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镰刀

作者: 赵文元 | 来源:发表于2023-05-11 20:59 被阅读0次

本文系作者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敏的脑子里常常冒出《白鲸》里那头不屈的白鲸和蚂蚁般的捕猎者搏斗的情景。这一天,终于和它大闹了一场。

那天,它难得不闹腾她。她躺在阳台上的那把竹躺椅上眯着眼晒着太阳。忽地,左脚的小拇指里面尖锐地疼起来,她像被线抽着的木偶一样坐起来,赶紧踢掉左脚上的拖鞋,盯着发青的小拇指,觉得疼就要从小拇指里钻出来,一路向上蔓延。她忽然觉得它现在就在小拇指里面,就是小小的一点点,而不是黑熊那样庞大的怪兽!不!是它现在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故意变成这么一点点,从小拇指开始一路向上,耀武扬威给自己看的!这真是欺人太甚!你以为你钻在我的小拇指里我就怎么不了你了?我不要这小拇指了!

这想法让她眼前一亮,觉得机会难得:是的,擒住它!看看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能欺凌自己五年!

她忽地屏气宁息,小心翼翼地四下里望。阳台上用铝合金建起一座四面是玻璃的小屋,从放在小屋东南角的纸篓里耷拉出一截捆扎东西的塑料绳。她几乎是看不见动地扶着扶手站起来,看不见动地向这纸篓跪下来,伸手轻轻地捏住塑料绳往出拽。那塑料绳好长呀,她只得用牙齿咬断一截,又看不见动地站起来、坐在躺椅上,把左脚轻轻地踩在躺椅上,贴着小拇指的邻居,把绳子轻轻地压到指缝底。然后,像一切准备就绪,只剩下去袭击毫无准备的强敌时那样,她心跳如鼓,猛吸一口气,飞快地把小拇指根用绳子勒了一圈又一圈,仿佛一击得手,怕对方不死,一刀一刀地扎。终于,她心满意足地打了个死结,脑子里才不再是一片空白,宛如超音速飞机一下子慢下来,声音又追上了飞机。

她一脚高一脚底地去厨房拿来菜刀,把小拇指垫在扶手上。她看见小拇指里的它把小拇指顶得突突地跳,狞笑着左手拿着菜刀比划了一下,不得劲儿,就又寻来一把老虎钳子,又把小拇指垫在扶手上,左手把菜刀贴着绳子摁在小拇指上。她听见它在小拇指里哀求开了她,她骂一声晚了!右手挥起老虎钳子,一下一下地砸在刀背上。她一把拽下和指根还连着皮的小拇指:茬口中间是黄豆大小的白白的骨茬,周围是血糊糊的红肉,哪里有它的影儿。

她去屋里寻出针来,一针挨着一针往茬口里扎,一边恶狠狠地问它出来不出来。见它不应答,恶从胆边生,说,那我就把你碎尸万段!她拿起菜刀,又问一声你出来不出来,见它不应答,就剁了一刀放在地上的小拇指。她又问、又剁,又问、又剁,两声之间的间隔越来越短,最后,嘴里只吐一个“出”字,一刀赶一刀地剁着小拇指,脑子里因为超速而再一次一片空白。直到气喘如牛,挥不动了刀,她才停下来,盯着那一撮肉泥,很是遗憾:毕竟没见到它的样子,但不管怎么说,这次消灭了它!

等呼吸平稳了,她用菜刀把那撮红白两色混杂的肉泥刮到纸篓里,回屋里端来一杯红酒,摊手摊脚地躺在躺椅里,目光不知怎么落在了汪着血的小拇指根上,不由得满地看,斑斑血迹让她愕然懵然。忽地,她的左膝盖里刺疼起来。她的手一抖,酒杯摔碎在地,鲜红的酒液溅出一个爆炸状的图画来。她僵直了一会儿,撩起裙子,黑碗一般倒扣在左腿上的左膝盖挑衅地抖颤着,跳跃的光泽宛如羞辱人的指头冲她一勾一勾——拿刀来剜我呀!她明白自己上当了——它又有了新的玩法——借自己的手把自己碎尸万段!顿时,小拇指根巨疼起来。她从歇斯底里中醒来,为自己对自己的暴行羞愧的同时,也惊讶自己怎么也会有作恶的基因?自己可是连一只蚂蚁也不敢往死踩的!

她颤巍巍地走到纸篓前,胆战心惊又痛苦地盯着那撮略微散开了的肉泥,心里缓慢但不可动摇地形成了一个看法:鬼神确实有,它就是个蛊惑自己对自己犯下暴行的一个魔鬼。说不定它还要诱使自己对自己干什么勾当呢!

她坐回躺椅上,盯着自己闪耀着棕黑色光泽的左膝盖,忽地,像奴隶不敢注视奸诈凶残的主人的眼睛那样垂下了眼皮,带着哭音嘟囔一句:我再不敢了。

她身体里的它,就是类风湿关节炎。她一想到它,脑子里就会出现这样的场景:一只黑熊般的怪物蹲在地上,慢条斯理地蹂躏着一个小孩。一会儿把小孩的头慢慢地摁进腔子里,四肢也慢慢地摁进身体里,当篮球踢;一会儿把小孩的双臂顺时针转到背后,跟双脚捆在一起,当轮子滚;一会儿把小孩的眼珠子向前揪出一尺长,当探照灯耍……奇怪的是这头怪兽的脸和五官也如变形金刚一样地变化不定,随意组合着。

五年前她最初想到它时,以为是个针尖,藏在自己的左膝盖下面,动不动就戳着左膝盖玩。这让她恼火不已,费了些力气才弄清它是类风湿关节炎,但针尖还是代表着它的形象,就想一下子把它镊出来。不想,它是会变化的,它的形象也跟着变化起来,一会儿是无影无踪的小偷,等发现自己缺少了什么,才知道它来过了;一会儿它是强盗,等你快马加鞭赶到,只看到一片狼藉的现场。或者它干脆隐身,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锅碗瓢盆不拘哪一个就会摔碎在你眼前;有时候她觉得它是百万大军,在自己的某处关节里征战;有时又觉得它跟自己的身体是水乳交融的……直到有一天,她的左膝盖膨胀起来,颜色深了起来,她的脑子里出现了这个场景,它的形象才固定下来。

这时敏已经成了类风湿关节炎的专家了,不得不承认,现有的医学是要不了这头怪兽的命的,自己就认命吧:等它把自己这团面再也捏不出新的丑态了,一脚踢进坟墓里!就是说,五年前自己这种冷酷的死法就开始了!虽然她开导自己,实际上每个人的死法都是注定的,说得不好听些,谁一生下来,他的死法也就开始了,只是人们没察觉而已。好多人的死法真的还不如自己的呢!只是这些死法的拥有者死到临头才知道了而已。她就气得叫:这正是我对自己的命运愤愤不平的原因!让自己二十八岁开始,就笼罩在了必然结局的阴影里!这就是自己像牛犊子要摆脱牵牛绳一样反抗它的原因!但不平归不平,自己还是像牛犊子臣服于鼻子上的那根细细的绳子一样臣服于自己的死法了。今天,她也像牛犊子猛不丁踢了一脚车辕一样爆发了一回。

她不得不请假在家养伤。干什么都轻轻的。左脚脚趾上的指关节疼了一晚,她不敢吭声。第二天,她准备清洗伤口时不禁骇然:小拇指的邻居拧麻花一样地弯过来,压在了伤口上;邻居的邻居正在这样弯过来;邻居的邻居的邻居,已经有这样的迹象了。

她真的毛骨悚然了——这恶魔住在自己的身体里是像左手摸右手一样地真实呀!她就像不知道大人会这么惩罚自己的孩子那样,只会不错眼地盯着那三根脚趾头,恓惶无主地嘟囔着我不敢了。第二天,等家里就她一个人了,她赶紧抬起脚来看,另外两根脚趾不但也从关节处拧弯过来了,还跟小拇指一样地长长了!她寻出卷尺来一量,从关节处它们都是三厘米长。这次她确信,它真要把自己变成什么丑八怪了!

第二天,她又用卷尺量了量三根脚趾指头,从左到右依次是4/3.5/3厘米。她扑通跪下,央求它饶了她。忽地,她觉得这么央求没有力量,就想起母亲烧着香,跪在菩萨像下面祈祷的事来。她赶紧去穿鞋,脚趾卡在了鞋口上。她更慌了,穿着拖鞋出了门。一出楼梯,见那三根脚趾太打眼了,回来又穿上袜子,又找出拖地长裙来穿上。

她右脚迈大步、左脚迈小步,进了一家佛店,买了一尊小菩萨像,一把香。回到家里,她四下里瞅了瞅,就把菩萨像摆在阳台上的小屋里。用碗挖了一碗大米,把三根香点着了,插在米里,跪下来笨拙地就磕头就祈祷,要菩萨帮自己劝说它,不要再惩罚自己了,自己是真心臣服它了。

第二天,她用卷尺量了一下那三根脚趾,没有再长,不禁松了口气。她画下自己的脚样,要丈夫依着它定做一双皮鞋。过了三天,皮鞋回来了,一穿,脚趾头在鞋里卡住了。她急急忙忙用卷尺一量,从左到右依次是4.5/4/3厘米!

她深知自己在单位不受欢迎,除了她请病假请得领导和同事们头疼(她的工作得分到别人头上)外,还因为自己日益蹒跚的步态惹领导和同事们嫌,还因为自己的一些古怪之处惹领导和同事们嫌。比如她为了巴结它,知道它怕冷怕风,就一年四季穿着棉袄棉裤,外面还罩着肥大的衣裤;不得不把个小红外线烤炉随时带在身边,好等它暴怒时及时安慰它……是的,她时刻担心群起而攻击之的命运落在自己的头上,小心翼翼地在单位活着。所以,她不敢再续假了,在皮鞋上剜了个洞,让脚趾钻出来,像一个白嫩嫩的蚕一样趴在黑皮鞋上。她用黑鞋油抹黑了脚趾头。犹豫了一下,穿上拖地裙上班去了。

她右脚迈大步、左脚迈小步,滑稽的步伐惹得领导和同事们直皱眉头,她给他们陪着笑脸。等坐在椅子上,她心里才纳闷:那三根脚趾头怎么不声不响地就长了呢?这说明它是怕菩萨才变得偷偷摸摸的了。这让她不禁心里一喜:怎么说话才能只让菩萨听见,而不让它听见了呢?但随即头发竖起来——那黑熊一样的怪物正狞笑着站在她身后听她心里的嘀咕呢!

下班后,她打的第一次去了庙里。一进庙门,像日本人侵占上海后,人们一步踏进了租界一样地心落了地,向那位粉皮嘴老和尚说了原委。那老和尚说,你那菩萨像没开光,不管用。就给她讲了什么叫开光——《禅林像器·垂门说》中说:“凡新造佛像者,请宗师家,立地数语,作笔点势,直点开他金刚正眼,此为开眼佛事,又名开光明。”只有经过开光后,佛像便不是原来的木雕石塑,才有了灵性。 她请老和尚去给自己的佛像开光,老和尚说,开光仪式麻烦不说,花费又多,不如现成买一尊庙里开过光的佛像省事。

她高兴地向老和尚买了一尊开过光的菩萨像,拿回家。照老和尚说的,买回一只黑色的供桌来,端端正正地摆在当地,把菩萨像供上去,这才上香祈祷菩萨帮自己降服了那恶魔,而不是说服恶魔。祈祷完后,她觉得浑身的关节舒服多了。但是,第二天起床后,她觉得膝盖也肿大了。她急急忙忙一穿鞋,果然洞把指头卡住了,她只得再把洞往大剜了剜。

上班后,她老想问题出在了哪?是不是菩萨的法力还不能彻底降服它,它才阳奉阴违地背着菩萨惩罚自己呢?这么说,菩萨拿它也是没办法的了。这可麻烦了,自己怎么才能让它住手呢?当然了,把菩萨送走最能表明自己对它的臣服之心,但自己听说过请神容易送神难,那样不就连菩萨也惹下了?她思来想去,觉得还是用自己没剁脚趾头以前的笨办法,一心一意地服伺它,用真诚打动它的心为好。

她让母亲教自己怎么做鞋。母亲诧异地看着她,嘴上却说,你要穿什么鞋,我给你做就是了,别累着你。但她执意要自己做,母亲也不敢多问,就教给了她怎么做鞋。

她用泡沫底和青色的绒布缝制了一双对称的大头宝宝鞋,往右鞋里塞进些棉絮,穿到了单位。领导终于发怒了,对她说,不想上班就辞职!她坐在椅子上默默地垂了一上午泪。办公室里冷冷的,没人说话。快下班时,她去了领导办公室,不顾礼貌,把左脚露给领导看了,说,她也实在是没办法,然后求领导保密。领导皱起眉头冲她摆摆手。从此,她就躲着领导走,在领导面前总是低着头。领导和同事们都当没她这个人。但她知道有什么在随时要爆发,导火索就是自己的一个什么举动!所以,她过上十来天,一穿着又大了一号的大头宝宝鞋去上班时,总是战战兢兢:这次就要爆发了!

每天上班后,她坐在椅子上直到下班,然后直接回家。连登门的亲戚她都不待见,觉得他们是来看她的脚趾又长长了多少的,很快就没人登门了。至于饮食,它怕辛辣油腻,她干脆就喝粥,调着吃些蔬菜就行。偶尔的机会,她从网上看到了粥的各种做法,凉菜的各种调制法,就沉溺其间了,宛如学生找到了逃避学习的地方。家里人只得跟她另起炉灶。

这几年来,她围绕着它转,家里人围绕着她转。她从一开始的歉疚,到觉得顺理成章,再到我就是公主的心态,是不知不觉地完成的。而病恹恹正是公主高贵的外在体现,她的不悦、呻吟就是斥责、命令。就是她的儿子,从三岁那年开始,在她面前也是诚惶诚恐的。有时他未免忘乎所以,磨缠她。但一有人惊慌地提醒他:别缠你妈妈!同时,用严厉紧张的眼神提醒他:你妈妈是病人!他立马就惶恐地看着她,慢慢地离开她,生怕动作快了会激怒她身上的病,扑过来咬他似的。一天,儿子难得地黏在她身上,手指又想碰又不敢碰地指着她红肿的膝盖,悄悄地咬着她的耳朵问,妈妈,它长着什么样?她愣了一下,说,妈妈也不知道。她后来想,那天自己疯了一样剁下自己左脚上的小拇指,想知道它是什么样的举动,根子就在这里。儿子越大,越疏远她。一天,她看见儿子忽地长高了,母性大发,招呼儿子过来。看着儿子拘谨地走来的样子,她痛苦地明白,自己五年来没有给儿子什么母爱!她由此想到,自己也五年没给丈夫妻子的爱、父母女儿的爱,整个身心都被它给占据了!但这能怪自己吗?

说实话,自己另起炉灶,她也觉得这会让家庭产生裂纹,但她有什么办法呢?至于那个黑供桌,与家里清亮的色彩不般配不说,还摆在当地,去哪都得绕着它走,她也觉得不妥,但和尚说了,得摆在家的正中央!

也就是从这供桌事件中,她觉察到了亲人对自己不敢流露出来的怨恨,犹如自己对它不敢流露出来的怨恨。她还发觉,自己这三根横长的脚趾对家人构成了威胁,但没人敢看它们,装作不知道,她也装作不知道他们知道自己这三根脚趾横长开了。但她能感觉到他们都恐惧地窥它们。她只有一个心愿:自己只要能伺候得它开心,少折腾她,她也就少折腾家人了。

她天天给菩萨上香祈祷,要菩萨帮自己软化它的心,不要再让那三根脚趾头长了——当大头宝宝鞋的鞋头宽到一尺时,她还怎么出门呢?她每天丈量着三根脚趾,并记录下来。她发觉自己的左脚越来越像把镰刀了:大拇指直溜溜的,像镰刀的根,小拇指的邻居长长地弯出去,像镰刀头,那两根脚趾依次压在邻居的背上,像镰刀的身子。她就叫自己的左脚肉镰刀。她在网上查类风湿关节炎的病例,要能查到一例脚趾也这样长的,她也就心安了。

这天,她却从网上看到这么一种类风湿关节炎疗法:音乐能缓解病毒的暴躁,进而能教化它们向良性发展。她茅塞顿开,蹦了起来。脚着地后,心里咯噔一声——这动作多少年没做了?

她仔细查了查音乐治疗是怎么个治疗法,一边想象着这头魔怪到时候狗一样围着自己憨态可掬的情景。为了不影响家人,她租了个小单间,装修得高雅肃静,置办回一流的音响来,一下班就钻进去,很晚才回家。她本来就是个歌迷,让它闹得好几年没心情听歌。现在听着听着,就又进入了歌的境界。她特爱听《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这时,她就化成了草原,连河都如同一根蜘蛛丝似的落在草原上,病痛自然渺小得忽略不计了。她不清楚是音乐让自己的心情平和超然了,还是本身它被感化了。事实是,有一天,她又得重做一双大头宝宝鞋了。

她心灰意冷起来,不再听音乐,不再给菩萨上香,过了一天算一天。一天,她打一份文件时,左手的指头伸不展了!她不由得把右手反复地握回来、伸展开,直到又僵又困,才停止下来。她偷偷抹了一把泪,学着用一个指头打字。恐惧撕裂了她的心灰意冷,鞭打着她跳了起来。

这天回到家,她给菩萨上了香,一头跪下抽泣起来,说,菩萨,我真得是太冤枉了,我活了三十三岁,真的连只蚂蚁也没踩死过,怎么就给了我这样的报应了呢?是呀,自己真的不应该得这样的报应,这太不公平了!

哭够了,她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昏昏沉沉地想:自己为什么要遭这样的报应呢?是的,人的命运都是业报的结果。自己前世干了什么自己确实不知道,但今世自己确实没干什么缺德事呀!忽地她心头一紧,想起自己十岁时踢过傻红红一脚:精明人欺负傻子就是作孽!可是自己是欺负傻子吗?鬼知道那几天傻红红老是在她走到离家不远的那个拐弯处就冒出来,冲着她傻笑。要是这样也就罢了,是他那两筒黑红粘稠,边缘干在了嘴唇上,有时还落了一只苍蝇的鼻涕,让她恶心得吃不下饭,她才忍不住踢了他一脚,要他别这么恶心自己的。但一踢完那脚,她就对自己吃了一惊:你也打人?!这以后她绕路回家。

她忽地认定,就是这一脚,让自己遭了这样的报应的!她现在是铁了心地相信因果报应,认为猫呀狗的前世一定是做了恶的人转的。这让她不但为自己这一世愁,还为下一世愁。她忽地决定,不管自己今世的命是不是这一脚的报应,但这一脚一定对自己的下一世不好,她得赎罪!

        傻红红早死了。听说是他握着自己的家伙冲一个女人傻笑,让女人的丈夫一脚踹倒,不凑巧摔断了腿,卧床一年死掉了。她去了一趟庙里,回来后捏了个面人人,写上傻红红的名字,供在菩萨像的一边,雷打不动,每晚在信纸上手抄三十页《金刚经》超度傻红红。抄着抄着,她的心情又超然起来,尤其是这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她真觉得自己也好,它也好,真是茫茫宇宙间的两丝浮游,不值得记挂。

可是在生活中,不知不觉地,她的袖子长了起来,只是打字的时候,右手的食指才从袖子里露出来。她的裤腿不停地增肥,还在里面装了竹圈儿撑园了。她走起路来步子细碎缓慢,既掩饰住了蹒跚的步态,又露不出大头宝宝鞋来。她一走路,就是别人的一个路障。要是不用工作,就抄经书就好了。

她抄完了一百遍《金刚经》给菩萨上上香,祈祷着、哀求着,要菩萨超度了傻红红。然后将它们一页一页烧在崭新的瓷盆里。烧完后她不管不顾地睡下了,第二天五明头就起来,像小时候溜回屋里要弄明白母亲到底藏起了什么好吃的那样溜进厕所,摁着灯,在桔黄色的灯光下打量自己:膝盖像鹤的膝盖,手像鸡爪子,脚趾像鸭掌。尤其是打量了半天那三根脚趾,一点也没有收敛的样子。她关了灯回卧室时,步履蹒跚疲沓,那种超脱感嘶嘶地漏着。

第十天,她得重做大头宝宝鞋了。她用卷尺量了三根脚趾指头后比划了一下,两只鞋摆在一起,有四十厘米宽,走起来最少需要六十厘米的宽度。再配上超肥的裤腿,自己跟充起气来做广告的小丑有什么区别!

她躺在床上不起。丈夫匆匆地把儿子送到学校后又返回来,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什么,就是想休息一下。丈夫说,那好,我替你去请几天假。

确信就她一个人了,她脱得一丝不挂,宛如老太婆把裹了半个月的裹脚布从脚上解开了。本来,绝望让她脑子里一片空白,才窝在床上不起的,脱光衣服也是无意识的行为,但这两种无意识行为现在让她产生了就呆在斗室里自由自在地等死的念头:是的,这样,它羞辱死自己的目的就得逞不了了,家人也解脱了——他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就当自己死了。她为自己这种牺牲精神激动起来,希望它更残忍地蹂躏自己,这样,这种牺牲精神就更悲壮了。

中午,丈夫下班回来,她对丈夫说,自己想在她租的小屋里呆几天,谁也不要去打扰她,让他们该怎么过就怎么过。丈夫诧异地看着她,又不敢说什么。她板着脸,拉起卧室里的一个旅行箱,经过还是不知所措地望着她的丈夫,往门口走,瞥见儿子正在沙发上玩玩具汽车。丈夫恍然明白了似的趋向她。她一摆手,他戛然而止。在门关上的一刹那,她瞥见儿子正回过头来看着是谁出了门;丈夫忧心如焚地看着她,仿佛门一关上,她就了无痕迹了。

她采购食物时生出了悲壮的感情,宛如冷云八壮士一步一步走进牡丹江。它和站在八壮士后面的日本鬼子一样猥猥琐琐地跟着她,不!简直像要被主人抛弃的狗哀哀求求地跟着主人那样跟着她!

她呯地一声锁上出租屋,把窗帘拉上,急不可耐地脱光衣服,不屑一顾自己的身体,对它说,好了,你爱怎么就怎么吧。说着,就去开音响。摁键上出现个指印。她边跟着音响故意高声唱着,边找到抹布揩拭音响,心里却等着它被激怒,几下就蹂躏死自己。她的嗓子唱哑了,音响、窗台、床、床头柜、壁纸也擦干净了。她坐在椅子上,浑身是劳作后休憩时惬意的困乏感,浑身没有一点疼感。她烦了音乐,关掉音响,打量着自己依然如故的浑身关节琢磨起来:它看来不是怕我,而是用了游击战术——敌进我退!就听见一个阴险的声音:哼哼,你能在屋里呆多久,只管呆着去!她不由得慌起来,可又一想,反正自己是个活死人了,咱就看看谁能熬过谁!

她站起来东瞅西看,猛然记起,自己故意把手机丢在家里了。瞬间,她觉得自己陷入一深坑中,时间从坑壁上汪汪地渗出来。她注定要被淹死,但死期却是个未知数——等死的熬煎折磨开了她。这时,她听见了它的冷笑声,它的鼻息吹着了她的颈毛。她明白了它的意思:你死不死我说了算!她不敢回头,虚张声势地唱开了歌。唱了几首,不禁对自己的胆怯生气了,霍然转身,只看见背后的墙上壁纸闪着幽微的光。她把椅子、音响、食物袋、旅行箱都堵在门上,又想着怎么把床也堵在门上。猛然想到自己还得出去买食物,只得作罢。她就又听到了冷笑声,就在自己面前,却看不见发出冷笑声的东西。她摆出你能耗起我也能耗起的无所谓态度,哼着歌扭扭哒哒地在屋里来回地走,猛然意识到自己从进了屋开始,就没留意过自己那把肉镰刀!以前,她像多了一只眼,专门用来盯那把肉镰刀的。她因此得意起来。不想,她耳边响起一个冷笑来:但愿你能这么一直唱下去!她浑身一下子没了劲儿,把堵门的椅子拉到当地,摊手摊脚地坐上去。她的眼前不时出现离家关门时瞥见的那一幕,奇怪的是,她还能同时觉察出透过橘黄色的窗帘的亮光的细微变化。大概是受着这变化的影响,关门时的那一幕也变化了起来——那父子俩看着她的神情一会儿是松了一口气,一会儿是无限的留恋……它不时地冷笑起来,她当没听见。

她猛地站起来,摆脱了这些幻象,很快稳住神,装作随意地四下里望,就望见了北墙上的一个疤痕,就溜达过去,研究起了墙上的疤痕、壁纸的花纹,觉得它们活了起来……猛然间,她觉得自己的鼻尖触着了它们,才惊觉黑夜来临了!瞬间,被活活地装在了棺材里的恐惧爆发了!她不由得抽泣着,满屋摸开关。它在她后面哈哈大笑着。她不由得放声大哭起来,怎么也摸不到开关。这时,她听见了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她像看见了救兵似的扑向那声音,肉镰刀撞着了什么,钻心地疼,她也顾不上了。她摸到了门把手,一下子旋转着拉开门,堵门的东西被门推着稀里哗啦地响。昏暗中,丈夫、儿子、父母站在门外忧心如焚地望着她……

先开始有关她的病,家庭会议还是民主的,不久就成了她的一言堂。但这次事件后的家庭会议,一家人都用温和的语调反对她。她自己也觉得理亏,听进了家人的话,接受了丈夫的建议:慢性病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病人老惦记着自己的病,惊扰得它不得安宁,才折磨开人的。最好的治疗办法就是忘掉它,才能与它和平相处。但当时她拿眼翻着丈夫说,站着说话不腰疼。丈夫像受到呛声的臣子一样低下了头。母亲小心翼翼地为女婿撑腰,说,我觉得小李说得对,关键是用什么办法来忘掉。小李,你说说。丈夫看了一眼母亲鼓励的目光,才用随时准备逃开的目光看着她说,终南山有个修习所,老师教会你打坐后,一人一个小修习室,十天一个周期。好多有缠手病的人去过那里后病好多了。我是说,你与其把自己关在屋里,还不如去那里试一试呢,就当去散了散心。

这一期修习的有二十一人,带来二十一种缠手病。老师是一位穿着玄色道袍(洗得有点掉色,老觉得它散发着洗衣粉味),踏一双玄色道鞋,约莫五十岁的道士。他的头发白而浓,当头绾一发髻,发髻上插一根紫色的簪子。他的脸瘦长,颧骨略微隆起,稀疏的白胡子一根是一根,垂到胸口。他那略黄的眼珠子因为炯炯有神内敛而显得意境淡远。他中气充沛,说话闲雅,但教室里却略有回声。他用一天时间,教会学员们打坐(当然,盘不成腿的只能将就着坐,只要自己觉得舒服就行。就如她,只能右腿着地,跪坐在团垫上),第二天,给他们讲天人合一的道理。以下是他讲的大意。

病在你的身体里,犹如人在地球上,地球在太阳系中,太阳系在银河系中,银河系在宇宙中。既然宇宙不排斥银河系,银河系不排斥太阳系,太阳系不排斥地球,地球不排斥人,人有什么权力排斥病呢?要知道病和人和地球和太阳和宇宙一样,是大自然的一分子,大自然既然让各种病像人活在地球上一样让它们活在人和别的动植物体内,自有它的道理。病在我们体内忽然发作起来,总是你在什么地方侵犯了它,而不是它侵入了你的身体。你应该检讨自己,而不是要把它从自己的家乡撵出去,那样,它会更加激烈地反抗你,最终失败的是你。可惜,人们都是这么干的。现在的人是宇宙中最霸道的一分子,见了什么都要征服,甚至想征服宇宙。问题是没有谁会让你乖乖地征服,比如地球,现在不就反击开了人类?我们只有像先人那样,视自己为万物中平凡的一分子,跟地球和谐相处,才能免受地球的报复。同样的道理,我们人如果把病视为和自己一样,是宇宙中的一分子,和它和谐相处,它自然就不和你对着干了。所以,来我这里看病,第一要务是竖立你的身体是病的家园,你是它的邻居的观念,然后做到与它“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这就得修身养性,所以,我这里不叫医院呀什么的,叫修习所。

本来敏听的一头雾水,接下来,他又从现代心理学角度,阐释疾病的成因,更让她摸不着了北。他说什么疾病都是潜意识里疏导不开的欲念郁结而成的,重要得是找到潜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这个欲念,化解了它。还说什么病随心生,如果你老觉得你的手指会变成鸡爪子,那好了,总有一天它真的就会向鸡爪子发展。总之一句话,治病首先要治心,有一颗阳光的心,疾病自然消退……

她听得心里不由得嘀咕,是不是自己以前有过自己要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担心呢?她仔细地回想,一会儿觉得曾经有过,一会儿又觉得没有。至于什么去找潜藏在自己心里的欲念,那更是大海捞针般得难。这么嘀咕了一会儿她不由得警觉起来:他说得神神魔魔的,是不是个邪教?我得留点心。可是她又很想呆在这里,因为这里的人都有同病相怜的友爱,她第一次不必在众人面前为自己的畸形自惭形秽,还愿意彰显出来,博得人们的同情。她亲眼见一位妇女,瞧着她那把肉镰刀泪光闪闪。

实际上修习是很自由的。虽然一人一斗室,屋子有门无窗,一关门,整个宇宙好像只有你和室内的一床、一团垫、一保温壶、一脸盆、一洗脚盆、《道德经》《庄子》《荣格文集》DVD影碟机和老师的两张讲解碟盘了,但你如果害怕长久地封闭,可以到室外随意活动,只是别影响了他人的修习。用老师的话说,你要刻意去忘掉疾病,就如同刻意要睡着一样适得其反。修习主要是让你有静静思考的空间,开发你的智慧。只要你能沉浸在思索中,怎么都可以。但有一条:与手机、电脑、电视远离。老师说,现在的人为什么浮躁?它们就是根源。当然,打坐并不是让你枯坐,是让你思索《道德经》《庄子》《荣格文集》里面的智慧,开悟自己。而老师的碟盘就是对这三位思想家的思想的阐释。当然,你还可以直接去让老师给你释疑解惑。至于饮食,就是粥、素菜、白开水。老师说,这样可以清心寡欲,欲念少了,身体里阴阳二气就和谐了,就不会惊扰了疾病。

敏对深奥的书向来畏惧。她只是一遍一遍地看那两张碟盘。虽然她怀疑碟盘里的老师的头发和胡子都是染白的,还上了啫喱水,但她还是让老师引上了对生命的思索。她只是看碟盘,所以问的问题正投老师的脾,老师跟她一谈开就刹不住了话头,她也越来越沉浸在了思索中。

一次,她说自己之所以恨自己的病,就因为它把自己往畸形里整。就让老师看自己那把肉镰刀。老师淡淡地瞅了一眼肉镰刀,说,你这病算不了什么。《庄子》里有一个人让自己的病整成了这样:腰弯背驼、脊梁朝上、腮帮子贴着了肚脐,肩膀高过了头顶,脑后的发髻朝天。呵呵,我画出来就更形象了。说着,老师把茶水优雅地倒了一点在桌子上,用手指蘸着,嘴里念叨一句,画一笔,桌子上就出来一个四不像的丑八怪。老师优雅地用纸巾揩了手指上的茶水,笑着问她,你比他强多了吧?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老师问她,你知道他怎么对待自己的病的?她摇头。老师悠然地说,他安然接受,还开造物主的玩笑:他走到井口,瞧着自己的怪样子笑着说,我说造物主呀,你就不能把我变得漂亮点?哈哈!你应该学他的心态。他的一个朋友问他,你讨厌你现在的样子吗?他不满地说,我为什么要讨厌呢?假如造物主把我的左胳膊变成了公鸡,我就让它打鸣;把我的右胳膊变成了弹弓,我就用它来射斑鸠烤熟了吃;把我的屁股变成了车,把我的心神变成了马,我就赶着马车到处跑。呵呵,为什么他有这么好的心态呢?因为他认为生命的获得是由于时机,生命的丧失是顺应变化。安于时机,顺应变化,悲哀和快乐就都不会侵入心里,这就是古代的人所说的解除束缚。你为什么痛苦呢?就因为你不能顺应变化,对疾病把自己往丑变耿耿于怀呀。你不清楚,任何事物的变化都是上天的安排,你要学会顺应呀……

这次谈话直到深夜才散。回到斗室,她怎么也睡不着,想着生命的流转,想着那人说造物主要是把他变成了鼠肝呀什么的,也安然接受。就想,这么说鼠肝和人是平等的,那么它跟我也是平等的,说不定下一次我轮回成了它,它轮回成我呢!这么想着,就释然了。但是,生命流转的神秘让她畏怯,看看脚下的草,想着自己说不定会流转成这样,实在可怕。

第七天,老师忽然问她,你得的是什么病?她怔了一下,才想了起来。老师哈哈大笑。她马上明白过来,也大笑起来——五年来第一次。老师等她不笑了,说,修习的目得就是让你学会忘掉你是个病人,学会脑子里让那些有趣有益的思绪塞满它,不给忧惧疑虑阴暗的思绪留一点儿地方。还说,这只是初级阶段的境界,当然,物我两忘的高级境界不是一时半会儿能修习到的,因为这种境界也不是你刻意就能修习到的,该是如陶潜“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欣然忘食”的这种态度,或许才能于不然而然中到达那样的境界。

敏知道自己到不了最高境界,也知道专注于别的事也能忘记它。但有个条件:躲开人们的目光。修习所的生活让她明白,是别人的目光让自己老惦记着自己的脚的。

她办理了内退,在家绣十字绣。哪种图案耗神费力她就绣哪种。不过,她最喜欢绣《清明上河图》她整个人都沉浸在了汴京繁华喧闹的街市之中。她觉得自己的手宛如造物主,一针一线地把一条古街从消失里揪了出来。那些正被她往出揪的人、畜、禽、物总是催她快点儿!仿佛贪玩的小孩听着门外伙伴们的喧闹声,催促给自己穿衣、洗脸的母亲快点儿。她绣完最后一针,像母亲给孩子补完最后一针衣服,咬断线,拍一下孩子的肩头,说一声去吧那样,也会惬意地松一口气,说一声好了,于是,整条街上的人、物、畜、禽都活洒了起来,她就像女娲看着自己造的人在自己脚下熙攘那样看着他们。

她让丈夫作了一圈屏风,把自己围在里面。屏风上挂了三圈儿《清明上河图》。累了,就搁下十字绣,溜溜达达地在屏风里转,自己也就成了汴京闹市中的一员。这时,她偶尔会看见自己的肉镰刀,但觉得没什么,因为街上的人没谁诧异地看它。当然,疼还在继续,但轻柔多了,可以忽略不计。

一天,第一个好奇心噗地一声从无意识里冒出来:那头驴屁股上为什么要挂个兜兜?她不由得上网去查资料。好奇心原来是拉帮结伙的,你给第一个开了门,后面一大帮就一拥而进,还源源不断。它们闹腾着要知道自己是谁。她只得不停地从网上查阅资料,去弄清它们是谁。于是,汴京城市生活的方方面面她都弄清楚了。

一天,她萌发了把这些写下来的冲动,不知怎么,就坐在电脑前写了起来。就这么,她写一会儿绣一会儿,写着写着就萌发了要人看自己的文章的欲望。一天,她装作忘了关文档,丈夫进来看见了,埋怨她,刺绣已经很费眼了,还在电脑上看书!她才慌忙去关,说,这是我瞎写着玩的。丈夫惊讶地说,你还会写文章了?就笑着拦住她,说,我看看。她假意反对了一下,就由他看去了,红着脸,一眼一眼地瞟着丈夫。丈夫的眼睛越来越明亮了。这以后,丈夫一有空就来看她的文章。一天,怂恿她建了个博客,发了一篇,不想,马上有人看。丈夫就天天帮她发一篇,看的人像滚雪球一样地增长,有个出版社给她结集出版了,竟然印了一版再一版!

他们这里文化落后,自费出的书也没几本。她的书惊动了市文联,电话给她打个不停,要给她开个表彰大会。她推托不过,只得答应了。这天,她梳妆好了,找出积了尘的大头宝宝鞋来,拍打净了往上穿,肉镰刀卡在了鞋口上。她急忙用卷尺一量,肉镰刀竟然有十五厘米长!她这才看自己的手,像冬天的柳枝一样扭曲着,自己的膝盖,像一只大乌贼趴在腿上。就是自己的脚腕,也粗了一圈儿,透着紫色!而这一切变化自己竟然没察觉!自己竟然要去抛头露面!

她猛然明白,自己的内心深处也藏着功名利禄,是功名利禄要把自己拉回人群之中,而功名利禄正是世俗生活所追求的。她才明白,自己喜欢《清明上河图》就是因为放不下世俗!进一步说,是想出人头地,把郁积在心里的恶气喷给世人!这时她明白了,一个丑八怪再出类拔萃,在世人眼里就是个丑八怪!

她把《清明上河图》扫地出门,只刺绣书法。在她眼里,花草鸟虫山川大泽都透着生命的气息,会不知不觉地引诱她重回老路。

她最喜欢楷书。她觉得行书让人轻飘,草书让人狂躁。她同样把这些刺绣挂在屏风上,累了,就徜徉其间,宛如置身于光秃秃的峻崖巉岩之间。她绣着绣着,对书法着了迷,不时地上网解惑。渐渐地,她觉得绣一个字太慢了,按捺不住要写的冲动。先是学着公园里的那些人,用大毛笔蘸着水在地上写。练得差不多了,让丈夫收集旧报纸,在报纸上写。有时一个字她也能废寝忘食地写上一两天,直到满意为止。她不知道的是,丈夫在处理她写过字的报纸时,忍不住把写的好的字偷偷地保留了下来,想办法认识了本市的著名书法家,把这些字带给书法家看。书法家大加赞赏,要结识她。丈夫就把她的情况说了,书法家很是为她叹息,在圈内大力宣传她的书法。就这么,她名满天下了,自己却不知道。丈夫替她叫屈,一天,战战兢兢地对她说,你已经是咱们省非常有名的书法家了。她先愣了一下,马上想起了《清明上河图》来,低头看了看那把肉镰刀,淡然地说,那与我何干?以后别提这个。

她天天接触报纸,扫见有趣的文章,免不了浏览一下。这天,“热爱你的命运”这句上着引号的话,像米堆上的一粒豌豆,蹦进她的眼里。她不禁嘲笑道:那些好胳膊好腿的人当然热爱自己的命运了。眼睛却不由得顺着这行字看了下去,脸色就肃穆了起来。

这是一位从二十一岁开始坐进轮椅里,一直坐到五十九岁死去的人说的话。他叫史铁生,是一位作家。

她把这篇文章看了一遍又一遍,苦笑着慢慢摇着头自语道:命运原来是这么一个家伙:它猛不防抢走了你手里的桃,等你哭闹够了,它拍拍你的肩,递给你一颗苹果。虽然你不乐意,但还是接住吧,热爱它吧,要不,它连苹果也收回去了。她抬起头来望着眼前的一个字,心里说,是呀,它把史铁生安排在轮椅里,却让他成了作家,把自己的脚变成了肉镰刀,却让自己成了宋代汴京市井生活的专家,成了书法家。呵呵,你不爱它给你的东西又能怎么样呢?是呀,史铁生能把轮椅当作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自己难道连他也不如?因为这把肉镰刀毕竟是自己身上的肉呀!是呀,史铁生能坐着轮椅四处走,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带着这把肉镰刀四处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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