸开口道。背着书包走到门口,外婆叫住我,珠珠,城里车多,你走路上要看着点,千万要小心,记住别去马路上玩,你……没事,别送了。爸爸打断了她的话。走到快拐弯的地方,我禁不住回头,外婆佝偻着腰孤零零地立在门口,越来越小。她的脸上不断有寒风吹来鬓边早已花白的头发,越来越模糊。
从我走后的第二天开始,李奶奶的儿子总是时不时地替外婆捎话过来,有时候是告诉我出门要小心看车,不要去马路上玩。有时候是问我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忘拿什么东西,忘记的话可以抽时间回去拿。我总是笑着回答,我过得很好,没忘拿什么东西,什么都不缺。后来他带来外婆去世的噩耗时,我惊住了,我觉得我才刚离开几天而已,甚至都还没到放寒假,怎么她忽然就没了。我一再地和他确认,却都得到肯定的回复。他说外婆应该是上午在房顶扫完雪下来时,不小心从梯子上摔下来的,估计正好磕到了头。当时李奶奶正好过来,都来不及喊人帮忙,人就没了。
简单又快速的葬礼结束后,李奶奶把我叫到了一边。她说,珠珠,你走后你外婆天天哭着念叨着不该打你,临走前还放心不下你,一直说对不住你,让你别怪她。哎,毕竟你妈妈就是在南大路出车祸没的,你外婆怕啊,怕你……车祸?我妈妈不是我一岁的时候得病去世的吗?我打断李奶奶的话,惊讶道。那是你外婆不想让你害怕车,骗你的。当年你妈妈是回来看望你外婆的时候出的车祸,所以你外婆觉得是她的错。她怨恨了自己一辈子,也痛苦了一辈子啊!她那次打你也是因为她太害怕了,万一你再……珠珠,你别怪她啊……
手机铃声打断了回忆。老公说马上开车到楼下了,给李奶奶带的礼物也准备好了。又问我这次去老屋除了继续找妈妈的围巾外,还找什么不。我说,不找了,什么都不找了。
就在小院坐坐吧。然后像往年那样,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外婆,外婆,我不怪你,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上车后,婆婆来了电话,她说要去给小宝宝买衣服,问我喜欢什么颜色。紫色。我坚定地回答。挂了电话,我低头轻轻抚摸着肚子,在心里问道,想必你也喜欢紫色吧,毕竟你外婆和你妈妈的外婆都喜欢紫色。只可惜你出生后也见不到她们,妈妈也再也见不到她们了。老公微微侧头看了我一眼说,老婆你别哭啊。我闭上眼直起身子仰头向后靠到座椅上,说,嗯,我没有哭。
我没有哭,是那年外婆熬制的白酒和辣椒水的气味越过岁月的长河飘了过来,又把我熏到了,熏得我睁不开眼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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