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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您寻一处荷塘,在皎皎的月色下坐着,看绿盖半篙,红香一点。等到这月色开始疏淡,花香铺满凉露,我这个故事也该讲完了。
临安城里人人都知道城东有一家药铺,药铺的沈老爷是最妙手仁心的,又谦虚和善,贫苦人瞧病分文不取,百姓无不敬佩。并且沈老爷年过半百,家中仅有一女刚过及笄,闺名沈芙蕖,生得一副极好模样,又通文墨,举止娴雅,似兰斯馨,谁人不喜欢?
但若让城中百姓求娶,大多人都会摇头叹息。原是这城西有一林家,书香门第,与沈家世代交好。林家有一长子唤作林迢,身量颀长,挺拔端正,星眉剑目,如松之盛。城中女子哪个见了林公子,都说是风仪美好,濯濯如新柳。
沈姑娘与林公子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一个风度翩翩,一个风姿绰约,怎么看都是珠联璧合,一生一代一双人。他们二人一直是临安城的佳话,说书先生都时兴说两章解解闷的。
是日上元佳节,花街灯如昼,玉壶光转,吹落星如雨。沈芙蕖一身妃色衣裳,束带飘拂,腰间璎珞环佩叮当,花灯绚烂,更衬得她肤色白皙,风姿秀美,恍若神仙妃子。身侧的林迢雪青色长衫,腰间碧色玉佩霜色绦子,文质彬彬,俊雅无双。就这璧人,谁人看了不羡慕?
“阿迢,你瞧那个花灯,快瞧。”沈芙蕖指着远处一盏花灯,笑颜如花。话音刚落,又兀自跑到小摊贩前拿起一枚扇坠,左瞧右瞧,很是欢喜,继而举起来晃了晃对林迢说:“真好看,很是配你。”说罢付了钱,将扇坠塞进了林迢手中。
此时,又听见不远处传来卖白糖糕的叫唤声,沈芙蕖立刻跑过去,只听到环佩在风中叮铃作响。林迢站在原处,望着她欢欣雀跃的模样,不由得也笑了。素日里她帮助爹爹看病抓药,难得出来真是把她高兴坏了。
“芙蕖,你慢点跑。”林迢笑起来,随着她跑到卖糖糕的小贩那里去,手中拿着刚买的豆蔻熟水,自然怕她吃太多白糖糕发腻。
而正是在这个上元佳节,长安城中有一府邸被兵卒围得密不透风,府中的老爷公子、小姐婢仆、甚至是年迈的老妪,都被锁上押解了出来,个个面如土灰,神色凄凉。待府中人悉数押解出,一将领令兵卒阖上朱红大门,又取出封条贴上,望着远处围观的人,不屑地“哼”了一声。
围观人群面面相觑,噤若寒蝉,直到全部兵将离开,他们望着宁府大门,才窃窃私语起来,打了二更才散去。
翌日,沈芙蕖方醒,揉揉惺忪的双眼,便看到梳妆台上林迢昨日买给她的碧玉簪。想到林迢将簪子放在她手中笑意盈盈的样子,她又不禁嫣然一笑。
“小姐,什么事这么开心呢?”丫鬟端着水盆走进来给她梳洗。
“没什么。”沈芙蕖有些羞赧,摆了摆手,讪讪一笑。
“还能是什么事,自然是林公子了。林公子一表人才,又对我们小姐一往情深,谁摊上这事儿不偷着乐呢?”另一名丫鬟说话时摇头晃脑的,“噗嗤”一笑可爱极了。
“你们啊,净拿我打趣。”沈芙蕖面上一嗔,不一会儿没掌住,自己也“咯咯咯咯”地笑起来。
屋内一霎时都是小女儿们的笑声,阳光明媚的,能有什么忧愁呢?
蓦地,一名丫鬟神色一转,正色说道:“我听说昨日宁府被封了,府中的人全都押入了大牢,秋后问斩。”
“哪个宁府?”沈芙蕖听到,也不由得收了笑意,心中一凛。
“还能是哪个?自然是长安城的宁尚书家,听说是四处敛财,又联络外敌准备谋反。”丫鬟“啧啧”连叹,又继续说:“早就听闻长安城的宁公子少年聪慧,三岁读书,八岁作诗,十二岁名动长安,连许多老夫子都自叹不如。而且他不仅才情洋溢,又生得仪表堂堂,听说是龙章凤姿,天人难比啊。”丫鬟说完更惋惜地摇摇头,深深叹气。
“我也早闻宁公子大名,也读过他许多诗文,确是清新自然,飘逸灵动。如若真是如此,真是可惜。”沈芙蕖说完也垂下眉头,沉默了。
“小姐,我听说虽然宁府犯下大错,但圣上顾念他们祖上辅佐的恩德,留他们唯一血脉,让他可以祭奠先祖,不至于宁家绝断香火。”丫鬟说着顿了顿,神色又暗了下去,继续说:“那又怎么样呢?圣上罚他一辈子行乞度日,说父债子偿,一生思过,永不翻身。”
“真是可怜了宁公子,他少年成名,诗文冠绝天下,性子清高孤傲,如今成了乞儿。”沈芙蕖连连叹息,继续说:“可惜未曾谋面,有机会倒想见一见。”
刚想到这里,就听到外面有老仆来传,说林迢林公子来了。沈芙蕖立刻收回思绪,命丫鬟梳妆打扮,不再想宁府的事。
今日芙蕖穿了一件鹅黄色的裙裳,裙摆绣着莲花,穿一双素履,走起来步步生莲。她特意戴了林迢新买的碧玉簪,如同临花照水,明艳动人。
“阿迢你来了。”沈芙蕖走过来,看到穿着青色衣衫负手而立站在廊檐下赏花的林迢,阳光笼罩着他如同碧玉生烟。
“芙蕖。”林迢转过身来,笑容如暖阳,吐气如兰。
“今日来寻我……”芙蕖拉长音调,手放在身后,头侧过来靠到林迢眼前,双眼轻轻一眨,如同蝴蝶掠过水面引起的涟漪,旋即莞尔一笑,狡黠着说:“是做什么?”
“芙蕖,你要记着,我定会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娶你过门。”他凝视着芙蕖的双眼,同样狡黠地,轻声一笑。
这下芙蕖倒真羞赧了,忽地低下头来,轻声道:“怎么的,忽然说起这个来了?”她的声音低低的,却带着满满的欢愉与柔情。
林迢缓了缓,定色说道:“大丈夫自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芙蕖,过几日我便赴长安科考,希望能不负平生志。你在临安等我回来。”说罢,他摘下腰间的玉环,递到芙蕖的手中。
芙蕖望着手中的玉佩,又抬头望着林迢,本来心中酸楚的,实不忍分离,但又不愿让他发现,令他同样悲哀起来,遂挽起一个微笑,咧着嘴说:“可记得去去就回啊。”想想又不对,听着不太吉利,似乎盼着他落榜似的,立刻改口道:“去吧,等你回来。”
林迢望着她有些意外,以为她总要落泪,握着他的手嘱咐来嘱咐去,像他的娘亲那样。没想到她竟笑笑,只让他记得回来。
芙蕖望着他,知道他心中所想,拍拍他的肩膀,装作林老爹的样子抚摸胡须,故作老成地说:“儿啊,你此番去定会蟾宫折桂,光耀门楣。”说罢,又拍拍他的肩膀,点点头,表示肯定。
这下换作林迢笑了,他伸出食指,点了点芙蕖的眉心,笑着嗔道:“你啊,没心没肺。”芙蕖听了,摸了摸眉心,“咯咯咯咯”地笑起来。
林迢又握着芙蕖的手,说了好多话,嘱咐她这个,嘱咐她那个,芙蕖又不是个小孩子,说来说去总是不放心。最后,他有些忧虑,皱着眉说:“一定记得等我回来。”
芙蕖望着他蹙起来的眉,心中一恸,然而很快拂去了这个年头,伸出手将他皱起的眉轻轻展开,像抚最珍爱的诗文那般。继而,她又学着林迢的样子,用食指在他眉心轻柔一点,嗔着说道:“妾必尾生抱柱,必定必定。”
林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此时仆人来传话,说林家派人来请公子回去,说是家中有贵客到访。芙蕖回了声“知道了”,林迢与她道别,匆匆赶回家中。
就在林迢转身的一刹那,悬着太久的一滴泪从芙蕖的眼角坠落——“吧嗒”。她握着手中玉环,心中哀婉,兀自呢喃:“玉取其坚贞不渝,环取其绵绵不绝。妾必尾生抱柱,至死方休。”
几日后,林迢便离开了临安城,带着一个书童和一个仆人前往长安。那日,芙蕖去长亭送他,依然穿着一身鹅黄裙杉,看起来明艳动人,天真无邪,毫无悲愁的样子。林迢望着她,安心地带着童仆离开了。
然,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风声萧索,催着泪水,涟涟不绝。
上元节一过,眨眼便到了上巳节,临安城的柳又新绿,花打了苞,娇嫩得一吹即破。街上郊外游人多了起来,踏青的打马而过,逛街的花枝招展。沈老爷看近日芙蕖无精打采,便让丫鬟陪她上街逛逛。
“小姐,昨天林公子不是来信了吗?怎么你还怏怏不乐的?可是他说了什么?”丫鬟看芙蕖总是愁眉不展的,疑惑问道。
“阿迢从小就温和善良,不会说不好的话。”沈芙蕖笑着回驳,又蹙着眉说:“只是从小与阿迢在一起,太久没看到他不太习惯。”
丫鬟听完笑着打趣道:“这才一月有余,小姐就这般模样,真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了。”她晃着脑袋,看着芙蕖害羞的样子,又揶揄道:“小姐莫急,林公子归来之时就是您出嫁之日。莫急,莫急。”
“看我不撕了你的嘴。”芙蕖作势就要打她,丫鬟立刻笑着求饶。就这样,主仆二人一路笑嘻嘻地打闹着,慢悠悠从大街上回到了药铺。
药铺里沈老爷正在给人把脉,抚着胡须低头思索。芙蕖瞧了一眼看病的人,有些恶相,不过爹爹从来都是有病就瞧,不将人拒之门外的。她也没在意,同平日里一般上前帮忙。这一走近,病人看清了她的相貌,眼光一闪,掠过一丝寒意。
沈老爷和芙蕖都没有注意,只是仔细看病抓药,便忙着接待下一位等待的病人。那人离开时,将药铺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又探头向帘子后面望了望。芙蕖瞧他行为鬼祟,便说道:“您在找门吗?这边。”说罢用手指了指,示意他离开。那男子注视着芙蕖,又侧头轻蔑笑了笑,“哼”了一声,便离开了药铺。芙蕖心里不甚畅快,转过身便进去继续抓药了。
今日来看病抓药的病人很多,沈老爷及伙计忙碌了一日,累得很故早早就睡下了。芙蕖亦忙了半日,身子乏累躺在床上。今夜的月儿弯弯的,又甚是皎洁莹亮,如琉璃一般剔透玲珑,令她不由得想起了阿迢笑意盈盈的眉眼。她越是如此想,越发难以入睡,索性披衣起身,去院中散散步。
整个宅院都很安静,所有人忙碌了一天都睡了,只剩下院中的竹林,风吹过发出“沙沙沙沙”的声响。 芙蕖想起了昔日与阿迢在林间散步赏花,赏月吟诗,心中更加惆怅。转念她又想起了话本里才子佳人的故事,才子最终都是蟾宫折桂,衣锦还乡来迎娶心爱女子的。思及此,她觉得安慰了些。
夜风微凉,芙蕖将身上披风紧了紧,继续望着蛾眉月出神。倏地,她感觉后脑被狠狠一击,立刻失去了意识。在她身后,出现了一群身着黑衣扛着大刀的人,为首的就是今日那位凶神恶煞的病人。他们原是山中贼匪,暴戾恣睢,心狠手辣,以杀人放火打劫度日。
这群人将芙蕖捆起来装进布袋,又趁夜在宅子里里里外外搜寻了一遍,将所有金银都搜刮一空。
“老大,现在怎么办?”黑夜中传来一名贼匪的声音。
“放把火烧了。”那人恶狠狠地说,继而看着地上装着芙蕖的布袋,乜斜道:“这娘儿们有几分姿色,留她一条命,带回寨子去。”
手下的贼匪都“呵呵”笑起来,一脸谄媚,奉承着说:“恭喜大哥再得佳人。”
“哈哈哈哈,走。”贼匪头大笑一声,手中的火把远远一掷,手下的人也大笑起来,跟着将火把一个一个掷入宅院之中。
在这个万籁俱寂的夜晚,整个沈家沉入安宁的梦境之中,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就是在这样一个月色如水的夜晚,沈家药铺成了一片火海。夜风伴着大火“噼里啪啦”的声音,宅院里的哭叫声、呼喊声渐渐四起,最终蔓延成无边无际的高喊,慢慢的,慢慢的,转成深不见底的沉寂。
沈家药铺堆放了太多晒干的草药,火势一起,根本就无力回天。贼匪离开时,锁上了屋前屋后的门,即便他们用尽了全力,依然在这场大火中,同那些药材一起变成了灰烬。
沈芙蕖被那群贼匪绑着带进了山寨。等到她醒来,身侧聚满了贼人。再问及沈家药铺,众人都得意地大笑告诉她,除却她被绑在此处,其余都被锁在药铺,一场大火无一生还。沈芙蕖本是不信,直到听到他们谈笑着说着放火具体过程,府中人口求生话语以及家中悉数财物陈设,她才敢相信沈家全部葬身火海。
沈芙蕖呆立在原处,想到爹娘,想到府中婢仆,双拳紧握,难以呼吸,几近晕厥。她被贼匪捆着,扔在角落,而外面贼匪正在喝酒庆祝,暂时不能顾及她。只听到外面喧闹声起,闹腾着,说笑着晚上要娶新嫂子,大众皆乐乐呵呵的,酒一碗接着一碗。
芙蕖听着吵嚷声,想到爹娘魂归地府,晚上又将受此凌辱,实不愿苟活,只想以头碰柱一死了之。她从角落颤颤巍巍站起来,憔悴不堪,一刹那形销骨立,泪水滚落。她站定身子,万念俱灰,以头向柱子撞去。
蓦地,一个声音在脑中响起:“妾必尾生抱柱,至死方休。”
这是她对林迢的承诺。沈芙蕖忽然扶住柱子,静默伫立。她想起了林迢临行前说了千百遍的话:“芙蕖,一定记得等我回来。”他说话的时候,表情那么真挚深切,她如何能够辜负?
思及此,沈芙蕖定了定身形,打消了念头。她环顾四周,屋内无人看守,贼匪皆在喝酒庆祝,许多醉醺醺倒在地上,匪头也晕晕乎乎的模样。她决心趁机逃出,先回家看看情况怎样了,日后再作打算。
许是苍天怜芙蕖一腔信念,她趁着贼匪疏忽大意从寨子里逃了出来,直奔沈家药铺。回了家,果如贼匪说的一般,整个宅院化为灰烬,她冲进家门,只有满目焦土和残留的血腥气味。刹那间,她悲不自胜,跪倒在地,泪流满面。
邻里看到沈芙蕖回来了,立刻赶来劝解。这年岁世道不稳,这样的事倒不稀奇,只是沈家仁心仁德,百姓甚为爱戴,看到如此场景都深感痛心。大家围在芙蕖周围,耐心劝解,不断用袖子擦着眼泪。芙蕖跪在原地,早已泣不成声。
待众人散尽,芙蕖声音嘶哑,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她只得跪坐在焦土上,双目呆滞望着远处。就在这时,她听到身后传来一名男子的声音:“沈姑娘,事已至此,再伤心也是无益。您现在举目无亲,我看不如去长安寻找林公子,他满腹才情定能金榜题名,到时候加官晋爵,你们便留在长安城,岂不好?”那男子劝解着。
芙蕖听他这样讲,心里犹疑,但也想去找林迢,毕竟这世间再无一人可以依靠。她正犹豫着,又听那男子说道:“林公子见您千里相寻,一定很是高兴。您陪在她身边,不是比童仆照顾得更周全吗?”那男子又走近了一步,芙蕖回头看他,倒也不是旁人,正是周伯,时常来药铺抓药的。
周伯看芙蕖动了心思,喜上眉梢,继续笑着说:“沈姑娘,我与你家是旧相识,定然是为了你好。如今你举目无亲,除了林公子,你一介女流在这世上还能依靠谁?还是早早前往长安为妙。”
芙蕖想了想,觉得有些道理,遂点了点头。此时周伯又说话了:“姑娘,我正要去长安做些买卖,你只身上路着实不安全,不如我与你同去吧。”
“也好,如此就谢过周伯了。”沈芙蕖下拜感谢,希望早点见到林迢。
沈芙蕖拜别了沈家,又典当了身上的首饰,凑了点路费就跟随周伯一同前往长安城。一路上,周伯对她还算不错,她一开始心存戒备,时间长了便放松了警惕,完全信任周伯,将那点银两与周伯一同分作了路费。就在银两快花完的时候,周伯告诉她前面就是长安城了。
沈芙蕖满面尘土,看到远方巍峨的城郭,心中酸楚难禁又激越不已。她知道只要再往前一步,就会看到阿迢笑意盈盈的脸,那是她魂牵梦萦、心心念念的人啊。
想到这里,沈芙蕖满心欢喜,她立刻跟随周伯一同进入长安。走着走着,到一处精致的小楼前停下,周伯让她在此等候,他打听到林迢常来此处,先进去看看今日是否在此。芙蕖一心只顾见林迢,毫不犹豫地答应。
沈芙蕖等了许久,周围除了来来往往穿着华丽光鲜的人,怎么都没见到周伯。她百无聊赖看了一眼小楼的牌匾,写着“凤仪楼”三个字,听着挺雅致,像个雅集。
正想着,沈芙蕖看到远处走来一个老妇,风韵犹存,打扮得极为艳丽娇媚,只见她笑嘻嘻走过来,拉着芙蕖的手亲切地说:“这就是沈姑娘吧?”说完又仔细上下打量,啧啧称赞,笑着说:“这身段儿,这模样儿,果真是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好美人儿。”那妇人笑得满脸褶,发间的金步摇得意地闪闪发亮。
“请问周伯哪儿去了?”芙蕖望着眼前妇人,被她亲切打动,不曾防备。
“姑娘放心,你来我这儿,别说是林公子,什么公子见不着啊?上到皇亲贵胄,下到商贾贵人,还没有我凤仪楼见不着的。”妇人晃了晃手中帕子,很是得意,随即又拉着芙蕖的手就往里走,边走边说:“姑娘快进来喝口水吧,林公子啊常来,你且进来等一等。”芙蕖听了心中欢喜,随着妇人走了进去。
进了小楼,只见里面歌舞升平,甚是热闹。芙蕖心下怀疑,她是了解林迢的,从小到大就不喜喧闹,这地方他应该不喜来的。正想着呢,就听到妇人大喊一声:“来啊,去把姐儿们都叫过来,让她们看看新来的妹妹。”
“难道这里是贵人家的戏班子?”沈芙蕖在心里默默猜测。林迢素日也会听戏,如果是戏班子,他来打发时间倒也不稀奇。她想到这点,便安下心来,旋即就看到屋内来了许多女子,皆是打扮娇俏可人,衣着光鲜亮丽,各有风情。
“姐儿们,这是新来的妹妹。”那妇人拉着芙蕖的手,好不得意欢喜,左看右看怎么都舍不得放手。
这时听到其中一名姑娘说道:“真是好相貌,瞧把妈妈得意的。”她走过来,也拉着芙蕖的手,笑着说:“妹妹过来,我带你来认识这些姐妹。”芙蕖涉世不深,又看到众多女子温柔和善,心下也很高兴,遂让她牵着手去认识众姐妹。正在这时,芙蕖忽然听到那名女子低声说:“我瞧你气质不凡,怎么来了此处?”芙蕖“啊”了一声,望着她,不明就里。那女子微微一笑,只当没说,带她认识了这些姐妹。
所有人都见过面,芙蕖心里不觉什么,依然要为快见到林迢感到高兴。此时老妇递来一杯茶,笑吟吟说道:“姑娘一路辛苦,喝杯茶水润润喉。”芙蕖笑着接过,道了声谢,便饮了下去。身侧的众女子默不作声,看着她将茶水饮下,想要阻拦,落在半空中的手无力垂下,轻轻叹了口气。
老妇满脸笑意,看着芙蕖饮下,更是欢喜,随即向旁边仆人使了个眼色,仆人便领会离开。而芙蕖,不出所料,立刻晕了过去。这时妇人立刻吩咐下去:“来人啊,抬到房里去。”身侧的众女子都不敢作声,只是看着沈芙蕖被抬走,其中一名女子冷笑着讽刺:“妈妈好手段。”
那老鸨放声大笑,不予理睬,随即便出了房门。只有众女子心中明晓,感同身受一般,心内酸楚。
那一晚,老鸨安排妥当,沈芙蕖破了身。又因为她容颜姣美非常,气质清新脱俗,便取了她名字中的“芙蕖”二字,为她起名“芙蕖娘子”,意在如芙蕖一般出淤泥而不染。自此以后,沈芙蕖成了凤仪楼的花魁。
多少次沈芙蕖万念俱灰,不愿苟活,她知道自己残破之身,不值一文。即便是遇到林迢,她也无颜再见,只是在这偌大长安城中,她总有执念不熄。她想见林迢一面,只要见一面就好。她许了承诺的,尾生抱柱,至死方休。
凤仪楼在长安城算是首屈一指,所以“芙蕖娘子”的名声,鲜少有人不知道的。许多五陵年少一掷千金只为一睹芳容,亦有许多高官大员喜爱沈芙蕖的清新气质与满腹才情,与她对弈抚琴、吟诗作对。沈芙蕖虽然委身青楼,但身后仗着官员势力,老鸨也不敢拂她意愿,任她喜欢行事,所以日子除了单调乏味以外,也算安宁。
只是在凤仪楼外,沈芙蕖总是能看见一名乞丐坐在角落,虽然他的衣裳破烂不堪,却浆洗得很干净。这名乞丐头面亦不脏乱,所以看得清楚眉眼,温温润润的,气质斯文,像个读书人。这个人倒奇怪,她常在心里这么想。
是日正值深秋,沈芙蕖从李尚书那边对弈归来,正巧又看到那名乞丐。她示意停轿,独自走到乞丐面前,看到他破碗里面空空如也,下意识从腰间取银钱,寻来寻去,发现一文也无。瞬间她有些尴尬,平日里都是丫鬟随行,今日独自一人,并未带银钱。她站在那里,有些讪讪的。那名乞丐倒是笑了,自己也盯着破碗,又看看芙蕖,忽然笑起来,旋即说道:“姑娘寻什么呢?”
“不寻什么。”芙蕖笑笑,为了转移尴尬,她问道:“公子何方人士?”
“长安人。”他说话不疾不徐,一字一字说出来,像是湖面吹过来的一阵一阵的清风。
“我看公子举止文雅,定是有才情之人,怎生不去寻个生计?”芙蕖疑惑着。
“姑娘有所不知,乞儿自有乞儿的好处。孑然一身,心无挂碍,来去自如。”他笑起来,不拘一格的样子。
“嘿,这个人。”沈芙蕖心内想着,觉得他挺有趣,与她所见之人全然不同,就连阿迢这样随性之人都想要建功立业,他竟然全不在乎似的,倒是有趣。想到这里,她又在腰间寻来寻去,男子又笑了,侧头问:“这次姑娘又寻什么?”
“你等会儿。”沈芙蕖在腰间没找到,又向袖子里看了看,终是找到了一个帕子包着的糕点。她递过去,淡淡一笑说:“这个予你,是李尚书家厨最拿手的糕点,甘甜又不腻口。”说罢,又装出不舍的模样:“好吃得紧,就剩这两块了,你尝尝。”她将糕点递到他的手中,并未放进破碗里。
那男子愣了愣,看着手中的帕子,忽而笑起来,真是温文尔雅。芙蕖在心里感到惋惜,这样风姿秀逸的人,怎么就芒鞋破碗,颠沛流离呢?想着想着,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大喜过望地问:“可是宁公子?”
那男子仿佛不在意似的,只是淡然地说:“天地一草芥罢了。”
“一定是宁远。”沈芙蕖认定了这个想法。且不说他这风姿谈吐,就说这长安城,能够这么干干净净乞讨的,除了奉旨乞讨,也没别人做得出来。只是方才听他说“天地一草芥”,沈芙蕖想到自己漂泊许久,一身风尘,不免心中悲楚。她不由得沉默了。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沈芙蕖不禁念了一句,心下感叹。她看着宁远,虽是乞儿,但一身清白干净,全然一股浩然正气,相比自己呢,虽是名冠长安,但早已是残花败柳之身,无颜面对宗祖的。想到这儿,她深深叹息,自惭形秽,不再愿交谈,怕玷污了宁公子的清高品格,遂躬身拜别。
宁远目送芙蕖离开,心想:“这真是个奇怪的女子。”正看到她走出几步,意欲上轿,竟又折回来走到自己面前,伸手取下发髻间新摘的秋菊,惭愧地说道:“宁公子,我知你为人清高,甚为感佩。奈何我风尘中人卑贱,无品无格不值一提。小女子身无长物,只这秋菊是新摘的,它洁净高雅,不染尘俗。小女子寻了许久,念自己低贱秽浊,只它配得起公子。”说罢,芙蕖将秋菊递到宁远手中,转身快步离开。
宁远望着离去的轿子,又看着手中秋菊,不知怎么,心中竟微微酸楚起来。他早就听闻凤仪楼的芙蕖娘子品性高洁,与人为善,富有才情又谦逊温和,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只是这般佳人流落青楼,令人长叹。他握着秋菊,不由得想到沈芙蕖的双眸,如秋霜一般洁净,虽然穿着艳丽光鲜,却仍感觉淡然如菊。
一时间,宁远有些心疼沈芙蕖,他奉旨乞讨,早已把世情看透,只想来去无碍。但这个沈芙蕖,自此却认认真真放在了心里。
是日,沈芙蕖正梳妆,只听到外面老鸨喊她的名字,让她快些去陪客抚琴,说是王大人大驾光临。她只是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淡淡一回:“知道了。”
沈芙蕖如同往日一般,任由丫鬟打扮得娇艳动人,心里想着快些弹奏好回房歇息,她对应酬这些事厌恶许久了。刚走到房门口,只听得里面的人说道:“大人,在下知道您喜爱凤仪楼的花酿,特意为您备下,请您赏脸尝尝。”
“这些书生又在讨好今年的考官了。”沈芙蕖心下了然,如今官场愈发乱了,卖官鬻爵的,科场舞弊的,实在太多见。要想凭借真才实学报效朝廷的,这种人确有,但实在凤毛麟角,大多职位都被官员子女和金银财帛垄断了。
沈芙蕖又向屋里走,听得里面人说:“大人,请您收下这些微薄心意。”这时,她忽然停住了脚步,愣在原地,不为这官场混乱,只是因为这声音似曾相识。她又静静听了一会儿,继而像是得了什么珍宝一般的,立刻走上前察看,那男子身材颀长,站在那里便如玉山之倾,容色温雅,吐气如兰,着一身雪青色衣衫无人堪比。这除了林迢,还能是谁?
沈芙蕖即刻想进去相认,整理裙裳,又扶了扶发髻,正待走进之时,转念又住了脚步。林迢现在是考生,而她不过是个青楼女子,若是让他人知道彼此关系,岂不是害了林迢的名声?思及此,她收住面上的欢欣,换作如常一般的表情,抑制住内心的狂喜缓步向屋内走去。
“小女子见过大人和各位公子。”她盈盈一拜,立刻抬起头来向着林迢的方向望去,只是她收敛得极好,看不出是旧相识,在旁人眼里无甚稀奇。
唯有林迢一怔,不可置信地望着芙蕖,失了言语。此时倒是王大人开口了:“哦?这便是名动长安的芙蕖娘子么?今日一见,果真是清新脱俗,气质不凡,称得上这名号。”
“大人过誉了。”芙蕖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小女子素闻公子们风姿非凡,今日果真开了眼界。不如芙蕖献丑,弹一曲《鸥鹭忘机》给各位公子助助兴。”
林迢听罢,更是呆呆站在原处。这一曲《鸥鹭忘机》是芙蕖最喜爱的,昔日经常弹与他听。如此,林迢更确定,这就是临安城里那个等着她的沈芙蕖。只是,怎么今日竟在此处?
沈芙蕖一边抚琴,一边感受到了林迢的目光。她故作镇定,实则内心悲不自禁,看起来清风拂面,早已是落了满心的泪。她明白林迢的惊讶,即便是她午夜梦回,醒来看到偌大的长安城,看到红绿招展的凤仪楼,也会惘然长叹,泪水长流。
一曲《鸥鹭忘机》,弹尽了这些年来的苦楚与无奈,明明是一首超脱清雅的古曲,却闻之令人断肠。林迢在不远处静静地坐着,时而背过身去,埋下头来用衣袖拂着泪水。
歌舞散尽,王大人在诸位公子的簇拥下离开了凤仪楼,唯独林迢趁人不注意留了下来。芙蕖一身妃色裙裳坐在琴旁,面容憔悴,不知从何说起。直到很久很久,听到了林迢的一声叹息。她听后,肝肠寸断。
“阿迢,你可还好?”芙蕖的声音很低,哽咽着,断断续续。
“芙蕖,你定是受了很多委屈吧。”本来芙蕖只是哽咽,听到林迢这句话立刻忍不住心内的悲痛,扑簌簌地落下泪来。这些年,她为了等林迢,将这人间冷暖、世态炎凉都尝遍了。
“幸好苍天垂怜,阿迢,我终是等到了你。”芙蕖擦去泪水,扶着屏风站起身,又望了眼窗外的流云,叹气道:“我兑现了承诺,然而,却永远失去了你。”
“阿迢,我知你的志向,你不必以我为念,能再见到你,我已经了无遗憾。”凤仪楼的歌舞声不绝于耳,而屋内却安静得无以复加。
“芙蕖,我说过会娶你。”林迢半晌说了话,却没什么底气,低低的。芙蕖走近一步,望向他的眼睛,又指了指自己,指了指凤仪楼,苍白一笑说:“这话,你自己可还信?”
林迢正要说话,却被芙蕖打断,只听到她笑着说:“莫再说了。我,沈芙蕖,凤仪楼的花魁,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如此的我你可还要迎娶吗?”她看着林迢目光游离,欲言又止,心下悲戚,仍高声笑着说道:“我上承高官贵胄,下侍商贾儿郎,以色事人,无品无格。这样的我,你可还要娶吗?”她望向林迢,他站在原处一言不发,他明明每次张口欲言,却都咽了回去。沈芙蕖笑声渐低,凝视着林迢,许久许久,直到那一滴泪被风吹落,碎在了琴台。她哽咽着:“林公子,若以后想来找芙蕖娘子,小女子随时恭候大驾。若是沈姑娘,她早已在临安城化为了焦土。”
沈芙蕖心里早已寒凉,她恨命运弄人,不公至此。她更恨林迢的畏缩与沉默,在他的眼神中,她明白了,他选择了功名仕途。她怎么能够不知道呢?从小到大,青梅竹马,他的念头心思,一个眼神足矣。
“芙蕖,你又何必如此决绝。你知道我放不下仕途,我寒窗苦读,不就是为了一朝入仕?大丈夫建功立业是最大志向,你可明白?”林迢他是放不下芙蕖的,只是现在在他心中,学而优则仕同样重要,甚至更为重要。
“我明白。我们自小一起长大,我怎会不明白?”她的神情恍惚,自顾自说道:“很为难是吗?是啊,确实为难……”
“人生于世,如何不顾忌世人眼光?若我无欲无求,自然可与你归隐田园。然而我想建立一番功业,不是为了虚名,我只是想实现抱负,你可能理解我?”说罢,他顿了顿,轻声说道:“若我实无门路入仕,再与你归隐回乡,不理会这世俗眼光,可好?”
芙蕖落泪了,想到自己失去双亲,孑然一身,又误入烟花柳巷,失了贞洁,如今落得一身伶仃飘摇,似无根之萍。她忍了这番,留得残命苟活至今,只为了当初他一句“等我回来”。但今天的他,却告诉自己众口铄金,他畏惧害怕,他不愿意。
而林迢,他又如何不爱沈芙蕖呢?青梅竹马,情投意合,这是他十几年的心上人,决心要娶的女子,怎么舍得放手?只是今日的他,在这名流汇集的长安城内,他更想实现抱负,一展才华。他不愿意将一身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他从小立定志向,文能安邦定国,武能固守国疆。
在志向与芙蕖之间,林迢犹豫了。原来他怀着美好的理想,可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在庙堂之上奉献满腹经纶,在家又有芙蕖陪伴自己,这一生夫复何求?然而,天不遂人愿,这二者之间,只能取其一。如今的他才明白,“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这些都是话本里的故事,真到了这个情境,能够挥一挥衣袖,坦然说出这句话的人,不知有几?
林迢想着,只是叹息。芙蕖她原本愤怒、委屈、不甘,现在看着林迢许久许久,终是“呵呵”一声笑了出来,继而深情而温柔地凝视着他,好像要永远将他忘记一般,最终轻声地说:“你走吧。”
林迢起身,温柔地看着她,似乎还要说些什么,站了许久,终是一声叹息落在风中,什么都不曾说。芙蕖瞧他这般,怕自己心念一动,不忍离去,遂强忍悲痛,挽起一个微笑说道:“芙蕖在此愿公子仕途顺遂,觅得良缘。”说罢,她转过身,决然离去,不再回头。
“阿迢,我最后能为你做的,就是让你高飞。”芙蕖如何不明白,他是鸿鹄,是要在风里扶摇直上的,他的远方是功成名就,海晏河清。
是夜,凤仪楼送走了最后一波客人,所有人都去休息了。唯独沈芙蕖心中烦乱,难以入眠,遂披衣起身,走到凤仪楼外,倚靠着柱子望月出神。
“沈姑娘想些什么?”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芙蕖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说:“我在想,功名仕途是不是真的那么重要。”
“哈哈哈哈。”这人忽然笑起来回答道:“报国之心,死而后已,当然重要。”
沈芙蕖转过身去,面色不悦道:“谁要你说这些?”
“自然是你问我,我诚心答你。”他笑笑,旋即又很慨叹,继续说道:“不过世事无常,昨夜还是金钩玉带,明天大厦将倾,这种事不足为奇。不过是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一生经营,只落得个白茫茫大雪真干净啊。”
“你这个人,就不会说点好听的。”说罢,芙蕖从袖中取出一包糕点扔过去,他侧身一闪,稳稳接过。
“李府的菊英糕是不是一尝难忘?”芙蕖偏过头问他,莞尔一笑。她看到宁远,似乎没那么烦恼了,许是他说话总是清清淡淡的,让人觉得舒适,人又长得乖巧顺眼,所以能够解忧。
“沈姑娘遇到烦心事了?”宁远打开油纸,取出一块菊英糕塞进嘴里。
“没有,我好得很。”她嘴硬道,转过身去不理会他。
宁远倒没有接话,把那块糕认真吃完,完了点点头道:“确实好吃。”他走到芙蕖面前,指着夜晚的皎月,门前的柳,泛波的湖水,还有远处一盏一盏的灯火说:“等到真的有一天双手空空如也了,才能真切感受到什么是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你以为自己什么都没有,其实已经有很多很多了。”
沈芙蕖顺着宁远指尖的方向望去,那里星月交辉,静影沉璧,琉璃通透,皎洁干净。她闭上眼睛,嗅到了落英的香气,还有夜风中的露水,那么清凉。
“可曾闻到秋菊的香气?”宁远轻柔地问道,声音如同潺湲的水流之声。
“嗯,闻到了,真是沁人心脾。”芙蕖吸了一口气,脸上不由自主多了一抹笑意。
“这是菊英糕的味道,想什么呢?”宁远哈哈一笑,取了一块糕塞进了芙蕖的口中,完了还嘲笑道:“哪儿有菊花?在哪儿?想得真多。”
“哈哈哈哈……”听宁远讲完,芙蕖完全忘记了烦恼,也跟着他哈哈大笑起来。
若是有知道他俩身份的人看到了,一定会感到奇怪:一个落入青楼的妙龄女子,一个奉旨乞讨的落魄公子,两个都是惨兮兮的人,怎么能在秋夜里笑得这般开怀?多半啊,是受不住打击疯癫了。
世人一定会指着他们俩说:“瞧啊,这俩人真奇怪。”
那又怎么样呢?他们俩彼此知道对方的快乐,不就足够了吗?
自此以后,沈芙蕖的笑容多了起来,秋天的月比起其它三季果真更为明亮,她与宁远就站在夜风中,披了一身凉露,看这浮水上的画舫,听笙歌顺着流水传过来,咿咿呀呀的,再喧闹也变得动听。尤其是洞箫之声,从流水上泛过来,格外清澈透明,如同仙音。
“把你碗里的馒头分我半个。”芙蕖指着宁远永远洗得很干净的破碗,用下巴指了指碗中的馒头。
“你没吃饭啊?凤仪楼的菜还吃不惯?”宁远白了他一眼,但依然把馒头递了过去。
“对着这么好听的箫声,不得来点酒啊,既然无酒,就用月色就馒头吧,也挺美的。”说罢,芙蕖将馒头送入口中,咬了一口,闭着眼回味:“果然好吃。”
“那可不是?你每日玉盘珍馐的,把舌头都吃坏了。现在才觉得我的馒头好吃,是不是有点晚了?”
“哈哈哈哈……”沈芙蕖放声大笑,心里特别畅快,便拉着宁远一起唱歌,他们唱太白的词:“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满。苍穹浩茫茫,万劫太极长。麻姑垂两鬓,一半已成霜。天公见玉女,大笑亿千场。吾欲揽六龙,回车挂扶桑。北斗酌美酒,劝龙各一觞。富贵非所愿,与人驻颜光……”
夜风吹长了他们的歌声,一直送到蓬莱瀛洲之地,骑着鲲鹏一直到北海,到那八极之极,那里的万物,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
之后的故事,一直都在话本中来来回回地写,在说书人的口中翻来覆去地讲,俨然成了长安城中的佳话。
“话说芙蕖娘子取出所有金银财帛替自己赎了身,只穿一身素白裙裳离开了凤仪楼。凤仪楼门口,宁公子早已等候在那里。真是翩翩佳人,谦谦君子,珠联璧合,万古风流。”说书人神色飞扬,讲得唾沫横飞。
“那林迢林公子呢?”台下人一边磕着瓜子一边高声问道。
“小点儿声,宰相大人你也敢直呼其名?”说书人被吓得一愣,立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继续说道:“林大人满腹治国之策,当然高中状元,入朝之后平步青云,一路坐上了宰相之位。后林大人启奏圣上,免了宁公子奉旨乞讨的惩罚,成全了与芙蕖娘子的情缘。”说书人满脸笑意,眉飞色舞,过了一会儿,又神色惋惜继续说道:“不过啊,林大人至今未娶,只收养了一名义女,闺名唤作林芙蕖。”他压着声音,怕被官家听到。
台下人唏嘘长叹一声:“林大人也是个长情之人。只可惜,自古世事难以两全。”说罢,台下人“啧啧”叹息,喝了口茶,继续嗑起了瓜子。
“哈哈。”说书人大笑,将醒目向案上一拍,大声说道:“芙蕖娘子最终觅得良人,与宁公子白头偕老,长相厮守。”
“好!好!好!”台下人丢掉瓜子壳,大声喝采,瞬间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只是啊,在夜色中的凤仪楼前,还是能经常看见一对男女,男子温文尔雅如碧玉,女子清新脱俗如芙蕖,他们放声高歌:“北斗酌美酒,劝龙各一觞。富贵非所愿,与人驻颜光……”
如果是几年前,人们一定会说:“这俩人啊,一个风尘女子,一个御封乞丐,有什么好开心的,真是疯了。”如今他们若碰见,一定会羡慕地拍手叫好,并且笑意盈盈地上前说一句:“宁公子和宁夫人好兴致啊。”
那又怎么样呢?他们俩彼此知道对方的快乐,不就足够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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