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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浸泡在泥水里的花瓣尸体,阿雅感觉恶心。她开始厌恶这个春天。雨幕隔断视野所带来的孤独感让她恐惧。她想念那些爱唱歌的鸟,它们在花枝间雀跃的身影让她觉得自己还年轻。它们已经好久没出现了一一也许,此刻正依偎着身体谈论雨季呢!她为自己的念头感觉好笑,于是抿了抿嘴唇一一它们被岁月长久地消磨,变得苍白、单薄而且细纹密布。她尽量朝四周的楼层和人工修饰的灌木看了看。楼层的光线穿越雨幕在她的瞳孔里显出霞彩,这让她看起来神采奕奕。立夏快到了,这是个好信号,那些老伙计们又可以出去疯了!像往常那样。她喜欢她们疯狂的样子,而且自己也会和她们一起去疯。她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出过家门了一一患了关节炎的双腿曾经一度让她对走路感到恐惧。
门卫温老头随手按下打开康乐小区大门的按钮,一辆亮着车灯的轿车开了进来。经过她身边时,她觉得它就是一只背着黑壳子的爬虫。轿车沿着旁边的斜坡缓缓驶入地下车库,车轮压住坡面的花纹发出吱啦吱啦的声响。温老头含糊不清地嘟囔一声:这该死的天气!然后打个哈欠,又开始咀嚼嘴里的花生米。
她与温老头打了招呼,每次经过这里她都会和门卫们打招呼。今天她带把旧雨伞出门,在经过供行人与自行车通过的侧门时,雨伞突然自动收了起来。温老头帮助弄了半天也没修好,就将自己的碎花布太阳伞送她使用,嘱咐她走慢些,并且告诉她,好姐妹夏天要回来了。
夏天是个神奇的女人,每当她回到这里,雨季就会提前结束。仿佛她们之间存在某种秘密的协定。
她每年立冬都会坐飞机前往南方。她说那里没有冬天,她们一家人都惧怕冬天一一那是段难挨的日子,寒冷会蚕食掉体内残余的温度,让它变得冰冷,并且思考也跟着迟缓。任何东西看起来都飘飘渺渺的。虚无充斥着空间,恐惧像黏稠的雾气包裹着思想的躯体,让它呼吸困难。整个人像块冰冷的酥油糕……来年暮春,雨季会驱逐寒冷,让身体慢慢复原,就和害过一场大病一样。这时的身体迫切需要滋养。通常会选用中药材熬制成的荡汁去一遍遍冲洗体内那些残余的毒素,当草药的精华被吸收殆尽,思想就会在身体的某个隐秘部位悄然觉醒。
夏天经常谈起自己在南方新交的那些朋友。她说,她们的血液里充满热情,身体里面找不出任何寒冷的东西。常年浸泡在高温的环境里面,导致她们的体内被注入太多的火热因子,她们无法做到可以随便调动它们,而且这些外界赋予的能量还会间歇性爆发,给身体带来沉重的负荷。她们容易激动,当遇见欣赏的事物时,总是会迅速接纳下来,并且付出自己全部的激情去热爱它们。比如,自己的’鬼步舞’令她们折服,于是,那些金色的沙滩,迷人的椰林,还有那些大得吓人的广场,处处激荡着优美的旋律。她还讲到一位可爱的老太太,她瘦小的身体象猴子那样爬遍自家的每一棵棷子树。她太兴奋了,竟然将大大小小的椰子全部砍了下来……当夏天意识到自己存在某些不妥之处时,就会迅速转移话题,并且认真地整理她那条挺拔的筒子裤。阿雅清楚地记得,自己从没见过夏天的裤子上面出现过褶皱。她有时甚至会想,夏天究竟是怎样做到这些的呢?夏天还会将身体尽量后仰,以便她的米黄色的发梢能够垂到自己的臀部。这样看起来更加迷人。
夏天说,自己不敢在那里度过整个夏天,她害怕体内会被注入过多的火热因子,从而像她的那些朋友们一样无法掌握自己的身体。自从“鬼步舞”流行起来,人们的节奏变得越来越快,更多的时间里他们只是依据自己的本能去进行某些事情一一这时的思想好像已经成为多余的东西,被小心地藏进体内某个隐秘的角落。就像天气干旱时发生的那些蝗虫灾害一样。那些蝗虫首领与它们的子民只是根据触觉本能去干那些危险的事情!她强调那些危害四方的蝗虫们此时根本无法节制身体的欲望,进行着后来连它们自己都会觉得匪夷所思的事情。因此她需要回到这里,让空气中残余的寒性因子去中和自己体内那些多余的火热因子一一这样,身体的机能就能够保持某种平衡。这种平衡可以消除一些不必要的烦恼,让思想变回空灵的状态。
夏天在别的话题上面,不会停留太久,很快她又会转回原先的那个。她总想将脑袋里那些有趣的记忆尽快拿出来分享,并以此为乐。但是,由于那些记忆都是些庞大的群体,种类繁多以至于她自己经常会忽略其中的细小差别,这样就容易出现混淆。比如,当时她正在介绍芒果的品种和它们的储藏与运输的知识,忽然又想起别的什么,于是,转过身体就会大谈那些咖啡的种植方法,或者当地海水稻的栽培技术。她太博学了,也许是丰富的经历成就了她的博学,或者说自己的博学促成她的丰富经历。总之,她会在两者之间找出一个平衡点。现在,她正站在那个点的中央位置。
阿雅拎着采购来几种食材走出那座三层楼高的大型菜市场。雨停了,阳光自乌云里露出一小节尾巴一一它终于藏不住了!于是,她想到刚才那个卖蔬菜的小贩和他那张苦唧唧的笑脸。那是个老实巴交的中年汉子,天生一张笑脸。他向每一位客人推销着自己的难处,介绍自己总是在做些折本的生意。他家的生意好得出奇,那块紧俏的地皮被他家躯体不停膨胀的摊位占据大约三分之一的平面空间。他的菜架子像那些大型超市的货架,摞了一层又一层,以至于他要拖家带口才能够维持买卖的运转。阿雅很喜欢他的小女儿,十七八岁的样子,打扮得像个洋娃娃。她负责收帐,嘴巴比自己的孙女还要甜。阿雅叹服生意人的逻辑,那些天马行空般的思维方式,让自己这个有着几十年教龄的老教师都理不顺其中的逻辑关系。它们总是带有一些强烈的辩证色彩一一可是这个中年男人实在不像一个饱学之士!
孙女说好了今晚回来吃饭,自从考入重点高中她就很少回来。总是抱怨自己太累了,作业如山,试题如海。她被山与海来回地折腾,身体被挤压得扁扁的,像一张透明的薄纸。她害怕自己的身体某天会被风忽然吹去很远的地方,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阿雅心疼孙女,却毫无办法,只得将满肚子的怨恨用于对付饭菜。那些食材被她调教得服服帖帖,像她以前的学生那样,个个都有着鲜明的特色。孙女小时侯可是个黏人的小家伙,和自己一样喜欢弄些米粒与面包屑子去逗鸟,公园里那个养鸽子的高老头每次都对她赞不绝口,奉承些仙女下凡之类的套话。孙女回敬他一个笑脸,就拿着自己的两小包免费鸟食,去逗弄那些鸽子。小信鸽喜欢飞到她的手心上面琢食 ,她摊开双手任它们戏耍。离开时她会将一些零花钱悄悄地塞进巢箱的某处夹隙。老伴这些年迷恋钓鱼,他想钓两条大鲫鱼汆汤。他说孙女爱喝鱼汤,要给她补补身子。
夏天终于舍得打电话过来,说了许多非常感谢之类的套话,却还是没有确定具体的归期。老伴说她是只野了心的鸟,飞出巢笼就忘却回家的路了。自从她将夏天要回来的消息告诉老伴后,自己的耳朵就没有清静过。他总是催促她打电话去落实情况。老伴是个舞迷,可是他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跳舞了。他和温老头一样着急夏天的归期。阿雅打去几次电话落实情况,可是,夏天始终没有给个准头,她一会儿说自己忙完兴隆咖啡馆的事情就回去;一会儿又说三亚舞蹈队里面有些事情需要她留下来处理;甚至会说她们正在准备前往泰国演出的事情……这事一度让他们严重关切温老头的健康状况,彼此都认为温老头患了某种类似于臆想症那样的疾病。回想起来,他的一些习惯性举止确实与某些专家介绍的症状特点非常相似。他们悄悄询问过几个特别要好的朋友,他们反馈的消息证实了这个猜测的准确性。于是,温老头顺理成章地成为他们这个小团体内的重点关照对象。
夏天话里没有准头的事情很快得到众人的证实。大家全都察觉到她的改变,认为她是被那种火热因子烧坏了脑子。夏天的声音变得激亢,语速明显快上许多,而且带有某个岛国语言里面那种特有的因为尾气急速下沉而发出的坚硬腔调。所有人都很着急,都在担心她体内储存的那些多余能量,因为隔着电话就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对方传过来的滚滚热浪。
阿雅发觉今年的雨季较往常结束早些——她还没有见到夏天,雨季就草草收场。这让她更加确信夏天和雨季有着某些神秘的必然联系。也许,雨季是为了更多地储存寒冷因子用来平衡夏天的过分消耗。在经过小区门口时,她发现温老头的精神状态明显好了许多。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哈气不断,也不再是一幅嘴巴里含着花生米的老酒虫模样。温老头没有提起夏天的事情,倒是和她谈了许多关于舞蹈队重建的想法。他告诉阿雅,自从确认夏天不会回来的消息,红桥体育公园内就多出几支打着各自旗号的“鬼步舞”队伍。他们必须得抓紧时间重建舞蹈队了,否则会削弱康乐小区的名望。
舞蹈队里还是那些成员,只是缺了夏天这个领舞的灵魂,队员们失去了以前那种随心所欲的舒畅感,于是整支队伍看起来像匹病恹恹的骡马。夏天一米七五的身段,配上她那身挺拔的筒子裤,举手投足之间尽显优雅靓丽。特别是她的那些即兴添加的手部动作,让整支队伍瞬间便飞舞起来。她将自己的队员比作侯鸟,她们来到哪里,那里便成为鸟的天堂。舞蹈队的每次演出都会吸引很多游客驻足观赏。阿雅做了新的领舞,她的关节炎已经完全痊愈。她用自己从夏天那里领悟出的一些动作要领,勉强地维持住队员们的热情。阿雅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就像这里的四季那样,她们已经度过了最难挨的冬天,现在春和景明,队伍也将逐渐成长起来。
阿雅是从当地的一家报纸上面得知夏天将要回来的消息。报纸上介绍道:我市著名的鬼步舞艺术家夏天女士率领她的《梦幻星光组合》,在曼谷举办的“世界民间舞蹈艺术大赛”上夺得冠军。面对记者的采访,夏天女士介绍自己这些年在国外的发展经历。并且表示,近期将会启程回到祖国去推广自己的舞蹈艺木。祝愿她那融合曼谷风情元素所创作的《梦幻星光鬼步舞》,能够在祖国绽放更加耀眼的“梦幻光芒”。让我们拭目以待。
夏天的飞机于下午三点准时降落在禄口机场,她打电话告诉老友们不要去机场迎接。她和团队将第一场演出的地点设在红桥体育公园,那里是她梦想起飞的地方。体育场聚集了全市所有热爱舞蹈的群众和部分媒体记者,这让本就不大的广场显得有些拥挤。
夏天穿一身火红的舞裙,像只燃烧着的大孔雀,她逐个介绍将要出场的队员。最先出现的是一个系蓝底碎花布头巾的胖子,阿雅分明感觉到头巾下面包裹一颗圆滚滚的秃头。他干净利索地即兴表演几个后空翻。他那肉球般的身体在空中连续翻转几圈后,接着又在地面上旋了起来,博得阵阵喝采。他抱拳谢场并用生硬的汉语喊道:大家好!晚上好!第二个出场的是一个标准的美女,高瘦的身体搭配着最适合的舞裙,一颦一笑尽显优雅妩媚。她没有说话,只是表演了几个简单的舞蹈动作,就让场外的男人们一阵骚动。
舞蹈的表演如梦似幻,尤其那个美丽的女子,此刻充分展现出她那艳冠群芳的艺术天赋。她像个花间的精灵在舞台上漫步,仿佛整个舞台因她而存在,万物因她而祥和。广场异常安静,所有人沉浸在舞蹈的梦幻之中。阿雅目不转晴地盯着她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变化,感觉自己对于舞蹈艺术元素的理解,上升到一个从来没有想像过的高度。从那时起她成为了她的粉丝,像那个演舞的美丽女子那样沉浸在自己的艺术世界里一一那里面有着太多的梦,迷人的梦!
表演结束后,夏天带着舞蹈队来到康乐小区,她把自己的老友们逐个介绍给队员们认识。阿雅同他们热情握手,当她紧紧地握住那位令她折服的女子时,她分明看见对方凸起的喉结与男性们特有的高高锁骨。有那么一瞬间,她恍惚置身于另一个世界,那里的寺庙在橡树丛中发出祥和的光芒,像是某种寓言,也像是古老的符篆。
夏天与温老头来了个熊抱,她抱住这具比自己稍稍矮些的身体,并且在他的两腮上面分别轻轻地落下一吻。温老头明显被这个举止整蒙了,像个木偶人傻愣愣地站着。当夏天松开手准备转身去拥抱其他人时,温老头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把将夏天抱个结实,并且用力在她的脸上留下两个响亮的嘣嘣。阿雅发现夏天整个人像是被电了一下,身体僵硬了一瞬间。她用垂下的右手在温老头身体上面的某个部位扭了一下,可能因为用力过大的原因,温老头蹦到旁边后,还在不停地用力揉搓着大腿内侧那处受伤的部位,他疼得呲牙咧嘴,哼唧了小半会儿。
那天聊到很晚才散开。阿雅感觉所有在场的人体内都多出许多火热因子。她分明看见老伴的眼睛变得彤红,像是体内藏着一座将要喷发的活火山,火山的热能通过他的眼睛向阿雅炫耀着自己的存在。阿雅非常担忧老伴会最终会控制不住自己身体里面这些神秘的能量,某一天会和夏天的那些南方朋友一样,只会用本能的躯壳去完成某些无意识行为,却根本不管这些行为将会带来怎样的结果一一原来的思想被深深地隐藏着,象那些冬眠中的虫卵。
夏天和团队离去的时候,带走了温老头与另外三名曾经的舞伴。她说要带着他们去周游世界。夏天曾经恳切地邀请阿雅夫妻一起加入自己的队伍,并且保证给予他们非常丰厚的待遇。当时阿雅沉默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最后婉拒了自己好姐妹的邀请,完全没有看见老伴那充满渴望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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