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物质匮乏,生活清苦的年代。
有一农村老汉,四十多,叫顺风。最近,他夫妻俩遇到了一件特闹心的事。
老汉俩儿俩女,长得象楼台一般,都很懂事聪明。老大是儿子,整二十岁了,春节要结婚。爹妈六十多,身体硬朗,整天丢锄拿扫把,不闲着。顺风夫妻婚后二十多年,也没过上好日子,每年都是抠抠扒扒的,年头过到年尾。全家人有个习惯,省吃俭用,冬夏全穿补丁摞补丁的衣服,一斤香油吃三年。有一百多块的存款,有一辆新拉车,还有一罐别人不知晓的香油,这是节省了多年才攒下的,太金贵啦。
这罐油就在夫妻俩睡的床下,靠里边放,罐口用桐木板盖着,上压一块七八斤重的老青砖,顶层盖一个破蒲席,连同遮掩油罐的泡菜罈子,也一块捂着。家里平时吃油,在晚上都入睡后,妻子做贼似的取出半小黑碗,最少吃俩月。这罐油,夫妻俩有大用处,要让它在儿子婚宴上为全家争光添彩,让亲友边吃香油做的美味,边赞美他夫妻一回,也好抹一抹被人取笑老抠的不雅脸面。因啥?孩子一年大过一年,家里需要一个好名声。这是夫妻俩商量多次才定下的,也是忍痛割爰,有舍才有得吗。
这是中原地区,农历十一月的一个晚上,月明星稀,树木、房舍都清晰可见。顺风喂饱生产队牲口,披着月光,踩着霜冻的枯树叶,咋吧着一抽一红的旱烟袋,匆匆回家。一般来说,喂饱牲口,又乏又困,懒得回家,都在草窝睡。今晚,给牲口拌料那一刻,他突然想到那罐香油,不知咋回事,有种莫名其妙的心慌,右眼皮直跳,隐隐约约好象有事发生。家里马上要为儿子办喜事,要靠那罐香油壮门面,千万不能出偏差,如丢了,洒了,那宴席就没法办排场。不行,我必须回家看看才放心。他揣着呯呯乱跳的心回了家。他轻声叫门。
妻子听到熟悉的敲门声,断定是丈夫,也不点灯,瞎摸披上棉袄,也没穿棉裤,拖着冰凉的棉鞋,下了床。贼风直往身上钻,瞬间拱起无数鸡皮疙瘩,牙齿哒哒响,轻拉门闩,吱一声,门被打开。钻回被窝,挪出地方,闭眼装睡,心象鹿撞。
顺风点上煤油灯,红色的灯头跳跃,刹时房间桔黄,身后黑影忽小忽大。
妻子怪疑,往日回来都是猴急,动作粗鲁;今日咋一反常态,装起文气来。睁眼一看,丈夫正端灯弯腰往床下照,她刷一下火了,我嫁你二十多年,规规矩矩,连明扯夜干活,没少吃苦,没少流汗,把几个孩子垃扯大,一天福没享,我不嫌委曲,你还无端怀疑我偷人。她想到这里,抓起枕头照丈夫头上砸去。“唿”地一声,灯被气浪冲灭,室內一片黑暗。
顺风被这莫名其妙地一击,又惊恐又生气,强忍着气,摸着火柴,重新点亮灯,冲妻子吼叫:“发啥神经,砸我干嘛?”
妻子蒙头蜷被窝轻轻啜泣起来。
顺风想发作,又怕惊动东间的老人和陪房的孩子,压低声音问:“孩他娘,你先别委曲,说说清楚,到底咋回事?”
妻子抬起头,泪眼汪汪,说:“你凭啥怀疑我?”
顺风这才醒悟过来,急忙解释:“对不起,搞错啦!怕打扰你睡觉,我没告诉你。我看那罐香油。——孩子马上要办事,我不放心呐!”
妻子听丈夫一说,反啼为笑,害羞地捂住脸,稍停片刻,关心地问:“你看到没有?”
“你把我打蒙啦!”
这时,顺风重新端灯弯腰,拉开蒲席,取下砖,他清楚地看到,盖油罐的桐木板边上,出现一个牛眼大的黑洞。他惊叫一声:“坏了,坏了,天塌啦!……”他大惊失色,一屁股蹲到地上,灯也扔了,室内又是一片漆黑。
妻子知道坏了大事,在床头桌上胡乱摸着火柴,划着一看,丈夫伤心欲绝,眼泪鼻涕一大把,煤油洒一大片,灯躺着还在流,一股打鼻子的煤油气味令人恶心。妻子猜到,油出事啦!这事非同小可,穿上衣服,去老人房间悄悄端来点亮的煤油灯,把丈夫推一边,弯腰又照,看得清楚,怕弄错揉揉眼,又看,她恨死了可恶的老鼠,边骂边把灯递给丈夫,把菜缸挪一边,把油罐小心翼翼搬到床前。
两口子的心都提到嗓子眼,怔怔地看着不敢打开,怕出现意想不到的事情。俩人对视好一阵,仍不动。
顺风搓搓手,把木板盖推下,妻子夺灯一照,两眼圆瞪,两人同时高叫:“妈呀,该死的老鼠,害死我们啦!”
一眨眼间,两人面前,都唿唿啦啦吐了一滩食物,不堪入目。
两人都看到:罐子里,棕色的香油上面,飘着一只白里透红,涨得肥肥胖胖的老鼠,瞪着两只黑绿豆眼,静静地漂着,身上的灰毛全掉光,满罐都是,灰毛与木屑包围着老鼠,象士兵拥戴将军那样。夫妻俩此吋气得捶胸顿足,折腾好一阵,两口子的心才慢慢缓和下来,瘫了一样半堆在床帮上,象霜打的茄子耷拉着头,不说话。沉默好一阵,他们冷了,坐到床上,胡乱盖住被子,一头一个,俩人商量半天也不知咋办好?妻子说,把油倒粪坑太可惜,攒多年才积存这一罐油,吃又没法吃,用到儿子的婚宴上更不可能。顺风有心想说,倒掉不亏心,睡着觉了,又怕妻子说自己傻,话到嘴边又咽回肚里。最后商定,见到游乡贩子便宜卖掉,眼不见为净,反正也吃不死人。
凌点后,夜深人静,妻子端灯拿箩,丈夫抱油罐跟到茅厕,他又从厨房找了一个空油罐,用箩过滤两次,弄好后,重新放回老地方,换了一块柿木板盖住,上边又压两块大老青砖,这才安心。
夫妻俩一夜都在翻烧饼,天明后双眼又红又肿,看样子象老了十多岁。
一连三天,也没见一个游乡贩子,夫妻俩被这事弄得心里象塞块砖,饭也懒得吃,觉也睡不着,干完农活回到家,拱床上唉声叹气,夫妻俩都支棱着耳朵,静听街上油贩子的叫喊声。第四天中午,在下工路上,顺风刚好碰到拉架子车的油贩,把他领到院里。顺风担惊受怕地抱着油罐,脸有些红,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怕贩子发觉,急忙递茶让烟,格外殷勤热情。贩子很老道,打开油罐盖子,又看又闻,确认油品没掺水和杂油,说好象有一股腥味。顺风说时间久了,可能就这个味,用歪理搪塞,油和酒一样,时间越久,食用时就越醇越香。贩子不以为然,以此压价,低于市场一半价钱成交,顺风心中有鬼,不敢拉硬弓,就以贩子出的价成交。顺风说孩子办事急须用钱,只好让步。顺风特意留了个心眼,油贩左脸正中,有一个带一撮黑毛的瘊子。
一周后,一个大晴天,微风,阳光暖暖的。顺风给队长请了个假,揣钱拉车上了集,一路上还哼着路戏,在拥挤的人来车往中穿行。他腿都跑细了,好不容易在一个偏僻胡同口,找到流动油市场。
有十多个穿着杂色土布衣服的男女中老年人,他们在路两边油罐各摆一溜,油腻腻的,高低不平。卖油的人都在后边站着或坐着,都沐浴在暖暖的阳光下,都期盼着买油的人早来交易。
顺风挨个油罐看,看颜色,琢磨纯度,闻香气,谈价钱,比较来,比较去,最后相中一个穿枣红袄的中年妇女,谈妥价钱,交钱提油。他用绳子扎紧系好油罐,他摇晃几下,象长车上一样,这才放了心。他又看了一眼路两边卖油的人,特意看了一下穿红棉袄的妇女。那妇女不知从啥地方又提来一罐油,她身边还站着一个似曾相识的中年男人,往他左半边脸仔细一看,正是买自家香油的,瘊子长一撮毛的油贩子。又仔细看枣红祆面前的油罐,没错,正是自己系麻绳的罐子,上口一边有个豆粒大的黑星子。顺风好后怕,他为了确认自己别再买住自己那闹心的油,他专门走到枣红棉袄的妇女面前,指着油罐问:“这罐油咋卖?”
枣红棉袄身后,左脸上黑瘊子上长毛的男人笑着问顺风:“你一星期前才把油卖给我,咋回事?”
顺风装聋作哑。
“巧啦,你刚才买的油,正是你家的油。这六天我们家有事,没买也没卖,还是收你家油那天,共买两罐油。我记得最真。”
“这不是我家的罐子吗?”顺风指着面前的罐子问。
“你不知道,你买的油罐,是俺家的,油是你家的。我们卖油的有个习惯,买回去的油,都要倒换过滤一下,防止下边掺假,有杂质,我们常卖油的,怕坏了名声。”枣红袄说。
顺风听到这里,气得象疯了一样,捶胸顿足,懊恼地长嗨了一声,蹲下地,又打自己的头,又扇自己的脸,嚷嚷着只有自己才明白的话:“该死的老鼠,可恨的老鼠……怨我,怨我,都怨我!”他心想,真是害人如害己。一辈子没干过缺德事。今天豁出去啦,大不了回家给老婆吵一架,也比受良心折磨一辈子强,不能再让这罐油害人了。他站起身,咚咚咚地跑向自己的架子车前,拽开油罐绳,双手举罐,咬牙瞪眼,狠狠向路边空地摔去。刹那间,罐子破裂,油象炸弹开了花,地上是喷香中有些腥味的油水和罐子碎片。周围大部分的人,象看耍猴一样看着他,恐惧地躲得老远。
顺风这下解了气,象个英雄,昂首挺胸,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披着明亮的阳光,旁若无人地拉车离去。人们直看到他的身影消失才收四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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