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芷放下医书,拢了拢炭火,总觉得屋内寒气一层浓似一层,她往窗户一瞧,只见外面一片雪白,比夜幕初临时还亮几分。
下雪了。
日短天寒,清芷站起来活动一下筋骨,预备歇下。方才读书不觉,这一站起来,忽觉有一丝香味钻到鼻腔。她以为是自己整日在心中念叨院子里的梅花怎么还不开生出了幻觉,但这香味却经久不散。她这才惊喜地反应过来,应是院子里的红梅开了。
她开了房门,淋雪走至院中,挑着一盏灯笼细看梅树。果然,虽然枝条上大部分还是鼓成一小团的花骨朵,但向阳的南枝和一些高枝上已经有殷红的梅花刚睡醒似的悄悄开放了。
雪下得不大,霏霏点点,堆在梅枝上,红白相应,花下一位素衣淡裳,眉眼浅淡的挑灯女子。可入画的一景。
她买下这所房子的时候就因喜爱这比两层楼还高的梅花。这梅树亦不负她,年年冬天,总有一树嫣红,十里幽香回赠她。
“阿芷,热水烧好了,天都这么晚了,你赶紧梳洗一下睡吧。”云姨不知什么时候也披着衣服走出来了。
清芷正欲答话,忽听得门上“咚咚”两声。
云姨同样诧异,疑惑地找清芷的眼睛。清芷示意她过去看看。
“阿芷!阿芷!”
听到云姨惊慌的声音,清芷心下一惊,忙提着灯笼过去。
门槛上倒着一个人,背上一道长长的伤口,皮开肉绽,衣服被血染得发红。清芷忙蹲下和云姨一起把人翻过来。这才发现这人身上发烫,面色惨白,唇上已无血色。
清芷当机立断,和云姨一起把这个受伤的男人抬进去。
一夜灯火未灭。
二
清芷和云姨耗尽心力地忙活几天,才把这人的高烧退掉。又找出上好的药替他处理伤口,在屋里生上火。
清芷嘱咐云姨仔细照看他的伤势,不要对外人提起。她也趁没人时仔细照料这个陌生人。
救下这人,她心中亦有忐忑,好在这段时间并没有听说发生什么事,镇上也无陌生人出现。
祖父一生悬壶济世,从未有过见死不救之事。
她心里到底放不下来,又因念及祖父心里烦了些,晚上便在梅花下饮酒。
祖父和娘都在雪天离开,这么多年了,她连到他们坟上磕个头都不能。
她被迫离家也是在一个冬天。
一片梅花落在酒里,小时候她最喜欢看梅花落在母亲头上。
母亲是那般柔婉清丽的女子。
清芷端起酒杯,望着满树梅花,有雪花从梅花上抖落下来掉在她眼中,她闭上眼睛,淡漠的眸中悄然滑过两行泪。
再睁眼时,转头看到一个人影。
“你有伤在身,怎么起来了?”清芷看到那人起来,忍不住皱眉斥责。
“闻到一阵花香,忍不住出来看看。好美的梅花啊!”那人扶着门槛,抬头望着一树繁花感慨。
“晚几天再看不迟,身体要紧!”想到自己费了这么大的心力才把人从鬼门关抢回来,她便有些发急。
“咳咳……咳”那人想说什么,却咳嗽起来,把头抵在门上,面色发虚。
清芷忙叫他不要再讲话,走过去,把那人搀回去。
又过了好些天,眼看那人伤好得差不多,行动坐卧如常,清芷冷着脸开口:“我救你,出自医者本心,你并未求我,也不欠我什么。我也无需你酬谢,你伤好之后,自行离开,不必对人提起此事。”
那人笑了。“承蒙姑娘好心搭救,虽则姑娘不需酬谢,但我不是那等忘恩负义之人,况且天大地大,我已无处可去,还望姑娘不弃,留我在店里做个帮手。”
云姨年纪渐大,又不识字,医馆人见多,她确实想过要招个伙计。这人看着年轻力壮,自己又有恩与他,只是来路不明……
那人看清芷眉头蹙者,眼中仍是犹豫。复又开口:“姑娘不必担心,我背上所挨已经斩断一切冤孽,日后不会有麻烦上门。”
心中所想被人戳破,清芷面上微微一窘,挽救似的说:
我们小本经营,没多少工钱给你,你甘愿就好。”
“多谢姑娘。有片屋檐容身我已经感激不尽。”
前面有人被人搀着来,估计是病人,清芷转身欲走。
“姑娘……”
“什么事?”
“我叫景逸。”
“我姓杜。你可以先找云姨,让她告诉你做什么。”清芷想了想,又转过头来叮嘱他:“你伤还没有痊愈,暂时做些轻活就好,不必勉强。”
景逸含笑应了。
三
景逸最初只做些简单不使劲的活,渐渐地把大部分活计都包揽了。还帮清芷在树下埋了两大坛梅花扫下来的雪。
云姨本来还不太乐意,这阵子看这个小伙子模样好,手脚勤快,把她的许多事都抢着做了,愈发待见景逸。有事没事也来找他聊聊天。
景逸正扫着院子里落下的残梅,云姨端着着杏仁边剥边和他聊天。
云姨说着 ,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唉,你不知道,我们医馆有今天可不容易,阿芷刚开张的时候 ,几乎半个月没几个人上门,后来有人了,但是又欺负我们两个女人,故意找茬惹事。逼得我拿着刀子要和他们拼命,阿芷面上不露,但我有天晚上从她窗口过,听到她小声哭,应该是故意捂住了嘴不让人听到。那时候别提我多心疼了,可我又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每天求神拜佛。好在阿芷医术不错,人又聪明勤快,渐渐站稳了脚跟。你等着瞧吧,那些有钱人家的夫人小姐病了,肯定要打发人来请阿芷的。尤其是太守夫人,那可是从京城来的,阿芷碰巧给她瞧过几回,她夸我们阿芷医术好,自立刚强,为闺阁女子长了脸。”
云姨眉开眼笑,一脸骄傲看得人心里也温暖了。
她最初这样难吗?景逸朝前厅望过去,清芷正和病人说话,淡淡却细心地交待着几味丸药和汤药该如何服用。
他昏迷的时候,听到一个闷闷声音:“你为何要跑到我门前,不然,我也不必费心救你,这么重的伤,只要我不开门,便是死了,也碍不到我什么。”
他听着这声音抱怨,手下却细心地处理着他的伤口。
“小景,小景。我把杏仁送过去,你一会儿把新来的那堆药抱到后面。”
景逸回过神来,连声应了。
砖缝和墙角的草越来越碧绿,桃露粉,梨吐白,杏花展颜,迎春吐蕊,玉兰含笑,垂柳生烟。
患时疾的人多了起来。附近的不少年轻姑娘患了杏癍藓,前来买蔷薇硝。清芷忙不过来,就让景逸帮忙包好。
几个卖花的小姑娘每天篮子快空了的时候就往清芷的医馆跑。其中一个伶牙俐齿的叫春燕,说是感谢杜大夫,特意留了几束花给杜大夫送过来。
清芷知道她们“醉翁之意不在酒”,并不戳破,只是偶尔调侃一句:“只怕你们的花也不是给我的,是借花献佛吧。”
云姨一时没想到,嘀咕一句:“春燕怎么了?怎么天天来转悠,看她也不像有什么不舒服的。”
清芷抿了一口茶,淡淡一笑,“她能有什么不舒服 ,就是该去桥头王婆那走一趟了。”
桥头卖茶的王婆,巧舌如簧,是个做媒狂。南安的小两口十对里有八对是她撮合的。
云姨看看景逸,又看看清芷,欲言又止,继续刺她的荷花。
既然万物复苏,草长莺飞,清芷便进山采药了。
她出门的时候,在街上被一个大娘拦住,说是刚从野外挖了野菜回来,一定要给她送些尝尝。非要拉着她闲聊,被耽搁了不少时间。
这一耽搁,清芷就被雨困在山里。
草上路滑,她在山坡上伤了脚踝,一动就呲牙咧嘴。
空山无人,只有远处山涧断续的鸟鸣。她只能折了一根树枝做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在石路上。好在这趟采了不少草药,勉强能算满载而归。
耳畔忽然听到有人叫她,她疑心是自己听错了,可在这空山里,不停有她的名字透过雨帘传来,和雨滴一起敲击着她。
是景逸。
清芷喊出声来呼应他。没过一会儿,就听到声音越来越近,她忙转过一块大山石,果然看到满山碧色里景逸拿把伞,满脸焦急,一看到她,眼睛在雨里陡然转亮,朝她跑来。
清芷头顶的榆树上忽然传来一阵“嘎嘎嘎”的声音,她冷不防的被吓了一跳,身子往旁边一歪,慌忙抓住石块稳住,只是背后一轻,什么东西掉出去了。定睛一瞧,果然是新采的几株草药掉在了山坡上的石头上。
头上的喜鹊事不关己地抖抖翅膀上的水珠,慵懒地“嘎嘎”叫几声。
清芷虽惋惜,也无可奈何。眼角却忽然有个身影翩然落下去了。
清芷心“突突”地跳,比方才被鸟惊到跳得还厉害。
“你疯了!”待景逸拾了草药上来,清芷即刻喝他。
“你好不容易采到的药材。”景逸解释。
“药草值钱还是人命值钱?你怎么这么糊涂!”
景逸抿口不言。清芷的着急和后怕映在他眼里。他觉得自己疏忽了。
清芷看他不言,缓了口气,道:“一会儿️雨下得越发大了,我们先回去吧。”
脚动时,身子一栽,景逸眼疾手快,连忙搀住了她。
“我背你。”景逸不由分说,把伞递给清芷,在她前面弯下腰来。
事已至此,清芷也只能抿了抿唇,乖乖呆在景逸背上。
山路虽经雨湿滑,但景逸走起来还算安稳,清芷在他背上安下心来。
她忽然想起那道鲜血淋漓的伤口,后期都是云姨帮着上药,她只查看过两次,觉得无事,再加上景逸生龙活虎,便忘在脑后了。“你的伤,怎么样了?”
“什么伤?”
雨声嘀嗒嘀嗒,景逸一时没听清。
清芷稍微靠近他耳边,放大声音。
景逸声音染着清透的笑意:“多亏杜大夫妙手回春,已经好了。 ”
云姨在医馆门口心焦地走来走去,一看到他们二人出现在路尽头,就急忙撑伞迎上去。
看到清芷走路一瘸一拐,云姨急慌慌地就要去请大夫。
清芷和景逸二人同时想到什么?相视一笑。
“你们两个采趟药采傻了不是,那身子受伤不得请大夫瞧一瞧。”
清芷忍不住笑问:“云姨,我们这里是什么地方?”
云姨一拍脑门:“哎呦!我都急糊涂了。”
清芷看了景逸一眼,蹙眉道:“你方淋了雨,赶紧饮些姜汤,换了干净衣服休息一番吧。”
景逸笑着应了。
云姨替清芷找出跌打损伤药酒。像对清芷,又似自言自语地小声嘀咕:“小景这孩子心倒实,一听说你还没回来,顾不得拿伞就闷头往雨里冲。”
清芷低着头,听着细密的雨声没有言语。
不知为何,她眼前忽然出现了山中的一株杜鹃。含了饱满的苞,这场春雨过后,就要开了吧。
四
一艘小船悄然在水面划过,推开层层涟漪。
日子就这么似水无痕地漾过去了。
白昼渐长,悄悄无人时,云姨常拉着清芷和景逸说些闲话,又因景逸在店里越来越驾轻就熟,包揽了大部分活计,她愈发得闲,整日兴兴头头地做些糕点,一脸期待地要二人尝尝。
晚饭后,三人在院中借着月光,喝茶或饮些酒。不过最近云姨经常拿着针线出门,说是陪张寡妇解闷,月明中天方回。
清芷和景逸对坐在院中,吹着习习凉风,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几句话,或默然不语,轻轻抿口茶。抬眼就是星光灿烂的银河。
彼此都觉得恰好。岁月悠悠。
时近端午,清芷包了几包上好的雄黄和紫苏,菖蒲等其它草药,让景逸送去太守府。
景逸回来,带着太守夫人回赠的几匹布料。他把东西放下,要进院,云姨拦住他,要他等一会儿,自己先上街去了。
景逸偷偷望去,见清芷单薄的背影跪在蒲团上。
过了一会儿,清芷走出来,身上纤尘不染。景逸把太守夫人传出的话告诉清芷,又指给她看太守夫人的回礼。
清芷挑了两匹给景逸,“天气热起来了,这两匹布清软透气,夏天穿正好,你拿去找云姨或者去外面找个裁缝,做几身衣服吧。”待景逸接过,又在上面放了两个香袋,“此地燠热潮湿,多蚊虫鼠蚁,这两个香袋一个装了雄黄,一个盛了草药,都是我们店里的东西,你拿着或放在床边,多少有些好处。”
“多谢杜大夫。”景逸瞧着香袋上东歪西斜,好像吵架闹分家的针脚,声音里的笑意让清芷的脸微微发红。
景逸经过院子,见院子当中放着一张香案,上面摆着一个香炉,炉中香火的轻烟袅袅散在阳光里。香案上摆还了几盘新鲜的莲蓬、菱角、莲藕和杏子,黄梅。除此之外,还有一盘新摘的凤仙花瓣。
景逸心里纳罕,瞧这架势,是要祭奠什么?只是从没见过用凤仙花做祭品的。
他忍不住回头看清芷。
清芷低头整理药方,温婉娴静,仿佛画中人。
至晚院中饮酒,喝了几杯候后,清芷提及:“小时候,凤仙花一开,娘就摘些花瓣,加矾,捣成泥,挑起一撮用麻包叶包在我指甲上。睡一觉,指甲就被染上了色。我早上被子一掀,就翘着十只手给娘看。每年看到凤仙花开我就想起娘,以前不能,现在我终于能自由地……孝敬娘了。”
不等景逸开口,清芷又饮了一杯酒。
“小时候娘最疼我了,娘还在的时候,爹虽然忙,见到我也是开心的。”
“祖父也疼我,他给人瞧病的时候也会让我待在他身边,我的医术多亏了祖父。他说我生得像祖母,娘走后,他一直护着我。”
清芷不知自己怎么了,竟对人提起这些深埋在心中的往事。
一定是酒的缘故。她喝得太多了吗?
“后来,娘走了,祖父也走了。”清芷仰头尽了一杯酒,素净的脸在月光下发白,她嘴上想笑,眼里却涌出两行泪。愈发显得哀戚。
景逸看得心里酸疼。他虽不能确定,但能隐隐感觉到她的过去,如今听她亲口揭开伤疤,心疼不已。
“父亲又娶了一个女人,那女人……她……她为父亲生了两个儿子……她怕我继续学医,哪知道我已经……”
“……”
清芷也不知道自己模模糊糊地说了什么,只知道最后有人把她抱回房。说了句什么晚了?
天晚了吗?她眼睛蒙着水汽,看到遥远的星空遥遥欲坠。
云姨早早让景逸割了一捆艾草,只等到端午节,就按照习俗,每个门前都挨个插几根。又指挥景逸把店里的紫苏和菖蒲切碎,与香药糅合在一起,装进梅红色的匣子。一部分自用,一部分售卖。
当天一大早,云姨就煮好独头蒜,鸡蛋,咸鸭蛋,红枣粽,又买了各色香糖果子,银样鼓花儿,木瓜,白团、兴兴头头地过节。要不是清芷拦着,她甚至要给清芷和景逸再编几个小孩子戴的五彩线。五彩线作罢,但也没拦着云姨一人给缝了一个香包。
清芷无奈,瞧着香包上五彩精华的鸳鸯,暗叹这刺绣的功夫也不是谁都学得来的。
时逢佳节,来抓药的人脸上都带着喜气。住在河边的红菱又送了些新鲜莲蓬过来,包了雄黄和朱砂回家,不知道哪里学来的腔调,一脸俏皮,怪声怪气地叫着“杜大夫”。
上午早早就没人了,不到中午,云姨就满满摆了一桌,惊得景逸只问:“还有人来吃饭吗?”
云姨乐呵呵的:“过节嘛!今天过节呀!再说你们也忙了小半年了,这顿多吃点不算啥。”
清芷提了两坛雄黄酒来。三人举杯。
吃着吃着,云姨“哎呦”一声,嘟嘟囔囔道:“张婆子一个人在家病着,肯定没准备这些东西。我今天早上还想着给她送些过去,怎么忘了。我吃也吃了, 酒也喝得差不多了,现在就给她送过去。”说着站起来就往厨房去,拦都拦不住。
景逸看看清芷,清芷又给两人的杯子倒上酒,笑道:“随她吧。拦不住的。”
隔壁院子的石榴树枝条伸到这边来,花缀了满树,鲜红如火,似乎要燃起来了。
又尽了几杯。清芷还欲再倒,景逸按住了坛子,劝她不要再喝了。
清芷不满,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景逸倒愣了,他还从未在她脸上见过这么生动的神色。
清芷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杯,她觉得自己一定醉了,好多年都没有醉得这么厉害了,她太放纵了。
她竟然指尖蘸酒在景逸额上絮絮画起了“王”字,像幼年祖父在她额上画得那样 ,脸上带着比当年还要傻的傻笑。
她看向景逸,景逸一脸纵容,黝黑的瞳孔里一片温软。她又在他脸上画出胡子,欲收回手时,他才伸手攥住她的手指,复而握住她整只温热发颤的手。
一只簪子被塞到清芷手里。
清芷不喜胭脂水粉,亦不爱花钿钗环,但是绾发的簪子总是少不了的。她不喜欢金属的材质,特定的场合就用一只玉簪,平时只插几只常用的木簪。
景逸上次和她一起进山,回来的时候砍了一截花酸枝。自己用小刀削了一个簪子,刻上几朵梅花。
“杜大夫,这是香袋的回礼。”
五
一大早,清芷就指挥景逸在院中架了口铁锅,把库房里的白术、苍耳子、枳实、苍术,肉豆蔻等药材搬出来。又找出一袋麸皮,沙子炒药材。
景逸做这些活已经很熟了。清芷便搬了个木墩,捧着一杯清茶,看他得心应手地处理那些药材。
日头渐渐高过房顶,金色的阳光洒进院里。清芷看着景逸身上光影斑驳,然后披上金光。
清芷也浴在日光里。她感觉阳光涌进了四肢百骸,全身暖洋洋的。脸上暖茸茸的,有些发痒,她伸手在脸上摸了一把,什么也没捏起来。
是阳光啊 。今天的阳光如此清澈,和暖,人泡在这种阳光里,竟如喝醉了一般,曛曛欲睡。
清芷闻着药香,耳边是不停地沙沙声 。她有些恍惚了。
这个人一直在锅里搅什么呢?是炒药啊。他这么做多久了?怎么不歇一歇?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他是……谁呢?他在梅树下冲她一笑,是景逸啊。阳光真暖和啊!娘呢?现在是什么时候?要去背医书了。眼前发红,眼睛睁不开了……
阿芷,阿芷。怎么有人在叫我,好吵,是谁啊?这声音好远,又好近。阿芷。阿芷。有人在说话,是祖父在给人瞧病吗?是娘吗?不对,娘已经……有人在叫我,这是哪呢?这是……医馆。
“啊?”清芷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杯子的茶溅了一手,好在已经不烫了。
“阿芷,你怎么坐在院里睡着了,是不是这阵子太累了?”
“夫人,你怎么过来了?”看清了来人,清芷忙站起来。
来人正是南安太守夫人朱紫妍。
“这阵子忙碌,今日偷闲,本想晒会儿太阳,不想竟睡着了,姐姐莫见笑。”
朱紫妍上下打量一圈清芷,心疼地说:“你确是瘦了,不过气色倒好,还比以前多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今日秋社,官府大宴同僚及地方名儒。我不耐烦,便借口瞧病过来了,顺便给你带些节礼 。”
朱紫妍摆手让人把东西抬过来。
“阿芷,这些社酒、社糕、花篮、瓜果都是我觉得不错的,拿来给你和云姨尝尝。”
“好了,阿芷。莫再客套了,若真要谢我,就留我吃顿饭吧。我好久没尝到云姨的手艺了,今天可要多吃一晚她煮的社饭。”
“夫人愿留下,我和云姨不胜荣幸,还请夫人莫要拘束才好。”
清芷说着,去找景逸的眼睛。景逸还她一个眼神,去厨房通知云姨多备餐饭。
朱紫妍瞄到景逸身上的香袋,心念一动,别有深意地瞧着清芷问:“这是你新招的那个伙计?”
“嗯。”清芷装作什么都没察觉的样子,请朱紫妍进屋。
两人说几句别后闲话。朱紫妍示意一个丫头拿过一个布包,递给清芷。
“这是孤本,太……”清芷翻了几页,脸色变动。
朱紫妍忙按住清芷欲将书本推回的手,截了她的话头。“阿芷,这医术再怎么珍贵,在我们不通的人手里也不过是废纸一张,只有到了你手里,才能物尽其用。你读了它,救了人性命,这里面自然有我们的功劳。”
“谢谢姐姐。”清芷默然半晌,也不客套了,发自肺腑的朝朱紫妍一笑,真诚的道谢。
朱紫妍面上却有些惊讶,细细看了清芷一回,感慨道:“阿芷,你真的跟以往不同了。要照平时,你可是要再四推让,道谢的。”
清芷闻言一愣。云姨也曾这般感慨,她真的有什么变化吗?为何自己不知呢?
“许是我同姐姐相识愈久,愈发能感到姐姐对我的好意,心里越来越不把姐姐当外人。况且,不是姐姐说,让我们直以姐妹称呼,不必客套吗?”
清芷这番话实心实意,朱紫妍自然听得出来。她笑眯眯地看着清芷:“这倒是一个原因。”
朱紫妍眼里倏忽爬上一抹不怀好意,她的目光扫过院里的景逸,又悠悠回到清芷脸上。
清芷被朱紫妍瞧得不自在,脸上洇上一层胭脂。
朱紫妍掩帕笑了,“只怕还有别的原因吧 。”
“姐姐说笑了,能有什么原因呢?”
“哦?我瞧你那个炒药的伙计不错,手脚麻利,模样又清俊,给我们那位当个长随正好,你可愿意?”
清芷心头一跳,面上不动声色:“他又没卖身在我这里,姐姐觉得他不错,问过他带走便是。”
说着便朝门外唤道:“景逸。”
景逸听见清芷叫他,放下煨好的肉豆蔻,朝那两个咕咕哝哝的女人走去。
“你叫景逸是吗?”朱紫妍瞅了清芷一眼,用眼睛细细地将景逸滤了一遍。“我方才同杜大夫商议过了,想让你同我回去做太守的长随。太守官虽不大,倒地是官宦,他也不是鱼肉百姓,为非作歹之人。你在苏太守手下做事,不会辱没了你,前途也比一个药馆伙计强得多。你可愿意?”
清芷竟有一丝紧张。
景逸看了清芷一眼,朗声道:“多谢夫人青眼,只是小人薄命一条,全赖杜大夫救治,收容,此生已无他望,只想跟着杜大夫行医救人。”
朱紫妍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笑吟吟地点点头。“这番话着实感人,既然如此,我就不做狠心人,逼杜大夫~割~爱~了。”
清芷正欲说什么,云姨遣了去厨房帮忙的小丫鬟通知饭已备好,请夫人和杜大夫准备用饭。
六
缺月挂疏桐。
天稍晚,凉气就漫上来了。
院中一片寂静,仿佛从来如此 没有喧闹过。
清芷听到有人敲门,她静默半晌,方开口让他进来。
景逸端着食物进来,托盘上还放着两个火红的圆柿子。
清芷目光触及柿子,心头一跳。
前几天和景逸一起进山采药,山路上积满落叶。他们缘着一条潺湲的清溪前行,偶然看见一个残破的寺庙,便在庙前的石阶上歇息。仰头忽见一树红通通的柿子,两人目光一碰,景逸便利落地爬到树上,摘了小半筐。
接着景逸便跟着清芷进入寺中,在菩萨面前供了几个又大又圆的柿子,又以额触地,磕了三个头。
凉风起天末,翻卷此山红叶。
下山的路上清芷忽然想通似的对景逸说:“我们是不是借柿献佛了。柿子树就长在寺庙外,整棵都是菩萨的,何须我们多此一举呢?”
景逸替清芷拿掉飘到她头上的红叶,笑道:“如果不是我们摘了供到佛前,说不定菩萨只能眼巴巴望着呢。”
“已经没事了。没事了。”景逸柔声宽慰清芷。
清芷眼里有水汽凝聚,她狠狠咬一咬后槽牙,忍住了。
早晨景逸去送药,清芷照常在医馆给人看病。不想王屠户却带了一堆人闯进来,七嘴八舌地嚷嚷他的儿子小虎吃了清芷的药后上吐下泻,跑了一夜的茅房。定是清芷开错了药,要害他儿子,一定要清芷赔偿。
王屠户膘肥体壮,一身横肉,又因常杀猪,一身戾气,镇上无人敢惹。因此,他愈发恣意,蛮横无理,无事生非。他的婆娘也是一身好膘,心眼比芝麻还小,专拣便宜,借题发挥,从不让人。
清芷脑中迅速过一遍,方子没错,药是景逸抓的,也不会有错。她镇定下来,一只手在袖中握紧。询问小虎有何症状,以及有无遵照嘱咐服药,是否忌口。
但那帮人只管吵闹,骂骂咧咧,骂她庸医,让她赔偿,拉她去见官。不回答她的问题,也不肯让她再看一下小虎,弄清怎么回事。
清芷面上倔强,她的方子和药都没问题,便是见官也不怕的。只是还没弄清问题在哪?
王屠户那帮人见她不说话,便以为她怕了,一个形容猥琐的汉子伸手便要拽她。
清芷腿骨发颤,忙向后躲。
一个人影猛然闪过,众人还没看清,那汉子就重重挨了一脚,大叫着飞向门口。
清芷已经看清了,是景逸!
景逸满面怒容,把清芷拨到背后,牢牢护住。
“方子是杜大夫开的,救人无数,不会有错。药是我抓的,如有问题,责任在我。赔偿找我,见官找我,要偿命,哼~也来找我。”
王屠户破口大骂:“哪来的吃软饭的混蛋?反正药是你们这里抓的,你们一个也别想跑。”
景逸冷笑,目光如刃:“没人要跑。我们的药绝不会有问题,便是到了官府那我们也不怕。要是真担心你们孩子,还是赶紧让杜大夫瞧瞧到底怎么回事?”
“她还嫌没害够人,想害死我们小虎才……?那人碰上景逸毫无表情的脸上如同看死人一样的眼神瞬间哑口。
“要去官府我随时奉陪,到时候官府的人找个郎中问问便知我们的药没问题,你们反要落个诬告的罪名。我劝你们最好还是先找人给他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能把盆子扣在我们身上再说吧。”
王屠户一家闹归闹,但小虎毕竟没出什么大事,再加上,太守夫人和杜大夫交好又是大家素昔都知道的。他们本以为一个老媪,一个弱女子,一个小白脸,都是好捏的柿子。没想到这两人都不是省油的灯,知道再闹也讨不到便宜,便想罢手。
有个人不死心,仍想讨讨嘴上便宜,恨恨地骂道:“小娼妇,你最好趁早关门,这大夫也是你能当的,哪天爷爷我……啊!!”
众人只听“咔嚓”一声,那人下巴就脱了臼,人也飞到门外。
“嘴这么臭,是抢了狗吃的东西吗?”景逸嫌脏般的拍了拍手。
事情只发生在一瞬间,大家都只看到影子一闪,人就飞了出去。王屠户一家纵然愤恨,但也没人再敢贸然上前。
围观的人忙把人搀起来,有胆大的劝道:“孩子要紧,早些找人瞧瞧吧。”
最后那帮人扬言不会轻易罢手,愤愤不平地走了。
“那帮人来闹事的时候,我看见赵五,小山几个孩子在人堆里鬼鬼祟祟,神色不对,就留了个心眼。私下把他们分别找来问了一遍,赵五胆小,最后说,是他们昨天偷偷抓了鱼吃。小虎嘴馋,又被他们怂恿 ,虽然说了自己吃药要忌鱼,但被激着,不愿意被骂胆小鬼,最后忍不住吃了两条。”景逸向清芷解释。
“那定是鱼惹的祸。他的药是要忌鱼虾等河鲜的。只是一般人就算吃了鱼虾,也不会有这么大反应,不想这孩子竟是如此。”
“是啊。我已经带着赵五,小山几个孩子跟那个杀猪的说清楚了,也找了其他大夫说明情况。那个杀猪的理亏,不会再来闹事了。你的医术也被证清白了。”
清芷低着头 ,眼中水光潋滟。
清芷想起他早上挡在她身前,挺拔如松,坚硬似岩,风雨不动安如山。
“对不起,清芷。”
清芷望向景怡,眼中茫茫。
“我问出真相后应该先来告诉你,再和你一起解决。但是,那个杀猪的一家人蛮不讲理,胡言乱语,我怕……你会再受委屈。就自己处理了这件事。抱歉,清芷。”
清芷鼻子发酸,眼泪忍不住落下来,她忙拿帕子擦了。
以前不是没有人闹事,怎么那时候都能忍住,如今却……
“你为何如此……笃定,如此……信我。”
“清芷,你眼里有朝云暮雨、纷纷白雪;有山花烂漫、月影清绝;有清冷倔强、温柔良善;有惊惶不安,脆弱单薄,唯独没有害人的歹意。你是医生,怎会用药伤人。”
“至于医术。清芷,还有人比我更了解吗?我怎会疑你?”
六
那件事过后,愿意到清芷医馆的病人反而多了。
多亏桥头王婆那种嘴,事情不仅流传得极快,而且被传得神乎其神。什么药馆的小伙计站着不动,就有分身出手打架,什么景逸用手一指,惹事那人的下巴就自己掉了……
春燕和红菱等女孩子瞧着清芷的眼神无比羡慕,看景逸的眼神也从当初小女孩的喜欢变为崇拜。
甚至有些镇上半大孩子非要跑来,缠着景逸教他们神功。景逸甩不掉他们,就哄他们干活,让他们自己跑掉。
云姨当时不在家,回来后听说了那件事,后怕得不行,拉着清芷,两眼喷泪。倒弄得他们二人不得不哄她。
朱紫妍也来了一趟,带了东西过来。临走时对着清芷瞧了又瞧,忍了又忍道:“清芷,我虽没问过你以前的事,但也能感觉到几分,你是个好孩子。我知道有人能走进你心里不容易。要是……我定要来讨杯水酒的。”
立冬那天,朱紫妍又特意差人邀了清芷和景逸去她那小聚。
方落了场薄雪,云姨就已经赶制了两套棉衣。又将汤婆子,火炉都搬出来,擦拭干净。
碗口大的山茶花开满了山路。
虽然岁寒,山路难行,景逸还是陪着清芷进了几趟山。
一天夜里,清芷多喝了几杯,醒来便有些晚。待她开了房门,一眼就看到景逸转过身来,笑着对她说:“下雪了。”
清芷抬头看着肩上落雪,眉睫皆白的景逸也说:“是啊!下雪了。”
大雪天寒,偶尔几个人,无非是普通风寒 。清芷低头开方子,听得屋外雪落地沙沙声。
有幽幽的花香悄悄穿透满屋的药香在她肺腑间萦绕。
清芷含笑把药递给病人。
老翁接过来,笑着谢过杜大夫。走到门口戴上斗笠,披着蓑衣走进雪里。
一直到天黑,雪都没停。
清芷在梅树下赏花。
“好香的梅花啊!杜大夫。”
景逸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清芷听到声音回过头去,一个包裹塞过来,她忙顺势接住。
“打开看看。”
是一件白呢子披风,绣着耀目的红梅,沉甸甸的,是清芷生平所见最厚重的。她手软下去,险些托不动,坠到地上。
景逸接过披风,细心地替清芷披上。“杜大夫,夜冷风寒,怎不知添衣呢?”
清芷心跳个不停。眼中茫茫:“景逸,是因为我救了你吗?”
景逸认得,这是春天山里那场雨,雨后是山里滋长的青绿。
“那日我重伤,逃到此处,心绪茫茫,不知前路如何。不知怎么,忽然嗅到一股幽幽的花香,虽淡却弥久不散,我心念一动,不知不觉循着花香找到这里。”
“你不知道我有多庆幸闻到了这股花香,多亏了这香,我才能碰到一个姑娘。她站在梅树下。骨清姿逸 、倔强清冷、人间罕见,不觉……倾心。”
尾声
连日繁忙的苏太守至晚回房,瞧见他的夫人眉眼间有喜色,好奇地问夫人何事开心。
朱紫妍抬起下巴:“谁跟你说我开心了。”
苏太守捏了捏夫人的脸蛋,笑道:“夫人的脸上向来藏不住事。”
朱紫妍转了转眼睛,打开苏太守的手,脸上是二八少女地娇俏:“那我不告诉你不就藏住了。”
苏太守无奈一笑,作揖道:“夫人,为夫失言了,还请夫人大人不记小人过,告诉为夫则个。”
朱紫妍笑起来:“好吧!我就宽恕你这回。你再替我寻份贺礼,过段时间跟我去讨杯水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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