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血色黎明

作者: 闲渡 | 来源:发表于2023-04-22 19:03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青河蜿蜒,芦苇丛中,几声闷响,引起丛丛白鹭惊飞。

    立在男孩肩头的白鸽扑腾了几下,见主人始终岿然不动,又落下来,头不住地转动。

    白鸽爪子下,古铜色的肩膀沁满汗水。石头瞪大眼睛盯着芦苇的缝隙,两手紧紧捂着嘴。在层层叠叠的芦苇间隙间,土黄色的裤腿走过去,黑色高靴踏过来。

    “扑通!”

    血扩散到了青绿的河面,几具衣衫褴褛的尸体一身血红,浮在水面,死不瞑目。

    脚步凌乱地远去,石头大口大口地喘气,他起身弯腰飞奔而去,闪进远处的村庄,窜进一间破旧的土房子。

    “家禾哥哥被鬼子打死了,还有好多好多人!”

    昏暗的屋子里,他压抑的声音打破了原本的寂静。

    几个人围坐在桌边剥玉米,黑黄的手颤着,头也没抬,心照不宣地沉默。

    “啪嗒!”角落里的苍白老人吸了一口旱烟,吐出浓浓的白雾。他睁着通红的眼睛,往烟枪里又加了一撮烟丝。

    石头背心下的胸膛不断起伏。

    桌边的女人抖抖簸箕里的玉米粒,起身递给石头,木然地说:“去做饭吧。”

    石头满脸皆湿,卷起衣摆抹了把脸:“我吃不下。”

    “你吃不下,总是有人要吃的。”妇人说。

    石头站了一会,拿起玉米往灶屋走去。

    火苗在炉膛里跳跃,把石头的脸照得忽明忽暗。灶屋里弥漫着淡淡的血味。

    大铁锅里的玉米糊糊表面冒起许多泡泡,转瞬即逝,石头搅了搅,盛出一碗放在桌上。他转身走向灶屋的角落,拨开堆积的柴禾,摸索着,撬开了一个盖子。血腥味扑鼻而来。石头转身拿起拿碗玉米糊糊,走下地窖。

    烛火是地窖里唯一的光源,现在正在小凳上苟延残喘。

    干草堆里蜷缩着一个人。石头端起烛台走向他,倒吸一口凉气,他流了好多血。石头手忙脚乱地从旁边的小箱里撕出一截纱布给他包上,红色在新缠的纱布下洇开,越来越多了。

    那个人低声说:“止不住的,伤口太大了。”

    “那也得包扎!”

    那个人笑,眼睛亮晶晶的。

    “你笑什么?”

    “你好爱哭。你都十四岁了,怎么还这么爱哭?”

    石头不说话。

    “生气了?”那个人问。

    “纪年哥哥,你为什么不哭?”

    “因为这样一天,对我来说,早晚都会来的。哭有什么用呢?”他说一句话就会喘一口气,“你们家大哥回来了没有?”

    “回来了,昨天回来的。”

    “他为什么不下来看看我?”

    石头沉默了好一会。

    “也罢了,”他的呼吸粗重起来,“石头,你告诉他,我快撑不住了。我走了之后,让他来好好收拾一下这堆干草,我弄脏了。”

    石头垂眼,盯着纱布越来越浓的红色,说:“一点都不脏。为什么啊,为什么好人都会死?”

    “坏人也会死的,早晚都会。”纪年慢慢抬手,搭在石头的膝盖上,拍了拍。看不出弧度,也感受不到力道。纪年的手落在石头的腿上,失力了。

    纪年是五天前的深夜,和石头二哥家禾一起回来的。那个时候他就受了重伤,他不愿意睡在床上,让家禾把他送进了地窖里。两天后那些日本兵就来了,挨家挨户找人,没找到纪年,但是找到了哥哥。石头一直到很久很久之后都记得,他的哥哥家禾被枪毙之前,浑身脏污,伤痕累累的样子。

    现在石头站在新立的坟前,对着那无字的墓碑拜了三拜。

    纪年不让他们给他的墓碑上写任何字。他说他要干干净净地走,什么也不留下。

    夜色深沉,石头估摸着,现在都快天亮了吧。他们子时出门,一直忙到现在。天幕厚得能滴下墨水,黎明应该要来了。

    纪年说过的,黎明之前最黑。

    石头跟着父母转身往山下走。

    山脚有光柱,晃来晃去的。石头没想叫的,父亲还是捂住了他的嘴,把他跟母亲一起拉进旁边的树丛里。

    树叶沙沙响动。石头全身发热,经风一吹,冷得刺骨。那束白光在村里扫动,离后山越来越近。这是日本人才会用的手电筒。三人屏住呼吸。

    白光扫过来了,它扫到了山上。石头的头被按得更低,他看不清外面了。

    光束在树干间滑动,一瞬间照在他的头顶。

    “谁在那里!”那人喝道。

    石头艰难地抬眼,看见那束光,照在他们刚刚搭好的坟包上。

    石头心都揪起来了。

    脚步声,踏,踏,踏,踏。

    黄色军装的人走到坟前,距离石头一家只有十米。

    “新的坟。”那人自言自语了一会,转身跑下山,一会就不见了。

    石头才发现自己抖得厉害,被父亲一拉,腿脚发软跌在地上。

    “咱快走。”爹压声道。

    “他们发现纪年哥哥的坟了。”石头说。

    “没办法咧,咱得保命,管不了啦。”爹攥着他的胳膊,攥得石头生疼。

    他们一路小跑,爹不时四处张望,脸上都是汗。

    好冷。

    回到家里,爹把门轻轻关上,栅好,和石头娘俩一起,背靠门瘫坐下去。

    “麻烦咧。”爹皱着眉头。

    里屋传来呻吟。

    “死命鬼,”爹骂道,“准是又想吃那鸦片烟咧。”

    “家里没有啊,这一天天的,多难受。”娘说,她最心疼大哥。

    “没有那不好么?正好给他戒咧,那害人的东西,见不着最好!”

    “少说两句。”娘推爹。

    “我说的不对么?”

    石头没管他们的争执,自己走进里屋。

    家仁背倚着枕头坐在床上,头无力地偏着。他脸色焦黄,面颊凹陷,骨头突出,全身上下找不到一块丰满的地方。

    石头心里涩涩的,鼻尖很酸。印象里,两个哥哥都不是现在这样的,不该是现在这样的。家仁和家禾当年一起去城里念书,还常常给家里寄信、寄钱。每到这个时候,爹娘总要出去转上一大圈,逢人就炫耀。现在他们真的回来了,却一个成了烟鬼,一个被日本人射杀。

    “哥为啥要抽的?”家仁刚回来时,石头问过爹娘。

    “谁晓得么,他也不说。还说是进步青年,抽鸦片烟了么,进步到哪了?”

    石头不敢直接问家仁,他有点害怕他,以前家仁不抽的时候他就害怕。家仁有很多心眼子,石头被他欺负了好多回。他想起以前哥哥对自己干的坏事,又不心疼了,就光瞅着他。

    过了不知多久,天渐渐明亮,家仁的眼睛也清明起来。

    “你瞅我做啥?”家仁问。

    “你认得纪年哥哥不?”

    家仁茫然,也不说认不认识,光问:“咋?”

    “他去世前让我给你说句话,”石头说,“他让你去好好收拾一下地窖的干草。”

    家仁的目光变得绵长,他的视线是对着石头,但已经不在石头脸上聚焦,仿佛是透过他在看很远很远的地方。

    “知道了。”家仁点头。

    村里的鸡鸭狗猪忽然叫成一片。

    门被砸响。

    爹开门,弯着腰,原本就不高的身形更矮了。几个黄色军装的人走进来,二话不说,扯住他们往门外拽。

    他们被押到村后面,停在麦子地前面的空地上。有几十个村民在那里,日本兵又陆陆续续地抓来十几个。村民被十几个日本兵围着,形成一个圈。

    圈的正中间,躺着纪年。

    石头差点惊呼,瞪大眼睛,面色涨红。他们怎么这样,这样……石头简直找不到一个词语。

    这样对待一个人,简直是……是恨不得用牙齿咬碎他们的地步!

    一个穿黄色军装,身材矮胖的人用脚点纪年的身体,“你们中间,肯定有人认得!是谁?”

    村民们纷纷低头,默不作声。

    矮胖兵掏枪对天射击,然后平举,对着村民,说:“这个人,是昨天晚上,被埋进后山的,村子里一定有人私藏他!现在要是有人承认了,那我们就只问这个人,但要是没人承认,我们就要问你们所有人!”

    村民身后,几十架枪举起,对准他们。石头攥紧双拳,咬牙切齿。

    他的肩膀有什么东西轻轻落下来,石头转头,是哥哥家仁的手。

    “做什么!”立刻就有枪对准家仁。

    家仁举起双手,“拍蚊子。”

    石头肩膀上确乎沾了只吸饱血的死蚊子。

    矮胖兵眼睛微眯,虎视眈眈地向家仁走来。

    “我!我认得。”一个村民忽然说,“我知道你们要找什么,你把其他人放了,我就说。”

    他怯生生的。石头认得,他是之前去大城市里投奔家仁哥哥的豆芽儿。

    矮胖兵被他吸引过去,轻哼一声,“你知道说谎话的下场么?”

    “我,我没说谎,我真的认识他。”

    矮胖兵仔细盯着他的脸,退后几步,说:“这些人都被我们盯着,你要是说谎话,他们一个都跑不了。”

    矮胖兵命令士兵把村民们放回家里。回去的路上,石头偷偷回眸,豆芽儿的手臂被几个人反剪在身上,脸色很痛苦。

    家仁回来后就下了地窖,直到早饭做好都没出来。他的那份就在桌上放着。

    等他上来,先向石头要他的贴身衣裤。

    石头脸色尴尬,“你要干啥?”

    “给我,别废话,快点。”

    石头不情不愿扔过去两件,“你要干啥嘛?”

    “太薄了,给你做厚点。”

    “大夏天的要那么厚干啥?”

    “你发烧了,怕冷。”

    “你说啥?”

    “我说你发烧了……”

    “我没发烧。”

    家仁走过来揉揉石头的头发,“马上就要发烧了。”

    “你又要干啥!”石头很绝望。

    夜色渐浓。石头光着身子泡在院中的水盆里。家仁在一旁,对他的背心缝缝补补。

    石头逐渐迷糊,脑袋发胀。

    模糊间,一双冰凉的手贴在他额头上,然后他被抱出水里,被帕子擦干净水。

    石头昏睡过去,不知过了多久,醒来天还是黑的。他是被家仁摇醒的。

    “穿上吧。”

    果然厚了很多。前胸后背腋窝里都紧紧实实的。

    “今天赶集,村里会来一辆牛车。你坐上那辆牛车,到了镇上,就去镇图书馆里找馆长,让他带你看病。”

    “你为啥不给我看?”

    家仁摸他的头,“我就不去了,你大了,一个人去吧。苦了你了。”

    “那你为啥要我发烧,就为了给我缝衣服?”

    “因为哥哥,有必须去做的事情,哥哥是,家禾是,纪年也是。以后,你也是。”

    “啥事情必须去做?”

    “以后你会知道的。”家仁摸着他的头。

    “我就是不稀罕你这点,说话总是说一半。”石头嘀咕。

    “见了图书馆馆长要叫李先生,”家仁自顾自地说,“你要跟他说,你生病了,要买《伤寒杂病论》,他要是说没有,你就问那《八十一难》有没有,他要是说有,你就回正合心意。记住了没有?”

    石头晕晕的。家仁就再说了一遍,石头才说记住了。

    家仁守到门外,不久他回来推石头,说:“起来吧,该走了。”

    屋里没开灯,窗外天边,现出了一丝鱼肚白。石头不情不愿地起身,穿好外套裤子,嘀咕说:“我看完病就回来。”

    家仁没说话,石头看他,发现他的眼里,盈着水。

    一瞬间,有什么东西叩在石头心上,他不敢细想。他扑过去抱住家仁,肩膀颤抖。家仁的表情,好像在告别。

    家仁拍拍他的头,从兜里摸索出一些钱来,揣到石头兜里,说:“图书馆馆长要不是按我说的那样问你,你就自己去看病,然后坐火车,去延安,知道不?”

    “我,我不要走。”

    “你必须要,”家仁捧起石头的脸,“必须按我说的做,知道不知道?还有,馆长要是按我说的那样问的,你就把我给你补好的衣服给他。”

    “啊?”

    “按我说的做就是了,听话。”

    “喔。”

    石头没有细想,眼泪鼻涕交加,只想进去看看爸妈,没迈步就被家仁推上了牛车。

    “以后不要再这么爱哭。”家仁说,“好好照顾自己。”

    石头哽咽,难以出声,他张开双臂,家仁一愣,随即抱住了他。

    “好好照顾自己。”家仁说。说罢,他捂嘴咳嗽。月色下,石头瞧见,他的眼圈周围全是青的。

    牛车动起来,在寂寥晨光里行得很快。

    大哥的身影渐渐远了,他也在望着他。最后,那道细瘦的身影转过去,折到屋后去了。

    石头到了图书馆。这一路有很多日本兵截停牛车,在车上和人身上乱翻半天,一无所获,就放他们走了。

    石头跟图书馆馆长对上了暗号,然后就被带去看病了。他按照家仁说的那样做,在烧降下来的当天晚上,被馆长亲自带上了火车,一路飞驰。

    沿途的原野被抛下,石头趴在窗上,额头抵着玻璃。他看了这几天的早报,都在报道同一件事——芦苇村发生火灾,死伤共43人,包括六个日本兵。刘家仁被发现时几乎让人认不出模样,他身上有大大小小许多伤痕。刘家仁被单独报道了一番,石头才知道,自己的大哥,曾是伪政府高官的秘书。而纪年和家禾哥哥是没有出现名字的。

    石头转头看馆长,这个面庞方正的中年人,无论在哪,他全身的衣服都被收拾得一丝不苟。上车前石头问过他,为什么纪年和家禾没有出现名字,馆长说,因为他们在地下。1840年的鸦片战争把整个华夏淹没在了地底,只有足够多人在地下托举,这个国家才有可能看见光明。纪年和家禾就是其中之一,馆长把手放在石头的手背上轻拍,他说,家仁也是。

    家仁用一年的时间取得那个高官的信任,被人出卖后,依靠自己天衣无缝的伪装逃过一死。但高官已经不信任他,家仁走到哪里,都有人在各个方向监视。他成为了孤岛中被围猎的棋子。这时,他收到了自己弟弟家禾的求助信。为掩人耳目,家仁假装自暴自弃,抽起了鸦片烟,终于在日渐松懈的监视里逃了回来。后来的事石头也猜到了,家仁把纪年带来的东西缝进了他的衣服,自己独自面对那些日本兵。

    馆长递了张帕子给石头擦脸。火车到站,馆长拉起石头下车,东方微亮。

    “黎明总会来的。”馆长说。

    很久以后,石头得到了一张照片,是家仁和家禾在城里读书时的合影。他们站在阳光下,风华正茂。石头把照片裱起来,一瘸一拐地出门。

    黎明,太阳刚从地平线升起,云霞半天,红得壮烈。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短篇|血色黎明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mwosjd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