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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白的天空隔了一层红,这样的观感尤为独特。
想拍张照,可无法移动手臂。驱使大脑控制身体,却发现只有眼珠和嘴巴能动。
我转转目光,不停眨眼,聚焦之后,看到身边的雪地上坐着个人,他吸着烟,缓慢地吐出一团形状姣好的烟圈。
“呐,有相机吗?”
他摇头。
“我倒是有,只不过不在这儿……可以帮我拿过来吗?我可以告诉你我家在哪儿。”
他摇头。
“错过这样的美景可是会后悔的。生活需要美好……虽然留不住它,但可以将其记录下来,不是吗?”
他摇头,愣了愣,又点头。
他笑了,嘴角抽动一下,随后就用力吸了一口手上的烟,吐出一道长长的烟雾。他瞥了我一眼,然后从雪地上起身,剩下的烟蒂被他弹了弹,烟灰飘落在我的胸口。他把烟丢在地上,微弱的火光瞬间被埋没在雪地里。他踩了踩,在我的脑袋旁边踏出了一个个脚印,我猜。
烟蒂熄灭的烟气完全消散了,他蹲下来,开始在我身上摸索起来。羽绒服的口袋,加绒裤的口袋,都被他翻找了一遍。羽绒服的拉链被拉开,他摸索着羽绒服的内侧,又拉开我的毛衣,或许是知道我毛衣下是没有口袋的秋衣,他看上去有些失望。
“真是不好意思,我没有带钱包的习惯,那种东西对我来说不是很必要。但我手腕上的表还是值点钱的。虽然有可能碎掉了……你可以看看。”
他朝我点点头,将我扭曲的左手腕转回原位,把机械表摘了下来。他没有立刻放进口袋,而是拿着表从各个角度仔细端详,最后露出满意的笑容,又朝我点点头。
他收起表,向四周观望,然后站起来从我身上跨了过去。
过了一会儿,我的视野里出现了一部屏幕碎掉的手机,我眨眨眼,蔓延的玻璃划痕差点让我没认出来这是自己的手机。
他晃了晃它,与我对视起来。
一张很平凡的脸,普通到不能再普通。
“密码?”
他点头。
“0507”
他点头。
手机在我眼前消失,他又跨过我身体,重新在刚才踩过烟蒂的位置蹲了下来。他翻弄着我的手机,把镜头对向天空,破碎的屏幕闪了两下,他又把变得白花花的手机屏幕对准我。
“……嗯。”
手机屏幕变黑了,我的脸被反射出来。
他把手机放在我的胸口,随后起身离我而去。
“喂。”
他停下脚步。
“还有烟吗?”
他的背影颤了颤,回过头来看我一眼。
他又朝我走了过来,同时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一盒烟,在大衣里翻出一支打火机。他点起一根,叼在自己嘴里,还点了一根塞在我嘴里。
我用尽全身力气吸了一口,烟头迅速消退,烟灰随着空气在端头摇曳,似乎马上就要跟着风远去。抬不起手,我用嘴唇抿住滤嘴,将烟雾从鼻子呼出。烟灰飘散,不过没飞多远,只是再一次飘落在我的胸口。
香烟使我的头脑清晰。
我重复着这样的吸烟过程。每一口吸气,每一次吐气,血红的天空都会变得更美。我享受着眼前的美景,在不知不觉中,烟蒂变得越来越短,到最后火星离我的嘴唇也不远了。
我撅起嘴用力一吐,将烟蒂吐在身旁的雪地里。
留在鼻腔里的最后一口烟,我忍耐着。
直到窒息感来临,我才将烟雾呼出,这一刻,眼前的雪和血变得无比相配,一幅至高的艺术品展现在我面前。
他将手上没吸完的烟丢在地上,但这一次没有再用上脚。
他吐了一口烟,又将我胸口的手机拿起来,简单按了几下后放在耳边。他很快开口,说了几句后又看向我,摇了两下头,嘴巴没停,又点了点头,挂断电话。
他把通话记录展示给我看,试图告诉我他已经给120打了电话。
“嗯。”
手机回到了我的胸口。
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起来,强烈的困意向我袭来,血红色的视角被黑幕掩盖。
我力图睁开双眼,却也逃不脱疲倦与渐渐清晰的疼痛所带来的合力。
他走了。
我闭上了眼。
……
朦胧之中再次睁眼,红色已经变淡,雪地和天空也消失。眼前的人们穿着绿色的防护服,刺眼的光亮从医用手术灯中发散。
我再次昏厥。
……
醒来。
红色完全消退。
我被告知出了车祸。
右腿和左臂骨折,轻微脑震荡。
肇事司机逃跑了,留下的只有躺在雪地中的我。
不过,没有发现任何人来过的痕迹。没有烟头,没有烟灰,没有脚印,也没有那通打给救护车的电话,我只是运气好,被过往的行人发现了。
我的表不见了,但我记得自己是戴在了手上。我的手机里出现了面对天空的照片,但我确信绝对不是我本人拍的,因为那张照片的水准低下,和外行人拍出来的一样。
粗劣的景深,毫无质量的光晕,焦距失得满是敷衍,甚至连静止的白云都有晃动的残影。
完全没有技术含量的摄影,使我想起了当时眼前血红的天空。
我相信那个顺走了我的表的,帮了我拍照的,给了我烟抽的,救了我的人是存在的。
是的,一定存在。
……
后来。
身上的伤好了。
人,事,物继续,生活继续,平凡的瞬间永远平凡。
唯一不同的,就是那血红色的光景被我始终铭记。
……
冬日。
清晨。
地面上的雪已经积累得很深了。
手握在方向盘上,脚踩在油门和刹车上,数码单反相机躺在副驾驶的座位上,车子行驶在盘山公路上。
目光四处寻找,却没能找到令我眼前一亮的拍摄点。
雪景无处不在,但没有一处能符合我的期待。
细雪粘在车玻璃上,逐渐将后者盖满。我打开雨刷器,白色的斑斑点点逝去,留下细小的水痕。
脑袋里闪过那副景象,我掏出手机盯着那张粗劣的照片。
车体猛地一震。
我踩下刹车,开车门。
保险杠有些凹陷,其他地方都安然无恙。
顺着车前方看过去,一个人仰面朝天地瘫在地上,左手和右腿以不寻常的形状扭曲着。
我走向他,在雪地上,在其身旁坐了下来。
口袋里的烟盒开了封,里面的烟一根不少。我拿出一根,点起来挂在嘴上,视线从烟雾中看向头部正在流血的陌生人。
他睁眼。
我的烟短了一半。
他张嘴,嘴唇发颤,眼珠转动,然后看向我。
我轻轻点头,然后微笑。
我站起身,将烟蒂丢在地上,踩了一脚。
黑色大衣的口袋,棉裤的口袋,扭曲的手腕……他身上没有我的表。
“唉。”
他的视线没有离开我。
“风景真美,不是吗?”
他直勾勾地盯着我。
“将这种美好记录下来,总会给人一种充实感。”
他的嘴唇还在动。
我捡起离他不远的手机。锁屏打不开,没办法,只能用紧急通话。
我拨上120三个数字。
“嘟~”
他还在看着我。
“嘟~”
他的嘴巴闭上了。
手机上的“响铃中”变成了“通话中”。
我按下挂断键。
我点上一根烟,送到嘴上,又点了一根,塞进他嘴里。
他猛咳了几下,然后吐掉,喉咙里的血痰也跟着滤嘴出来。
我叼着烟,他看着我。
我把手机塞进他的大衣口袋,然后转身离去。
我打开副驾驶位的车门,将单反相机的镜头盖揭下,关上车门。
他的目光已经变得呆滞,嘴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又张开了。
我把相机挂在肩上,将他搬起来。他的身体在雪地上砸出了一个人形坑,我注意着,避免自己破坏坑的形状。
头仰着,眼睁着,他的两条手臂都无力地垂下。
我走到盘山公路的边缘,将他抛了下去。
他的身体快速地滚动,在枯树群之间穿梭。在树上,在石头上,在被雪覆盖的山路上,磕磕绊绊,留下鲜血的痕迹,然后变得渺小,直至消失不见。
我走向他躺过的地方,将相机放在人形雪坑旁边。
我走到雪坑的尾部,正对着它。
转过身,向后仰去。
眩晕感,疼痛感,还有刺骨的寒意。
我整个人凹陷在人形雪坑中。
头旁的雪与血已经完全结合在一起了,使冰冷的空气中夹杂着一丝血腥味。
我将头旁边的血雪拢到我的面部,寒冷的触感刺激着脸颊,大脑瞬间变得无比清醒,脑后根的疼痛感,眩晕感,身体的颤抖,都愈发清晰。
脸上的雪正在融化,冰冷的雪水渗进我的眼睛,视线被染红了。
眼前的天空熟悉起来。
我从旁边的雪地里摸索出相机,打开摄影屏幕,我将摄像头对准血红色的天空,选择角度,对焦,测光,然后保持着手臂的平稳。
手在微微颤抖,我集中精力。
“咔嚓”
快门的声音。
我坐起身,来不及擦拭掉脸上的水渍和雪花。
眼中的,照片中的,那美丽的天空。
我激动不已。
我站起来,走向车子。
关上车门,然后看向前挡风玻璃上的雪。
抹去脸上的水,揉了揉视线模糊的双眼。
血红已经消失。
我呼出一口气,端起单反相机查看。
还是那泛白的天空。
我皱起眉头,拳头打在方向盘上。
“唉~”
启动车子。
——这个冬日,真是索然无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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