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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追……的人】
一
张荣仙的儿子考上了重点大学,这个消息仿佛长了飞毛腿,不到半天时间,跑遍了整个镇。张荣仙心里是真高兴,她拿着儿子的录取通知书看了一遍又一遍,尽管她不认字,但通知书一拿到手,她就让儿子给她念过。她拿着那张红色折页的硬纸壳,高兴之后,忧愁又笼罩心头。她不想出门,不想跟人打招呼。她太熟悉村里人心底的那些弯弯绕,他们会羡慕她张荣仙,养了个有出息的儿子。但也会心里发酸,自己明明什么都比她张荣仙强,凭什么让她得了好。然后往深里一想,又会幸灾乐祸,她张荣仙的儿子考上大学又能怎样,一年成千上万的费用,她一个寡妇能出得起。
张荣仙愁的也是学费,儿子告诉她,大学学费一年6300块,住宿费1200块,伙食费还不清楚。张荣仙算了算账,儿子去大学报到,至少得带8000块。她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她也不知道该去那里寻这些钱。她担心没有钱,儿子的大学上不成。儿子懂事孝顺,为了挣钱,一放假就跟着村里人外出打小工。张荣仙算了一下,儿子暑假两个月不停歇,也就挣1000多块钱,跟七八千的学费比起来,简直杯水车薪。她得好好合计怎么凑钱?眼下她在家里攒了不到2000块,剩下还有5000多的亏空,她又该哪里寻去。娘家那边兄弟姐妹,一个比一个穷,满打满算能借来2000块钱就要烧高香了。想到能借钱的小姑子和小叔子,张荣仙心里的愁更添一重。这不是送上门让人家低看吗,低看也就罢了,借不借给你,还在人家愿意不愿意。人穷气短,这谁也怨不得,但张荣仙心里憋着一股气,自己一步步熬着供出了儿子,不管怎样,她不能因为借不到钱,让儿子的努力白费了,成与不成,不试怎么知道?
第二日一早,张荣仙从家里攒的鸡蛋里拣出5斤,分成两份,先拎一份要去邻村的小姑子家,剩下一份给小叔子留着。张荣仙晕车,能步行去的地方,不会坐车。小姑子家距离自己家5里地,张荣仙一边想小姑子会不会借给她钱,一边赶路。小姑子夫妻俩搞养殖,有些年头了,县城给儿子买有房子,家里也盖着二层小楼。若不是迫不得已,张荣仙不想去小姑子面前舍脸丢面地借钱。两家贫富差距太过悬殊,张荣仙和小姑子又不对付。或者说,小姑子压根就看不起她。张荣仙是文盲,娘家又是比婆家村更穷的山沟,自己嫁过来,男人在兄弟姊妹间不顶事。在小姑子看来,张荣仙嫁进他们吴家门,属于高攀。天生的优越感,让她跟张荣仙说话,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清早起来担水迟了,耽误了家里人洗涮,小姑子骂张荣仙懒。晚上熬的稀饭稠,小姑子说她饿死鬼投胎,不会过日子,大晚上吃罢饭睡觉,吃恁多,浪费粮食。张荣仙的男人耳根又软,禁不住妹妹两句挑拨的话,说到急眼处,不管跟前有没有人,一脚朝张荣仙踹了过去。正在灶间烧火的张荣仙毫无防备,一头栽倒在灶门口的柴火堆里,半天缓不过来神儿。每到这个时候,小姑子就像得胜的将军,一扭身离开。张荣仙心里气,有怨,但不恨,毕竟一个姑娘家,总有一天要嫁人,怎么能永远待在娘家。再说小叔子眼看也到了娶媳妇的年纪,他们迟早得分家,只要分开过日子,各过各的,张荣仙就觉得日子还有盼头。
可惜张荣仙想错了,等到小姑子嫁人,小叔子娶亲,也分了家。穷成了家里的病根,没人能看得起你,男人脊梁骨又软,家里大情小事,处处顺着兄弟姊妹,每次他从父母的屋里出来,张荣仙就要挨顿打。收完秋种麦子,几家搭伙播种,张荣仙拉着犁走前面,回来娘家帮忙的小姑子,骂一句乡巴佬,线走歪了。身后推犁的男人一脚踢过来,张荣仙头朝下跪倒在地里。四下里都是干活的左邻右舍,张荣仙又羞又气,为了不让别人看笑话,又不能急赤白脸地跟男人争执,生生忍了下来。回到家,她怎么也咽不下这口窝囊气。这一次她决定不再忍,她收拾了几件衣裳,朝村外走去,走到村口,开始流泪,想起闺女和儿子,一个8岁一个3岁,他们要是成为没娘的娃,跟着一个没能耐的爹,在一群本就看不起他们的叔伯兄弟的大家里,还怎么活,擦擦泪,张荣仙又走了回来。
小姑子若只是对她有成见,不喜欢她,张荣仙觉得自己都能忍。只要她对自己的侄女侄儿还有血缘亲情,时不时地看顾一下,张荣仙能想得开,她不会去计较太多。直到儿子初一暑假,小姑喊侄儿去自己的养殖场里帮忙收鸡蛋。家里人都想着,孩子在家没事儿,去姑姑家里干活,一个暑假结束,怎么也能挣个书本费。大伏天的鸡舍里,又闷又臭,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管着一舍的鸡蛋,每天从这头跑到那头,又从那头跑到这头,忙得手脚不沾地,热得汗流浃背。一天晚上,儿子回到家,跟张荣仙说,今天中午小姑给他做的面条是酸的,张荣仙问儿子,他们家人也吃这个。儿子说他收鸡蛋不知道时间,回去太迟了,小姑家人都吃过饭了,小姑单独给他下的面条。吃的时候,小姑还问他面条酸不酸,他说有点,小姑就笑着不说话。张荣仙的眼泪一下落了下来,心疼地问儿子,吃了肚里可难受,儿子说不难受。她盛一碗稠稀饭,放儿子手里,跟儿子说明天不去小姑家干活了。张荣仙对小姑子的恨由此种下,她也算彻底想明白了,这人呐,只要穷,有血缘关系的人对你嫌弃起来,比外人还厉害。小姑子放馊了的面条舍不得丢,把给自己干活的亲侄子当傻子待,小孩子不懂事,大人又怎么会没心。张荣仙在心里发狠,她就不信了,自己能穷一辈子,她就是苦熬,也要熬出头。
自此,张荣仙对小姑子死了心,自己的日子自己过,自己的孩子自己疼,她变得更倔。小姑子见面,对她说的话更难听,山旮旯出来的小撅头,油盐不进。不识字的老文盲,打个电话连个0都不知道圈朝上还是朝下。张荣仙听之任之,她一心一意就想着把孩子养大,就算每天她把稠饭给孩子男人盛出来,剩下的清汤寡水,她将就着吃,她也不想到那些看不起她,还连带欺负她孩子的人面前低头。
二
张荣仙想着过往细枝末节的小事,不觉走到小姑子家门口。她站在大门口,平定一下心情,敲了敲大门,走进小姑子家院里。屋里的门帘掀开,小姑子满脸堆笑。张荣仙把手里那份鸡蛋放在院子的石桌上,还没等她开口,小姑子笑着说。
“嫂子,你这是干啥呢?咱家就是养鸡的,还能缺这三五个鸡蛋,你一会儿赶紧拿回去,搁我家吃不了也浪费。”
“她姑,我来,是找你说点事儿。你侄子今年考上了大学,这学费我实在是没办法凑出来,你看能不能借个两三千,让孩子先把学上了。”
“嫂子,你说得倒轻松,这三两千不是个小数目,也得我辛辛苦苦半年收鸡蛋卖鸡蛋才能换来。上半年卖的那点钱,你外甥和姑爷早拿走买了车,每个月还得还一两千的贷款,我也正发愁呢。这以后啊,鸡都不能生病,要不然贷款都得断供了。”
张荣仙听着,脸上挂着笑。她知道小姑子不愿意帮她,可她还想再试试。
“她姑,青峰考上大学也不容易,不能因为学费,耽误了孩子前途。这钱我会记在心里,即便我还不了,还有青峰呢,将来上完学,工作了也要还你们。”
“嫂子这话说得,我和二哥早商量好了。青峰是咱家第一个大学生,我们做长辈的,高低得给孩子道道喜。”
张荣仙看到小姑子进门,再出来,手里拿着钱,递给她。
“这是我和二哥给青峰包的400块钱红包,一家两百。你回去给青峰说,这钱不用他还,是姑姑叔叔的心意。”
张荣仙尴尬地站着,她在想要不要接这钱。不拿可惜,她是真的缺钱,可拿了,心里又憋屈。人家早算好了她会来借钱,为了面子,又不能不借,花最小的代价得最大的脸面。既能堵着你借钱人的嘴,还能光光面面让自己落个好名声。张荣仙心里膈应,决定不伸手拿这个钱,面上依旧笑着说:
“这钱既然是给青峰的,应当面给他,我拿不合适。快晌午了,我也得回去给青峰做饭。小姑歇着吧,我这就走了。”
张荣仙转身出门,小姑子拎着她拿的那二十来颗鸡蛋跟出来,硬塞给她,跟她说家里日子不好过,带回去给孩子补补身体。小姑子欲言又止,话还是问出了口。
“嫂子,青峰上大学报的啥专业,我听人说,专业报错了,大学毕业也找不到工作。你回去了可好好问问他,你说他万一要是学个不争气的专业,将来你还能给他找个工作不成。”
张荣仙现在才听明白小姑子话里的深意。他们不愿意借钱,不是没有,而是心底认定了张荣仙会一直穷,就算她的儿子考上了大学,他们也不看好她,就像小姑子之前说她的话,天生的穷命头。张荣仙的倔劲儿又上来,一把夺过了小姑子手里的鸡蛋,对着小姑子一顿冷嘲热讽。
“这人呐,谁也没长前后眼,以后路还长着呢,边走边看吧。青峰我将来不操心,我也就再熬这三五年,等他毕业了,好赖能找个工作,肯定不用我花钱养他一辈子。倒是那些家大业大的,儿子没出息,家底厚实又能怎样呢,死水哪禁得起活瓢子舀。你不说我倒忘了,你身上还替儿子背着债呢。”
话说完,张荣仙也不看小姑子,转头就走。小姑子气得在身后朝她嚷嚷。
“张荣仙,你个又臭又倔的穷命头,你一辈子不落好。”
张荣仙的委屈心酸涌上心头,边走边哭。她也是傻,明知道是受气,还是不死心。她又想起那个已经死了六年的死鬼男人,活着时虽说窝窝囊囊,可打断骨头连着筋,多少能在亲戚朋友面前得一分薄面,也不至于让她现在又忧又急,生怕借不到钱,耽误儿子上大学。也怪自己命不好,嫁个男人,也是个没用的东西,有力气时对她抬手就打,抬脚就踢。生病没力气了,他倒是省事,一拍屁股走了,除了给家里留下一堆看病的外债,啥也没有。
进了村,张荣仙没回家,径直朝村里的孙木匠家走去。她告诉孙木匠,明天找几个人,去她们家东山脚下的地头,把那棵柏树砍了。孙木匠眯缝起眼,摸不准心思,只是一声长长的“哦”之后,感叹一句,那树可有些年头了。为了确认,他又问了张荣仙一句,是真舍得?张荣仙苦笑,活人的事儿都顾不全,哪还在乎死后怎么样呢。孙木匠眯缝的眼睁开,重重地说一句,你张荣仙了不得,比村里任何一个男人都强。
三
张荣仙回到家已经中午,一个人也懒得生火做饭,馒头就着开水,吃完要赶着去卷纸筒,多卷一个就能多挣一分钱。走进卷纸筒的院子,老板那不讲情面,无差别指责的骂人声响起来。张荣仙仿佛没听见,找个小板凳坐下来,全神贯注地卷起纸筒来。张荣仙知道老板的不顺,他需要人手干活,但人又吝啬。况且这本来就算小活儿,来干的都是十里八村的女人。那些个女人干熟练了手快,老板受不了,看着女人们像捡纸片一样挣他的钱,心里更不平衡,总觉卷一个纸筒给一分钱,自己吃了亏,可一开始就定下了这个价,再减,就没有人来干活。老板心里的怨气无处撒,只能对着屋子里坐在板凳上干活的女人连训带骂。老板骂得难听,面皮薄的女人受不了,来干一天就不再来。换了多少茬人,张荣仙也不记得,反正她认识的人都走了,只有她在老板的辱骂声里干了三年多。
老板好像是骂累了,走了出去。张荣仙旁边一个邻村认识的女人咕哝着说,她受不了了,打算今天干完结清钱,明天就不来了。她问张荣仙怎么忍得下。张荣仙说,我来这儿是干活挣钱的,老板爱怎么骂随他,只要他不赖钱就行。邻村女人瞟了一眼张荣仙,有些看不起她,这样的眼光,张荣仙已经习惯了。她也知道老板最不待见的就是她,干的时间长,挣得的钱最多,骂她吵她,没有任何反应。也许是猜透了张荣仙的心思,反正也不会走,老板故意找茬儿,骂她骂得最多也最难听。但张荣仙心里也有自己的一本账,她知道能在家近处找一份长期的零工活不容易,她差不多是儿子读高中的时候过来的,她算好了,卷一个纸筒一分钱,她一天只要卷500个,就能给读书的儿子挣一天的伙食费。
老板应该是出去喝了口水,回来接着骂什么,张荣仙已经完全听不见,她在想明天让孙木匠砍树的事儿,她只盼着别出什么岔子,但心里隐隐又有些不踏实。说到底,这些事儿都没有白纸黑字写下来,就凭已故去的老公爹分家时的一句话,都过去了20年,谁又能来给自己作证,她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万一不成又空惹一身骚。管它能不能惹下事儿,张荣仙只想着让儿子去上大学。
第二天一大早,吴青峰前脚跟着人出门上工,张荣仙后脚就带着孙木匠一干人去东山根下。一株苍翠古柏格外引人注目,挺拔直立的身姿有种凌然超脱的架势,近处围在翠柏周边的树木相形见绌。孙木匠绕着翠柏走了两圈,眼里流露出欣喜,不断夸赞道“好料,好料。”张荣仙问孙木匠,这树能卖多少钱。孙木匠给她比划了三根手指,张荣仙没有犹豫,对孙木匠说砍吧。
孙木匠领来的人刚把柏树底下能够得着的小枝条拾掇干净。张荣仙看到地的另一头,小叔子背着婆婆过来。婆婆半瘫在床,她跟小叔子轮流伺候。今年过完年,婆婆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小叔子把老母亲放下,厉声问张荣仙:
“张荣仙,这是老辈留下的树,你也敢砍?不怕遭报应吗?”
张荣仙走到婆婆身边,轻声问她:
“娘,这树当初分家时候,俺爹亲口说的,房子给老二,地头的两棵老柏树留给老大,这话您老还记得不?老大死时砍了一棵做了棺材,留着这一棵还是老大家的,至于砍来干什么使,也是老大家说了算。恁老觉得我说的可对?我告诉你,恁孙子青峰考上了大学,我凑不出钱,砍了这棵树我得给他换学费。娘,人死一抔土,咱得先顾后辈活人,您说可是呀?”
已经不能言语的老太太,泪流满面,拽拽小儿子衣角,再看看大媳妇。张荣仙的小叔子装作不明白,他跟张荣仙说,老娘都看不下去了,没看见哭成啥样了,张荣仙你这是不尽孝道,要逼死老人。张荣仙被小叔子的话气得浑身哆嗦。他心里的小九九张荣仙怎会不知。两棵古柏是吴家的树,他大哥早死,已经用了一棵,剩下这棵树要用也是吴家人用,怎么也轮不到她张荣仙头上,他只是没想到张荣仙就没想过给自己做副寿材,直接要把树卖了,他更不能忍,吴家人从老到少没一个人发话,竟然让张荣仙一个外人擅自把树卖了。他就是要背着瘫痪的老娘,来压一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张荣仙不理小叔子,俯身给坐在地上的婆婆轻声细语道:
“娘,这树我今天卖定了。我嫁入吴家大半辈子,挨打受骂,背屈受怨,我都能忍,我也能不记恨,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孩子的前程断了。恁也知道,青峰是读书的好苗子,我吃苦受累,忍饥挨饿供他考上大学,不能临门一脚,让孩子将来毁了。今天就算我砍了这棵树,将来遭报应,我也要送他去上大学。”
婆婆由刚开始的流眼泪,变成嚎啕大哭,她抓着大儿媳的手,先是摇摇头,又点点头,她又拽拽小儿子,小儿子甩开母亲的手。
张荣仙把老柏树砍了,卖了3000块,走到家门口,累得直不起腰,心里却是高兴的。家里有人来,是自己闺女。她拿着2000块钱塞给母亲,张荣仙不要,闺女气得掉泪。张荣仙叹口气,从2000块钱里数出1000,卷成卷,硬戳进闺女手心。闺女过得不好,她心疼,嫁了个混不吝的男人,喝酒赌博不着家,动辄动手打老婆。闺女每次回娘家,张荣仙偷偷将自己省下的米面装好,给闺女塞进兜里。闺女受了委屈,跑来娘家哭,张荣仙也哭,气得一边数落一边打闺女。
“当初要把恁娘气死也要嫁那个烂怂男人,你不是听你叔你姑的话,真以为攀上了高枝儿。现在挨打你想起恁娘好了,打死你活该。”
张荣仙数落完,摸着闺女额角的伤又心疼。男人死了,闺女的亲事她也做不得主。女婿是小姑子介绍的,见第一面时,张荣仙看到那个男人跟小叔子喝酒的张狂样,就不愿意。可闺女也是鬼迷心窍,死活认定了那个男人。张荣仙气得病在床上四五天起不来,依旧劝不住闺女要嫁的决心。张荣仙的闺女是家里孙子辈的老大,从小跟爷爷奶奶亲,她的小姑小叔在闺女心里比爹娘近。小姑小叔也喜欢这个大侄女,嫁妆里的洗衣机、电视机这样的大件都是小叔掏的钱。谁也没想到,嫁过去不到一年,那个男人就露出了本性,闺女跑回娘家,有冤无处诉,只是哭。张荣仙劝她不行就离婚,闺女说已经怀了孕,说再等等,三等两等,不如意的日子将就到了现在。张荣仙细想起来,总觉得是自己是命不好,连带着儿女们也受苦。儿子上学凑不出学费,女儿日子过得比她自己过日子还苦。
日子难过,也得过。在别人面前,张荣仙的口头禅是熬一熬就过去了,她也不觉得自己这辈子会一直穷困得捉襟见肘。每次到绝境,她都会安慰自己,多难的日子都过去了,眼前的坎儿又算得了什么。可面对她的一双儿女,张荣仙又觉得自己怪会骗人的,她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是不是真的,熬到什么时候是个头。身为一个母亲,除了对儿女的一腔心疼,什么也给不了。就连过年大大方方给他们吃顿肉的能力都没有过。孩子小时候,过一个年,一家人割三斤肉,一斤剁饺子馅,两斤剩下来待客。从肉下锅开始炖,姐弟俩就眼巴巴地看着锅。肉煮熟了,张荣仙用筷子戳起一块,用刀小心翼翼地切下两小口,两个孩子一人一口。儿子吧咂着嘴说,肉真香,光闻闻味儿就觉得好吃。张荣仙手里往外舀肉的勺子顿一下,从煮肉的汤里又舀出小半碗萝卜块,自欺欺人地跟儿女说:
“快吃吧,这是肉汤里煮出来的,更香。”
姐弟两个傻乎乎地吃着萝卜块,张荣仙的心里像被针扎。自己受多大罪,她都不觉得苦,可让儿女跟着自己受苦,她有深深的自责,只怪自己这个当娘的没本事,护不住儿女。
张荣仙在厨房里忙活着,给闺女端出一碗鸡蛋打卤面,催促闺女吃完赶紧回去。两岁的娃娃留在家里,跟着那个不经心的男人,别出了啥差错。她叮嘱闺女。
“不要操心这边儿家里的事,恁兄弟上学的钱有恁娘呢。你只管把自己和孩子顾好了,等把恁兄弟送走上大学,娘就来给你想办法,看看怎么能离婚。咱们虽然穷,但也不能任人欺负。我闺女莫怕,有娘呢,总会有路给咱走的。”
闺女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张荣仙还像闺女小时候一样,拍拍孩子背,责怪说吃饭不兴哭,眼泪掉碗里,吃进肚子不吉利。闺女越发收不住,把碗撂开,把头埋进臂弯里,抽泣得脊背发颤,张荣仙不说话,只是一下一下抚摸着闺女的背。
四
儿子去打小工半个月了,张荣仙去镇上给儿子买了双球鞋。儿子清早出门干活,她拿出鞋让儿子穿。吴青峰说大夏天的穿什么球鞋,干起活来脚上出汗,把鞋都洇烂了,正好留着上开学穿。张荣仙二话不说,拽过儿子的腿,让他换鞋。
“恁娘就算再穷,一双鞋还买得起。我又不瞎,我儿天天一双凉拖,踩在水泥砂浆里,好好一双脚都沤烂了。听娘话,把鞋穿上。鞋烂了,开学走,娘再给你买。”
张荣仙正在家里跟儿子争执换鞋的事儿,本家一个小辈儿着急忙慌来喊她,说让她快去看看,老太太快不行了。张荣仙和儿子一起朝小叔子家的方向跑。
张荣仙来到婆婆跟前,老人嗓子像拉风箱,哈啦哈啦喘着气。听到张荣仙喊娘,老人眼球动了动,睁开眼,要说话却说不出来,老人急得眼珠瞪圆,直勾勾看着张荣仙。张荣仙环看一圈周围的人,她也茫然,她不清楚老人到底想说什么。
她跟婆婆的关系没有弟媳亲。小叔子年轻时在城里水泥厂上班,就地找了个媳妇,弟媳说话都是城里的洋腔调。每次回来老家,会在挎包里装着自己用的碗筷,即便这样,公公婆婆依旧喜欢小儿媳。一听说小儿子两口子要回家,就会喊张荣仙去家里打扫拾掇。小叔两口子每次回城,在临街的大门口,跟老人分别时,小媳妇会拿出两张票子,塞到婆婆手里。张荣仙没有钱,赡养老人只能出粮,每茬庄稼下来,她收回家,拾掇干净了,称出每年需要给老人的斤量,打发儿子给老人送进家。她这辈子都没机会像弟媳那样,孝敬老人让大家伙都能看到,体面又大方,令人眼羡。小叔子40来岁时,水泥厂倒闭,带着媳妇回来老家跟公婆住一起。十多年前公公去世后,两个儿子把婆婆轮起来赡养,再后来,婆婆瘫痪在床,不能言语。每次从大儿子家出来,婆婆都拽着张荣仙的手哭。张荣仙安慰老人,一个月后就去接她。老人到小叔子家,小儿媳不管老人,全是小叔子的事儿。
眼下看着婆婆的难受样,张荣仙只能揣摩着,俯身到老人耳边说:
“娘,想走就安心走吧,你的后事儿我一定替你打发得体体面面。”
最后的哈啦声落下,婆婆闭上了眼。小姑子这时候闯了进来,喊叫着娘,看到母亲已经闭眼。一使力,把侧身弯在床边的张荣仙推到地,朝着她叫嚣。
“你这个命硬的女人,都是因为你砍树,把我娘给气死了。”
小姑子一声接一声哭着苦命的娘。张荣仙看不下去,脸色郑重地跟小叔子两口说,把老人的寿衣拿来,趁着身子没凉透,好穿。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打发老人上路要紧。小叔子慌手慌脚去找老人寿衣。张荣仙去厨房打了一盆水,让小姑子给老人擦擦身子,小姑子一下子止住了哭声,挓挲着两手,有些害怕地缩了一下。张荣仙推开小姑子,拿起毛巾,从头到脚给老人擦洗起来。小叔子拿来寿衣,张荣仙没抬头,跟小叔子说,把衣服套自己身上,要活人撑一下,一来好穿,二来老人穿着妥帖,上路也安心。小叔子张嘴来了句,这衣服是给死人穿的,他不穿。张荣仙扭头瞅一眼小叔子,说自己老人,怕啥。小叔子说什么也不穿,小姑子说自己一出嫁的闺女,怎么也轮不到她穿。事情一时陷入僵局,张荣仙正气喘吁吁地推着婆婆的身子擦背,她本想说,她不怕,他们不穿,她来穿。小叔子此时开了口。
“嫂子,这衣服要不还是你来穿,你给我大哥都套过一次了。要不这样,咱娘这次事儿上的花费你不用出,正好把钱省出来给青峰读大学。”
张荣仙鼻子轻哼一声,也不说话。擦完婆婆身体,把盆送出去,将水倒掉。回到屋里,把那捆寿衣拎过去,揭开,伸展,开始往自己身上套。儿子低着头,拽了一下母亲,张荣仙轻拍儿子的手,一边穿一边说。
“儿啊,记住恁娘的话,这人说话得算数。我既答应你奶要光光面面打发她上路,就要做到。死人活人都是一个理儿,人活这一世,最怕捧高踩低,老天爷都看着呢。”
衬里,夹衫、外褂,衬裤、罩裤,一件一件套上,张荣仙热得满头大汗,再一层层脱下,屋里坐了七八个人,只有她一个人在忙活,衣服穿脱的窸窣声,在夏天闷热的空气里,有种让人脊背发寒的怪异。该给婆婆穿衣服了,她喊儿子过来扶起婆婆,为了不让儿子害怕,她跟儿子说,这也是尽孝,就算有什么邪祟,也会绕着你走。小叔子估计不想自己做得太难看,也过来帮忙。给婆婆把寿衣穿好,张荣仙的汗把衣服浸透,她累得口干舌燥,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直喘气,让儿子赶紧给她端杯水过来。
打发完老人,丧事上的花费由兄弟两个平摊,最后结账,张荣仙把老大家那份也填上。她跟小叔子和小姑子说:
“我就算再穷,也懂得分寸。有些钱能挣,有些光不能沾。我要是昧了这钱,真的是死了还会被人看不起。”
小姑子嗫嚅着想说些什么,张荣仙没听见。她急着去卷纸筒,一分一分去给儿子挣学费。
8月底9月初,暑热褪去,山村里的清晨和傍晚吹起习习凉风。也到了去吴青峰去大学报到的日子。张荣仙出门不认路,没法送儿子,又担心他一个人第一次出老远的门,她让闺女去送送兄弟。张荣仙把儿子要带去学校的铺盖卷起来,塞进一个编织袋,再把只凑到6800块的学费缝进孩子背包的衣服口袋里。千叮万嘱儿女,火车上警醒着点,俩人就是睡,也轮替着,别一劲儿睡过头,忘了下车。说着说着又落泪。
“我儿可怜,人家考上大学都有爹妈送,恁娘没本事,只能让姐姐送兄弟。这学费也没凑够,我儿去学校了,吃啥喝啥。”
“妈,不都跟你说了吗,学校有助学贷款。去学校了,我就找老师申请。你就放心吧,我都这么大人了,能养活自己。”
张荣仙吸吸鼻子,又哭转笑。
“就说嘛,这天无绝人之路。日子都是往前过的,只要走,总能找到亮光。我儿能顺利读大学了,恁娘我也就放心了。一定要平平安安到学校,等安定下来,给恁娘来个电话,报个平安,别让恁娘悬心。”
鸡刚叫头遍,天蒙蒙亮,张荣仙就起了床,煮了20个鸡蛋,又下了一锅饺子。俗话说出门饺子进门面,昨天她特意到镇上买的肉,拌的馅,包了大半夜,就等早上起来下锅,让儿子吃得饱饱,好赶路。
红彤彤的太阳从东边的山坳里升起,漫山遍野笼罩着一层轻纱似的薄雾。第一道阳光照到镇街道两边灰扑扑的杨树上,吴青峰姐弟俩登上了到县城的客车。张荣仙抱着小外孙,目送一双儿女上车。客车迎着太阳跑去,清晨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张荣仙望着客车消失。她牵挂儿女的心里似乎也透进一道亮光,这道亮光从生活的罅隙里照进来,不管日子多苦多难,她觉得都能熬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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