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子

作者: 大禹治不了水 | 来源:发表于2024-12-19 16:54 被阅读0次


本文系作者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月•主题写作征文第十期:和解的创作。

酒喝差不多了。

多数人嘴还在动。羊枪羊蛋,烤鸽生蚝,残骸满桌。我想和身旁人说点什么,那人却跟他女友在那耳鬓厮磨。我生气,局是我攒的,媳妇跟我闹离婚,本想让他们安慰安慰我,可这帮人又是带家属,又点那么多串儿,吃冤家似地吃枪吃蛋。愿意吃回家吃去!我急了,想喊,却发觉肚子里有条蛇,绞得我五脏六腑跟浆糊似的。我起身,挡住不知是谁伸过来的胳膊,仿佛自己会轻功,马踏飞燕,一头扎进了绿化带里。

提上裤子,又抹了把脸,把秽物往树皮上蹭了蹭,心想,什么东西一旦吃多,早晚会吐出来。算逑,不回了,让他们喝,让他们闹去吧。可这么晚了,能去哪呢?回家,绝不可能,家里还有她的味儿呢。洗浴中心,是个好主意,好久没碰其他女人了,不过一想到现在这个熊样儿,还能行吗......算了,干脆先走走吧,醒醒酒,走,走四方,路迢迢水长长嘛。

路的尽头,便是老道口桥了。这地儿我熟,早年总来这找赵乃夫玩儿。他家住克俭小区,全沈阳最大的贫民窟,和金三角一样的三不管地带。赵乃夫是我前同事,离职前欠了我一千块钱,从牛年一直拖到虎年。那天,我手拿喷漆,在他家门口给他打电话,我说,赵乃夫,快过年了你赶紧把钱还我,我在你家门口呢。电话里听出来他正在搬砖砌墙。他说,太好了,我这就开门,刚好有个哥们准备回家接孩子,你正好补缺。赵乃夫脸皮简直比鞋底还厚。

我很久没打麻将了,手生,以前都是逢年过节亲戚聚一块才想起来玩,可打了几圈,赢了点小钱,把瘾虫勾了出来。散局后,赵乃夫让我留下来吃饭,吃完再战,决战到天亮。我说,不了,明天我还得上班,我那钱.....赵乃夫摆摆手,说,放心吧兄弟,先吃饭。说完,不知从哪掏出了个糊了面儿的电磁炉,又往上扔了个变形的不锈钢盆,菜是早就洗好的,茼蒿有点发蔫儿,肉片直接从窗台上拿,自己刨的猪五花。我的确有些饿,又帮不上忙,只好在房间东看看西转转。

赵乃夫家像牲口棚,卫生间更是没法下脚。瓷砖上都是黑泥和烟头,水泥棚顶掉下来一根线绑着灯泡照耀着乱飞的苍蝇,用过的卫生棉一条条竖立着,像一张张血盆大口。

我有点反胃,便说,赵乃夫,饭我不吃了,你出来,我跟你说点事。正准备跟他摊牌,身后突然一阵凉风吹过。一转头,门前惊现一个笑靥如花的姑娘来。姑娘蓬松的卷发垂至腰间,紧身牛仔裤,臀翘腿长,雪白羽绒服配大红围巾,把人衬得跟冬天里的一剪梅似的。她站在门口,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屋里的人。

你要说啥?赵乃夫问我。没,没什么,吃饭吧。我说。

张玲铃,楼上的,我发小,资深麻友。权飞,我好哥们。

我抬头嘬了她一眼,不嘬不要紧,一嘬整个人都麻了。不禁在心里暗叹,怎么长的呢,跟个瓷娃娃似的。我说,赵乃夫,你小子有这么漂亮的发小怎么早不介绍给我。张玲铃此时正用开水泄麻酱,马上接话到,看你说的,现在也不晚啊。我没说话,只觉脸皮发烫。

从那之后,我便开始频繁出入赵乃夫家,每天下班,第一件事就是美滋滋地打车去克俭小区给他送钱。后来,我也学聪明,张玲铃若在,便高兴陪她打几圈,若不在,我就当看客,待会儿就走。有时候她来得晚,咱俩累了,就在赵乃夫家沙发上坐着看电视,即便说不上几句话我也高兴。不过,也有令我苦恼的时候,就比如张玲铃总是接到各种男人的电话,语气还十分暧昧,实在令我妒火中烧。有一次,张玲铃接了个电话,聊着聊着突然站起来,让旁边人替她打几把。几分钟后,听见她在楼道里喊着,内容大概是,你还是不是人,分手,我算是看清你了之类的话。那一把牌我打得心不在焉,给人家点了重炮,输了好几十。

后来,听赵乃夫说,张玲铃妈长了脑瘤,要做开颅。钱不够,从他男朋友借,那孙子说在西塔又开了个分店,手里没现金。谁他妈信啊,换我借钱也得帮啊,就是不想处了。我说,她差多钱啊?赵乃夫说,我怎么知道,怎么,你想当接盘侠?我说,怎么说话呢,人家玲铃可是潜力股,都得抢着要呢。

抢不抢着要,暂且不提。不过我当时是真想帮她。没过几天,我约她出来,问她想吃什么,她说想吃中山公园的姐弟俩土豆粉。我说行,你快到了告诉我,我让他们先做。那天我穿了件耐克羽绒服,运动汇打折时买的,本想留着过年穿。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特意还把脚丫子和腚股子用舒肤佳洗了好几遍,出门前,还不忘喷了我妈的宝格丽香水。到了地方,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就开始点餐。点了大份的两掺儿,加了干豆腐和鹌鹑蛋,又要了些炸串,两瓶花生露。正玩手机呢,突然听见一声尖叫,我一回头,看见张玲铃正坐在门口,咧着嘴看着白色羽绒服上的脏泥。

我赶紧过去把她扶起来,从服务员手里接过纸巾。女士您没事吧,服务员一脸慌张说。你们家怎么弄的,门口也不知道放个防滑垫,真行。她一边抱怨一边擦泥,我擦,她也擦,两人手忙脚乱。我问她,哪摔疼没?她说,不疼,就是衣服脏了。我说,先吃饭吧。她委屈巴巴,说,没心情,本想着吃完饭让你陪我逛地下呢。这下裤子也脏了,怎么弄啊。我说,不打紧,我送你回家,换一身衣服再来吃。

到了小区进了电梯,见我按六楼她便问,你干嘛啊?我说,我去赵乃夫家等你。她没说话,直接把六楼键按灭了。进了门,发现她家除了比赵乃夫家干净些外,屋里装潢跟那也差不太多。你随便坐,那有水,自己倒。说完,便就走进其中一间卧室,卧室门没关,能看到她正在翻箱倒柜。

我面前茶几上,堆了好多药盒,ct片子和化验单,我拿起一张看,上面小字密密麻麻的像虫子,看一会觉得头疼,便撂下了。我说,玲铃,听赵乃夫说阿姨要手术?钱不够你吱声。见房间里迟迟没有动静,我又说,虽然我手头也不算多,但我可以想想办法。衣服被她堆得满床都是,隔了一会儿,她转过头说,先不用,以后用的话再跟你说,先谢谢你呗。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她转身就把身上的小衫给脱了。

要说不慌,那纯是装。当我看到她白皙的后背,心跳便开始加速,不管喝了多少水,还是觉得口干舌燥。为了缓解尴尬,我转过头,有一搭没一搭跟她说话,先问了阿姨病情,又问了那天是谁给她打的电话,还心血来潮聊了聊奥运会。我的语无伦次,似乎也让她感到不耐烦。你要是累了,就回屋躺会儿。我一抬头,看见她正倚着门框,笑着看我,像是识破了我的诡计。而我,也只好配合她,扮演了一个诡计被识破的小孩,慢悠悠地走进了卧室。

躺在床上抽烟时,她突然咯咯咯地笑。我问她笑什么。她说可惜那一桌子土豆粉了。我说,可不是,干豆腐和炸串算是白加了。她说,你怎么知道我爱吃干豆腐。我说,打麻将时你提过,你爱吃连汤带水的,米线,麻辣烫,土豆粉,每次都要加份干豆腐丝。你还喜欢吃水果,喜欢旅游,逛街,喜欢边追剧边吃零食,喜欢雪,喜欢白色,喜欢不说话就能明白你的意思。她起身看着我,说,靠,你记得挺清楚啊。我说,还有,你不喜欢天黑,不喜欢吃菜,不喜欢刷碗,不喜欢男的墨墨迹迹....

她突然严肃起来,说,权飞,你别多心。咱俩睡过了就是睡过了,你别有负担,我也不想有负担。我妈的事用不着你管。

我家早年拆迁,按理说条件还不错。可财政大权一直都在我妈手上,我和我爸根本不知道家里到底有多少存货,日子依旧过得紧紧巴巴。我软磨硬泡,从我妈手里拿到钱,第一时间给赵乃夫打了电话。把情况说明之后,赵乃夫说,办法倒是有,就是道儿有点险,你走不走?我说,别的不唠了,我马上去找你。

去找老麻的路上,我跟赵乃夫说,钱是骗我妈说要和哥们合伙开奶茶店,她从卡里现取的两万,不能一下就输光吧。赵乃夫说,你有点魄力,我们难道就不配赢吗?我说,那要是输了,两万也没了。赵乃夫说,输了就当没这回事,你给她两万,更闹心,她看你使个大劲儿就拿两万,无非是两种结果,第一,你心不诚,没使出全力。第二,你家里条件也就那样,你在她心中地位会大打折扣。你想想,那玲铃是什么人,从小就在西塔各个夜场混,什么世面没见过啊。我说,她对象都挺有钱吧。赵乃夫说,别多合计了,一会打起十分精神,赢钱才是王道。

好在当晚手幸,付了锅钱后还能剩下五千。临走时,跟老麻留了手机号,老麻拍着赵乃夫肩膀,说,这老弟行,赶个头彩儿。赵乃夫嘿嘿一笑,拉着我出门去了趟超市,买了条玉溪,又返回去送给老麻。回去的路上,也许是他看我不大高兴,一个劲地找话题。一天五千,六天就是三万,阿飞我就说你行吧,搓麻你最在行了。我说,怎么那么天真,这一晚上又是买烟又是锅钱,钱都让老麻挣了。赵乃夫说,你看,格局小了吧,这烟就是通行证,表示你小子还算挺上道,以后不免会有用到老麻的地方。你什么都不懂。

这话的确让赵乃夫给说着了。半个月后,我在牌桌上第一次向老麻借钱。一个月后是第二次。不到一个礼拜后又有了第三次....

张玲铃偶尔也会来中街找我,下了班,咱俩一起去春天胡同吃鸭血粉丝。张玲铃把鸭杂夹到我碗里,又给自己碗里滴了几滴辣椒油。说,你这几天怎么总是心不在焉的,怎么着,杀人了?我困得厉害,迷迷糊糊听见杀人这词,吓了一跳。谁,谁杀人了?我一激动,腿碰到桌子,差点把旁边人汽水给弄倒了。张玲铃瞪大眼睛看了看我,捧起碗开始嗦粉,匆匆吃了几口后放下碗说,赶紧吃,吃完赶紧回家睡觉。

在出租车上,张玲铃电话突然响了,她没接,十秒钟后,电话又响了,我说,你接吧,没事。她说,骚扰电话。然后就感觉她看我的眼神儿不对劲。我说,师傅,去克俭小区。师傅没好气地说,早点说啊,刚上桥,桥下挑头吧。张玲铃又掏出手机看,见我看她后瞪了我一眼,说,别听他的师傅,直走。我急了,说,前边挑头。张玲铃说,你要干嘛啊。我说,送你回家,不耽误你好事。张玲铃也急了,让司机停车。司机也很无奈,放慢了车速。虎啊,这桥上怎么停车啊,师傅你别听她的。张玲铃使劲踢了司机座椅,冲他大吼,我让你停车!司机话到嘴边又咽下了,像是喝了一口开水。打上转向灯,慢慢往路边靠,车还没停稳,张玲铃便打开车门往下跳。见状后,我也立马下车。司机冲我喊,把钱付了啊!逃单啊!给完钱,司机嘟囔着,真倒霉,遇见俩精神病。我没功夫跟他较劲,朝张玲铃追了过去。

不知不觉,已经走上了老道口桥。从这个角度看,晚上的克俭小区要比白天体面些,斑驳的外墙看不到了,点点灯光把整片楼显得更具烟火气,有点宫崎骏漫画里木制大厦的意思。往事涌上心头,不禁恨自己当时太贪婪,帮不上张玲铃也就罢了,还欠下了不少赌债。如果能重来一次,我和张玲铃的婚姻也许不会到这步田地。当然了,这种事情谁又说得准呢?

那次跳车之后,她一直闭门不出。有次我喝多酒,去她家找她,觉得头晕,就在她家门前靠着鞋架睡了一宿。早上醒来,发现她从外面回来,满身酒气,一脸疲惫。起开,我开门。她不耐烦地说。我从地上弹起来,抓住她的胳膊,说,张玲铃,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昨晚干嘛去了?张玲铃也挺激动,狠狠甩开我的手。你算他妈老几啊,滚,滚出我家,不然我报警了!嘭地一声响,把我钉在了原地,感觉有人正像拧抹布似地拧我的心脏。

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又开了瓶白酒,趁自己清醒跟经理请了假。迷迷糊糊躺在床上,脑中反复出现张玲铃被其他男人压在身下的画面,气得我直捶墙。可反过来想想,张玲铃本就不是我女人,我又没付出多少,有什么权利管她呢。接着又想到了欠下的钱,感到一阵莫名的沮丧。没过一会,经理打来电话。权飞,你要没啥事,赶紧上班,忘了今天啥日子了,店庆第一天你就给我整事。我们经理三十多岁,没结婚,也没有对象,一门心思整天想着怎么折磨我们。我突然生出一股邪火,便冲着电话喊,就整事了,就整事了怎么地!电话那头停顿了几秒,然后我听到她声音颤抖着说,你不想干了,是这个意思不?我说,对,就这意思。她说,行,你明天就别来了,这几天工资算到上个月里。我说,少一分钱都不好使。她说,你有病吧,你抽什么疯。我说,你有病,你全家都有病,老处女。说完,我就把电话撂了。

离职后,我都把自己锁在卧室,大部分时间用游戏消磨,累了就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吃饭时,我也要等爸妈吃完饭再出来,幽灵似的,菜也不热,匆匆忙忙填饱肚子。爸妈询问我,我就以奶茶店赔了为由搪塞过去。偶尔赵乃夫也会打来电话,说张玲铃妈病重了,还总能看到一辆路虎在楼下接她。老麻虽然没直说,但也跟他旁敲侧击,说之前那六万块钱到了下月可就是六万五了。我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逼急了我就把他老窝点儿了。半个月过去,只觉得自己越来越懒,胡子都不想刮,浑身筋骨一点力都没有。直到有天早上赵乃夫打来电话,他说张玲铃妈走了,昨天凌晨走的,你得过来帮帮她。

简单收拾后便下了楼,刚出单元门就感到一股热浪袭来,像走进了桑拿房。再看自己,身上还穿着牛仔裤和长袖衬衫,闭关一个多月,没想到外头早就入了伏,也懒得上楼去换。来到张玲铃家楼下,我还特意搜寻停车位里有没有路虎车,结果期望落空,要不然,非得用钥匙划它一圈,给它来个圈儿漆不可。

出电梯后,挺大的香火和酒精味儿。她家门没关,门口一张铺着红布的桌子,上面摆着老太太的遗照。她正跪在桌子旁边,肿眼泡,头发凌乱,穿着胸前印着迪士尼图案的黑色T恤。屋里烟雾缭绕,小小的客厅挤了不下二十人。我被堵在门口,看到旁边几个都在排队磕头,于是便加入其中。在我前面的那位应该是她表哥,磕完头同她说了几句体己话,她的表情也变得轻松了不少。可轮到我时,她又板起脸来,我想,不至于吧,我来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分手后还可以做朋友嘛。我大大方方跪下来磕头,她也冲我磕了三个作为答礼,有那么一瞬间,这个场面让我想起了夫妻对拜,想来是有些心酸,就当给这份爱情一个完美的交待吧。

我搜寻赵乃夫的身影,一直也没找到,就到走廊给他打了电话。他早上从殡仪馆回来,正和出车的几个哥们吃饭,还发了位置让我过去。我说不了,把钱给张玲铃我就回去,在这我也帮不上忙。说完,我便来到张玲铃身边,把事先准备的两千块钱递给她,说,别难过了,有啥我能帮得上你就说。她说,没事,你回去吧。我看了看她,觉得她挺平静,便把钱塞到她怀里准备离开。正准备走时,突然听见她小声说了句,权飞,你不是人。我有点生气,但又不知说什么。就在这时,她的表哥走了过来,把钱递给张玲铃,说,玲铃,我先走了,一会还得上班。张玲铃客气了几句,然后又有人前来跟她说话,就没顾得上我,便和他哥一起坐上了电梯。

他表哥看了看我,我冲他点了点头。他说,你是她对象?俩人闹茅盾了吧。我有点不好意思,说,啊,也不算。他递给我一支烟,说,玲铃这孩子不容易,从小就没爸,她妈起早贪黑在十二线批发蔬菜,日子好不容易好了点,又摊上这场大病,也难为那孩子。我掏出打火机给他点上,说,是挺难的。他笑了一声,说,我还记着,有次放学我看她蹲在马路边儿哭,我问她,怎么了铃,在这哭啥啊。她一抬头,我看满脸哭得跟花猫似的,她咧着嘴说,刚买的口红糖掉下水道里了。我说那就别要了呗,你蹲在这有啥用啊。她说是她攒两天零花钱买的,不仅能当糖吃,还能发光啊什么的。我说多少钱啊,她说一块钱。我掏了掏兜,正好有一块钱硬币,便给了她,她这才把眼泪憋回去。

刚出小区大门,她哥又跟我说,不过,这孩子真有骨气,当天晚上,她就来敲我家门,我开门一看,见她小脸通红,一手举着糖,一手摊开掌心,上面放着一枚硬币,一边吸溜鼻涕一边说,哥,谢谢你,我来还你钱。我家离她家虽然不远,也就两站地,可即便走快也得二十来分钟,大冬天的,我也挺心疼。

听完他哥的话,我眼睛有点发酸。我说,放心吧哥,不管怎样,我都会对他好。他哥拍了拍肩膀说,咳,这年头,什么好不好的,你不欺负她就行了,你欺负她我就找你算账。我说,没说的。他哥听完笑着点了点头。送走了他哥,我又点了支烟,正巧天上忽然飞过一群鸽子,夹带着一阵悦耳的哨音。天是真高啊,我不禁赞叹,又仿佛想明白了许多事,抽完烟,就回到了张玲铃家里。

张玲铃妈走了以后,可把我忙够呛,为提高效率,还特意向我爸借了家里那辆老雅阁,整天拉着张玲铃又到医院结算,又去注销户口,又跑墓地,半箱油都给跑没了。到了家里,张玲铃也不闲着,换了套干活衣服,把头发扎得老高,戴上套袖便开始收拾屋子。我说,累一天了,明天再说吧。她没理我,直接把手里鞋盒扔到了我腿上。听不懂好赖话呢。我说,总得吃点啥吧,这一早上饭也没吃,水也没喝。她还是不说话,较劲似地收拾东西。我不管你,我得吃点。说完,我就窜进厨房看看有没有挂面什么的,正找着,突然发现屋里没了动静,心里便咯噔一下。跑到卧室,看到她正坐在地上,抱着他妈照片哭。我愣在那,小心地叫了声玲铃。谁知她哇地一声,哭得更厉害了,犯了哮喘病似地边哭边喊,妈,妈妈。我抱住她,她的眼泪簌簌地流进了我的领子,我感觉此时她就像我手中的一小捧雪,我告诉自己,权飞,你他妈一定要对她好,可千万别让她化了。

等她平静些,我把她扶起来,说,走,玲铃,出去吃点饭。她摇了摇头。我说,去吃土豆粉,你不去我可自己去啦。几分钟后,玲铃像个小孩子似地说,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饿了。我笑了,说,饿了好,知道饿日子就有奔头儿了。出门后,发现正是晚高峰,我们被堵在桥上一动不动。玲铃望着窗外的晚霞,安静得像个雕塑。我打开收音机,里面正播放着周杰伦的《稻香》。

请你打开电视看看

多少人为生命在努力勇敢的走下去

我们是不是该知足

珍惜一切就算没有拥有....

玲铃忽然转过头对我说,你看人家住的地方名字多好听,新世界,金苑华城,曼哈顿国际庄园,我家这为什么要叫克俭小区呢?我有点懵,一时也想不到说辞。应该就是克服俭朴的意思吧。我说。对于这个答案,玲铃似乎也没听进去。过了一会儿,她突然说,这地方真丑,是我见过最最最丑的楼,丑得像鸽子窝。

一个星期后,我向我妈要了五千块钱,去九路市场买了些壁纸和小家具。回到家,又找到院里的拾荒老头,跟他一起把旧床,沙发衣柜等等统统搬到楼下。轮到搬茶几时,张玲铃拉住我,说,权飞你搬它干嘛?不过啦!我说,不过了,都换新的,你看看这哪像姑娘住的地方啊。家具是下午送过来的,白色单人床,粉色床垫,原木色简易沙发和茶几,小熊图案的桌布和坐垫,几盆绿植,浅绿色的壁纸被我贴在了卧室泛黄的墙壁上。我说,经费有限,简单收拾一下,你先住着。

不知不觉,夜色已至。煮了两袋方便面,吃完后玲铃觉得胸闷。我说,会不会是新家具味道太大,唉,怎么把这事给忘了。张玲铃说,没事,一会应该就会好,反正晚上在另一间卧室住。我灵机一动,说,走,我们出去。她问我去哪,我直接拉着她上了电梯,按到顶楼。

到了楼顶,只觉得凉风习习。头顶月朗星稀,远处灯火通明。我们来到围栏边,顿时感到视野开阔。怎么样,好一些了吗。我说。张玲铃用力吸了口气,点点头。时间仿佛凝固了似的。过了一会,张玲铃指了指这边,又指了指那边。说,原来这么近啊,这边是热电厂,那边是铁路,那边是高架桥。怪不得每天耳朵里总是嗡嗡嗡的,到了农村姥姥家,还以为是自己耳朵听不见了呢。我说,看你说的,这里多有烟火气啊。她说,这事我不跟你犟,一梯十好几户,臭酸菜,臭鞋,烂袜子都堆走廊里,可不有烟火气。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她又说,皇姑,和平,铁西,哪都不想管我们,有时候我感觉这里就像孤岛。我说,你得换个思维,这里地点好啊,离哪都挺近,去哪都方便。她说,你嘴怎么这么会说。我说,那也得分跟谁。她打了我一拳,说,那个钱,我帮你还上了啊。听完她这句话我愣了一下,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又说,以后可别干这傻事了。

要说和张玲铃结婚后,架可是没少吵。先是因为我妈,婆媳大战,老剧情了,不必多说。然后就是疫情期间把店弄黄了,生活上,鸡毛蒜皮没小事。再就是孩子,谁付出得多,谁付出少,总纠结,最后也都疲了。其实对我来说,最主要的就是那个开路虎的,这事成了我心头病。那笔钱是哪来的,怎么来的,张玲铃一直不肯说。今天我又提了这事,她急了,说要跟我离婚。我说明天就办手续,我净身出户,孩子也归你。她说,还净身,要不你身上有啥啊。给我气得,差点要跟她动手。

走进克俭小区,发现里面正进行改造,空地上的建筑垃圾,坟头儿似的一堆又一堆。电梯还和以前一样,每次乘坐都惊心动魄。当我再次来到克俭的楼顶,发现这座城市又变了。十年了,城市变了,人也变了,那么问题来了,这世上,究竟什么是永恒的呢。说实话,有那么一瞬间,我真想从这跳下去,把自己摔稀碎,这几年实在太难,把自己命都给活烂了,人啊,人怎么不是塑料做的呢?破了就不要,扔进火里,重组再生,反正情字也不值钱。点上一根烟,看到远处的铁路高架有车驶过,是列高铁吧,那么快,把人运走,可运到哪去呢?哪里能逃得了世上的法则。我活了三十多年,快四十年,还是活不明白,难道我不懂爱吗?我爱张玲铃啊,有时候看她精心打扮也会心动,想着,我何德何能,娶了个这样媳妇。可这是爱吗?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耳旁响起了一阵悦耳的哨声。

是鸽子。

多优美的弧线啊,一圈,两圈,三圈,之后那群鸽子便没了动静。看来,天空再美,总归也要回笼子里睡觉。

我正准备掏出手机给张玲铃打电话。突然听到有人叫我名字。我有点想哭,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叫醒。我想天籁就是指这个吧,这声音多么熟悉啊,熟悉得就像是这世上的另外一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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