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日记本

作者: 随风似水 | 来源:发表于2024-08-15 23:17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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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车缓缓滑行,即将进站,晓荷尚未收拾行李,十几个小时的颠簸,她依然未想好是否在皂角坝下车。列车在这个小站仅停留四分钟。

    皂角坝火车站隐约还能看到当年的影子 ,那一排低低矮矮的红砖平房被一栋两层的灰色楼房代替,楼房旁有一排平房还是当年的模样,两扇木头窗户大开着,透过窗户可以看到里面的柜台、货架,零零星星摆着方便面、面包、饼干之类的食品,也有打火机、香烟之类的物品,与从前站台上的小商店无异。大楼前“皂角坝”三个红色大字赫然出现在车窗玻璃前,在初春清晨的阳光下泛着紫金的光。

    晓荷正奇怪怎么没看见“进站口”,却见小商店走出一个瘸腿的男人,一只手架着拐杖,一只手整理着刚到的货物,他抬头往火车张望时,晓荷走向进站口的脚步停住了。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再二十年,她也能认出。他的头发花白了,面庞比四十年前清瘦了许多,五官轮廓一如从前一样挺拔,虽然架着拐杖,背仍挺得笔直。须臾,一位身着白底黑色碎花衣裳的女人从店里拿来板凳让他坐下,旋即又端来一碗面递给他。晓荷转身上了车,回到座位,透过车窗玻璃,看见自己泪流满面的脸,那个坐在板凳上吃面的男人已渐行渐远。

    晓荷从挎包里又取出那本日记,蓝色的塑料封皮已褪色,四周磨损泛白,上面印的那艘白帆船也有些泛黄。翻开扉页,“柳晓荷同学留念,黄立康,1984年3月8日”几个蓝色圆珠笔写下的字褪成淡蓝色。晓荷每次看到这几个字感觉都不一样,此刻,她的眼泪又涌了出来,一会是立康穿着军装年轻英俊的脸,一会是一瘸一拐的身影,苍老憔悴的脸。穿过这几个不断放大的褪色字迹,晓荷恍惚又回到四十年前那一天。

    那是上午最后一节课,课间休息时,教室猛然沸腾起来,有位男同学说:“马上要打仗了,对越自卫反击战,上前线的解放军的火车今天从虹江市火车站路过,我要去送他们,你们谁要去?”

    “我要去。”有同学呼应。

    “我也要去。”又有同学响应。

    “还有我。”小荷也激动地喊道。

    虹江市一中在市郊,离火车站20公里,有班车,却很少。激动的同学们根本没想到要等班车,全班32个同学背着书包浩浩荡荡向虹江市火车站走去。

    绿皮火车、绿色军装,一群群自发的送行队伍,皆是一张张年轻稚气的脸。车窗玻璃全部打开着,解放军战士也都是一张张年轻的面孔。

    16岁的高中生晓荷奔到一个车窗下,对着车窗里的解放军挥着手。她永远忘不了车窗里探出的那张脸,在军装军帽映衬下,两道剑眉像随时准备上战场,一双眼睛如潭水般清澈,挺直的鼻梁似喜马拉雅山脉,微微上翘的嘴唇自带笑容,长方形的脸透着坚毅冷峻。军人望着喘着气的晓荷说:“不要跑,还有15分钟才会开车。”

    晓荷不知说什么,着急从书包里拿出一个作业本递给他说:“你写几句话给我吧!”

    军人接过本子并未写而是问:“你在哪上学?几年级了?”

    “虹江市一中,高一。”晓荷喘着气回答。

    “我高中一毕业就参军了,皂角坝的人,离你们虹江市不远。”

    “你真勇敢!”晓荷不知说什么,半天憋了一句。

    军人笑而不答,又问晓荷学校里的事。晓荷一一作答,却听火车出发的铃声响了,晓荷着急地说:“你就在本子上给我写几个字吧,以后看到它就会想起你。”

    “你叫什么名字?”军人从挎包里摸出一个笔记本,拿出圆珠笔。

    “柳晓荷,你呢?”

    军人飞快在笔记本和晓荷递上去的作业本上写下几个字,把笔记本与作业本递给晓荷说:“这个日记本送给你,上面有我的名字,你的作业本上有我的地址。”

    晓荷接过那个蓝色封皮崭新的日记本,慌忙从书包里找出一支钢笔递给军人,不好意思地说:“这支笔送给你,不过是我用过的。”

    “我就用这支笔给你写信,你是虹江市一中高一几班的?”

    “一班……”

    火车发动了,每个车窗里的战士都在挥手,站台上学生也在挥手。晓荷看见军人微笑着向她挥手,露出洁白的牙齿。晓荷的手摇酸了,唯见两条长长的时而靠近时而分开的铁轨在阳光下泛着莹白的光方放下手,不觉眼里噙满了泪。

    1984年3月8日,晓荷从这一天开始用那个蓝色笔记本记日记。每当看见蓝色封皮上那艘白帆船时,就想到立康在信中写下的话:“我最爱蓝色,笔记本蓝色封面就像大海,原本想用它来记录我的部队生活,想来我也没时间写,你写下你的生活吧,也算帮我记录。白帆船就是你,愿你飞向远方,实现梦想。”

    晓荷在信中问立康的梦想,立康回信说:“我的梦想,其实也算不上什么梦想,就是想让父母过上好日子,让他们为我骄傲。现在不敢做梦了,得随时做好回不去的准备,你可以让白帆船带着你实现梦想。”

    晓荷知道立康就要上战场,知道子弹不长眼睛,但她不会往长远想,完全沉浸于通信的欢愉中,仿佛一直可以这样通着信。她跟他谈学校的事,也谈读过的小说,还有喜欢的绘画,她说自己想考美院,父母说画画是不务正业,让她别东想西想,专心学习。他让她坚持自己的理想,试着说服父母。他谈部队生活,说每次接到晓荷的信都要开心好几天。信刚寄走,就盼着晓荷的来信。晓荷又何尝不是,她把心中所想全记在蓝色日记本里。后来,晓荷才知道,那次送解放军上前线后,不少同学与解放军战士保持着通信联系。

    尽管晓荷自以为已做得很隐蔽,还是被父母发现,父亲让她发誓,以后不准跟那个当兵的通信, 否则他就写信告诉他,不让他再跟晓荷写信,他要不听,就写信给他的部队。晓荷从小就是个乖乖女,从未忤逆过父母。一听父亲这样说,害怕极了,她着实不理解父亲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不敢想象如果立康的部队知道了怎么办!而自己又怎么可能终止与立康的交往,等信读信写信的快乐,父母怎么能理解,立康就要上战场,这种时候,她怎么可以这样做。然而,晓荷还是表面上答应父亲。写信告诉立康以后通信地址改成她最要好的女同学向玉影,由玉影转给她。

    立康听说晓荷父母反对他们交往,来信写道:“你父母这样做是对的,你好好学习,争取考上好大学,实现你的梦想。我就要上前线了,很可能不能活着回来,谢谢你这些日子给我带来的快乐。”

    晓荷看到这,泪水打湿了信纸,她在蓝色日记本上写道:“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同立康分手,他马上就要上前线了,不能让他恨我,要让他想到我,就有勇气打仗了。他如果不幸牺牲,我就把他的骨灰带回来,天天陪着他;如果受伤,我就照顾他,永远也不离开他。”

    晓荷在信中写道:“立康哥,不管父母怎样阻拦,我都不会离开你;不管你怎样,我都会永远等着你。”

    蓝色日记本几乎与晓荷形影不离,上学时放进书包,睡觉时放在枕头,唯恐被人发现。

    只有玉影知道晓荷还在与立康通信,玉影也与一位解放军战士通信,也是那次送行认识的,却远无晓荷与立康通信频繁。两人时常在一起倾诉自己的故事,晓荷与立康频繁的通信也令玉影羡慕。

    转眼夏天到了,期末考试要来了,漫长的暑假要开始了。1984年的夏天却令晓荷既兴奋又难过,期末考试前,晓荷接到立康的来信,才看了几句就读不下去。

    “晓荷,上前线的日期已定,首长让我们每个上前线的战士都要给家人写遗书,我也写了。我父母都是乡下人,还有一个弟弟在上小学。家里本指望我当兵后有个好出路,以便改善家里贫困的生活,现在看来不太可能了。如果我不能活着回来,父母只能指望弟弟,可弟弟还那么小。不知我死后有多少抚恤金,不能给父母尽孝了,那钱能供弟弟上到大学就好了……”晓荷嗓子堵住了,她从未为钱发过愁,家里就她一个孩子,长这么大只为考不到好成绩烦恼过。她含泪继续读下去:“晓荷,我不想跟你告别,却很可能这是给你写的最后一封信。每次用你给我的钢笔写信时,眼前就会浮现你扎着马尾辫向火车跑来的样子,你好可爱,好幸福!你不知道,这段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你的来信给了我多少安慰,让我的战友们羡慕。这些天,我的一些交了女朋友的战友有的收到了对方的分手信,有一个战友收到女朋友的来信就哭了,他给我看了那封信,信上说她父母强烈反对,说我的战友如果牺牲了还好;如果残废了,她是不可能照顾他一辈子的,与其那样,不如现在分手。我看哭了,还有几个战友也看了那封信,都哭了。原谅我把你的信给他们看了,他们都好羡慕我,说我好福气,遇到了你。谢谢你,晓荷,多么希望还能见到你。”

    晓荷把信紧贴在胸前,似乎纸还是热的,留着立康的气息。她一点不介意立康把她的信给战友看,那些文字能给立康带来安慰,还能让他的战友们羡慕让她兴奋,骤然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普通的中学生,再看周围的同学,感到他们就是一群小孩。简直不能理解立康战友的女朋友怎么可以写出那样的信,他们可是为了国家呀!

    晓荷赶紧给立康回信。信里最后一句话是:“立康哥,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等,相信我们一定会再见面。”

    夏天到了,期末考试结束了,漫长的暑假开始了,晓荷的考试成绩很不理想,数学居然没及格,父亲看着成绩单,一巴掌扇过去,晓荷的鼻血流了下来,泪眼中,父亲的脸变成立康的脸。她已许久未收到立康的信,寄去的信也石沉大海。父亲见她不说话,又是一巴掌扇,她依然一点反应也没有,连眼睛也没眨一下,想着立康连死都不怕,自己怎么会怕父亲的巴掌!晓荷被父亲关在家里,唯有向日记述说。她抚摸着蓝色封皮上白帆船,想着立康说让白帆船带着她远行,然而哪有一片蓝色的大海呀!再看日记本扉页那几个字眼前就浮现立康的模样,在日记中与立康交谈,那一篇篇日记就是写给立康的一封封信。

    玉影趁晓荷父母上班时来找晓荷,晓荷才知道自己的孤陋寡闻。开战了,“7·12老山战役”,我军取得了巨大胜利,却没有一点立康的消息,玉影说:“肯定牺牲了,听说牺牲了好多解放军,我也早没跟那个当兵的联系,你就忘了他吧。”晓荷把蓝色日记本紧紧抱在怀里,任眼泪扑簌簌落在封皮上,白帆船成了一团雾气,恍惚自己化作白帆船,在蓝色的大海漂泊,立康站在海那头笑盈盈等她。

    “难道你没想过他会牺牲?我来就是想问你,你放在我家的信要不要烧了,虽说我爹妈不怎么管我,但让他们发现就不好了,再说看到那些信只会让你伤心。”

      “不……”晓荷喊道,她奇怪玉影怎么可以这样冷静。这一切仿佛是一场梦,她从未遇见那个叫黄立康的人,也从未写过信,然而战争是真的,牺牲那么多战士是真的。她要上高二了,要分文理科了,要提高数学成绩,要考大学,这一切才是真的。这一切却令她多么厌烦,他们在打仗,能否活到明天都不知道,她却为考不到好成绩犯愁。一种犯罪感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还以为自己多了不起,连这个屋子都出不去。

    秋天到了,开学了,晓荷分到高二文科一班,学习越来越紧张,她为自己一度淡忘立康不安,唯有蓝色日记本才能唤起那些甜蜜痛苦的回忆。她感到自己被世界抛弃了,唯有在日记里给立康写信才能找到自我,立康似乎始终与她站在一起,他似她的影子,白日忙于学习偶尔会忘记他,夜幕降临时,他一定会钻进她的脑海,潜入她的梦里。

    冬天到了,期末考试又来了,晓荷的考试成绩有所提高,但并不明显,父亲有些失望,甚至想给晓荷请家教,专门补数学,晓荷坚决反对。寒假开始了,晓荷从学校图书室借来一些小说,还好父亲并不反对她读小说。

    那天下午,晓荷正在读《悲惨世界》,玉影来了,发现只有晓荷一人在家时,便高声说:“猜我给你带什么了?”晓荷见她背着手笑着望着她,一阵心跳加快,知道玉影喜开玩笑,便又去看她的书。

    “你当真不想要吗?我拿走了哟!”晓荷见玉影举着一封信,脸倏然红了,似乎预感到什么,便去抢。当看到那熟悉的字迹“柳晓荷收”时,泪水骤然冲了出来,一切似乎皆在意料之中,无数次在日记里,在梦中出现的情景终于成了真。却见上面写的地址是皂角坝,知道他回家了。晓荷拆信封的手突然颤抖起来,玉影帮她把信纸打开。晓荷接过信纸,先很快地读了一遍,她的手再次颤栗,几乎拿不稳信纸,又一个字一个字再读了一遍:

    “晓荷,我不敢给你写信,宁可死也不想把这样的结果告诉你。我成了废人,左腿断了,不知道以后还能做什么,爸妈原本指望我,可我现在还要靠着他们。倒不如死了,还有一笔抚恤金。我现在伤基本好了,忍不住想起你,你看后就撕了吧,就当我们从未认识。无论如何都要感谢你给了我一段美好的时光,祝你考上好大学。”

    “我要去看他,一定要去。”

    “怎么了?你要到他家里去吗?你爸妈肯定不让你去。”

    “我不管,反正要去,我说过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都会等。”晓荷把那封信递给玉影。

    “他残废了,你以什么身份去看他?女朋友吗?”

    “我只想马上见到他,对我爸妈就说跟你去省城玩,你可要保密哟。”

    “我当然会保密,但总感到你这样去不太好,难道你以后会嫁给他?”玉影摇摇头说。

    “谢谢你!”晓荷扬起泪流满面的脸突然笑了,即将见到立康的兴奋让她忘了眼下的一切。

    当晓荷推开立康家门时,见他坐在床上摘菜,穿着没有肩章的军装,头发凌乱,腿上盖着厚厚棉被,拼命忍住就要涌出的泪水。四目相对,两人皆无语。从里屋走出一个老婆婆拿了一个板凳让晓荷坐下。

    “妈,这是柳晓荷。”晓荷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女人是立康的母亲,纵横交错的脸上带着一丝笑容,头发花白,身板却挺得笔直,个子很高,立康的五官像极了她。她用粗大的手给晓荷端来一碗糖开水便掩门离去。

    “你怎么来了,怎么找到的?没想到,没想到啊……”晓荷听见立康颤抖的声音与窗外的风声交织,见他用力捶打棉被下的腿,正在摘的菜洒落一地,红红的眼眶噙着泪。

    “你为啥到现在才告诉我。”晓荷听见自己的声音也在颤抖。她走到他床边,捡起洒落在地上的菜叶,抓住立康捶打棉被的手,曾经握枪的手骤然变得绵软无力。

    寒风呼呼敲打窗玻璃,天空飘起细雪,尚未到傍晚,天色已晏,黄妈坚持要把晓荷送到皂角坝火车站。临近上车时,黄妈从布包里摸出一小包东西递给晓荷说:“自家鸡下的蛋,你在路上吃。”晓荷推辞不掉只得带上。

    晓荷望着站台上的黄妈身上落满了细雪还在向她挥手,转瞬便消逝于雪色中。车窗外纷飞的雪花缀满树枝,洒满屋顶。晓荷从花布包里摸出一只鸡蛋,温热着,一小口一小口,几乎咽不下去,车窗玻璃映出那张年轻的脸洁白如雪。

    晓荷又恢复与立康的通信,却总是晓荷写得多,立康写得少。晓荷厚厚一封信寄过去,往往只收到立康薄薄两页纸,有时就一页,有时就几行字。晓荷并不十分在乎,日记渐渐写少了,把想说的话大都写在给立康的信中。

    转瞬夏天又到了,期末考试结束,暑假来了。晓荷的成绩始终处于中上水平,父亲没再对她提出新的要求,抑或也认定了她不太可能冲上去。假期,晓荷骗过父母,又乘火车来到皂角坝。她没有告诉立康具体时间,想给他一个惊喜,却是立康给了他一个惊奇。

    晓荷走到立康家时,屋里没人,黄妈说要把他喊回来。当晓荷得知他在地里时,坚持要去地里找他,黄妈只得将她带去。七月的骄阳不做事也会淌汗,但见立康一只手架着拐杖,一只手在地里摘玉米。旁边的小个子男人显然是他父亲,两人在一片绿色的玉米地里忙碌着。

    “立康……”黄妈大声吆喝着。

    “立康”晓荷轻声喊着。

    立康转过脸看见了晓荷,慌忙用手擦脸上的汗,却擦出一个大花脸,晓荷不禁笑出了声,立康笑了,他父母也笑了。这一幕留在了蓝色日记本里,多年来,每每看到这段文字,晓荷眼前就会浮现这个画面。

    立康架着拐杖向她走来时,晓荷急忙放下手中的遮阳伞,跟他们回家。立康的弟弟见到晓荷就叫“嫂子”。

    “谁让你乱叫!”立康一声大吼,吓得弟弟吐吐舌头不敢讲话。离开立康家时,黄妈又拿了许多新鲜玉米让晓荷带上,晓荷一再推辞,黄妈仍一个劲往晓荷包里塞。

    “好了,别塞了,你让她怎么带回去!”立康的吼声着实让晓荷与黄妈呆住了,屋里一片沉静。多年后,晓荷想起这声音还会颤抖。

    高三寒假,晓荷未找到机会去皂角坝,日记写得多了,给立康的信少了,立康的信反而多了。信中大都是让她好好学习,考大学之类的话,像个长辈,很多心里话,晓荷不像从前那样总想讲给他。

    转眼,夏天又到了,高考也结束了,晓荷被省内一所师范大学录取。拿到通知书后,她就找机会去了趟皂角坝。

    火车刚进站,晓荷就见立康架着拐杖在站台上张望着,她几乎飞下了车,挽着他的胳膊,路上都是她的声音。两人刚到家,黄妈就把一大碗荷包蛋端到晓荷面前。晓荷看见桌上堆满了无线电器之类的物品,便问立康。

    “我在学修这些玩意,都是老乡不要的废品,从小就喜欢摆弄它们,等学会了,就去镇上开个小店,小弟就要上中学了。”

    晓荷骤然感到小小的土屋亮堂了许多,自从立康受伤后,还是第一次见他露出开心的笑容。晓荷也开心起来,之前这屋里的霉味似乎荡然无存。

    “晓荷,你就要去省城上大学了,会认识很多人,肯定会忘了我。”立康忽然握住晓荷的手,声音低沉下去。

      “怎么可能,我说过……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都会等。”晓荷脸涨得通红,尽管这句话在纸上写过无数遍,却从未讲出口。

    “晓荷……”立康把晓荷的头放在自己胸前,抚摸着她的头发。晓荷听到立康急促的呼吸,第一次感到立康离自己这样近,宽阔的胸膛让她那一瞬以为与立康从小就认识,他就是她的哥哥。鸟儿在窗外叽叽喳喳,微风吹乱了她的刘海,立康理了理晓荷的头发,轻轻推开了她。晓荷怅然……

    刚到家,晓荷就被父亲叫到书房,只见父亲书桌有几封信,定睛一看,一身冷汗,那不正是立康写给她的信吗?难道玉影出卖了她?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尚未等她细想,耳旁便传来父亲的吼声:“你干的好事!你骗了我们多久?你答应我不跟那个当兵的来往,结果呢?以后不准你同他来往了!”

    只见父亲嘴巴一张一合,晓荷眼前浮现立康架着拐杖走路的样子,一阵酸楚,她直视父亲的眼睛说:“他是为谁去打仗?在前线负伤了,残废了,难道我就不能去看他?”

    “他是战士,那是他的责任和义务。你可以看他,但看他给你写的信已超过了正常的友谊!你怎么可以跟他去谈恋爱呢?我不能眼睁睁看你往火坑里跳。”父亲的语气缓和了一点。

    “我为什么就不能跟他谈恋爱?我已经18岁了,成人了,这是我自己的事,你管不了我!”

    晓荷从来没有这样对父亲讲过话,她恨父亲拆了他的信,那些信是她看后又封好交给玉影保管的。后来,她才知道是玉影母亲发现了那些信,直接交给了晓荷母亲。

    父亲的巴掌就要落下来,晓荷依然直视父亲的眼睛,那举起的手却落了下来。“你翅膀硬了,我管不了你,反正你也上大学了,有本事别问我要钱,你爱往哪跳就往哪跳,我也不是你爸!”

    晓荷收拾行李就要提前到学校去,被母亲死死拦住。夜里,母亲挤到晓荷的床上睡,大道理、小道理,语重心长说了整个晚上,晓荷背对着母亲,一字未讲。

    翌日,晓荷便拎着行李悄悄离开家到省城学校去了。学校尚未开学,她找一份家教的工作,一个月挣的钱刚够交学费。母亲跑到省城找到晓荷,给她带来不少东西,临别时,又硬塞给她一笔钱。

     

    开学了,大学生活让晓荷如鱼得水,没有学习压力,还可凭着兴趣选课。没课时,她就泡在图书馆,周末做家教,依然一周给立康写一封信,只是信越来越薄,日记越来越厚。不到学期末,厚厚的蓝色日记本便用完了,晓荷四处寻找有蓝色封面印着白帆船的日记本,无果,只好买了一个唯有蓝色封面的日记本。

    新日记本中,立康的名字出现得越来越少。

    晓荷不记得何时起,不再跟立康聊文学艺术,立康也不再聊部队生活。抑或从立康告诉她镇上的门面太贵了,租不起,没有开成电器修理店开始。

    晓荷在信中说:“我做家教可以赚钱,存够钱,帮你实现这个愿望。”

    立康回信说:“我虽然残废了,但还是个男人,怎么可能用你的钱!我会想办法的,这事不用你操心。”

    从那后,晓荷不知道跟立康写信聊什么,她着实对他地里的事不感兴趣。

    晓荷长发及腰,在学校总是独来独往,引起了不少男生的注意,他们悄悄叫她“白雪公主”,她的肤色在黑色长发的映衬下越发显得白净,却很少有男生给她写情书。大家皆知道她有一个残废军人的男友,是她自己说出去的,为避免那些有事没事就来找她搭讪的男生,也是她的骄傲。同寝室的女生又把她与立康的故事添油加醋宣传,她所在的班级、年级,乃至整个中文系好多同学都知道。起初,她也喜欢别人仰视她,朋友却越来越少,只能在日记里诉说,没有白帆船的蓝色日记本总让她觉得少了什么,时常翻起那本有白帆船的蓝色日记本,常常忆起与立康最初的相识。

    寒假,晓荷没有回家,春节去了立康家,三天后回到学校,继续做家教。

    大二暑假,晓荷仍做家教。母亲来信说,父亲生病住院了,让晓荷一定要回家。晓荷犹豫再三,决定先去立康家再回自己家。这个决定让晓荷后来无论何时想起都心悸、懊悔。她仅在立康家待了一天,就错过见父亲最后一面。待晓荷赶回家时,父亲突发心脏病已去世。一路上,晓荷还在想怎样与父亲沟通、和解,岂知,再见已阴阳两隔。多少悔恨也只能写进日记。一年半未见,家已生疏起来,母亲背着父亲到省城看过她两次,说父亲就是那脾气,让她回去。晓荷着实怕面对父亲,宁可僵持着,没想到,父亲以这种方式让她后悔终生。

    晓荷她们那届大学毕业生,几乎从哪来回哪去。晓荷不想回虹江市,主动要求分配到皂角坝镇中学,又一次在同学中掀起不小的波澜,却有一个外班的男同学郝魏给晓荷写了封信劝她要慎重考虑,不要意气用事。起初,晓荷没有理会,后来每天都收到他的信和鲜花,不是请晓荷看电影就是请她吃饭,晓荷虽拒绝,但信还是每封都看。郝魏在信中写道:“你要真去了皂角坝镇中学肯定后悔,你对那个军人不是爱情,只是同情。如果你想到沿海一带工作,我可以帮你。”

    在一片叫好声中听到另类声音,晓荷不禁怀疑自己是否错了。另一个声音却不断告诉她,你只能这样走下去,别无选择。

    晓荷到底还是到皂角坝镇中学报到了。女校长巫溪梅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当她知道晓荷来这里的原因时说:“你能到我们这个穷乡僻壤工作,我和孩子们都特别感激。我们的条件很艰苦,希望你能留下来。你帮助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后来,晓荷才知道,巫溪梅原来是下乡到皂角坝的知青,与当地人结了婚,知青大返城时,她不愿抛下丈夫和孩子留了下来。皂角坝的人大都认识她,提起她,都说:“我们的巫老师。”

    晓荷在皂角坝镇中学工作后,每次到立康家都见到不少村民挤在立康家门口,大人小孩就那样直直盯着她看。黄妈总是把他们劝出去,自己也悄悄溜了出去。

    屋里安静得让两人都不习惯,晓荷不再看到立康脸上的愁苦,嘴角总是向上,不笑也像在笑。他依然穿着军装,只是大都洗得发白,衣服时常有污迹,断腿的裤子高高挽起。他让晓荷坐在他那条好腿上,晓荷不敢,眼前总会浮现那条断腿外空荡荡的裤子。一次,晓荷看见立康从地里回来,穿着皂角坝男人们时常穿那种衣服,胸前、袖口、裤腿都是污迹,他的牙齿不再洁白,还沾着菜叶,当他靠近她时,她闻到他身上的汗酸味,似乎整个屋子皆弥漫着那种味道。窗外微风吹进的泥土味,交织着屋里的汗酸味,让晓荷瞬间想逃离。她奇怪以前为什么不会这样,他们不再写信,晓荷去立康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晓荷躲在镇中学宿舍读着郝魏的信,连周末也不想去立康家,她几乎每天都会收到郝魏的信,他跟她谈文学艺术,他现在生活的城市,时常去听的音乐会、看的画展;他给她寄来化妆品、时髦的衣裳。 晓荷把那些东西原封不动锁进箱子,连同那些信,还有与立康从前的信、印有白帆船的蓝色日记本。 

    晓荷偶尔也给郝魏回信,只谈文学艺术,丝毫不提现在的生活,日记也写得少了。不记得有多久未去立康家,一个周末晚上,她正在读郝魏给她寄来的书,听见屋外有拐杖落在地上的“咚咚”声,旋即就是几声轻轻的叩门。晓荷慌忙关了灯。良久,又是拐杖落在地上的“咚咚”声,渐渐远了,慢慢消逝于夜空中。

    当晓荷再次提笔给立康写信时已是一年后的夏天。她与郝魏结婚后,定居杭州。郝魏与别人合开了一家房地产中介公司,生意很好,他让晓荷不用工作,只管把家料理好。晓荷起初还觉得很享受,沉浸于书中,闲来就去逛逛公园、博物馆、美术馆,听听音乐会,郝魏总是很忙,很少陪她,先前信中的甜言蜜语也都收了起来,说给别的女人听。时间一长,晓荷想出去找工作,郝魏不同意,让晓荷生个孩子,就不会闲得无聊了。晓荷坚决不同意,两人聚少离多,在一起就是争吵。每次吵架后,晓荷只能在日记里倾诉,写着写着,一阵伤感让她又把从前印有白帆船的蓝色日记本拿出来,从最初的相识到最后她的逃离,一幕一幕不断在脑海重现。

    那晚离开皂角坝非常仓促,晓荷没有告诉任何人,在郝魏的安排下,她乘晚上的火车前往杭州。起初,郝魏说给她找到一份中学教师的工作,去了之后才发现根本没有。她不禁怀想在皂角坝镇中学工作的那一年。虽说条件艰苦,内心却充实,孩子们喜欢她,她发现自己也喜欢教师这个职业。巫溪梅的话又在她耳边响起:“你帮助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然而现在,她痛苦地摇摇头,在日记中写道:“我伤害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

    晓荷给立康写信从来没有如此艰难,她写了又撕,撕了又写,反反复复也只有几句话,所有的解释都那么苍白。她给他寄去了一笔钱,让他去镇里租一个门面,把电器修理店开起来。

    逃离皂角坝后,晓荷曾让玉影打听立康的情况,玉影说:“你过好自己的日子吧,他可是上过战场的人,从死亡线上跑出来的人。他与你无关。”

    立康没有回信,钱被如数退了回来。

    晓荷不时翻起印有白帆船的蓝色日记本,一篇一篇,一个字一个字读起来,泪水怎么也拭不干。一日,她又沉浸于那些文字中时,猛然日记本被夺了去,郝魏读着:“我怎么也忘不掉他的面影,军帽下清澈的双眸,他的笑声,他洁白的牙齿……他上前线了,他会受伤吗?他会牺牲吗?我不敢想,我好害怕,还能不能再见到他,再见他是什么样子……”

    晓荷奋力去抢日记本,却见郝魏拿着打火机对着日记本说:“我把这个破本子烧了,把你心头的魔烧掉,看你怎么去想他!”

    “你敢烧了我的日记,我就从窗口跳下去!”说着晓荷就去爬窗户。

    “拿去,滚,你这个傻女人!”郝魏把日记本扔向晓荷,厚厚的日记本刚好砸到晓荷的额头,鲜血从眼角流下……结了疤,留下一道深深的印痕。晓荷分明可用刘海遮住疤痕,却偏要露出来,仿佛这样可以减少立康的瘸腿出现在她眼前的次数。

    晓荷以郝魏在外面有女人为理由离了婚,来到苏州,先是给孩子做家教,后应聘到一所小学任教,一教就是30年。退休了,还是孑然一身。

    晓荷合上蓝色日记本,取下老花眼镜,拭干泪,虹江市火车站到了。站台上,一头白发的母亲正用力向她招手。回望,一辆绿皮火车缓缓驶出车站。

    后记

    清明,我们给亲人上坟时,表姐晓荷在大姨夫的坟前泣不成声,将一个厚厚的蓝色日记本扔进一大堆正在燃烧的香腊纸钱中,我赶紧把日记本从火中抢了出来。

    “你抢它出来干什么,我就是想把它烧了,忘掉那一切。”

    “晓荷姐,为啥要忘掉?回忆不也挺美吗?”表姐摇摇头,给我讲了她的故事。我说想把它写成小说,表姐便把那个蓝色日记本给我说:“你写时或许用得到,帮我保管吧!是该跟它说再见的时候了。”

    当年,还是小学生的我也到虹江市火车站送上前线的解放军,走到火车站时,他们的火车已开走了。多年来,我都为此遗憾,晓荷姐的故事似乎弥补了这种遗憾。不知当年有多少学生送过上前线的解放军,与他们有过通信,能长久保持联系的人有多少,也发生过晓荷姐这样的故事吗?

    “柳晓荷同学留念,黄立康,1984年3月8日”  打开蓝色日记本,透过这几个浅蓝色字迹,我恍惚看到穿着军装的黄立康微笑着望着扎着马尾辫跑向绿皮火车的柳晓荷,以及千千万万个黄立康与柳晓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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