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夏夜
初夏的夜,终是褪去了春季的轻寒,一点点温暖起来。这样的夜,适合任何一种人对月惆怅。
街边的烧烤摊,年轻的男人在缭绕的烟火中开启养家糊口的营生。辣椒、葱花从他手里开出美好的期待。上下翻腾的烤串,还有墙角堆放的啤酒,以及一张简易的桌子,沉默地消化了残冬腊月的寂寥,悄悄拉开夏夜帷幕。
二、微凉
时雅坐在桌子前,翘着二郎腿,裙子往上缩了一小截,雪白的长腿露在空气里,烧烤的烟雾在空中盘旋。
“你的烧烤,慢用。”男人的眼睛低到桌子下去,烧烤架上焦糊的味道莽撞而来。
女人没有抬头,手指依旧快速在手机上滑动。她漫无目的浏览时装网页,她在看衣服。其实,她并不缺少一件可心的衣服。她缺的,是填补内心空洞的幸福。瞬间,一阵凄凉漫过来,将她淹没。
夜又往下滑了滑,一阵换季的风从巷子里吹来,丝丝凉意从她腿上掠过。她莫名地哆嗦了一下,目光落在墙角。
“老板,给我拿两瓶啤酒。”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换了笑容,浅如残月。
“你找地方坐。”被烟火熏过的男人始终带着笑意,眉眼深邃。
桃夭是小摊的第二个客人。她在桌子的另一端坐下来,这等待的时间有些无聊,刚好她也需要这个时间来刷新朋友圈。时不时地,嘴角上扬,又是那群沙雕朋友的逗逼视频。说好的千娇百媚,仪态万千呢?她在心里笑,一串回忆叩响心扉,心底微凉。
“你的烧烤,慢用。”老板对每个顾客都说同样的话,一次又一次重复,一夜又一夜叠加。像他脸颊上的岁月,用纹路昭告天下,无声无息却来势凶猛。
“好巧,我们俩点的烧烤竟然是一样的。”桃夭眉生笑意,嘴角微扬。
时雅闻言,停下手中的杯子。
“真的好巧,来一杯?”时雅向桃夭晃了晃杯中的啤酒,白色的泡沫无奈地转了半个圈。
两碟烧烤,两瓶啤酒,两个印有“小杨烧烤”的杯子将两个陌生的女人拉近。
“我叫时雅。”她笑着说,双手托着下巴,满眼失意。
“我是桃夭。”她也笑,目光落在白色的泡沫里,越陷越深。
晚风过,夜色渐浓,灯光荧然。
三、鱼生
走廊里的风拍打着玻璃,台阶在他的鞋底一级级往上爬,他的背影消失在人海里。鱼生轻带门锁,被锁在门内的电脑、资料、责任、担当已经磨尽了他的锐气。他像个离家出走的小孩,带着任性,头也不回。
他并没有回家,而是沿着河堤慢慢往前走。柳絮轻盈飞过,他恍然自失,“已是夏了。”原来,暖风竟穿不过青砖,透不过墙壁。
“鱼先生,今日上了新书,纳兰词。”店家姑娘笑语盈盈。
周五的书店显得有些寂静,这寂静覆盖车水马龙,霓虹成落。一排排书,一张张桌子,都收敛平日里的躁动,懒洋洋地躺在黄白交融的灯光里。一句招呼,惊起了桌面沉睡的灰尘。
“鱼先生,您的茶。”今日的茶里多了几叶薄荷,甜润入脾。他微微一笑,食指在玻璃杯口绕了一圈,渐起的热气氤氲了指尖,清凉绽放。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他低低吟诵,心一点点往下沉,像杯底的茶叶,湿漉漉的。
毫无征兆,记忆里的模样便印在字与字勾勒的画面里。读着读着,回忆开始决堤。他猝不及防,心痛了一下。原本两情相悦的眷侣,被吹散在岁月的风雨里。后来,生死不见,藏在心里,不念不忘。
四、波澜
回去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他蹑脚进了客厅,见卧室里的灯还亮着,一种压抑从门缝里挤出来。一道微弱的光,将他撕成两半。
“你是加班到现在吗?”时雅带着酒气,声音里波澜不惊。
他“嗯”了一声,转身进了卫生间。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三十已过的脸颊,眉宇深锁,看不见半点该有的生机盎然。水从花洒里倾泄而下,他闭着眼睛立在水里,轻轻的将脑海中地那抹记忆移回心底,七秒重生。
鸡鸣狗吠此起彼伏,将夜晕染得更加寂寞了。
“鱼生。”时雅轻声唤他,一双手慢慢从背后环绕过来。他心里紧了一下,回过身来,将时雅揽在怀里。
“你喝酒了?”鱼生试探着问,不温不火的话语。时雅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撞在他的不温不火里。他却无心接住,任由那一身酒气一点点坠落,像一只与他无关的风筝,任随她断线而去。
“三年了,所有人都问我,为什么不生孩子……”时雅说着,仅有的一点矜持随着眼泪一起崩塌。推开他,时雅蹲在地板上,侵入骨髓的凉由下往上升,织成了一张网。时雅的网,鱼生的网,不断交织,不断撕扯。
“对不起。”鱼生逆着灯光,毫不走心的歉意卡在喉咙里。气氛更紧了。听得见时雅的抽搐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和挂钟的针脚一起循环。月色泄在落地窗的玻璃上,倒映出寂寞的人影,夜色悠长。
时雅终于站起来,拖着沉重的眼睑往房间走去。无疾而终的崩溃,每次都以沉默自愈。
灯光在鱼生的沉默中暗下去,夜色将他推向黑夜的最深处,他像鸵鸟一样埋着头。淡淡的月光穿过玻璃,落了一地。趁着月色,他将自己赶往孤独的尽头,监狱,他亲手打造的,关住过往。
时雅点燃鱼生放在床头柜上的烟,轻袅的烟雾从嘴里里飘出来,消散在情绪里。她微微扬起下巴,将奢求的眼神塞进烟蒂里,寂静无声,涓流入骨。
“放过自己。”时雅眼神落寞,螺黛黯然。
夜就这样被推到了黎明的边缘。
五、深海
二十岁的桃夭,静若花蕾,动似飞絮。暖妆初成的时节,连发丝都摇曳生姿,晃乱了城南城北的脚步。
溜冰场里人影重叠,每一个细胞都跟轻快的音乐跳跃。桃夭一手提鞋,一手拉着肩上的包,眼睛四处寻找。口香糖已经失去味道,掺入人间烟火的泡泡,像被拉开的蚕蛹,被寄予希望,又被希望捅破。
“小心。”她还没反应过来,一双冰凉的手将她拉在一旁。一串人肉火车从她身边快速滑过去,尾翼招摇,轮下生烟。她手心冒出汗,额前的头发被风吹散。如果不是他,她现在应该躺在地上。几米之外,鲜花盛开。桃夭倒吸了一口气,双脚打颤。愣了愣,汗珠挤满额头。
“谢谢!”她回过神,才发现手还在他的手里。余惊又起,换了心跳。
“我是鱼生,深海的鱼,会吐泡泡哦。”他站她对面,故意将口香糖吹到最大,泡泡的影子落进她的眼睑里。
“桃……桃夭……”她已沦陷在那个泡泡里,语无伦次,心里早已万鹿奔腾。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鱼生回到人群里。他说话的声音,猛的一下就撞开了桃夭的心扉。晚风温软,适合爱情的种子生长。
每天夜里,都会有一条鱼,从深海里游出来,吐着泡泡,带着藻泥珊瑚气息,游到桃夭的梦里去,波光耀眼。她化身为鱼,向着他在的方向游去。一跃万里,江湖无阻。
那是鱼生港漂的第三个夏天。
此后月月,寒来暑往,鸿雁复归。
桃夭偶尔会在溜冰场看见鱼生。一个人,总能阳光明媚,温暖她无处可依的流浪。
两个人多了一些话,无关过去,也无关将来。说些天气,说些景致。他教她滑冰,她教她港域方言。他说儿时小事,她静静地听。一层一层沦陷,是万丈深渊,也是桃园嘉林。日子静悄悄地过,像场上轮滑的痕迹,一条覆盖一条,重样的欢喜,惊艳了桃夭二十岁的时光,记忆绵长。
后来的鱼生,后来的桃夭,被港口的风散在海水里。
月光如银,照亮礁石和海水,也寂寞了船和网。一排排数过去,一条条空船,空到桃夭的心里去,空出千寻的距离。
一句“小心”误了终身,于他只有七秒记忆。
桃夭呀桃夭,七秒太茫茫。
六、夜景
时雅出了机场,晴空万里,热浪滔滔。按照导航提示找到酒店,她开始准备,千里迢迢奔赴的盛宴,必定不能辜负了自己。
“我参加了好几届,今年很没意思。不过……还好是来了。”右枷举起酒杯,对着时雅莞尔一笑。
“挺好的。”时雅眼角轻眺,红酒挂在杯壁上,拉出一条红红的线,像蚯蚓也像蛇。
“右枷,很荣幸。”他再度举起酒杯,饶有趣味的看着时雅。
“为荣幸干杯,右先生。”大厅的灯光映在时雅的瞳仁上,她眼里的波光被拉长,柔美静好。
右枷问时雅:“我的产品,你可有兴趣代理?”
“什么产品?”
“我托住的不是你,而是男人的心”右枷说。
他的声音跌到红酒里,荡起涟漪。
代理会结束,右枷提议送时雅回酒店。他说,“这儿的夜很美,走一走,保证不虚此行。”
走到一半的时候,雨就淅淅沥沥地飘洒起来。右枷抬手挡在时雅额前,她仰起头,错过他的呼吸,走到另一片雨里去。右枷追上来,将衣服披在她身上,然后将手插进裤兜里,君子的模样,与她并肩而行。
他说他的产品,也说产品里的故事,有辉煌有辛酸,有颓废有拼搏。他点了一支烟拿,在手里。那点微妙的星火,让时雅想去看看,能托住男人的心的存在。过了一阵,他也没吸一口,好像忘记了,任凭它自燃自灭,细小的毛雨盖下来,烟雾像蛇蜿蜒爬过时雅的眉梢。
他拉起她的手,在雨中奔跑。他回眸一笑,时雅提裙子的手抖了一下,惊动了高跟鞋。
雨迎面而来,清凉而温柔,打湿了这个季节所有的心事。
“你看,是不是很美?”他放开她的手,松了松领带,自豪溢在眼里。
手松开的时候,细细微微的汗珠爬上两人的额头。
时雅见过很多地方的夜景,但没有哪一处让她放在心上。雨不知什么时候停的,山顶上的风依依吹来,带走皮肤上的水珠。
“不惧未来……”时雅大声喊出来,右枷吃惊的看着她。
“江湖无风……”右枷双手收拢在嘴边。他跳起来,向空中扣篮的动作,夜色里多了几分少年气韵。
时雅紧了紧肩上的衣服,烟草味和着湿润的空气钻入鼻孔。
回去的路上,影子浅长,月下柳梢。
“刚淋了雨,怕感冒了,讨杯热水喝。”他“阿嚏”的一声,揉了揉鼻子。呼吸错过时雅的耳旁,一路曲折向前。
“一杯水而已,不要那么吝啬啦!”他再错过她的肩膀,大摇大摆走进房间里,坐在椅子上。食指揉着太阳穴,紧闭双眼,眉头微皱。
时雅踢掉高跟鞋,在心里笑话他的装模作样和无病呻吟。虽是看穿的小把戏,却一点点浸入心脏,讨人欢喜。
时雅光着脚走过来,右枷起身,将她抱起,放在床沿上,暖声说道:“女孩子不要光脚走路,湿气重。”他轻轻擦掉脚底的灰尘,为她穿上拖鞋。时雅愣在那里,一股暖流撞击着她的心扉。
时雅的目光从他的耳边滑到手上,心间一阵涟漪。
右枷双手撑着床沿,把时雅围在中间。“一点都不会照顾自己。”他眼神宠溺,话语轻责,充满暧昧。时雅霎时红了脸。他的气息一点点聚拢,成了千军万马,将要抵达时雅的城堡。
时雅闭上眼,猛的从他臂弯钻出来,将自己关在卫生间。脑子空白,时空晕眩。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关门的声音,时雅依然摊在那里,纹丝不动。
从来没有那个夜如此叫时雅害怕,甚至后来的很多个夜里,时雅仿佛又看见了那盏灯火,静悄悄地塞在她心里。
“命运让我遇见你,希望是恩赐,愿你被所有人所有事温柔以待!”时雅在心里默念。
相遇和离别就是这么莫名其妙,没有欢迎,也没有送别,一切静悄悄的随时间运转。圆圈之内,春去秋来,风起,日落。
七、成全
“我去过很多医院。检查单你也看过了……”时雅向着鱼生,满脸的疲倦。
“不是你的问题。”鱼生低下头,他感觉到时雅的脾气已经滑到了谷底,“我们离婚吧!”
时雅想过千万种答案,却没有想到这一点,他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所有的坚持瞬间坍塌,将她掩埋。
“为什么?”时雅不甘心,继续在废墟里挣扎。
“我……没有……生育能力。”他艰难地说完,别过脸去,任泪水奔涌。
时雅不可置信地扑过来,像一只凶猛的野兽要撕碎猎物,“不可能的……你撒谎!”
时雅终于安静下来,整个人陷在绝望里。“我们去其他地方再看看,一定会有办法的……”
“我已经努力过了……”鱼生埋着头,无声抽泣,将一沓单据递到时雅面前。
“离了吧,对你对我都好,我不想每天都看着你悄悄难过,你该有自己的孩子和幸福,我希望你好好的。”鱼生突然说了很多话,语气平缓,一字一句都扎在时雅心里,塞满每一个能长出希望的缝隙。
“我不信。”时雅仍竭力抵抗。
墙上的挂钟不知道转了多少圈,阳光始终没有透过窗帘。时雅终于爬起来,脸色凄然。
“明天我等你。”鱼生语气坚决。
时雅平静靠在门沿上。鱼生坐在窗前,微风将窗帘吹到他脸上,看不见悲伤。
八、风起
落章为证,墨绿为界,一别两宽,余生漫长,各生欢喜。
一千多个日夜随着一箱箱行李的搬离画上了句点。从此以后,他的一日三餐、四季烟火、喜怒哀乐,皆与她无关。
时雅离开了朝夕相处的人和城。一个人,一个店,从陌生开始,从头再来。
每天她早出晚归。跑工厂、跑代理、跑宣传。她将自己累得没有时间去回忆和悲伤。她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不负时光,不负自己。
时间在她的奔忙里下起了雪。一片片雪花落在手心,指节生花,寒意苍茫。
“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时雅双手合十,心里荒凉如初。
“时小姐,好久不见。”时雅回头,右枷顶着风雪大步走来,怀里的玫瑰妖艳独放。
“你不辞而别,我满世界寻你,头发都白了,你却好生自在,看雪吟诗……”右枷的话像雪花一样密密匝匝向时雅奔来。
“右先生……”时雅惊了一下。
“此生风雪我替你挡。”右枷捧着玫瑰,满眼柔情,白雪飞扬。
九、云涌
桃夭从书店出来的时候和鱼生撞个满怀,手里的《销售策略》掉落在地,将鱼生寒意阑珊的冬季碰撞出一丝火花。
“好久不见。”桃夭看着递到面前的书,脱口而出,像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的惊喜,更像是故人寒暄的随意。
“是你呀!”鱼生接书的手还僵在空气里。
桃夭使劲地点头,右手作了个牵引的动作。在那个夏天,她铭记于心的故事。
“你怎么来了?”鱼生依旧站在那里,手足无措的样子。
“工作呀!”桃夭眼里有失落。“你最好不知道”桃夭在心里想,最终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一个养蚕人该有的心肠。
鱼生摆出一副微笑,将刚才的不适放到身后,“那……晚上我请你吃饭,给你接风。”
桃夭柳媚轻示,转身道别,春风被悄然拉近。
十、心结
风从四面八方聚拢,轻轻地将鱼生拉进回忆里。冰场少年,性情孤傲,港风习习,聚散无度。
夜悄悄罩下来,如银如辉,暖暖流淌。很多年前的那个季节和现在毫无本质区别,只是一季又一季的风在脸上雕刻出了不同的故事。
鱼生是第一次来食遇,这家店在他记忆里开业了很久,每次路过,都能看见很多年轻人进进出出,像是专为爱情约会打造的食府。
桃夭来之前,他已经准备了很多话题,说他的工作,说他的朋友,也说他的现在,莫名的紧张和高兴。
桃夭在门口犹豫了两分钟,这个季度她不能业绩挂末了。老大凌厉的眼神和恶毒的话语瞬间出现在眼前。她打了一个寒战,快步进入店内,脚底生风。
“想吃点什么?”鱼生言语温柔,风度翩翩。
菜单递到眼前,被天花板上的灯光烙上了一大团白色光斑,晃花了桃夭的眼,搅动了眼底蕴藏的心事。
“我不挑食,你做主就好。”桃夭将包放在傍边的座椅上,目光穿过鱼生,漫无目的地在店内游荡。
鱼生笑了笑,眼睛在菜单上仔细看了一遍,手中的笔转了一圈又一圈。他才知道,原来点菜是这么难的一件事,这其中竟蕴含着这么多的考虑和度量。他这才想起来平时有请客应酬都是时雅的事,他从未放在心上。
桃夭收回目光,对鱼生说“你还记得我以前的样子吗?”她坚毅地看着他。
“你以前很喜欢溜冰嘛。”鱼生对桃夭的记忆还停留在二十岁。现在的桃夭,除了一点记忆,与过去毫无关系。
桃夭低头,心中的一点歉意消失在服务员端上来的汤汁里。
“你结婚了吗?”鱼生问。
“我不喜欢孩子,为了不耽误人家传宗接代,所以离了。”她说得风平浪静,仿佛是别人的故事在她齿间流过。
桃夭的话像鱼生碗里汤汁,一下子钻到他的喉咙里去,又被生生呛了出来。
“你呢?”桃夭反问道。
“跟你类似。”鱼生又喝了一口汤,有点烫,他抿了抿嘴唇。
“不过是我全责。”鱼生轻轻笑出来,放下手中的碗。原来这件事他是可以如此轻松就说出来的,一句话将一直压着他的石头粉碎,心里的负担静悄悄地消散在人群里。他看着碗里的灯影,卧在油层上面,像一朵花,油腻腻的绽放。
十一、桃夭
“走,快走,走得远远的,不要回来!”妈妈将桃夭连推带拉的弄到了路口,将一把皱巴巴的钱塞在她衣兜里。十五岁的桃夭站在黑夜里,冷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像继父阴冷的手掌,像弟弟妹妹稚嫩的刀刃。她卷缩在草丛里,看母亲一点点消失的背影。桃夭知道,那个女人已经护不了她,得下多大决心才能趁继父外出时将自己赶走,从十岁来到这个地方,她就没有再看见那个女人笑过。突然间,泪如雨下。
风,更冷了。月亮隐在黑暗里,看不到一丝光亮。沿着出村的一路向南而去,桃夭像一只瞎掉双眼的流浪猫。
她连夜买了一张离妈妈最远的车票,去哪里她并不知道,脑海里只有妈妈嘶声力竭的嘱咐“走,快走”。车启动了,她绷紧的神经缓缓松弛下来,在颠簸中慢慢睡着了。
“妈妈,等我赚了钱就回来接你。”桃夭闭上眼睛,肚子开始咕噜咕噜的叫。
桃夭下车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太阳高高挂在天上,空气里有腥腥的味道,也是自由的味道。“妈妈”桃夭在心里喊了一声,转身进入了这个城市,往后的劫难,都得自己渡了。
流过餐盘的水,装过蔬菜的盆,深夜的厨房,虾米鱼丸无不深深烙在桃夭的手指上,时光从指缝里掉下去,流进下水道,去到最黑暗的地方。桃夭老练了一些,那张怯生生的脸多了几分青春活力。
一张张的纸币被桃夭藏在床板下,纸币有着浸泡过材米油盐的气息,像妈妈的味道。桃夭睡在上面,梦见家乡的辛夷花开了,她爬到树上去摘花朵,妈妈就在树下拿网兜接住,辛夷花开在桃夭的手里,也开在妈妈的脸上,柔静安详。炸花片的味道,叫卖辛夷花的声音充斥着桃夭的整个梦境。日日月月的重复,辛夷花在她心里开了几度春秋。
再后来,那些纸币都变成了冷冰冰的数字,失去了烟火气息,失去了温度。桃夭再也不做梦了。辛夷花的香味连回忆里都没有的时候,桃夭换了工作。
十二、决心
“我算过了,他不会超过五片桑叶,分红孝敬你,但是你答应我的事,不能再拖了。”桃夭在空旷无人的广场上对着电话低声愠怒,电话那头是个女人的声音,刚柔并济的语气在网络的那段娓娓而来。
“最后一单,我要回去了,你差我的一分不能少。”桃夭压低声音继续说道。
最后一单。在桃夭看来,鱼生是为成全她而存在的,悲剧性的存在,也是伟大的救赎。
呵呵,她竟然有些仁慈了。可怜的仁慈,见鬼去吧!
右枷是在桃夭前两年入公司的,俊朗风流,深得人心。桃夭一度引为榜样。
“小妖,唐僧到哪儿了?”右枷发来信息,桃夭没有回他,而是静静的坐在广场的石凳子上,看着自己的鞋子发呆。他待桃夭像妹妹,时不时地教她一些技巧和方法,桃夭学的快,也机灵的运用到各种狩猎中去,可到底对不对呢,是不是为她好呢?桃夭第一次感到了困惑。
最后一单,金盆洗手,江湖不见。
暖暖的灯光从头到尾罩着桃夭,桃夭抬头,眼里的光消融在星空里,化作一颗颗闪闪发光的流星,朝着辛夷花的方向划去。
十三、初霁
右枷来的第二天,冬后初霁,积雪解封,露出荒凉的地面,泥土里,万物萌动。
在右枷的帮助下,时雅的生意越做越好,代理的几个牌子也推出去了。时雅说右枷是萧何,满腹经纶,指点她的江山。
右枷笑了笑说:“那是你天资聪颖。”
时雅沉浸在成功带来的喜悦里,计算器“滴滴”的发出清脆的声音,那也是右枷温火慢慢加热水的声音。时雅,一只笨头笨脑的青蛙。眼前的这一幕,他觉得好笑,却笑不出来,勉强挤了一丝笑容挂在嘴角,夸她聪明。
水温加热到37.5摄氏度的时候,右枷撤了燃料。
“家里出了点事,我明天得回去一趟,你跟我走吗?”右枷问。
“我?怎么跟你回去?”时雅从一堆单据里转过脸来,认真地看着他。
“你说呢?”右枷将问题还给时雅。
“你还会回来吗?”
“你希望我回来吗?”右枷的眼睑微微动了一下。
“什么时候走,我送你。”时雅避开他的问题,她向来都是随缘。
“明天。”
这算是时雅为右枷的送行。殊不知,依依不舍里,暗藏的是自己的葬礼。
车站里,人来人往,连空气都是离别的味道。右枷将时雅拥在怀里,轻轻抚过她的发丝,指尖僵硬。
我等你回来……。
车轮碾过,水雾从铁轨上飘起来,追着车轮而去。时雅走出站台,漫无目的地走在人群里,热闹是他们的,她只是擦肩而过的路人甲。想着想着竟心酸起来。昂起头,摆开双手,深深呼吸,从失落里将自己拽回。
在时雅谋划着开分店的时候右枷回来了。有些狼狈,有些憔悴。
“我妈妈去世了……我把公司转了。”
夜,从两个人的筷子上一路滑到碗底,再被夹回两个人的心里去,各自沉默,仿佛这沉默是锅里被剔去肉的鱼刺,卡在两个人的喉咙里。
十四、情陷
“我是个没家的人了。”右枷趴在时雅的腿上,侧着脸,眼睛空洞洞的流出泪来,在眼窝里积成了一潭浑浊的水。他说自己父亲的绝情与残忍,他说自己母亲的苦难和伟大,他自己是飘零在渴望温情路上的一张树叶。
时雅听到心里去,勾起自己的事,泪一时也直流而下,滴在右枷的脸上。右枷抬起头说,“对不起”。
风吹进来,渐渐的干了各怀心事的泪。
“我把生意做到这里来,好吗,我不想回去了。”过了好些日子,右枷终于有点精神了,慢慢地开始计划自己的事了。时雅说自己计划开分店,会很忙,怕帮不上他。他搂她在怀里,“傻瓜,我说过此生风雨替你挡,以后赚钱的事交给我,你只要开开心心的就好。”时雅突然很感动,内心深处萌出一丝天长地久。
右枷以自己是外地人为由,时雅便心甘情愿的当起跑腿来,右枷俨然幕后老板。时雅贷了款,卖了自己的店,共计六十万入股右枷开制造厂的计划。
厂地是时雅找的一个大仓库,几百平方米。一个让时雅梦想开花的地方,也是埋葬她的地方。
十五、断片
桃夭很快和鱼生住在一起,过起了志同道合的日子。从未有过的温柔与放松在鱼生眉间绽放,他待桃夭,像至亲至爱的人,想把她揉进骨子里,成为他的一丝血脉,朝夕不弃。
桃夭说住这里有一种压抑的,陷在过去里的感觉。
鱼生觉得有理,便答应另寻住处。在桃夭的引导下卖了房子,四十万刚好够首付。
鱼生上班走不开,看房的事就落到了桃夭的头上。
“明天我们去看房吧,我已经选了几套,你看可以我们就买了,也好早点住进去,和过去说再见。”
“我要开会,卡给你,你选自己喜欢的。”
桃夭接过卡,玩笑似的说,“你不怕我卷钱跑路?”鱼生语带笑意,“那我此生唯你是寻。”
鱼生在会场的时候偶尔想起桃夭,嘴轻盈,额宇春风。桃夭的不喜欢刚好填补了他的无能之缺,这是上天对他的怜悯,他会好好守住上天为他开的这扇窗户。
此时手机短信告诉他,桃夭已经取了钱,一个温暖的家的模样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微笑着想,今天的会议开得似乎有点长。
周末。竟然有点期待,原来周末也和自己有关系。鱼生在心里嘲笑自己。
会后几个同事邀请鱼生聚会,鱼生席间话语调皮,一改往日沉闷的模样。大家便你来我往的劝酒,所有的喜悦、苦闷、失意交织在一起,各人饮下各自的情绪,趁着夜色,趁着酒意各舒胸怀。酒醒天明时候,大家都不会再提。
鱼生是在酒店醒来的,他摇了摇头,脑袋嗡嗡作响,真的断片了。手机上显示十二点了,周末的十二点,他的周末无声无息消失了四分之一。
一个未接电话也没有,莫名的担忧出现在鱼生心里。
十六、以毒
右枷没有去看场地,他说她天资聪颖,做事放心。
该去注册商号了,右枷却说设备紧张,得先买了设备再着手后面的事。当天,右枷破天荒的买了菜,亲自下厨。
他说:“犒劳你,我的英雄。”
“为我们的未来干杯。”时雅倒了酒。
“我订了机票,明天我们一起去进设备。”右枷为时雅夹了菜,放下筷子看时雅吃下去,他笑着说“好久没做菜了,味道如何?”时雅点头,五味入喉,肝肠温暖。
“你怎么不吃?”
“你就是我的菜,看着都能饱啦。”右枷续上酒,自顾自地喝起来。
时雅醉在酒里,也醉在右枷的甜言蜜语里。
夜和右枷撤下去的菜一起被扔进了垃圾桶。时雅沉沉地睡去,他静静地看着她,脑海里浮现了代理会上的情景。到现在,右枷都没有明白为什么对她穷追不舍,命运吧。
凌晨,右枷将时雅摇醒,“起床啦,傻瓜,赶飞机呢。”时雅捂着肚子翻了个身。
右枷在她额上吻了一下,再次督促。
“你去吧,我睡一会儿。”时雅勉强睁开眼睛交代了很多事,都是关于右枷的,右枷心里微微酸了一下。
“走了,傻瓜”右枷出门时回头看了一眼。
时雅看到转账短信时愣了一下,疑惑很快被睡意冲淡了。
十七、成茧
看着空无一人的屋子和茶几上的电话卡,冷意从脚底往上窜,每一根发丝都竖起来,一点点刺进他的骨子里去。他想大喊,可声音卡在喉咙里,从未有过的绝望沿着裂缝钻进身体,直至填满,变成地狱。
脑子里残存的酒精开始作祟,“桃夭,桃夭,为什么要这样?……”
“啪”,鱼生像疯子一样打自己的耳光,他立在那里,像很多年前遇见桃夭的那个城市被丢弃的船桨,干裂而绝望。
他冷冷地笑了,“活该”说完沉沉地摔了下去。
十八、追踪
时雅和鱼生是在重案组的接待室遇见的。鱼生像老了十岁一样,颓败地坐在走廊的椅子上,风从他的发梢掠过,冷冷清清地向门口流去。听见说话的声音,他抬头,看见时雅走进来,比过去消瘦了三四分,脖子缩在衣领里,硬生生地将冬天拉到了他面前。鱼生吸了一口从发梢上流过的空气,呆呆地看着陌生的时雅。
时雅坐在他旁边,沉默的盯着对面的墙壁,两眼呆滞。她的衣服松松散散的搭在座椅上,散漫成一副别样的画。鱼生期待着时雅说点什么,可是坐了良久,她也没有说话,像两个陌生的人,更像一个瞎眼的姑娘,看不到他的存在。天花板上的灯光将两人笼罩在一起。
右枷取了时雅卡上的钱的那晚,他们的公司被警方端掉,连右枷桃夭在内的部分犯罪人员闻声潜逃。经过警方清点,受害人员涉及区域广,账目巨大。在公安部的统一调度下,所属辖区全力配合开展调查取证工作,全国通缉要犯,追缴资金。
夏夜漫漫,故事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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