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鱼的真经

作者: 小晃夭夭 | 来源:发表于2024-12-11 23:15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第二次掌声响起的时候,你觉得所有的器官都碎成了带着棱角的不规则体在身体里横冲直撞,你无法描述出痛感在哪一处会凸显,因为已被它包裹得无处不在。你起身的时候还听到了它们在你体内咣咣铛铛的相互碰撞,如玻璃杯里摇晃的冰块。

你没有理会她的眼神,或者说是你故意不去看,假装她对你的起身没有反应。会场和电梯之间有个拐角,有一扇窗户正好看见外面正在开发的荒地,零散放置几架设备,还没有开始动工,可是你知道建成后的样子和你扯不上任何关系。你摸出一支烟,点燃,吐出的烟圈和你的情绪一样散乱无形,你明明记得你是可以吐出一只鸟的。那时,她用各种质地各种颜色的纸折成一只只鸟,和你比赛,你吐出的鸟总是比她的纸鸟飞得高,她看你的眼神充满期待,像是藏了一片等待开垦的墨色星球。于是有一天,你捡起一只从她手中飞出又盘旋回你脚下的纸鸟,打开纸鸟的肚子,瞅了眼里面的字,让那只从你口中飞出的鸟飞进了她的嘴巴。

手机里跳出她发来的信息:不要走太远,下一个分享者十分钟后开始,你一定有兴趣。

你把烟头摁在光洁的墙砖上,烟灰簌簌往下落,也总有粘在墙砖上赖着不落的。你盯着留在墙砖上的烟灰分散出的黑点,它肯定不是鸟,你想。然后径直走向电梯下了楼。

商铺之间暴露在日光下的空地上有几个摊位,摊位上的商品像剥裂皮肤后裸露出的器官发着热气腾腾的白光,这让你想起某处的集市。现在才春分时节,可太阳照在身上竟让你觉得燥热,还有什么是相似的?你眯起眼环顾四周,耀眼的五彩耳钉、在笼子里打盹的小白鼠、保持立正的大黄蜂、仿真的塑料手枪,甚至沉默的摇摇车,都以一种相同的频率在向你点头。你似乎渐渐跟上了这种频率也向它们点着头回应,脚趾随着脚后跟的抬起忍不住向上顶着鞋面。你快速地顶着,左脚落下时,右脚趾顶上去,右脚落下时,左脚趾顶上去,左脚趾落下时,右脚趾好像还在顶着......你越走越快脚趾越顶越高,简直要顶破鞋头钻出来。一个小男孩的声音在你右前方响起。你是瘸子吗?你挥出的拳头在空中停了一下,调转方向朝着自己的额头奔去,抹掉了泛着光的汗液,然后挨着小男孩坐下。

你的样子真像这个木鱼。什么?你的声音如被撕扯的床单刺啦一下急促而锐利后偃旗息鼓。你把自己吓了一跳,小男孩无动于衷地看你一眼,把手里的小棒摆动出有规律的弧线,接着你就听到了它。

“梆─梆─梆─梆─”的声音传入你脑中时你并不太确定,因为周围乱哄哄的哭喊声像伴着惊雷的暴雨打在塑料棚顶,无法控制的混乱和脆弱。你本来是被一个人抱在怀里的,跪在前面的人突然站起来往棺材上扑去,其它人手忙脚乱赶紧去拉,抱着你的人把你往椅子上一搁,也加入了前扑后拽的队伍。你睁大了眼睛,分不出哪一个披着白布的人是你妈妈。就在这样的混乱中,你隐隐听到了它。你瞅了瞅地面,似乎是确认了脚离地面的高度在安全范围值内,于是你转过身趴在椅子上,两只小手摁着椅子让自己一点点落在地面上,然后你往外走。那个声音不间断钻入耳中,在你走过窄院,穿过门面房,西下的太阳在门框上洒下一片金光,你顺势坐在门槛上时,它越来越清晰。后来在你的记忆里无法自动搜索到的这一段却在当时犹如必经之路的关卡,你仰着稚嫩的脸庞,等待一个穿着棕色僧衣的光头手敲木器,和你目光交融。

不久之后,你坐在玉米叶子上,和白鹭大眼瞪小眼互不相让,已能准确说出木鱼是你的法器,什么都不能换。白鹭摸出一支向日葵棒棒糖,向日葵的花瓣比你的手掌都大,你看着那花瓣如献祭般在阳光里融化,手中的木锤越敲越慢,你闭上眼想象着一大片向日葵花海将你淹没,你嗅到的,触到的,你的鼻尖,你的头发丝,甚至你手里的木鱼都是甜甜的味道。时光如一摊艰难流动的糖浆,从这一刻开始,在你或快或慢的生命进程里紧密黏连,拉扯变形。你睁开眼,白鹭的手就在你鼻子下面,白皙娇嫩的皮肤似带着香气一下子钻进你鼻孔直达心脏,木鱼声暂停了一下。白鹭说,你吃了我的棒棒糖,就得让我敲一下。你伸出舌尖把嘴唇上混合着甜浆的唾液勾进喉咙里,微悸的心跳恢复如常,你把木锤递给白鹭,“梆梆”的木鱼声也恢复如常。

敷在你身上的燥热褪去了,额头上的汗液冷却下来,你感觉到一阵轻松。小男孩穿着亮黄色的足球服,背后有个蓝色的数字6,手里托着的木鱼是一块打磨光亮的原色木头,凹下的线条勾勒出鱼头,鱼眼圆圆鼓鼓,鱼嘴微张。你几岁了?你问。7岁,他说。你为什么坐在这里敲木鱼?你问。我妈让我坐这里敲的,他说。你为什么不去踢球?你问。刚踢完,他说。你摸出内兜里放了许久的棒棒糖,说,这个给你,你把木鱼给我。他看了看你手里的东西,说,不换。你说,我替你敲木鱼,你可以去踢球。他说,你敲木鱼的时候我就坐这里吃棒棒糖。说完把木鱼放你腿上,从你手里拿走了棒棒糖。

你注视着腿上的木鱼,踮起脚尖小心翼翼怕它掉下去。这些年你跟着她一起走过许多城市的许多角落,倒腾任何能倒腾的东西,却再没留心见过一个无论何种形态的木鱼。那遥远的声音带着特定的节奏被你甩在梦境深处的某处,不让它被打扰,也不让它打扰你。

真甜。你听到一声稚嫩的带着口水的砸吧声。

你为什么坐在这里?白鹭呼扇着小手却没有扇出一丝风。我妈让我在这里等她,你说。那你妈呢?在玉米地里。那你为什么在这里?你问白鹭。我听着你的木鱼声找来的。白鹭的脸红通通的,你拉着她往玉米杆下躲了躲,还是躲不掉四射的光线,她在明暗交替的光影里似乎很是兴奋。给我讲讲它的故事呗,听说你爸死的时候你开始抱着它的?你点点头。那你爸死了你一定很难过吧?白鹭问得很真诚。你想摇摇头但隐约又觉得不该摇头,或许应该点头。你试图找出难过的情绪,于是低着头,却找到了一只顺着你的小腿往上爬的蚂蚁。你捡起一截枯草挡住蚂蚁去路,诱导蚂蚁爬上枯草,你把枯草扔向田埂。对不起啊,我不该这样问你的,我只是有点好奇。你不要难过了,我以后每天都给你带棒棒糖好不好。你在白鹭的声音和表情里找到了“难过”,却忍不住回想棒棒糖的香甜。后来,当你不得不在别人的寻问中说出零碎的家庭成员时,你都是面带微笑从容直视。

你微微偏头,正对西方。毕竟才刚过春分,太阳的火气还没有升上来,只有一团浓郁的白色光晕,轻而易举就被你攫进眼中,连同光晕下黑乎乎无法辨清的脸部。

真儿!妈妈的声音突然出现在你们身后。你下意识回头,正对上夹在玉米叶子间的日光,妈妈的脸在日光后面似带上一张黑色面具,你看不清但听出了毫不掩饰的怒意。你头一次感觉到难为情,慌忙低下头跟在妈妈身后走出了玉米地,走上黄土飞扬的小路。你趁着又一阵黄土在“突突”而过的拖拉机尾后扬起一片迷蒙时,偷偷回头寻看白鹭。白鹭依旧站在玉米地旁,你无法看清她的表情,正如她看不见你红透了的脸,还有脸上的期待与歉意。

家里进进出出的人越来越多,你不知道大人们为何喜欢听你敲木鱼,你对妈妈说你不想敲了想要出去玩,妈妈捂住你的嘴警告你不准乱说话。你睁大了眼一动不动地看着妈妈,可院子里那些大人们点火烧起的烟雾熏得你不停地眨眼。妈妈说,你好好敲,会有钱买棒棒糖。你想起了迷尘里看不清楚的小小身影,于是闭上眼把木鱼敲得朗朗清脆。

那是你第一次拿着钱去买自己期待的东西。之前帮妈妈跑腿买醋打酱油,妈妈从不多给一分,你也从未主动要过什么,玻璃柜里花花绿绿的吃的玩的也从未对你形成非要不可的吸引力。你问拐脚阿婆要一个最大的棒棒糖。拐脚阿婆哆哆嗦嗦拿出一桶,你挑吧,你挑个最大的,都是一个价。你把头埋进桶里也没扒拉出和白鹭手中一样大的棒棒糖。你皱紧了眉头不知所措。一声脆生生的问话在你头顶响起,你是要找这个吗?你抬起头,白鹭就站在你面前,手里晃着比她的脸还要大的棒棒糖。你听到白鹭笑嘻嘻地对拐脚阿婆说,外婆,他是我的好朋友,以后他来买棒棒糖,就给他我这样的,也收和桶里的一样的钱,好不好?

阳光从墙头斜射进拐脚小卖部,你仰着头眯着眼,无数的粉尘闪着光蹦蹦跳跳,跳进你的眼睛里。

你很快就在自己家里看见了白鹭,这使你第一次对大人们间的谈话有了模糊又确定的认知: 妈妈在西屋里摆放的观音祖母像能帮人实现愿望。你学着他们的样子跪在观音祖母前磕了三个头。

妈妈喜不自胜地对拐脚婆婆说着什么,你拉起白鹭的手走到里间,木鱼声响起,白鹭把一颗棒棒糖塞入你手心。

我要是有个木鱼,是不是也能做灵童了?白鹭问你。灵童?你重复了一遍。你听过这个词,从来往你家的那些人口中听过无数次,却从未让这个词在你心里发酵,而当它从白鹭口中冒出时,你突觉得心里咕嘟出一层密密的水泡,痒痒的涨涨的。做灵童好吗?你问。当然好了,不用上学不用吃药想晒太阳就晒太阳想淋雨就淋雨发呆的时候不用担心脑门被粉笔头砸到。你听着白鹭滔滔不绝的好处,喃喃说,可我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我教你呀!我的字写得可好了。那我把我的木鱼给你,你就可以做灵童了。白鹭眨巴着眼一脸不相信,说,你说过这是你的法器。你说,不是我说的,是我妈说的。白鹭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问,你不喜欢做灵童?你看着她不说话。白鹭又问,你喜欢我做灵童?你说,你说的你喜欢。白鹭又点点头,大彻大悟地说,我喜欢做灵童,你喜欢敲木鱼,我拿着木鱼你拿着木棰,你敲木鱼我做灵童,是不是很完美。白鹭的脸因为兴奋红扑扑的,翘起的嘴角像张开的鸟喙。你也笑了,原来白鹭真的是一只鸟啊。

妈妈回来的时候,你已经在院子里坐了两个小时,盯着唯一一棵无花果树看。妈妈说,别着凉了,赶紧回屋睡觉。你说,是啊,秋天快过完了,它结不出果子了。妈妈说,你想吃我明天买给你。你摇摇头。妈妈裹了裹大衣,见你还未起身,说,来屋里坐吧。你跟着妈妈进了她的北屋,你很少来这里,秦叔来的时候就在妈妈的房间待着,你不喜欢秦叔,因为他来了之后家里就有了祖母娘娘像,有了来往不停的陌生人,可是妈妈喜欢他。你看得出妈妈今天心情很好,或者是去找秦叔了,你想。妈妈出门的时候,总会挎着一只紫色小包,里面塞着观音娘娘像前供桌上的香火钱,今天的小包被撑得圆鼓鼓的,像一只大饺子。你突然笑了一下,脑子里蹦出白鹭头顶的辫子,妈妈同意了白鹭和你一起敲木鱼,只是必须要给她梳俩辫子盘在头顶再用红线缠绕,像两只饺子。妈妈问你,笑什么。你说,饺子。妈妈说,你饿了吗?那会儿走得急忘了给你做饭。你说,供桌上都是吃的。妈妈终于放下手里的东西,看着你说,真儿,你有事跟我说吗?你看着妈妈的脸庞竟慢慢变成了白鹭的脸,你慌忙低头,两手在裤兜里摸索,棒棒糖还在。你犹豫了一下,没有掏出棒棒糖,反而攥得更紧了。你抬起头,对妈妈说,我想去上学。妈妈把你往她身前拉了拉,拍掉你裤腿上粘的枯叶,说,你的名字会写了吗?你掏出兜里的粉笔,蹲下去,在地上一笔一画写下三个字: 崔梦真。

崔梦真,你真可怜。白鹭用两根手指夹着狗尾巴草的茎,从花序底部捋到尖尖,一下又一下,直到把茎捋得光秃秃的。和我一样可怜,白鹭又说。她把光秃秃的茎又掐成一节一节的,手一抖散落在地上,和被她捋下的无数绿色颗粒混杂在一起。和狗尾巴草一样可怜,白鹭忧伤地说。你学着她的样子,捋下更多的绿色颗粒握在手中,站在比她高一点的土堆上,等微风起,扬起手掌,一片绿色在阳光下纷纷扬扬。像雪花,有绿光的雪花呀,白鹭惊笑。你们在狗尾巴草的摇曳中一圈圈跑着,大声笑着,许是笑得太欢,白鹭断断续续咳嗽着。你拉着她停下来,喘着气说,我妈说上学读书是为了挣钱,但是我不用挣钱。白鹭一屁股坐在绿色的雪花上,仰脸问为什么。你想了想妈妈当时肃穆的神情,也学着她的样子敛起神色说,我是灵童,享受信众的供奉。白鹭定定地看着你,又一阵风吹过,她忍不住弯腰咳嗽几声,再继续看着你,脸色越来越白,最后一声咳嗽后,她突然大哭起来,边哭边嚷,怪不得你妈不准我再做灵童,她一定是怕我抢了供奉,一定是。你完全呆住了。你从未见过白鹭如此伤心,大颗大颗的眼泪化作冰雹倾势而下砸在你心里,你骤然觉得喘不上气,无法言语不能动作。在白鹭的哭声和咳嗽声中,你逃也似的跑回了家。

你躲进自己的屋里,风从开着的窗口溜进来,你听到白鹭的哭声就藏在风里,于是下意识关上窗户。世界安静下来。你听得到自己心脏跳动的怦怦声,摁着胸口试图让它停下来,可是丝毫不起作用。闭上眼,白鹭那挂着泪珠的脸就从黑暗中浮上来,越来越近地贴着你,直到穿过你的面庞后消失,余下一颗和你脸庞一样大的透明珠子发着灼人的白光。蓦地,珠子直直下落,白光拖出长长的尾巴向无底的黑暗坠去,嗵的一声,像是砸到了什么。你吓得睁开眼,夜色完全覆罩,世界彻底暗下来。你把耳朵贴在窗户上,风停了,哭声停了,屋檐下的鸟窝安安静静,妈妈不在家。“梆─梆─梆─梆─”的木鱼声从你指缝间执拗流出,倾泻满屋的花海流沙慢慢将你淹没。

一阵突兀的铃声急促响起,你的手一顿,木鱼声停了,铃声还在响。五秒后,你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手机,摁下绿色键,她的声音从听筒传出来:你在哪?分享者已经开始了,讲飞行动物的秘密呢。你挂断电话,摁了关机。从福利院出来之后碰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她,她热情聪明,教会了你重新认识世界,从不嫌弃你的孤僻。你学会了谋生的技能,但是依然不喜欢和人言语,电视节目只看《动物世界》。你知道她想用参加交流会的方式潜移默化的对你产生一些影响,你更知道她想和你的关系再近一步,你也认为这都是正常的,只是你每每想起便莫明烦躁。你环顾两边,穿足球服的小男孩不见了。应该是去踢球了。你一边想着一边又敲响了木鱼。

站在妈妈的房门口之前,你并不知道秦叔来了,不然你一定会再挑个时间和妈妈说白鹭做灵童的事。可是已经来了,就不想再折回去了。就在你思考着该哪一秒推门进去的时候,你听到了里面的谈话似乎在说白鹭。那个和真儿一起玩的女孩,上次罗平庄的法事让她和真儿一起做灵童的那个。这是妈妈的声音。你听到妈妈继续说,她的病是先天的,医生都无法肯定能活多久,爸妈都在城里上班能挣钱,村头的小卖铺就是他们家开的。秦叔说,行,那这笔可以稍大点。妈妈说,这次结束了是不是就能带我们离开了?他们说的话你并不是很懂,你只记住了“病”,可无法理解“先天”是什么意思。你并不觉得意外,来往你们家的人不是有病就是有事。但你就是有种没来由的不安,脑子里再次浮现白鹭流着泪的脸,耳边也是白鹭不停的咳嗽声,你拔腿就跑,向着拐脚小卖铺跑去。

小卖铺已经关门了,另一侧的铁门也关着,你把手放在铁门上,冰冰凉的触感让你觉得很舒服,因剧烈活动狂跳不已的心慢慢平稳下来,村头唯一的一盏路灯将你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你这才发现从不走夜路的自己竟然一跤没摔顺畅地跑了三条街。你静静地缩回了手,转身在路边的土沿上坐下来,看着月亮从路灯的左边移到路灯的右边,身后的铁门依旧紧闭着,你才摸索着回了家。

第二天吃过早饭你就去了小卖铺,拐脚阿婆正在扫地,问你要买什么,你摇摇头。阿婆笑了笑,拿出一颗棒棒糖给你,你还是摇摇头。你伸出手指向后院,正要开口便听到了妈妈叫你的声音。你急忙回头,妈妈一边走进小卖铺一边对拐脚阿婆说,这孩子心急一溜烟儿就跑了,都忘了带药。你茫然无措地站着。出门时并未告诉妈妈,你只是想见白鹭。拐脚阿婆也茫然地问,药?妈妈从兜里拿出几个用黄纸折的药包放到拐脚阿婆手上,说,老祖母夜里三点将我唤醒,说鹭儿有劫,紧急下了药。拐脚阿婆扔下扫帚,眼里瞬间泛起泪花,喃喃道,老祖母显灵,大慈大悲。我这就让鹭儿喝上。您进来坐会儿。拐脚阿婆拉着妈妈进了后院,你跟在后面走过后院进了正屋里间终于看见了白鹭。她斜躺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本书正看得入迷。拐脚阿婆说,鹭儿有点不舒服我还以为是受了凉。她拿出杯子倒了半杯水,打开一个黄药包放在杯子上方弹了弹,几点香灰落入杯中。拐脚阿婆把杯子放在床头对白鹭说,老祖母惦记你,把这药喝了你就能去上学了。白鹭把书遮到脸上嚷道,我不要上学。拐脚阿婆说,行,不上学,把药喝了你就好了,跟真儿一起玩好不好?白鹭把书拿下来瞅了瞅,看见了站在拐脚阿婆身后的你。她撇了撇嘴,没说话,拿起杯子咕咚咕咚几口后,说,喝完了,你们都走吧。拐脚阿婆讪笑道,这孩子!妈妈在外间也笑了笑,说,她外婆,让孩子们玩吧,我还有点事给您交代。拐脚阿婆和妈妈去了院子里,顺手关了房门。你站着没动。房里很安静,偶尔几下翻书的声音,或者白鹭吃吃的笑声和惊呼声。你觉得她的脸色格外白,白得让你难过,但她在笑,她没有哭,你又觉得开心。你就那样站着,在离她三步远的床边一言不发,安静地看着她。只有三步,你在心里默默算过了,脚挨着脚往前三下,就能拉起白鹭的手,让她给你讲书里的故事。

那时的你觉得三步不是距离,她在笑你在看,已把你的心塞得满满的。那时的你无法预料到当你在若干年后再次回想起这一幕的时候犹如已过了三个世纪。你就那样傻傻地站着,把白鹭所有的表情刻在心里,却不曾开口说一句什么,直到拐脚阿婆留你吃午饭,你才转身离去。当你走到院里的时候,听到身后响起白鹭的声音,崔梦真,我原谅你了。你的嘴角泛起笑意,而后慢慢咧开,越咧越大,脚下微风拂过,你像一只兔子欢跳似的跑开了。

拐脚阿婆送来了很多东西请了一场法事。那天的白鹭特别漂亮,穿着锦丽华服坐在莲花蒲团的中间,像个仙子。所有来往的人和所有的吟唱声,都从你的五识消失,你只听得见木鱼声只看得见白鹭只感受得到她的好奇和兴奋。你在心里许下愿望,让这个最美丽的女孩长命百岁。

秦叔不见了,在那场盛大法事之后的第二天或者是第四天。你记得第二天妈妈回来时特别高兴,不仅带了一只烧鸡竟然还有一个小蛋糕,过生日都不一定能吃到的蛋糕竟然轻易地就出现在眼前。你迫不及待吞下一口的滑软香甜,妈妈脸上的笑意更加浓烈,你却陡然想起白鹭。看着被自己咬得不完整的蛋糕,你后悔没有和白鹭一起分食。看你呆愣许久,妈妈问,是不好吃吗?你说,好吃。以后还能吃到吗?妈妈捏了捏你鼓囊囊的脸蛋,笑着说,等我们到了城里生活,什么时候想吃就什么时候给你买。那白鹭也会去城里生活吗?你紧接着问。妈妈似乎愣了一下,说,也许吧。你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心满意足地专心致志地吃完了整个蛋糕,期待着下一次和白鹭一起吃蛋糕的画面。隔了一天之后,妈妈再次出门后回来就完全成了另一个人,双目无神,嘴里不停地嘟囔着什么。她时哭时笑,更多时候是破口大骂,你渐渐听懂了几个词语,拼凑出秦叔不见了的信息。妈妈的样子吓坏了经常来家里烧香跪拜祖母娘娘的人,大家都说她遭到了反噬得了失心疯,可你觉得妈妈没有疯。像你无法面对白鹭的哭声一样,妈妈只是无法面对秦叔的消失。你想起妈妈最喜欢看你敲木鱼,便坐在秃了的无花果树下一下一下敲响了木鱼。你敲得极为认真,比任何一次都沉稳,木鱼发出间歇一致的“咚─咚─”声,悠扬而绵长。院子里宁静安详,妈妈停下来,一脸平静地望着满树孤零零的枝杈,说,是啊,这么多年了,它从来不结果。说完这句话,突然抓起你手里的木鱼,狠狠摔在地上。

白鹭来找你的时候,妈妈正拿着树枝敲击一个空碗。她看见白鹭便喜滋滋走上前拉着白鹭叫灵童,灵童,你是来带我飞仙的吗?白鹭凑在你耳朵上说,邻村办了可大的集市,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咱村大部分人都去了,你要不要去?你问,有蛋糕吗?白鹭说,那肯定有吧。你点点头。妈妈还在拉着白鹭说,女娃娃,你这头发不对,这样是到不了仙门的,我再给你梳梳。你们趁着妈妈拿梳子的时候匆匆跑了出去,可是刚出院门,便听见门后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你停了下来。白鹭皱了皱眉说,要不你先去吧,你就是回去也没有头发让她梳,她又不知哭闹到什么时候,我去哄着她,你回来给我带好吃的,再带个好玩的。你犹豫着点了点头,然后看着白鹭掉头跑回你家,院子里的哭喊声停了。

熙熙攘攘的集市上果真应有尽有,蛋糕的样式也多种多样,你看了很久挑了一个纯白色的,上面用红色果酱勾勒出两只小鸟轮廓,像鸟儿在雪堆上玩耍。品种繁多的玩意儿也让你看花了眼,各种光彩耀眼的饰品,咿咿呀呀边摇边唱造型各异的动物车,被主人拴着绳子狂吠的大黄狗,击中气球的砰砰声和喝彩声……什么是白鹭口中说的好玩的东西?你一遍遍念叨着好玩的好玩的,突然被人群挤了一下,一个踉跄跌倒在地,蛋糕盒子在撞击中翻了个底朝天,你急忙拎起来,蛋糕已如雪崩般塌陷,吞没了那两只鸟。你沉默着爬起来,已无心再去寻找集市上最好玩的东西,捧着盒子钻出人流。

你后来无数次陷入人潮涌动的噩梦,拼命地想穿过去,跑起来,前方有重要的东西在等着你,可人流拥挤阻挡着你所有的去路。你努力拨开一条缝,身体还没侧过去,便有更多的人如流水般丝滑地塞满缝隙。你知道前方的东西马上就要消失,你想抓住它,可无论怎么用力都冲不过层层叠叠的人群,你先是愤怒后是恐惧,到最后只希望在它消失前看上一眼,最终只能看见没有尽头的人群。每次在绝望中醒来,身上布满潮腻的汗水,像被什么炙热地烘烤着。她问你,梦里那个重要的东西是什么?你茫然地摇摇头,看不清记不得。

你捧着如雪崩般的蛋糕走到村头时,拐脚阿婆正在张望,一看见你便说,你家出事了,火太大救不回来了。你撒腿就跑。在听见拐脚阿婆下一句问话的时候又停住。你是去邻村的集市了吗?有没有看见白鹭?你的脚突然抬不动了。喉头蠕动片刻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拐脚阿婆对你摆摆手示意你赶紧回家,你伸出手想拉着她一起回,却只碰了碰她转身时摆起的衣角。你抬起头看向家的方向,黑色的烟雾直冲云霄,烟雾下是金色的火焰。你想起妈妈说过的话,我会带你去一个金色的世界,美丽又富有。你昏倒在拐脚小卖铺门口。白色的蛋糕从盒子里溢出,像极了谁的翅膀。

“梆─梆─梆─梆─”的木鱼声终于停了,你从回忆的尽头扯出一缕思念,洇湿了你的双眼。你摸出一根烟,点燃,放在你的前方静静看着它,轻薄的烟雾一丝一缕飘起,合着你的思念燃烧。西下的太阳映着绚烂的晚霞,仿佛天空也在燃烧着思念。烟雾在如火的霞光中聚拢,变成一只鸟向着金色的尽头飞去,带着过往的梦和呢喃过的离别。你捡起燃烬的烟头握在手心。

你的目光略过四周,不远的荒地上似乎闪过一抹亮黄色。倒是个踢球的好地方,你一边想着一边向荒地走去,把木鱼还给小男孩。你远远看见男孩在草地上趴着,用力拽着什么,似是足球被卡住了。你走过去准备帮他。有几声奇怪的“吱扭”传入你耳中,很低,但还是被你听到了。你感觉到有什么晃了一下。小男孩已经拿到了足球站起来,可与此同时他身边的柱子开始倾倒。你飞奔几步,及时稳住了柱子,那是一根连着机器设备的金属管子,并没有固定在地面上。小男孩对你说谢谢。你伸出手把木鱼递给他。随着一声“咣啷”的巨响,怀中的金属管子带着巨大的压力再次倾倒,头顶上传出金属碰撞的声音。你只来得及抓起小男孩的手扔向相反的方向,便在轰隆的巨响中向下倒去。荒地上被砸起层层尘烟。你最后一次睁开眼,在一片迷蒙后面,仿佛看见一个孤独倔强的身影站在玉米地旁,你看清了她的表情,她正微笑着对你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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