绳扣儿

作者: 蓝天游云 | 来源:发表于2024-10-11 16:58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喧嚣的工地,坎坷又杂乱。冷不丁破空而来的吆喝声,免不了让人心头一惊。大太阳在头顶肆意地燃烧着,烤得我颈背和半边胳膊直发烫。

那是2013年夏天,我去工地干活儿挣钱的第一天。

我的眼前,一大捆长条形的建筑材料,一条随时准备束缚它们自由的又粗又硬的棕绳,我的身旁是一大堆摆成“Δ”的同款建材。我闷头蹲在地上,用那条不怎么听话的棕色大绳,捆扎那么一抱硬梆梆的塑料管儿,弄了半天也没捆好,急得我满头大汗,衣服也湿透了,暴晒和心急更使我大脑里一片混乱。

一双蓝白的大号运动鞋,连同一抹阴影,侵入我的视野后,就停住了。我抬起头,一个又高又壮的身影,墙一般堵在我眼前,再往上看 ,正碰上一张卤肉色的脸,侧照的阳光将他的半张脸照得油亮油亮的。他像个二流子一样,挑着一侧嘴角朝我笑,既不屑又轻薄。

我正忙得一个头两个大,自然没兴趣了解他的身份,也没工夫理会他。我默默低下头,吃力又执拗地想把那捆管材固定好。阳光下,头顶上的横吊投下的影子在徐徐转动,这对我是一种压力。我怕工友再次毫不客气地催促我,那会让我愧疚,也会让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再次受伤。

“嘿!”见我不理睬,他打着招呼,提腿就给我一脚。

其实不疼,但感觉被严重蔑视了。

我正一肚子无名火没处发,被他这么一踢,火腾地冒出来,我恨恨地瞪着他那分布着塌鼻子大眼睛、若柿饼一样的胖脸,像一只冷不丁挨踢的流浪狗般大叫:“干吗?”

“哼!”他鼻子里哼出冷笑,“小伙子,看你这嫩胳膊嫩手的,是刚下学的吧?”

“关你什么事?”我用尽吃奶的力气拉紧那些不愿团结的管子,笨拙地打着绳扣,嘴里冷冷地说。

“ 哟,脾气还不小啊?”他取笑我。

我懒得搭理这种粗鲁且没有边界感的人,就不再吭声。谁知他靠近我蹲下来,肥硕的肩膀一挑,就将我顶了个趔趄,差点儿摔倒。

“欺负人,你谁呀?”他人高马大,我不敢动手,只能站直身子,带着哭腔,恼羞成怒地朝他吼,“简直有病!”

“简直有病!”他饶有兴致地用笑眯成缝儿的眼睛乜斜我,捏着嗓子拿腔拿调学我说话,手底下已经在熟练地捆匝建材了,边捆边说,“大小伙子了,怎么还跟个姑娘一样,还‘欺负人,有病’?”

“过来,叫我声‘师父’!”他甩一下头,命令我靠近,一边正色道,“照你这个捆法,赶晌午,工头儿就该把你撵滚蛋了!”

“我有师父,不用你教!”虽然我很想像他那样,把绳扣打得又快又牢,但他的态度着实让人反感,所以我嘴很硬,“滚不滚蛋,不是你说了算!”

头上的汗珠滴下来,落在我手臂被扎伤的一小块创口上,很疼,我不由得咧咧嘴,吸了口冷气。他好像听见了,抬眼看看我。

“都小半天了,你就干这一点儿活,还指望这拿钱呢,嗯?”他已经在扎另一捆儿了,嘴里却问,“你知道‘拉屎拉在裤裆里’的下半句是什么吗?”

我土生土长的农村人,怎么可能不知道那是骂人的谚语。

他看我不吭声,又转头说:“我告诉你,那是‘跟狗别的’,哈哈哈……快来,趁我这会儿有空,赶紧教教你。”

“顶多算一个监工的,还有空儿,说得自己多牛一样?”我心里嘀咕着,却不由自主地靠着他蹲下来。

他教我的结绳方法省事又好用,我对他的敌意在不自觉中锐减。这时,有个人从身边走过去,跟他打招呼,我这才知道他就是堂叔口中的“张头儿”。

我是班里的下等生,经常在班级平均成绩评比中落分,班主任说我扶不起的“阿斗”,数学老师说我“250”,回到家父亲也不理解,骂我“烂泥扶不上墙”。无所谓了,不要说他们不看好我,连我自己也觉得就这样了。本来打算高中三年,就当混日子算了,谁知爷爷生场大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于是,父亲给我两条路,要么卷铺盖找一个电子厂打工,要么自己到工地挣下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我当然选择后者,早听说电子厂熬夜加班得厉害,而且一去差不多就固定在流水线上了,我才不去干呢!选择到工地挣钱,虽然辛苦,但挣到的钱却可以延续我的学业,可以支撑我顺利地捱到高中毕业,到那个时候年满十八岁, 我就可以利用我成年人的身份去闯天下了。

我向父亲表态后,父亲就将我交给村里一个在工地干些年头儿的本家叔叔。第二天我就跟着他来了,谁想到,这看起来没有啥技术含量的活儿,没人手把手教还不行呢!

令人苦恼的挫败感,悄悄滋生。

若干年后,我总会在某些闲暇时刻想起青春期那段时光。我总结自己当时学习上不去的原因,一是升入高中后,觉得学习太卷,要想名列前茅,注定要比别人吃更多的苦,熬更多的夜,我打心眼儿里不愿意;二是中考结束那个暑假,受到当时一些广为流传的言论影响。而我也确实看到那些没上过几天学也能挣大钱的人,比如我堂叔,虽然是个小包工头,但他出手,远比他几个上到大学毕业的同学阔绰,而且并非是打肿脸充胖子那种。还有村里人口口相传的某村传奇人物,都是勉强混到小学和初中毕业,后来或做生意或遇贵人,混得风生水起,最后还能领导一帮文化人。

茶余饭后,邻居们当笑话儿讲,却又总使他们露出羡慕和崇拜神色的人,是邻村狗子。据说狗子他爹,曾经是个又懒又赌的老光棍儿,后来花钱娶回一个傻子老婆,两年后生下狗子。用村里人话说,如果说正常人的智商有十成的话,狗子妈可能连两成都不足,自己都照顾不了自己,当然也照顾不了狗子。这样一来,狗子也跟没娘一样,从小穿得又破又脏,从鼻子里出出进进的两条鼻涕虫,把人中那块儿都蚀出两道红印子来。村里那些大小老少的杂种狗,别看是畜生,也都是势利眼儿,老远看见他就开始狂吠着朝他聚拢。后来,小小年纪的他,到哪儿都随身带根长长的竹杆,狗不敢靠近他,就一大群一大群跟在后面叫,看上去他就像个狗队长。刚开始人们戏称他狗子队长,后来衍生出来的简便叫法为狗子或队长,再后来大约因为“队长”的称呼太过普通,不如“狗子”的叫法有趣且响亮,于是,狗子这个外号就成为比他的学名更有辨识度的“大名”了。

狗子小学没毕业就辍学在家,大队和学校派人做过很多回工作,他爹不支持,也不反对,全任十岁不到的小狗子自己做决定。结果是,队里干部和学校老师白跑了几趟,看他爹那死样儿,也就不再对小狗子复学抱希望,由他去了。

小狗子刚开始放羊,十六岁时办完身份证,就开始跟人出去混社会,说是混,其实就是出去打零工,学做小生意。村里人看他一会儿干这行,一会儿干那行,总也定不下来,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这孩子搞不好最后连他爹都不如,起码,他爹娶过老婆,生过儿子,他最后可能连媳妇儿都讨不上。

谁都没有想到,七八年后,狗子不知道交了什么狗屎运,摇身一变,成了南方某电子厂领导百十号人的老板。村里很多比他文化高的年轻人,都求着他爹到他公司里上班……

这个故事对我影响很深。抛开家境的差别,我自认能力绝对不输于他。不是“天生我才必有用”吗?我坚信,自己既然读不进去书,说明我不是吃这碗饭的料儿,那么,一定有什么我能发挥才能的地方,值得我去探索。

这个想法,像张头儿教我结的绳扣儿,既漂亮又结实,将我的言行牢牢捆住。我安于这样的束缚,只想着等到年满18岁符合国家法定的用工标准,顺便拿张高中毕业证(虽然不一定用得上,但万一有用呢),然后,我就可以和狗子一样,闯荡出属于我自己的传奇人生了。我甚至开始想象,到那时候,我会安排更多周边村子的人,来我的麾下挣票子,让他们也见证我了不起的能力和魄力。

爷爷突如其来的病, 打乱了我的计划。父亲不再苦口婆心地劝我好好读书,而是让我从此负责自己的人生:要么滚到工地上勤工俭学,要么滚去有厂子的地方谋生。

“年龄不够,没关系,先到要求不严的地方打黑工。”这是父亲的原话,“你不是不爱读书吗,老子以后也没能力供你,不会再逼你了,你好自为之吧!”

那一刻,我心里拔凉拔凉的。这还是那个把我当宝贝看的爸吗?但我也没有应对之策,只好二选一了。

我跟张头儿学会打绳扣,刚开始手生,挺别扭的,经过几个小时的反复操作,总算熟练了。

一个上午,除了他教我时打的那几捆,剩下的全是我一个人在干,一件接一件,我的手掌开始起泡,从一个到多个,疼得我手不能自控地瑟瑟发抖。

十二点下班的时候,我到在建的楼体后找堂叔,转过墙角,远远看见那个粗鲁的人正在和堂叔说些什么,堂叔陪着笑,听他讲,不时点点头。 那人无意间一个回头,看见我站在墙角处,他愣了一下,又回头自顾自和堂叔说话,还面对着堂叔的脸,拿指头指点我,显然是在说我什么。我心里不安,该不会因为我做活不够麻利,打算现在就开了我。

果然,堂叔翻过几个土堆走近我,带我去工地旁边、那个绿帆布棚子搭起的苍蝇纷飞的临时餐馆吃饭时,告诉我,说张(头儿)工嫌我干活不够卖力,想让我走,后来是他求情,张工才答应再给我两天时间看看。

我将双手放在桌子上,委屈地看了又看自己满是血泡且微微颤抖的双手——当然也想让堂叔看见,迫切希望得到他的同情和支持。堂叔也确实看见了,但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这都正常得很,我们都是打那儿过来的。”

说着,把他硬梆梆的大手,盖在我拿筷子的手背摩挲几下——粗砺得像砂纸,又摊开让我看,他的手掌僵硬而灰白,仿佛是磨损的硬塑料板。这是一张经常干粗活儿的手,父亲和爷爷的手掌也都是这样,只是这一年多,爷爷生病干不成活儿,手掌才变得柔软活泛起来,只听堂叔朴实地说:“是不是?没骗你吧,这可是一层又一层的茧摞出来的。”

我低下头,将想要发的牢骚和对那位工头儿的诅咒,悄悄咽进肚子里。堂叔主动跟我聊起张头儿,说自己这些年一直跟着他干,那人看起来挺厉害,其实心肠不坏,常常替他们这些工人说话,所以很多人和自己一样,多年来一直追随他。还有最重要的一条是,他从不拖欠弟兄们的工资。

我不以为然地说:“这么累的活儿,欠钱谁跟他干呢?”

堂叔正挑起一筷头面条儿塞进嘴里,吸溜着把长长的白面条儿往嘴里卷。听见我说这话,没嘴反驳的他,朝我翻翻白眼儿。随后告诉我,农民工没文化进城打工不容易,一般只要有活儿,都愿意干。要不来工钱的事儿也不少。他说到这儿,我倒想起在电视上确实看见过有些建筑公司欠薪,民工没钱过年,就围堵工地,爬上楼顶以命相挟讨薪的事儿……

“这人不捣戏(认真负责的意思),建筑行业的很多负责人都知道他,相信他的人品和他带的这支建筑队,所以活儿就多,他也可以在其中挑拣那些诚信的老板。”堂叔指指我的碗,催我别光顾着听,看我拿起筷子挑起面条往嘴里送时,才又接着说,“也不是没有不顺的时候。前年年底为了给兄弟们拿到过年钱,他硬是堵在老板家门口喝酒喝到胃出血,把老板给吓坏了,生怕捅出大漏子,赶紧联系出纳把上百万的工资送到酒桌上,又派司机连人带钱一起送回村上。”

“还真有这种要钱不要命的人?”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生出些许敬意来。

“他家倒是不差钱儿,全是为了一帮兄弟啊!”堂叔叹息着抹抹嘴,一眼瞥见我碗里还没有吃完的面条儿,伸手隔空戳戳我的饭碗,“赶紧吃,别浪费啊。”

吃完饭,我满头大汗地和堂叔一起走出苍蝇饭馆,在门口碰上张头儿。他和堂叔打一声招呼,随后正色跟我说:“下午好好干啊,要不然真没法用你了!”

一句警告的话,让我刚刚对他产生的敬意,顿时烟消云散。心说,对一个初来乍到的临时工,居然没有一点儿宽容之心,看来这人也不像堂叔说得那么好嘛?

张头儿言行一致,为了督促我好好干活儿,下午开工的时候,他一点儿也不怜惜我这个还没有长成人的学生娃儿,布置的任务远远超出上午的量,冷酷得让我牙根儿直痒痒。

想起堂叔交代我的“端人碗,受人管”,我也只好咬牙撑着,冷眼,奚落,和手掌传来的一阵阵钻心的痛,让我好几次想撂下手中的活儿,管它妈的,不干了!

但是,父亲的话犹在耳边“……两条路你自己选,反正我是没能力管你了……”

况且,堂叔在中午吃饭时就跟我讲过,这是一个初级小工必经的过程,还给我交过底儿,如果张头儿过分针对我,他不会坐视不管,但在合理范围内,他也没话好说。我还能说什么呢,往那儿一站,比堂叔还高半头,我不能只干半天就当逃兵,这会让跟工头儿替我做过保证的堂叔丢面子,而他和他手下的十来个人,肯定会笑话我“软蛋”。这么一想,我的犟劲儿上来了,心里却暗暗骂道:老张,你这个冷血的,你不是想赶我走吗,我偏不给你这个机会!

人一旦铁了心做事情儿,什么疼啊累呀都能忍下来。一个下午,我被指派得团团转,我都咬着牙抗下来,因为一心扑在工作上,时间也就没有上午那么难熬了。

晚上到家,我草草扒拉几口饭,就上床睡觉。母亲心疼我,端来水让我洗脚,我哪儿还有那份气力和心情。

半夜,我在一阵疼痛中醒来,翻个身儿浑身酸痛,使我忍不住呻吟起来。母亲过来看我,心疼得声音都在颤抖,她跟我商量说:“要不,赶天明跟你叔说一声,明天先不去,歇一天再……”

“那怎么行,你见谁是这么干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能干成个啥?”父亲在隔壁房间吼道,前边声调儿高,后边又低了下去,但隔着中间的墙壁,我仍能听见他满不在乎的腔调,“又没文化又没本事,也就配做个小工,你还指望他坐办公室啊?累就累吧,这才是第一天呢,忍过这几天就习惯了!”

母亲的探望和关心,使我委屈的心里刚刚得到一丝温暖,却被父亲这一通冰水般的话 ,浇得透心儿凉。看来,这次的苦累,我必须自己受着。

第二天,我拖着痛楚浸透每一寸肌肉的躯体,来到工地,开始又一天满负荷的工作。

真像父亲说的那样,一周后,我居然真的适应了这份力气活儿。张头儿虽然不再骂我,但依旧没有给我好脸色——他对我与对堂叔他们,态度明显不同,好像我欠他多少钱似的。也许在他的眼里,自己就是一个高高在上的施舍者,而我所做的,只是一份从他那儿死乞白赖分一杯羹的、可有可无的工作。

我虽然被轻视,但我并不感到自卑,我觉得我每天出的力,对得起他承诺给我的工资。

我上班第十天,是他们每月发工资的日子,我用开始变硬变粗糙的手,接过堂叔点给我的2000块钱。第一次拿到自己劳动所得的报酬,我那个激动的心情,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于是,我在手机笔记里写道:

第一次拿到自己的薪酬,我简直不敢相信,这笔钱真是靠我自己的双手挣来的吗?

虽然,这份工作很脏,我们常常灰头土脸的,一身污垢;虽然,这份工作很辛苦,但一份辛苦,一份收获。

也许,我们走在街头,会有人笑话我们是民工。但我走在这支民工队伍中,并不觉得丢脸,我们不偷不抢,靠自己的双手挣钱吃饭,我们理应为自己感到骄傲……

我有意卖弄自己的文笔,就念给工友们听,他们都赞许地看着我,还有人朝我竖大拇指,说我如果一直干这活儿,亏材料了。我颇为得意地瞥了一眼站在我对面几步远的堂叔,他正眼神复杂地望着我。

不远处,我看见张头儿转过墙角朝我们走来。也许,我并非真的惧怕他,只是他对我经常摆着一张臭脸,不自觉地,我在他面前就有几分拘谨。

有工友向他夸赞我文采好,他就朝我伸出手,似笑非笑地要看我写的文字。我迟疑一下,就把手机递了过去,心里暗暗得意,满以为他从此会高看我一眼。

谁知,他的眉头挽的跟个绳扣一样,接着鼻子“嗤”的一声,用嘲讽的语气捏着嗓子笑骂:“还收获,还骄傲,为自己干这份苦力呀?呵,还赞美上了……真是圣人蛋一个!”

他的嘲讽,让我感到丢脸的同时,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在一个农村孩子的认知里,推崇务实肯干精神的农村人,最讨厌的就是华而不实的圣人蛋——在村子里,这几乎是早出晚归干农活的村邻们的口头禅。

就凭他送我这么个令人嫌弃的称呼,我就已经意识到,我今天抽风般的显摆,可能会给自己挖坑。

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意的,下午我的劳动量再次增加。在他的指派下,我就像一台不能停歇的机器。不过,有了前些天的磨练,虽然吃力,但我已然可以接受了。

下班回去的路上,堂叔转告我张头儿的话,说我还是不够踏实,如果手脚再麻利一点,他会为我一天涨20块的工钱。

这个有前提条件的好消息,并未让我感到欣喜。我已经像陀螺一样,每天被他抽着一刻不停地在工地里不知转了多少圈,他还想进一步压榨我,而报酬只增加20块钱。可是转念一下,我现在缺的不就是钱吗,能多挣一毛就多挣一毛吧,于是我说:“那我尽量试试!”

堂叔点点头,望望我的脸,嘴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他刚一转过身,我就开始低声咕哝着问候张头儿的高堂,谁让她生个黑心的儿子呢?

暑假很快结束了,而我挣到的钱,也足够我一学年用了,我甚至给我妈买了件衣服,给我爸买了两条儿烟,还给我爷买了一台轮椅,这样,我爸就会省些力气,而我爷也可以用手推着轮子在院子里转一转。

我重新坐进学校教室里,在大吊扇下吹着风听老师讲课,觉得那是一种莫大的享受。在工地熬过来的将近两个月的艰苦岁月,我想起来竟然有些后怕,害怕那种日子会成为我余生的主题。也就是从那时起,我不再把学习当成负担,那种面对学习的枯燥感慢慢消散了。期中考试结束,班主任破天荒地点名表扬我,为我颁发特别进步奖,并鼓励我等到期末考试再上层楼。

奖,虽然只是一张纸,但这张纸对我非同小可,它可是我好几年来受到的第一次肯定。原来,不是读书那块料儿,只是我认为的。而“阿斗”和“250”的称呼,只是因为我的学习态度不端正,屡屡影响到别人的劳动成果,造成的令人厌烦的假象。

高二和高三之间的暑假,我做好了再去工地挣钱的准备,父亲却制止我说:“你爷的病稳定下来了,今年没花多少钱,你不用再去工地了。省下时间好好复习,争取高考考个好成绩。”

父亲后半段儿的话,说得似乎没有底气。我知道那是因为经历太久的失望,而不敢相信失望叠加会有什么乐观的结果。我的心被刺痛了,看着父亲苍老的背影,我想我不应该再让他经历失望。

而我在学习之余,总会想起那段儿勤工俭学的日子。一想起阳光下那些被晒得卤肉般冒油儿的脸,心里就不得劲。我为此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我要尽可能想办法改善他们劳作的现状,这也成了我填报志愿时的专业方向。

高考成绩出来,我勉强过一本线。后来在老师的指导下,我退而求次之,进了一所强势二本的电子机械专业——这是这所院校的顶尖专业,也是我后来成为一名电子机械设计师的起点。

去上学前的头天晚上,堂叔来我家,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我爸,说钱不多,是他和大伙儿的一片心意。

“大伙儿?”父亲问。

“噢,”堂叔迟钝了一下,接着说,“就是去年和娃儿一起干活儿的那帮乡亲,都说这孩子争气,为他高兴着呢。”

“别,别——”父亲坚定地往回推着堂叔握信封的手,嘴里说着,“大伙儿都是挣的力气钱,不容易呀……心意我们领了,回去原数退给人家吧!”

但堂叔态度很坚决,说不收就是看不起他和那帮兄弟。父亲无奈,只好代我收下,嘴里还说着:“那行,我先接着,就算我借的,回头给我个数儿,分别都给多少,我得记着。”

刚要出门的堂叔,听到这话,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的样子,最终又是什么也没说,就道别走了。

我和父亲困惑地打开信封点数儿,里面是六千六百块,取的应该是“六六大顺”的寓意。父亲背过脸去抹了几把眼睛,紧着嗓子跟我说:“你小六叔一直对咱家不赖,还有那些和你一起干活的叔伯……娃儿,记住这笔钱这份儿情,赶明儿咱一定还回去!”

我用力点点头说:“我知道,我知道。在工地那俩月,工头儿刻薄,嫌我干的活儿少,总骂我,我叔和那帮叔伯可没少护我。”

寒假回家过年。

腊月二十四的时候,村里人都开始忙年了。那天下午,父亲赶集还没有回来,母亲忙着蒸馒头,我呢,正在打扫屋子。

我家的狗突然“㕵㕵”两声,我抬眼一看,堂叔正迈着大步从门外走进来。

“ 你爸嘞?”堂叔一进门就问。

“赶集还没有回来呢?”手里拎着扫帚的我,赶紧直起身子。

我妈听到是堂叔的声音,应声走出来和他打招呼。堂叔和她简单聊了几句,说要带我出去一趟,然后就火急火燎地拉着我往外走。我妈一脸迷茫地目送我们出门。

在门外,他神色凝重地拍拍自己的摩托车后座。我犹豫了一下,一脸迷茫地坐上去,试探着问:“叔啊,有啥事儿,这么急?”

“本来想带你爸去,你爸不在家。不过,你也算大人了!”堂叔答非所问,我注意到平时满脸风和日丽的堂叔,今天的脸色布满了阴云。

“究竟啥事儿,”我心里更加疑惑,就追问道,堂叔没说话,我却偏偏想知道个究竟,于是,我一扭身,就从他的摩托车上跳下来,梗着脖子说,“你不说,我就不去!”

堂叔转过脸,皱起眉头朝我喊:“你急啥哩,路上跟你说,不行啊?”我看到堂叔脸色那么严肃,语气又那么冲,我也不敢再说什么。

随着一阵发动机响,堂叔带着我出发了。

“你张叔(张头儿)哇,出了点事儿,刚从医院拉回来,情况不妙,”在村头,堂叔哑着嗓子,尽量温和地跟我说,“你得去看看,人总得有点儿良心不是。”

我像同情所有不幸的人那样,打心眼儿里同情张头儿的不幸,但一想起张头儿在工地屡屡针对我的事儿,我心里就堵得慌,我小声争辩道:“我又不欠他什么,凭什么去看他?我要回去,叔,你停车。”

堂叔果真停下车,不等我下去,回头“嘣”地给了我一栗子(我们家乡,把用食指和中指并拢后曲起的关节头敲脑门儿叫做吃栗子),生疼生疼的,“小六叔,你干啥?”

“干啥?我知道你娃子还记着那点儿仇。”堂叔说话很冲,脸色凶巴巴的,他吃了枪药似的,朝我连连发问,“你知道你张叔为啥对你狠,那是在教育你,不狠你会醒过劲儿来,不狠你会把心用在学习上?不狠,你娃子恐怕早就缀学啦!”

我捋捋堂叔的诘问,总算品出味儿来,但还是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他是,他是故意的?”

“你以为呢?给你送去那6600块钱里,有你张叔5000。”

“啊?”我一时有点转不过弯儿来,竟然呆呆地追问,“你不是说,是叔伯们凑的吗?那剩下的是谁给的?”

“那是你张叔交代不让说,”堂叔不耐烦地回答,接着喃喃道,“我又添了点儿,不是为了凑个吉利数吗?”

我心中结结实实的怨恨,开始有些松动了。

摩托车再次启动,一腔牛哞般的嚎叫从远处传来,接连几声后,逐渐成调儿。堂叔突然停下才走了几米远的车,我差一点儿从他的肩头上窜出去。堂叔铁青着脸一动不动地侧耳倾听着,没错,唢呐声正是从张叔家所在的方向传过来的。堂叔自言自语:“这么快……不会是真的吧?”我听得出他语气中的震惊与哀伤,正要接茬儿,又听见他悲痛地叹息,“嗨——好人不长命啊!”

我顿时明白了什么,也跟着难过起来,小声问:“小六叔,咱现在咋办呢?”

“继续走,还能咋办?”堂叔阴沉着脸回答,再次启动摩托车,按照原来的路线往前走,只是开车的速度明显减慢了。车似乎懂得主人的心思,跟着提不起精神来,仿佛也难以承受此刻的负荷。

我听我爸说过,小六叔初中一毕业就去远方打工了,结婚后还是这样,留六婶儿一人在家又下田劳作又照顾家人,这样的日子,让在娘家娇生惯养的六婶儿只坚持了半年,就又吵又闹,撂挑子不干了。小六叔只好辞工回家,因为挣不到钱,年轻爱打扮的六婶儿花钱不自由,依然闹腾。后来小六叔找到张头儿,跟着他下工地,这一干就是十几年。

十几年时间呀,张头儿对堂叔来说,既是兄弟,又是上司,还类似于衣食父母,这份深厚的兄弟之情和习惯性的依赖可想而知。

因为理解堂叔的心情,我识趣地坐在他身后,什么都不敢说。倒是堂叔向我讲起张叔的生平。

“我这老张哥,这一生也不容易呀。在他十来岁的时候,妈就走了。他爹哩,又嫖又赌的,脾气还坏。两个舅看他可怜,就帮补些钱供他上学。你张叔也争气,一直到高中都名列前茅,大学也顺利考上了。你知道的,上大学的学费加生活费,一年下来,可不是个小数目。他那个爹指不上,两个舅舅也都是普通老百姓,人家都有一大家子人,额外供一个大学生,也是心有余,力不足啊。

后来,那两个舅舅决定为他办助学贷款,可他那个自私的爹,不知把他的身份证和入学的那一套手续弄哪儿去了,哎——”

“那后来呢?”我问。

“那不就那样了吗,按他爹的安排,打工挣钱,娶媳妇呗!”堂叔的语气里是满满的惋惜和无奈,“还得支持老头儿的赌资和烟酒钱。”

我感到难以置信:“真有这么自私的父亲?”

“这不就是了。”堂叔说,“说到底,你还是年轻啊。等你以后见得多听得多了,你就明白了,不是所有的父母都会为孩子长远着想的……”

小六叔话头一转,“你爹可不一样!他知道你是受个别人的影响,才不好好读书的——你听说的那种人不是没有,但那种人啊,百里挑一,你张叔算一个。话说回来,如果你张叔当年能顺利上完大学,以他的聪明劲儿和会事儿劲,估计现在你连认识的机会都没有,那个年代的大学生可了不得呀!”

“是啊,是啊!”我赶紧附和道。

“你知道你上工地那俩月吃的大苦头是咋来的?”堂叔突然问。

“这还用问,肯定是我爹的门道呗!”

“让你上工地尝尝劳动的苦,确是你爹的主意。”堂叔如是说,“后来我把这个情况跟你张叔一说,你张叔就说要整你,说要把你彻底从那些鬼话里拉出来。我看他还真上心啦!那回你写那段话,他当众嘲讽你,玩你难堪。背后却跟我说‘是块读书的料儿。我得再加把劲儿,把他逼回学校去。你知道咋回事儿,可别心疼啊!’本来看着你那小身板儿,干那么多活儿,怪可怜的——你知道我家那个(儿子)就比你小两岁,我平时都舍不得让他干重活儿。 听你张叔这么一说,我也就狠狠心装作没看见……你慢慢就明白了,有些好人,一眼看不出来,处久了才懂……”

我一直默认我们之间那道无形的沟壑是天然的(爷爷常说,第一次见面就不对付的两个人,叫天生相克),他看我不顺眼,我对他也是一肚子怨怒。如果不是今天从堂叔口中得知他冷酷无情背后的苦心,也许我永远都不会消除对他的成见。就像他教我打的绳扣儿,初次见面,他就给我心里打了个结,而且越往后去,这个结越紧。现在,堂叔的话让那个绳扣儿一下子溃散了。我听到自己心里坚冰融化的声音,那个曾经冷酷的形象,此刻变得深沉而温软。

堂叔还在絮絮地说着,我的眼眶已经满了,热热的。是理解,是感动,是懊悔,还是悲伤,我也说不清。我想当面向他表示歉意和感恩,但好像已经晚了!

让堂叔感到如释重负的是,摩托车转过一个路口,远远看到一户人家门口搭的帐篷和那里出出进进的戴孝人。

“我的天呐,差一点儿搞错,我就说嘛!”堂叔自顾自笑着说,“老天爷怎么会分不出好坏人?”

“啊?”我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我只知道张叔是这个村的,但我没有来过这儿,这难道不是张叔的家?

“啊啥啊,没事了!”堂叔明显开心起来,连责备我的话,都变得那么温和。

我们从办白事儿的人家门口路过,又经过几户人家,最后堂叔在一家门头上贴着“福瑞祥和”拼字瓷砖的绿色大门口停下。

从洞开的门口望进去,院子里已经站着坐着不少人,他们背对着门口儿围在一起,能听到他们七嘴八舌的说话声。听见摩托车响,那些人纷纷回过头来张望,见是堂叔,就赶紧笑着打招呼。

我们走进去的时候,他们自动让出一个口子,张叔像成熟的八月瓜肉似的,从众人分开的口子里露出来,他穿着厚厚的银灰色大袄,把那条打着石膏的硕大无比的腿,平搭在一张椅子上。

“也是三儿那个日冒蛋,给你打的电话吧?”张叔朝着堂叔喊,“一会儿来了,看我咋收拾他?”

人群里响起一阵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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