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旁观者

作者: 羽舟 | 来源:发表于2022-06-08 11:02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2028年3月,我前往毓清省布尔努哈市的布尔努哈第二中学交流学习。二中的校园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四方形,三面被教学楼围绕。操场背靠一座清澈的大湖,大湖后面则是连绵高耸的山峦。天气好的时候,望向窗外,可以看到纤云缓缓飘过山顶,在葱郁的树丛间翻卷缭绕。偶尔也有飞鸟倏忽间划过天空,盘旋几圈后优雅地落在湖心的礁石上,使得一片碧绿泛起阵阵银色的涟漪。在这里呆上半个月后,我逐渐习惯了布尔努哈的澄净山水与闲适气氛,也与当地的同学熟络起来。一个叫阿奴·普斯提的男孩和我关系格外亲密。他身材又高又壮,看似憨厚老实,实际却有些顽皮大胆。阿奴告诉我他也是从内地搬来的,父亲是支援当地的地质研究人员。毓清省不稳定的地质条件人尽皆知,光算第一季度的灾害就超百起,大大小小的火山更是遍布各地。神明似乎在给予当地人绝美风景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带来了死神。因此,内地的科学院每年都要派遣许多专业人士到此援助,阿奴的父亲就是其中一员。

    我和阿奴认识的契机是学校组织的年级足球赛。我一直喜爱足球,来到二中之前经常和朋友练习,技术也还算过关。但由于海拔两千米的高原上稀薄的氧气,我快跑几步就会气喘吁吁,于是便主动放弃了参赛的资格。阿奴虽然也是从内地来的,却没有这个烦恼,原因一是他已经适应了很长时间,二是他身体素质很好,除了短距离加速稍稍费力,大多数情况下没有什么问题。准备球赛的过程中,我基本只参与慢跑和抢圈,到正式训练时,便坐在一旁观摩。阿奴因而开玩笑说我像女孩子一样柔弱,我对此却并无不满。小时候的我就喜欢旁观多于竞争。看着同伴在游戏中激烈对垒,总让我体会到一种超脱于他们之外的优越感。如今在场边加油助威,担任这个本不属于我的角色,未尝不恰好是对童年情形的某种追忆。这样想来,看着队友们在场上挥洒汗水,也应该颇为有趣吧。

    日子在大家对足球赛的期待中渐渐过去。比赛前一星期,我突然收到父亲在毓清省邻省的朋友,一位商人叔叔发来的短信。据他所说,这两天内,所有大型连锁企业在布尔努哈市的分公司,不论汽车,球鞋,化妆品,还是电子产品企业,统统紧急撤出了本市。分公司高管的动作尤其迅速,昨天已经全部买好火车票离开。商人叔叔并不清楚原因,只是提醒我多加注意,一旦有异常情况,保证能够随时离开。随时离开?是边境要发生冲突吗?毓清省所在的地区确实和外国偶有摩擦,可布尔努哈市附近一带还算太平,最近也没听说有任何局势紧张的消息。我有些担心,但想到每天在操场上欢呼追逐的同学们,一个个挂着灿烂的笑容,想到老师们温柔和蔼的面孔,便又安心下来,觉得一切都会这样平平安安地继续下去。

    此后一天,我独自走在二中校园旁边的商业街上,看着天色尚未暗淡而路灯已嗡嗡亮起。的确,为数不多的几家连锁商铺的门店(一家服装店,一家手机店,一家餐厅)都门可罗雀。三两个售货员有的无精打采地扫着地,收拾着杂物,有的则干脆坐在柜台前玩着手机。似乎没有人对把自己留下的安排感到满意,但又都无可奈何,只好以消极怠工对抗领导的指令。此时此刻,他们的领导恐怕早就已经抵达外地的酒店,在洒满温暖灯光的房间里惬意地望着窗外的风景。我走进那家餐厅点了一杯咖啡,店员放下手中的电子阅读器,面无表情以娴熟的手法操作着机器,研磨,取杯,加冰,注入,封口。一切像呼吸那样单调而自然。我接过咖啡,看着水珠在杯壁外侧轻轻颤动,最后不情愿地被自己的体重拖拽下来,落在地上碎成一片黑色的污渍。不知为什么,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有必要再好好审视一下这家我并不经常光顾的门店,尽管学校晚自习的预备铃声正遥远地响起。

    随铃声结束传来的并非断断续续的悠闲的脚步,而是一阵连续而急促的隆隆声响。我推开门,看到二中的同学正在老师的带领下,有序地从学校向商业街尽头的纽扣广场奔去。广场十分空旷,四周只有几座低矮的建筑。远远望去,可以不经遮挡地看到地平线尽头连绵起伏的群山,而广场仿佛群山怀里一个小小的摇篮。随着人群接近,踱步觅食的鸽子成片飞起,好像一块随风飘扬的白色桌布,起伏的波纹如海浪从一角传向另一角。我转过头,刚好看到阿奴粗壮的身影从学校方向跑来。他也看到了我,挥挥手叫我跟上。我加入大部队后,不时有三三两两的学生从街边插队进来,如同涓涓细流汇入汹涌的江河。全校几百名师生最终围着广场中心的纽扣形石英石停了下来,许多人气喘吁吁地扶着腰擦汗。校长站在纽扣石上,用电喇叭向大家发表讲话。他说,我们接到上级指令,在接下来的一周时间里重复进行这类演习,上下午各一次。所有人都唉声叹气表示不满,阿奴更是一脸不悦,痛骂学校领导都是饭桶。足球赛怎么办,他哭丧着脸,就为这破事取消了?校长似乎看透了同学们的心思,他连喊几声保持安静,接着向大家保证,不仅足球赛会如期举行,为了弥补同学们的付出,学校还决定届时为大家增加一天假期。刚才还如哀鸿遍野的叹息马上变成了一阵欢呼和掌声,阿奴也一下子喜笑颜开。放假那天你来我家玩吧!他高兴地说。我点点头,心中却充满不安。一天假期?不用想,肯定是校长的说辞。但什么事情值得校长这么大费周章,不惜夸下海口以放假为许诺?我看着周围同学欢笑的面孔和老师释然的表情,感受不到一丝喜悦。

    当天晚上,阿奴给我打来电话,一上来便爆了句粗口。据他所说,由于上级临时安排的工作,他父亲要在明天带他去外地出差,暂定为期一周。与此同时,其他支援当地的研究所成员也会携家属一起离开。阿奴心里一万个不情愿,也在父亲面前吵过闹过。但平时一向和蔼的阿奴的父亲,这次却十分严厉地呵斥了他,表示两人必须一同离开,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又是上级,还是全体一起离开,如此兴师动众。我问阿奴是否知道些内幕,阿奴一口咬定自己一无所知,不停抱怨肯定会错过足球赛了。我听着他恼火而无奈的语气,猛然回想起商人叔叔的短信。随时离开。我是不是也该买张车票准备回家了。我望向窗外湛蓝的天空和远方巍峨的高山,这片静谧祥和的自然风光,如今让人感到一种冷漠的恐怖。我想起商业街咖啡店里馥郁的香气,想起同学们欢呼追逐的身影和天真烂漫的笑容。那时我还不知道,看似无忧无虑的生活背后,有一股鲜为人知的暗流在涌动。这股暗流正在大山深处的峡谷里奔腾,在湖心深处的泉眼里打着漩涡,在一点一点蔓延到整个城市,渗透进每条街道的沟壑,和每栋房屋墙壁的裂隙里。那时我不知道这些。让我最终打开手机,订下离开的车票的,不是对未来的清醒知晓,而是对未知的无名恐惧。布尔努哈在偏远山区,火车本就不多,售票平台上近日的车次已被抢完。最早的票也是足球赛前一天的。未免有些晚,但也没有办法了。我颤抖着点下付款键。

    之后的几天里,如校长安排,全校师生一遍遍按要求演习前往纽扣广场。不过能看出来,参加的人数越来越少,或许是因为抢上票的家庭都陆续离开了,留下的大多是家里一贫如洗的山民的孩子,或初来乍到、血气方刚的年轻老师。校长前两天还负责组织大家参加演习,后来推说公务缠身,也不见了踪影。从教室座椅跑到广场中央的路途上,我一遍遍想起阿奴离开时,他父亲对我说的话。那个高大而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戴着一副黑色的方框眼镜,用他粗糙的大手温柔地抚摸我的头发。多听话的孩子啊,他眼里充满奇怪的惋惜,叔叔不能说太多,只能告诉你一句话,记住,最后尽量站到那个石英石上面,至少要站在那附近,懂了吗。我点点头。演习期间,校长还在的时候,就站在纽扣石上发表讲话;后来他离开了,纽扣石上的人也变成了副校长,教导处主任……最后只剩下那几个年轻老师。抢到石头附近的位置不是难事,只要跑在前面早点到达就可以了。可那座石头有什么特别之处吗。刚到二中的时候,听同学说它经特殊设计,结构坚固。莫非……

    我不再思考太多,一心期盼火车出发的日子到来。最后两天如两个世纪漫长难熬。出发前一天,我正收拾行李,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谁啊。是我,阿奴。我背后冒出一阵冷汗。你怎么回来了。是他父亲带他回来了吗。上级取消了指令吗。那是不是学校不再演习,我也不用离开了呢。我打开门,焦急地向他询问情况,他的话却让我大吃一惊。是我自己偷偷跑回来的,怎么样,厉害吧!换成你个胆小鬼肯定不敢!他嬉皮笑脸地冲我炫耀一路的艰难险阻,如何偷偷拿手机买票,如何趁父亲睡觉溜出酒店,又差点被车站安检人员识破自己的计划。你干嘛回来,我朝他吼道,怎么这么不听叔叔的话。你说我为什么回来,他一下子被我惹急了,还不是因为你这个废物!要是你能上场比赛我还用回来吗?你胡说,明明是你自己想回来。我自己想回来又怎么样,关你屁事。再说了,我说的也没错,你就是没法上场比赛,还是得靠我。他生气地推了我一把,我跌坐在床上。他朝我瞪一眼,然后转身离开了。门在他身后被重重地关上。泪水顺着我的脸颊滚落下来。

    第二天出发前,阿奴又来敲门,说要给我道歉。我装作没听见,趁他被隔壁邻居叫走的时候,悄悄拖着箱子离开了。我想那时我应该跟他说句话的,哪怕一句都好。我没料到我们的友谊竟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可事到如今,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在我登上火车的那一刻,我听到自己和其他人长长的叹息,仿佛是为终于摆脱那不知名的恐惧感到如释负重。十几个小时的行程之后,到达家乡J市已是第二天清晨。经过几乎未曾入眠的一夜,我疲倦地拖着箱子走上站台。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阿奴的父亲。我慌忙躲开他的目光,低着头急匆匆朝出站口走去,几乎像是逃离。远远望去,他神色万分焦急,正向工作人员打听着什么消息。是阿奴偷偷溜走的事情吧。我回忆起这个高大的中年男人此前奇怪的眼神,以及他手掌粗糙的温暖的感觉。尽量站到那个石英石上面,至少要站在那附近。阿奴还记得那句话吗,他会不会按叔叔说的做。不会,大概是不会的吧。会不会又有什么关系呢。

    对于我未通知他们就突然回家,父母先是表示惊讶,接着便问我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我告诉他们什么都没发生,只是累了,想回来休息休息。父母没有多问,为我端上牛奶面包权当早餐,并许诺说中午给我做美味佳肴。我打开电视,换着台看不同地区的新闻。伊拉克首都的炸弹袭击,刚果盆地百年一遇的旱灾,苏格兰工人呼吁提高保险金的游行,日本居高不下的通胀率……一切都离我那样遥远。我漫无目的地看了一个多小时,直到十点零九分,一个我一生都无法忘记的时间。我看到手机屏幕上弹出的新闻推送:布尔努哈突发强震。接着,电视上也开始插播紧急新闻,毓清省布尔努哈市发生地震,震级xx级,震源深度xx千米……在一旁打扫卫生的母亲放下手中的拖把,目瞪口呆地看着电视上的新闻。布尔努哈……小舟,这不是你去的那个地方吗……她先愣了一会,接着便过来一下子抱住我,满眼泪水地庆幸我死里逃生。我推开她的手臂,独自走到厕所里去,锁上门。我感到一阵阵恶心,刚吃下去的东西在胃里翻腾着,几乎马上就要涌上喉咙。我想到假如按原来的计划,十点正是足球赛开赛的时间。今天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晴天,我会坐在观众席上,看着阿奴和其他人在场上挥汗如雨,和同学一起为他们加油助威。但是没有假如。我闭上眼睛,看到布尔努哈此时此刻正地动山摇。巨石和泥土从山间滚落,树木被连根拔起,街道和房屋被一个接一个地撕裂。逃生演习没有任何意义。即便有人能从教学楼里逃出来,大湖决口的滔天洪水也将淹没一切。我看到一个女孩跌落出窗外,男孩拼命拉住她的手却无济于事。我看到阿奴被困在正迅速崩塌的教室里……我实在没法再想下去了。

    我掀起马桶盖,不停地呕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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